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你相信我吧,雖然我跟你一樣害怕。」——鄭宜農幫李屏瑤進行變臉手術(咦)
▇ 當一個S遇到一個M
兩個女生故事要從2016年1月3日說起,音樂人鄭宜農寫了一篇臉書文,誠實地告知與音樂人楊大正結束婚姻關係,同時說明了自己當時的情感狀態,為人生做出重大抉擇。小說家李屏瑤心疼她承受的壓力,一邊佩服她的勇敢,便把自己描述女校愛情故事的著作《向光植物》送給當時還不認識的鄭宜農。但鄭宜農當時試圖切斷一切社交關係,一頭栽進宇宙學、植物學、動物學的書籍,熱衷於探問存在的本質。所以那本《向光植物》要到很久之後,才被鄭宜農讀到,也連結起兩人緣分。
鄭宜農說:「那個時候我的世界正在重新建立,有一些新的人進來,我遇到湯舒雯,遇到小光,後來遇到顏訥,就是一批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會變成朋友的人。我花了一段時間摸索該怎麼接受她們帶給我的,那是一個幫助我重新面對這個世界的過程。」
鄭宜農易感,而身處音樂圈的她又形容那是一個「沒有組織的世界」,「但是作家們是很有組織的一群人,他們講話很快,很俐落,每一件事情都能很有條理的去解析⋯⋯其實,那是一個比較強勢的方式,可是那個方式反而對我有用。」李屏瑤以一貫冷靜的語氣說:「妳就是一個M啊。」鄭宜農說對,所以這些人用一個很S的方式對待她,「我就這樣一步步被她們拉出來。」
問李屏瑤兩人平時都聊些什麼,電影?文學?社會議題?李屏瑤說,「我們平常都在講垃圾話啊,我們好不深喔!」鄭宜農認為那是因為兩人品味契合,在許多社會議題上意見也相近,反而不需要特別討論。只是李屏瑤喜歡鄭宜農總愛丟語音訊息給她,「其實我有一點點故意,我想要對方把聲音放出來」,鄭宜農帶著她招牌的賊笑說完,李屏瑤回應說:「點開訊息一開始就聽到『Hi Hi,你現在在忙嗎?』在公共場合聽超羞恥的!」
▇ 標籤撕不掉怎麼辦?就把它用壞啊!
鄭宜農和李屏瑤的個性是兩個極端。拍照的時候,李屏瑤穩穩地端坐,雙手擺在腿上,腰桿挺得直直的,就像她說話的時候,平穩,精準,在一條軌道上。鄭宜農身上每一個角落都有戲,時而聳肩、擺手,手指頭和腳底板拍響桌面和地板,頻繁調動身體的姿態,如劇本場次的切換。她說話像唱歌,不同話題有各自的節奏,每一句話依照情緒的節拍或停或走,篤定的時候她用力點頭,搭配著銳利眼神,思索的時候她低著身體,一直低到桌面,像要把頭埋進肚子裡。
「我以前不是一個善於表達自己的人,所以我才會寫歌,因為寫歌幫助我統整想法,我的肢體動作也幫助我表達。」鄭宜農是這樣一個敏於細節的人,總在概念通向詞彙的路上再三挑揀,於是那些游移與不確定的模糊性就化為她善於變化的個性。李屏瑤說:「剛認識她的時候,覺得她像是原石,有很多角度,很多保護層,但是你感覺到她是很認真地在磨削自己,呈現最精緻的那些面。」李屏瑤每一句話說完,鄭宜農就用力點頭說嗯,感覺被深深地懂了。
在李屏瑤的那條軌道上,鄭宜農看見一個沒有符號的人。她說,「小光單純喜歡著她感到愉悅的事情」,然後擺了一個憋笑的表情,「比如爬樹,她喜歡爬樹,在樹上喝啤酒,感覺很爽,還拍照給我看。」鄭宜農形容李屏瑤活得很「健康」,不願意被任何標籤歸類,所以常有人說李屏瑤是T,她偏要說自己是少女,是正妹,還有人說她是女神,「既然沒有辦法把標籤拿掉,那我就狂貼,把它們全都用壞。」李屏瑤說。
鄭宜農對於標籤有同樣的排拒,但若李屏瑤是用異質性的矛盾破壞標籤的固定指涉,那麼鄭宜農採用的則是另一種策略:她要懷疑所有工業化生產的定義,甚至要小心翼翼地確認自己存在的本質。所以她身體力行地去體驗那些標籤的意義,正如李屏瑤的觀察:「我覺得她是一個對世間有包容力的人,她的模糊是為了追求更精準的東西。」
▇ 那些酒精教會我們的事情
