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一手拿筆、一手拿鋤頭的唐吉訶德:讀吳晟《種樹的詩人》
前些日子,讀到以「種錯外來樹 詩人狠砍200樹」下標的新聞。網路時代,滑到底下留言串,一些人批評「不可思議,怎麼會種錯?!」有些人說:「人不要扮演上帝」。
我腦海浮現吳晟老師多年來用他字字用力的沉痛語氣,四處奔走與不同人反覆溝通的畫面。他用詩句、用長文,現在更用書與未必謀面的人談;用抗爭、用會議,也用閒聊,面對面周旋在吾鄉、環保團體、政府單位之間;當然還有樹園與家人,像個不停旋轉的陀螺。

▉To be, or not to be的艱難
沒有親手種過樹,也沒有親手砍過樹的人,如何能夠理解吳晟原想種台灣土肉桂,卻誤植外來陰香的艱難?艱難既在辨識同為樟科、樟屬、葉三出脈互生的兩種植物幼苗。艱難也在面對親手養大成林的陰香,卻要下狠心砍除的輾轉。艱難更在面對主流開發思維大潮下,農村敵視樹、城市馴化樹的扭曲結構,還要用一己之力種樹、護樹、推廣對的種樹方法、想改變工程種樹的制度。艱難還在同時也要面對反對造林、主張「生命自會找到出路」的另一種聲浪。
所以吳晟用《種樹的詩人》一書,試圖說清楚這些艱難的背後,也想說清楚種樹的方法,包括10個常見的錯誤,以及10個種樹要注意的事情。這些努力真像是唐吉訶德才會做的事情,但在唐吉訶德的眼裡,樹林或許只幻化為他的千軍萬馬去對抗風車;而在吳晟的版本裡,他不僅要堅持理想,還要挽起袖子種樹,進入真實世界的細節裡,設法扎下樹根,去鬆動已如水泥般堅固的人類價值觀。
▉通常詩人與唐吉訶德都不動手的
種樹的唐吉訶德力圖對抗的主流價值,歸根究柢,就是人類失控的占有慾、對萬物的宰制觀。
記得有一回吳晟老師到凱道抗議中科搶水,當時台灣千里步道協會正開始倡議「天然步道零損失,水泥步道零成長」,他頗為稱許,告訴我們:「人類的占有慾」就是破壞地球環境的意識根源。
人類想要占有土地,蓋起房屋,建造城市,土地的價值變成金錢價格。人們依據自己的需要,一步步改造自然。就如書中精準地描述「水泥崇拜症」的圖像,宰制無所不在。人們開始把原本聚集乘涼的大樹砍除,蓋起吸熱又排放二氧化碳的水泥樓房,夏天變得更熱,人們在自己的家吹電扇、吹冷氣,把熱排到外面來。接著人們開車出入,吹冷氣、加石油、排廢氣,為了開路、蓋停車場,把更多土壤鋪上水泥。
樹逐漸變成公園或人行道的附屬裝飾品,人們在樹底下鋪上水泥與花台,樹根無法呼吸伸展。為了更多水泥,人們砍樹挖空山區礦場,再用水泥占領更多地方,進而全面宰制自然。總是反求諸己的吳晟,突然低頭尷尬地笑說:「音寧(吳晟女兒)就罵我,我也為了蓋樹屋書房,把地面鋪上水泥。」不過,為了保留樟樹,吳晟也跟設計師要求改動房屋的鋼筋架構。

▉從人造環境中重新把樹搶種回來
又有一回,吳晟老師來台北演講,約我們在高鐵,說要談談最近想做的事情。原來他得知千里步道協會在推動「城市生態綠網計畫」,希望可以保留都市綠地、大樹,與山丘向盆地延伸的綠帶連結成網。他建議我們,如能推動「墓園種樹」,將可更快成林。
原來,隨著土葬改為靈骨塔的時代趨勢,他發現種樹的「藍海」空間。他認為人死後不應繼續占有土地,應該全面改為樹葬。他也擔心遷葬的公墓用地未來被改作建地開發,因此最好現在就在人為擾動過的公墓上全面造林,下一代才能獲得大片綠林。
言談之間,他也掛記消失的海岸林,木麻黃已經陸續結束生命週期。面對退化的海岸,他說:「種毛柿最好,不怕鹹、不怕風、不怕水多,好照顧,堪稱無敵。」我還記得他為毛柿驕傲的神情。

《種樹的詩人》系統性地整理了多年來吳晟奔走呼籲的片段論述,從回溯詩人詩句裡早期零星出現的、與樹有關的思想幼苗,逐漸隨著詩人親手種樹、照顧樹的過程,透過累積經驗、發現錯誤、修改調整而長成思想的樹林。
詩人更進一步發現工程種樹的制度性錯誤,「無論以後要規劃成什麼樣子,先整地、覆滿級配再說」、「急著看到現成的成果,路樹通常都是移植樹徑已七、八公分的樹」等等。速成不維護、視樹為景觀附屬、可隨意移來移去的工程問題,才會出現「人不能走,樹不能活,嬰兒車和輪椅也不能過」的行道樹亂象。
詩人語重心長地提醒,種樹除了原生樹種,還應該要考慮樹木栽種後續幾十年的生長情形,以及生物多樣性,以免種錯單一樹種,導致日後產生浮根或妨礙到人,又要砍除重來。用樹的全生命週期取代工程生命週期的短視,才有可能避免選錯、種錯、移植錯的惡性循環。

