現場》蕉風‧雨林‧跨境書寫:台灣與東南亞文學展
梅雨季後的夏至晴光和煦,我搭著火車一路向南,直奔國立台灣文學館。這天我有個任務,要將眼前所見的景象拍下來,把照片寄給「燦爛時光東南亞書店」的筆友,因為他們的作品正在裡頭展出。
台文館推出暑期文學特展「蕉風‧雨林‧跨境書寫:台灣與東南亞」,以文本、樂音、影像,多方呈現台灣與東南亞各國的文學發展,從中梳理彼此緊密連結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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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分為幾大主題:「遷徙與交流」主要呈現歷史、戰爭因素下的人員遷徙,及當代流行娛樂的交互影響。「華文文學在東南亞」展出各國華文文學刊物、發展情況概況。「國境移動進行式」以近20年在台灣的外配、移工的文學書寫和影音記錄為主,呈現生活面與異國旅行的對話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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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館內往左手邊走,紅磚白牆築成古色古香的拱廊,走進展間,迎面而來是一道竹簍堆砌而成的牆,遷徙時的徬徨困惑,瞬間席捲而來。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甜蜜蜜〉,原曲是印尼民謠〈划舢舨船〉(Dayung Sampan);台語流行曲〈小姐請你給我愛〉則來自已故印尼歌手Gombloh的〈蜂蜜與毒藥〉(Madu dan Racun)。跨越世代與國境的旋律,早在無形中成為台灣流行樂曲的共同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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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華文文學在東南亞」走到「國境移動進行式」,這才發現,一直在展場聽到的講話聲音並非來自訪客,而是出自牆上輪播的影片。那是移民工文學獎得獎者的紀錄影片,以及台北市外籍勞工詩文比賽的朗讀身影。
2014年第一屆移民工文學獎頒獎典禮,正是在這棟典雅古樸的台灣文學館舉辦。移民工文學獎是為台灣的東南亞移民、移工創辦的寫作比賽,邀請他們以自身母語,書寫在台灣的酸甜苦辣愛恨情仇,呈現不同視角的文化觀察與差異。這也是台灣文學的新風貌。
移民工文學獎開辦至今已有4年,移民工的寫作身影、得獎作品以及手寫稿件,回到台灣文學館的殿堂內展出,別具一番意義。
展牆旁是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在2008年出版的《凝視驛鄉》移工攝影集。同行看展的友人們紛紛談論起自己印象最深刻的照片:房門上永遠插著的鑰匙、洗手台上不讓移工暫掛衣服的黃色小鴨,這些照片雖不在展牆上,卻鮮明地從我們的腦海深處跳出,想必在當事人心中,更留下難以遺忘的生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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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監獄來的信
「國境移動進行式」展區的部分展品,是由燦爛時光書店提供的。我此行前來的目的,正是為書店筆友拍下這些物件在展場的景象。他們無法親臨現場,因為他們此刻正在台北監獄服刑。
故事要從燦爛時光書店開張的2015年底講起。當時我們收到一封來自桃園龜山的信件,寄信人是綽號「米其林小胖子」的印尼受刑人,信件由台灣獄友代筆,以中文工整書寫。米其林小胖子聽到關於燦爛時光書店的報導,鼓起勇氣請同學寫信,希望我們能將印尼文書借給他看。
燦爛時光透過TIWA的協助,將書本送進去。而後,又接連收到其他印尼受刑人的來信,為著同樣的理由──他們在日日倒數枯燥孤寂的囹圄歲月中,渴望能有母語書籍,慰藉漂泊失落的心靈。
其中一位筆友,我稱呼他為「詩人迪迪」,在所有通信的受刑人當中,他的印尼文字跡最為優美,性格也最穩重。
在某次收到來信時,我發現字跡出現變化,原本代筆人行雲流水的中文筆觸,突然變成小學生習字般,一筆一劃中有著生澀。我化身柯南,前前後後仔細對照往來書信,確認信中的詩作〈我的好朋友Sahabat Baikku〉,中印對照的文字全都出自迪迪之手。他不僅透過閱讀母語刊物,也藉由詩文創作,找到靜心等待歸期的方式,在文字中寄託寂寞與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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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窗下,筆尖上的自由
另一位展出作品的筆友是畫家達坦,他在北監砂畫班工作,負責製作訂製的砂畫跟素描。這砂畫可不像我們小時候在公園玩一幅50元那樣簡單,得自行構圖、上膠、調和砂子的顏色,若不小心打個噴嚏或呼了口大氣,就會風飛沙了哩!