若要為鄭宜農的新書《幹上俱樂部:3D妖獸變形實錄》找到一個關鍵詞,「酒」一定是首善之選,她在書裡寫下十八個朋友的故事,故事全都與酒精糾纏。她用酒精交朋友,用酒精記憶失去,標記關係的終結。而鄭宜農的包容讓這些人安心地交付自己,包括李屏瑤。
「我記得我人生第一次宿醉就是⋯⋯」,李屏瑤話還沒說完,鄭宜農像被按下開關,發出「欸~~」的驚呼眼神發亮地看著李屏瑤,看來李屏瑤那次真的醉得很慘。「那晚我走出酒吧跟她說我(的電力)只剩下3%,回家洗澡要抓著毛巾架,像走在一艘小艇上,一直覺得風浪怎麼這麼大。」一直走在直線上的李屏瑤,遇到鄭宜農也學會了放鬆,「我覺得鄭宜農真的教會我好多事情。」
朋友之間的陪伴,是一加一大於二。但是,一個人是好的,兩個人加在一起才會好。關於陪伴,李屏瑤說:「我覺得那是一種互相的動態平衡,所以會有一些互相拉扯的關係,在那樣拉拉扯扯的兩人三腳中,要確認自己的狀態好一點的時候,才會有力氣去確認別人的狀態,才有辦法避免自己倒下去。」即便走到人生關鍵的分岔口,鄭宜農也保持著強烈的求生意志,這時候遇見了李屏瑤、湯舒雯、顏訥這幾株向光植物,她們分享了各自的狀態,沒有非得向著光,同時也作伴摸索黑暗的形貌——那是人生,滋味面貌都更模糊複雜的經驗聚合。
李屏瑤《無眠》中的兩個女生吳凡與林維寧,也是在互相陪伴之中走向新的生命階段,然後她們交換名字,象徵一切歸零。鄭宜農認識李屏瑤之後不再失眠了,她開始戒冷飲,認真保養皮膚,學著對自己好一點,終於知道自己最喜歡的樣子,並且試著一直維持在這樣的狀態。
▇ 面膜準備好了,快來變臉吧
「那就麻煩兩位開始變臉吧。」攝影師桑杉學在一旁說道。
鄭宜農專注地把面膜敷在李屏瑤臉上時,桌上的化妝鏡映照出兩人的神情:李屏瑤臉上的面膜印著日本經典漫畫《北斗神拳》拳四郎的招牌表情,而鄭宜農繃著滿臉笑意。是因為拳四郎嗎?還是因為兩人絕佳的默契?這一幕看來熟悉,如同《霸王別姬》裡程蝶衣仔細拿著墨筆為段小樓勾臉時的情景,彼時鏡裡人戲合一的真虞姬畢竟留不住下戲後的假霸王,而鄭宜農與李屏瑤的這場戲同樣是不瘋魔不成活,但絕對是搞笑的那種。
即便是性格沉穩灑脫的李屏瑤,在臉上替換了第二張面膜,頓時從拳四郎轉生為夢工廠系列動畫《史瑞克》中的鞋貓劍客,終於還是忍不住扭捏了起來。這讓鄭宜農終於玩偶般地放聲大笑,滿室迴盪著呵呵呵呵的笑聲,為此她誇張地做了一個納悶的表情,問說「欸,今天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啊?」「還不是因為妳要出書!」義氣相挺的李屏瑤說完,轉身一個走位,還是安分地繼續下一場戲,她們這次翻玩電影《切膚慾謀》的知名場景。平時冷靜的李屏瑤現在臉上盡是呆萌可愛,看來鄭宜農的變臉手術相當成功。●
幹上俱樂部:3D妖獸變形實錄 作者:鄭宜農 |
作者簡介:鄭宜農 2007年以電影《夏天的尾巴》出道,並榮獲第44屆金馬獎最佳新進演員提名。曾組樂團「猛虎巧克力」、Special Project「小福氣」,並發行個人專輯《海王星》、《Pluto》,征戰國內外各大音樂節,現場演出實力備受肯定。 這十年來,經歷了演員、編劇、電影配樂、唱作人等身分,展現飽滿及全面的創作才華。舞台下,更嘗試以文學提煉人性潛埋的碎亮輝芒,直面生活、撿拾微小純粹的細節。她既灑脫又夠堅定,散文踩踏於虛實之間,刺穿種種生命的悖反與矛盾;「畢竟身而為人,內心即是黑色的洞,我只希望藉著書寫,在這片黑暗中點燃一抹燭光。」 相關著作:《幹上俱樂部:3D妖獸變形實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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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屏瑤 |
