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果像卓別林說的，「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那麼《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就是近看的喜劇。

這部精實討喜的小說，看起來之所以神采奕奕，絲毫沒有一般文青作品的筋膜沾黏感，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寫得認份，一定要把每個環節和螺絲都鎖得緊緊的那樣的認份。這是古老到常被遺忘掉的創作美德。

小說格局不大，不過是宜蘭幾家瓦斯行的人情糾葛，愛恨談不上情仇，心機也說不上是算計，真的就是小城裡的厝邊隔壁，為了一些小事鬧得不愉快，誓不兩立，突然有天幫忙逮到了小偷，臭臉一下子感激涕零，前嫌盡棄，又開始有說有笑了。小說的時間設定在近過去，卻有種地老天荒的古典感，不管網路飆到了幾G，瓦斯還是挨家挨戶一桶一桶地送，沒事的時候同行相輕，有事的時候同行相助，大家輪流傲嬌與脆弱，做人不要太計較，很有些鄉土文學的醇厚。

這個小生態在作者的編排之下，過日子的密度頗高，鏡頭冷不防就拉到人家門口，屋裡的餐桌，甚至內室，窺探得很冒昧，有直來直往的眷村氣。情節也是濃縮了又濃縮，事件一個接一個，幾乎不想浪費時間在過場上，這樣的緊湊也的確迫力十足，不斷逼著人翻下去，不時可以感覺到腎上腺在汩汩運作。

故事推動的機制，是一連串的誤解再解誤，無止盡的連環扣，不時丟一個戳得精準的笑點，讓你呵呵鬆一下，忽然又露出一朵真情，不動聲色，看得人眼眶濕濕的。通篇讀起來愉快，緊張，無害，而且對白多多，擠眉弄眼的，簡直是現成的劇本，可以立馬翻拍成迷你劇。敘事技巧雖然不複雜，卻反覆操作得爐火純青，沒有那些志在IP的小說的流氣，也不至於清純到墮入純文學，反而有幾分輕小說或網路文學的鬆快感，又讓人覺得不可等閒視之，這是職人本色了。

翻閱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crispy的節奏感，似曾相識，像誰呢？思來想去，最像的還是同樣致力於小城人情的珍．奧斯汀。把英國鄉紳們的體面俏皮，替換成台味濃重的汗酸瓦斯氣，嗓門開大一點，再調成二倍速，就是了。難怪這故事看起來像是品味良好的社會寫實片，清新又鮮猛，裸身穿圍裙，秀色可餐，特別有股鍋鑊氣。

不過像誰不像誰，這是評論的小器，不重要。小說的根本凌厲之處，還是那些底氣十足的人物，一個個精氣神飽滿，牙尖嘴利，彷彿會從頁面直接拱出來跟你鬥嘴。這等畫皮的功力，除了作者的天份與慧心觀察之外，事前的田野調查看來也做足了功課，才能把人物氛圍處理得如此可信。明明是男性荷爾蒙爆棚的故事，卻從幾位女性的視角來交待，這個平衡感也抓得藝高人膽大，敘事語氣自帶張力，毫無違和感，可以拿去當成性平創作的教材了。

作者的文學野心顯然不大，甚至有些畫地自限，她的創作OS大概是：就我能力所及做到最好就行了，不要自找麻煩，但也一定要把故事說好，閱讀標示要清楚，不要耍花招考驗人家，不時搞笑幫讀者按摩一下，希望大家都能樂在其中，很感激你們肯花時間來看我的小說。這個創作姿態真是謙卑動人，放在今天尤其稀有。在後現代解構狂潮中成長的小說作者群，一上場就全副武裝，還跟理想中的傳世大作鏖戰了好幾回合，字裡行間劍拔弩張，咄咄逼人，充斥著鬥智色彩，然而成果卻也往往陷入構思巧妙、執行微妙的尷尬。相較之下，她的胸無大志幾乎天使等級，默默把讀者帶回遠古的曠野洞穴，在篝火輕柔的劈啪聲中相偎相依，聽著故事入眠。

郝妮爾的上一本書《我家，或隔壁》，看似地方文化局出版的地方寫作，卻又麗質天生，淡淡的，教人有些在意，想知道更多一些。到了《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忽然有種揭開身世之謎的明亮，倒不是關於她的出身，待過那裡，做過寫過些什麼這些資料背景，而是你可以開始清晰感覺到一位作家的頻率。

她在這裡所做的嘗試，有點像在織毛線，特別是鉤織，視花樣需要看要怎麼穿洞，一針一鉤，把之前的佈線一一收攏，慢慢織出圖紋和厚度，開頭提到的認份，指的就是這種手作感。這樣的鉤織寫法是無法偷懶的，牽一絲而動全局，所以緊密有彈性，保暖又通風，結實鬆軟，觸感絕佳，通俗即動人。看到這麼一部誠意滿滿，不好高騖遠，又能雅俗共賞的作品，真讓人心中一亮，而且從頭到尾都是說故事的審慎與歡愉，感動之餘，更願意被感動，彷彿自己也參與了創作。傑作向來是個人和集體的業力引爆，所以特別像橫空出世。

幽默這種東西，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很吃天份的。都說喜劇難演，其實更加難寫，因為到底還是故事，不是脫口秀，不能止於一味的搞笑。上乘的喜劇，永遠是悲喜劇，讓人在笑淚之中得到了生存的撫慰與承接。放眼歷來的中文創作，能做到這般嬉笑怒罵卻又言淺情深的作品，寥寥可數。這背後不為人知的掙扎與質疑，瓦斯店女兒的彆扭與釋懷，冷暖自知的感悟與積累，都是她的了。

在後記裡，郝妮爾寫她第一次帶當時的男友，現在的丈夫，回到家中的瓦斯店，拜見未來的岳丈。父親又驚又喜，客客氣氣和男友打招呼，侷促的店裡卻沒有可以好好坐下來的地方，兩個人就站在門口聊將起來。男友忽然讚嘆道：「我覺得自己好像站在李宗盛的歌詞裡。」父親當下秒懂，一臉燦笑，准了。

看到這一段，我都聽到自己在咯咯竊笑，這男友也太會撩岳父了，這一家子也真是，太卡西了！李宗盛要是知道自己當年不想扛瓦斯跑去做音樂，居然還能牽引出這樣的後戲，真該寫首卡西之歌。

翻完小說，感覺也像做了一整套系統減敏感的療程，現在路過瓦斯店門口，看到堆上街來的瓦斯桶，一個個像灰撲撲的恐怖分子，也不會再提心吊膽了。

好吧還是有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