▉手上沾土才能讀懂一首生命的詩
即使退休,吳晟還是努力把握進入體制的機會,為的是改變這個盤根錯節、積習難改的制度體系。他試圖處理的,不是天然林,而是在已過度開發的水泥叢林中,多爭取些空間種樹。
詩人竟說著獵人的語言:「如果你種樹是為了經濟,為了木材,那你就自己種,不要去砍伐山林。」這對於背過身去,不見樹也不見林的城市人來說,更是直指核心。
我們之所以維持手上乾淨、不帶土也不見砍樹的罪,並非因為我們不依靠木材資源,而是由遠方的陌生人為我們而砍。在這套既宰制自然、又疏離真實的虛幻邏輯下,我們不用面對那些對詩人而言日常的艱難。人為種樹與砍樹,或許是一種占有的表現,但占有的極致或許是與自然徹底隔離,而對剝削環境來支持生存完全無感,宰制因而更加無限延伸,以至於狂妄。
讓我們一起好好種樹吧!至少選擇與一棵生活周遭的樹建立關係。從真實地了解一棵樹開始,也許我們會讀懂一首詩。而時間如果夠長的話,我們也許有機會從森林讀到一本堪比《百年孤寂》的跨時代之書,教我們以溫柔謙卑。●
作者簡介:吳晟 鄒欣寧 唐炘炘 |
閱讀讀者》創作歌手寄放在失物招領課的遺忘青春
那時我搭乘「江之電」,從藤澤往鎌倉方向出發。天氣晴朗。我靠著門邊的窗站立,眼前凝望著沿途景色,耳際傳來聽不懂的乘客談話聲、電車廣播聲、還有「摳摟摳摟」電車觸擊著鐵道和石子所發出的行駛聲音。差不多行駛到湘南海岸公園驛之後,會進入美麗的湘南海岸線,匯入臨海鐵道。陽光灑在海面上的波光粼粼,蔚藍天空上的鳥群,那畫面是永遠忘不掉的。只是,當時站立在電車上的我,是失魂的。我曾經將一段青春刻意遺忘在這條鐵道上,也算是失物喏。
在閱讀名取佐和子《企鵝鐵道失物招領課》的時候,故事裡的場景,人物間的情感、羈絆和日常,一直不斷地讓我想起,我還有我刻意遺忘失物在電車行駛沿途的「江之電」。就像是灑了麵包屑一樣,記錄著。
如同我喜愛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及岩井俊二,總是用最日常的對白與情感,帶出生活中的種種殘忍,在不經意中提醒我那些藏在心底(甚至可能已經結痂)的傷。而當那些傷再度被掀開之後,竟能感到溫暖,接著好像也能漸漸地癒合。
我想,當時若我搭乘「江之電」到達終點站時,遇見書裡失物招領課的紅髮青年守保,他會看穿我、看穿是我刻意失物嗎?其實,我是希望被看穿的喏,因為這樣一來,接著守保就會問:「沈先生,您要領回失物嗎?還是要先將失物寄放在我們這邊呢?」
「我想,先寄放在你們這邊吧。請你暫時幫我保管好嗎?拜託了。」當時的我說。
「好的,沒有問題。那麼就將您的失物先寄放在『失物招領課』吧,我會將它置放在最適宜的地方,如果您需要領回的時候,請隨時過來,我隨時都在。」守保露出柔軟的笑容說。
而如今,我的傷痊癒了。我已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可以將當時刻意遺忘的青春領回了。我想帶著妻女,一起搭乘「江之電」,尋找當時灑下的麵包屑,告訴他們每個麵包屑的故事,然後一一地領回(也正式告別)那個悲傷的自己。即便那些麵包屑都被風吹散了也不要緊。
我明白,無論過去的人生如何,快樂或悲傷,自信或自卑,被喜歡或被討厭,那都是我自己的人生。
我現在過得很好。
***
「沈先生,您要領回失物嗎?還是要先將失物寄放在我們這邊呢?」再次遇見的守保,用翹成鴨子嘴巴的嘴唇彎起軟軟的笑容說。
「我想要領回。」我也笑著回覆。●
企鵝鐵道失物招領課
】
ペンギン鉄道なくしもの係
作者:名取佐和子(Natori Sawako)
譯者:鍾雨璇
繪者:Lyrince
出版:獨步文化公司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名取佐和子
兵庫縣出生,明治大學文學部畢業。曾任職遊戲公司,參與《時空幻境》系列、《誓血龍騎士》系列、《尼爾:人工生命》等製作。之後,以自由寫手身分創作遊戲及廣播劇CD劇本,並曾為暢銷百萬冊的溫馨短篇小說集《99顆眼淚》提供作品。2015年,以《企鵝鐵道失物招領課》獲得車站書店大獎。其他作品還有《Share House風向計》、《星期五書店》、《江之島貓守食堂》(書名皆為暫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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