專訪》運動可以創作,創作就是運動——《春眠》簡莉穎V.S.《幽魂訥訥》顏訥
▉當她奮力舉起時
教練吳尚庭目光炯炯地盯視著劇作家簡莉穎的動作,包含彎身、屈膝、挺臀、蹲下、起身等,務求她精準做到,一方面避免運動傷害,一方面也才能有效地鍛鍊肌肉。原來就從事重訓的簡莉穎,完全理解如何正確施力,將30公斤的槓鈴舉起,無論是硬舉,前蹲舉,抑或背蹲舉,顯然都輕而易舉,她的身體活動度、爆發力與肌力,都教我這個此前從未上過健身房的中年男子咋舌不已。
為何開始健身?簡莉穎說自己以前其實是那種會在體育課裝病的學生,並不喜歡運動。會健身,主要還是因為身體的警訊:她本就容易失眠,到2015年時,劇本工作量太大、長期盯著螢幕看的她,發生暈眩、嘔吐的現象,不得不住院一天,休息一個星期。之後,在劇場夥伴的教導下,做一些基礎運動,也去練瑜珈,但又覺得瑜珈太溫和,後來上健身房,才找到適宜她的運動模式。
簡莉穎說:「健身重訓,對我來說可以停止腦袋運轉,讓我完全放空,才能真正休息。」全職劇本創作者的人生滿苦,一年要做兩、三個劇本,甚至更多,壓力很大;再加上她對自身的要求,需要田野實地訪查和蒐集資料研究,經常把自己逼上燒腦活動的最極限。
而跟槓鈴搏鬥的過程,純粹是身體的機制,跟思維無關,可以把自己全然的身體化。「像拳擊也不適合我,畢竟,一旦還要思考怎麼樣擊倒對方,就無法徹底放鬆了。」自從健身以後,不止頸背痠痛和失眠改善許多,另外也有對精神力與意志進行磨練的好處,「教練會一直在旁邊跟妳說,堅持下去,不要放棄啊。總覺得我因此好像更能吃苦了。」
▉完美的身體在哪裡
當眾人湊在一起,嘻嘻哈哈看著攝影師機器裡的照片時,浩克般健壯的吳尚庭也靠過來,看著觀景窗。問他對照片滿意嗎?他酷酷地說:「我只是想確認有沒有正確地傳達標準的健身動作,不要是錯誤的訊息而已。」
緊接著,吳尚庭指導作家顏訥做壺鈴的硬舉,以及啞鈴的持式蹲舉。原本嘻嘻哈哈的顏訥,像是誤入厄夜叢林,臉驚面慌。教練希望她蹲下立起時,大腿仍保持持續往外推,她試了好幾次,慢慢適應,逐漸有模有樣。比起簡莉穎的餘裕自如,顏訥稍微吃力些,教練表示,這是髖關節活動度較不足,需要多做一些活動度訓練與伸展,再配合肌力訓練,就能夠改善。
顏訥又是如何開始運動呢?她直接給重點:「好像都是和傷害有關啊。」然後娓娓道來,比如小時候,父親伸手抓住她的脖子讓她學習騎腳踏車,又比如小學四年級時莫名被選為體育股長,要考踢足球時,她怎麼踢都是滾地球,就是沒辦法飛高,簡直有鬼。簡莉穎在旁邊聽了忍不住大笑,我也跟進。
後來,顏訥自主運動的理由,是因為想要擁有完美的身體。以前的情人會直接對她提出整型的建議,「所以,我對自己的身體很自卑,不像她──」指著簡莉穎,「能夠非常自在地展露、對待身體。」不過,近七、八年運動下來,顏訥開始接受身體的不完美,「我比較懂得聆聽身體的訊息,理解自己身體的語言,我覺得這個更重要。」
▉身體與創作的結合
請她們談身體和創作的關係,簡莉穎先回答:「因為我是做劇場的,劇場本來就是人和人會非常靠近,而且你會看見各種不一樣的身體,也有演員是小兒麻痺喔。因此就像跟人的相處一樣,我的身體和另一個身體的碰觸、接近,都會是自在的,不會有距離。」她的劇本集《春眠》中,身體亦做為一種自然的主題,會產生各種有機的變化。
簡莉穎在編寫劇本時,身體的細節自然而然會出現,空間也是,舞台上的小房間有什麼樣的擺設與物件,都會具體化,不會是曖昧模糊的。她說:「劇本的空間必須可以在舞台上完整重現,所以我會非常詳實地想像空間、場景如何溶入角色的行動之中。寫劇本,是要建構出一個真實的世界。」如果說運動是對身體的重新創造,那麼劇本寫作就是對空間的再創造吧。