砂畫上砂時必須調節呼吸,因為任何一絲氣流都可能影響到作品成敗,所以工作時連窗戶、電扇都不能開,暑熱中可以想見必然大汗淋漓。信中他們甚至打趣說:「一走出去,不知道的人可能以為這個人為什麼尿褲子了呢!」可想而知在這炎炎夏日,有多麼像烤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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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坦送來的第一幅畫作是書店負責人張正的照片,素描畫栩栩如生,筆觸相當輕柔精細,彷彿輕輕一吹,碳粉就會隨風而起。畫作擺在書店裡,幾乎每個客人都以為那只是一張黑白照。
經年累月磨練出細緻如砂的素描畫風,總讓人覺得少了創作上的新穎。我開始試圖在信中鼓勵達坦創作,以家鄉記憶、囚禁自由等等為題,希望他撇開照著圖片作畫的舊習,勇敢創作。這些提議三番兩次遭到婉拒,我決定暫停自以為鼓勵、實則強人所難的舉動。
未料沒過多久,突然收到一個大信封,裡頭裝著達坦的創作素描──理著平頭的男子獨坐鐵窗下作畫。囚禁與創作有著同樣孤獨的本質,但至少在監獄裡,某個程度來說,創作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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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筆書寫詩文,讓迪迪有著不同於其他受刑筆友的文人氣息,而砂畫班的達坦,亦在習畫過程中多了靜思沈穩,少了浮躁不安。
這兩位詩人跟畫家,因為同一件海上喋血案而入獄,無邊無際的藍天大海,對漁工而言不是浪跡天涯,更不是浪漫,而是另一座與外界斷了聯繫的牢籠。從海牢到鐵牢,歸期遙遙無期。他們是犯了錯,理當受到刑罰。但是什麼環境讓他們起了衝突、什麼原因致使他們走上一條不歸路?
宜蘭監獄擔任管理員的林文蔚在《獄卒不畫會死》一書中說:「當他們真正得到療癒時,被他們傷害、殺害的人,也會得到療癒與安息。」我相信罪犯的矯正,絕對不只是把他們關進大牢裡那麼簡單。展品背後的故事來不及細述,透過信紙畫作上的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將思念與盼望編織其中。
台文館外一排鳳凰花樹正盛,揭示暑假正式到來。若你有機會到台南走走,不妨來台文館參觀特展,走進蕉風雨林,感受與你情感貼近的共鳴。●
【展覽資訊】:
「蕉風‧雨林‧跨境書寫:台灣與東南亞」文學展
地點:國立台灣文學館展覽室B(700台南市中西區中正路1號)
日期:即日起至10月8日止
時間:星期二至星期日,09:00~18:00(星期一休館)
繪本書房》方形?圓形?不過小小四個角而已!
▉誰決定世界的樣子?
拖著行李搭公車,發現必須爬三、四階才能登上車;推嬰兒車出門,才注意到騎樓高低落差頻繁;騎單車時,才曉得根本沒有自行車車道……
碰到這些問題,我禁不住想問:這個世界的樣子是誰決定的?根據哪些條件?考量了哪些狀況?
很久以前初次到香港,印象最深刻的竟然是:紅綠燈會發出聲音。綠燈時發出頻率緊湊「的的的」聲,隨著燈號轉換,頻率降緩。原先我以為是交通號誌故障,才會有此「噪音」,直到看見一位持白手杖的盲人等待穿越馬路,這才恍然大悟——啊,我是「圓形人」!
「圓形人」是什麼?它出自一本很薄的圖畫書,《Quatre Petits Coins de rien du tout》,是出生於馬達加斯加的童書作家傑侯姆•胡里埃(Jérôme Ruillier)的作品。
▉圖像簡潔但富內涵的寓言繪本
圖畫書就像是一塊含量豐沛的海綿,因為對象是孩子,所以在陳述複雜的概念時,會以精準簡要的方式來表達。然而越是精簡的呈現方式,卻也越容易被我們快速略過。
在介紹胡里埃之前,我們先來看另一本童書經典。
1959年,美國兒童文學家李歐.李奧尼(Leo Lionni)為了安撫在火車上吵鬧的孫子和孫女,隨手從雜誌撕下藍色和黃色兩個色塊,即興編織出一則故事。
這個故事後來變成《小藍和小黃》(Little Blue and Little Yellow)這本書,是用抽象符號圖像來講述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故事雖然簡單,卻寓意深遠,不止在通車路途上撫慰了李奧尼的兩個小孫子,也成為許多繪本愛好者的成長印記。
這本童書經典,也啟發了法國的胡里埃,後來他同樣利用色塊,拼貼出一則圖像簡潔,但極富內涵的寓言式圖畫書,也就是我們剛剛提到的《Quatre Petits Coins de rien du tout》。
原書名直譯的話是:「不過就是小小四個角而已」。那個「不過……而已」的口氣,是很令人玩味的關鍵所在。
在什麼樣的狀態下,我們會說「不過……而已」呢?請試著造句,揣摩一下說這句話的人的心情,接著回頭觀察封面上的圖像:列在書名旁邊的四個小三角形,似乎別有意涵喔。它們是藍色的,但既不是方形,也不是圓形,它們是哪兒來的?怎麼了呢?