顏訥則說:「我跟小莉不一樣,我沒有辦法自在地跟別人的身體碰觸──」話還沒有說完呢,簡莉穎的魔掌立刻默默地按住顏訥的手臂,顏訥做了很嬌美的驚嚇反應,順帶尖叫一聲,然後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地回答:「我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不美,所以對接近這件事沒有辦法。」再加上小時候因為母親的關係,被迫看性教育影片(這段往事在《幽魂訥訥》也讓人印象深刻),「我在想,會不會就是因為我太早認識身體的構造,從此涇渭分明,沒辦法輕易越界。」
不過,對現在的顏訥來說,能夠比較自然地看待身體,「我覺得運動和創作都一樣,都是為了找地方安放自己。」而當她比較能夠運用各種文學技藝,安放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後,就想要學習節制的美學。
她舉例說明,健身的人都忍不住會秀大塊肌肉,穿無袖的衣物,就連切個蛋糕也要展示二頭肌的雄壯──一旁的簡莉穎馬上挽起袖子,露出精實的手臂,做怒切蛋糕狀。顏訥說:「可是,我最近覺得,其實可以穿寬鬆的衣物把渾身的肌肉都藏起來,文學也是,這樣才能讓人有想像與進入的空間。那也像做棒式動作,表面是平和的,但其實內在必須發動肌肉力的最大化。」
簡莉穎補充說道:「運動對創作有很多好處,除了修復身體的疲倦和傷害外,還能夠找回生活的規律。」顏訥則頗有深意地說:「其實,運動屬於身體,創作也屬於身體哦。」是啊,這兩者或許是密不可分的也說不定。
▉不要忘記鍛鍊幽默
最後,在攝影師的提議下,簡莉穎與顏訥做了幾組互相拉扯的伸展動作,既要保持自己的固定,同時又得盡可能將對方的身體拉過來,在看似對抗的過程裡──偶爾還真的露出猙獰表情,或在坐地傳球時露出準備殺球的眼神──其實也帶出了彼此的信任與交情。
明明在進行困難的身體鍛鍊,或是討論嚴肅或荒唐的經驗,顏訥和簡莉穎卻可以迅速將現場切換成樂吱吱的氣氛,感染眾人,連攝影師都笑到手抖。這樣的歡樂場景,在她們的創作中也沒有缺席。
《春眠》附贈的小本子,明明處理的是傷害、暴力與歧視,但簡莉穎卻透過好笑的調度予以變化,成為了火力全開的無厘頭爆笑劇場。顏訥也是,在又一次的出國經血現場,眾目睽睽下,以高竿演技假裝自己被尖銳物所刺,蒙混過去……
是啊,除了運動,幽默感也是需要鍛鍊的。
在總是充滿各種哀傷與痛楚的日常裡,兩人以運動鍛鍊身體,鍛鍊幽默感將之變成遮住肌肉的那件寬鬆衣服,以笑聲阻擋讓人手足無措的片刻,然後,挺直身子繼續走下去。●
幽魂訥訥
作者:顏訥
出版:印刻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1985年生,城市裡的鄉下人。清華大學中文研究所博士候選人,文章散見各副刊、雜誌、UDN鳴人堂與BIOS Monthly專欄,文學直播節目「作家事」主持人之一。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創作以散文與評論為主。
作者: 簡莉穎/著, 蔡雨辰, 許哲彬, 汪宜儒/採訪撰文
出版:一人出版社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1984 年生,彰化員林人。東華大學原住民語言與傳播系、文化大學戲劇系、台北藝術大學劇本創作研究所。自2009年至今,劇本創作及編導演作品超過三十齣,為新生代最受矚目的劇作家。曾獲選2011年4月號《PAR表演藝術》雜誌「十位表演藝術新勢力」之一、2012年《PAR表演藝術》雜誌戲劇類年度風雲人物、2015年國家兩廳院「藝術基地計畫」駐館藝術家。
如有演出需求,請來信:rheazg@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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