為什麼呢?封面上有線索。
門為什麼會設計成圓形的呢?公車為什麼這麼高?騎樓為什麼鋪成這樣高高低低的?小孩一定要上學嗎?藝術作品一定要美嗎?(這是2017年法國高中哲學會考的題目之一)……請無限延伸思考。
回來繼續說故事。
如果你是小圓圓或小方方,你會怎麼做呢?
▉磨圓尖角,追求團體和諧?
有個擅長說故事的朋友翻讀到這裡,她抬起頭悟道似地小結:「很好,這個小小方形總算學會放下身段,改變自己了。」
為了追求團體的和諧一致,我們常被叮囑︰要合群,不要做害群之馬,要放棄「不符合主流」的想法。當我們一次又一次的把突出的尖角磨圓,正式成為「圓圓家族」的一份子之後,大家會宣告:「你,長大、成熟了!」
是這樣嗎?的確,
請問大人們:這時該怎麼做呢?
方的要怎麼變成圓的?你想起書名了嗎?是的,
***
這裡,我們先暫停一下,先來介紹作者胡里埃先生。
2016年4月,我在法國東南部阿爾卑斯山區的Grenoble參加「春天閱讀節」(Printemps du Livre)活動,住在附近的胡里埃應邀前來分享他的新書《L'Étrange》。
我曾拜讀過胡里埃的《有色人種》,喜歡他以蠟筆繪製的樸拙童趣插圖,和簡單卻帶著刺痛感的文字,於是興奮地安排時間,好參加他的見面分享會。
2016年於Grenoble舉行的春天閱讀節,胡里埃正在簽書中(朱靜容攝)
▉在遊民庇護所「與作者有約」
對環境一知半解的我,來到會場Point d'eau,才知道原來這是一處為遊民提供熱水澡、洗衣與簡單熱食的庇護所。這場辦在遊民中心的「與作者有約」讀書會,胡里埃便是以《Quatre Petits Coins de rien du tout》拉開序幕。
攝於Grenoble.Point d'eau,別開生面的一場「與作者有約」(朱靜容攝)
胡里埃的作品大多數都聚焦在各種弱勢族群的議題,譬如殘障朋友、移民、遊民、無國籍人士等等。一切起因於他的長女Anouk,她是位智能障礙者。
胡里埃和他太太這對新手父母,迎來第一個愛的結晶後,發現竟然跟自己這麼不一樣。夫妻倆費盡心力要Anouk跟上「正常進度」,小女孩盡了最大力氣仍不符期待。有一天,Anouk痛苦挫敗地哭喊著:「為什麼要我改變?為什麼不是其他人改變?」
多麼如雷擊頂的一聲吶喊啊!瞧瞧圖畫中的那把黑色鋸子,「不過是小小的四個角而已」,但對當事者而言是何等的痛苦難忍呀。而這個世界,究竟是由誰的標準來制定對與錯、正常或不正常的?
胡里埃夫婦倆深愛著Anouk,就像
你想到方法了嗎?
▉尊重「各種人」?服從「多數人」?
維基百科上說:「設計思考(Design Thinking)是一個以人為本的解決問題方法論,透過從人的需求出發,為各種議題尋求創新解決方案,並創造更多的可能性。」
然而這裡所指的「人」,是指「多數人」?還是「各種人」?占多數的「圓形人」,看得見少數「方形人」的需求嗎?胡里埃從女兒Anouk的身上領悟到︰尊重「各種人」,比服從「多數人」更為重要。
胡里埃把具體的角色形象抽掉,化為那些簡潔的符號:小方、小圓、圓門、大房子……讓我們讀到了一則小巧的故事。讀者經過詮釋後,可衍伸出各種可能︰方形、圓形或許代表不同樣貌、體態、種族、文化……的人,「圓形大門」可能象徵某種單一標準,也許影射某些社會制約、潛規則。
故事最後,我們看見那道被鋸掉小小四個角的門,只不過小小的四個角而已,卻讓所有不同的人都得以進到大房子裡來。就好像,紅綠燈有了聲音,馬路設了自行車道,高低不同的騎樓加了斜坡,公車改成低底盤……感謝你我如此的不一樣,才能讓世界變得更為精彩豐富!
【同場加映】
她畫面處理獨特,留白的背景綴以淡雅又溫暖的色調,乾淨俐落的帶出特殊兒童的成長主題。2015年改編成動畫,欣賞一下預告:
作者簡介:傑侯姆‧胡里埃(Jérôme Ruillier)
出生於馬達加斯加,學藝於史特拉斯堡,但因為更熱愛登山而未畢業。現居住於Grenoble,就是為了更接近山。除了繪本圖文創作外,自2009年起跨足漫畫界,迄今已出版3本漫畫《Le Cœur enclume》、《Les Mohamed》和《L'Étrange》,對北非移民、非法偷渡者等議題描繪深刻。
台灣已出版的中文繪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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