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楊牧全集》書信佚稿全收錄,幕後編輯友情綿長

2024-03-19 11:02

詩人楊牧(本文照片由目宿媒體提供)

「我當然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一定要在社會上爭出一席地位來,尤其在詩壇上,我一定要努力工作,務使自己稱霸(詩霸嗎?一笑)於此。」

1960年,年方二十的青年楊牧在寫給好友葉步榮的信中,發下如此豪語。後來,他果真憑著這等努力和決心,成為備受海內外尊崇的詩人。

文學家楊牧於2020年3月13日以80歲之齡辭世,今逝世4週年之際,洪範書店出版《楊牧全集》,涵蓋他畢生創作共30冊、375萬字,依文類分詩卷、散文、文論、譯著、別卷,包括大批他寫給友人的書信,呈現大師私下深情又率真的個性。


楊牧全集30冊(洪範書店提供)

其中新製內容,包括楊牧兩本英文著作和論文的全新漢譯,以及別卷共8冊,含「集外集」、「書信」、楊牧手筆的「洪範書介」、未公開照片手稿等。「集外集」首度發表楊牧未結集或發表的作品,從他的手稿與散佚在台、港、星、馬等各地報刊收集整理而來,編輯曠時費力。

《楊牧全集》的編纂先後由新匯流基金會、洪範書店接力進行,除了楊牧夫人夏盈盈的推動,與14位編輯委員奚密、許又方、陳育虹、陳義芝、須文蔚、張力、楊照、楊澤、謝旺霖等人的協力,楊牧摯友、洪範書店共同創辦人葉步榮更是幕後重要的靈魂人物。

➤終身情誼不滅,冥冥中注定編纂全集

楊牧本名王靖獻,早年筆名葉珊,1940年生於花蓮,家中經營印刷廠,他最早的兩部詩集《水之湄》、《花季》便由父親親自印行。葉步榮與楊牧是花蓮同鄉,花蓮中學初中部同校、高中部同班,自此展開終身情誼,即使長時分隔台、美兩地,也未曾疏淡。

1976年,楊牧與葉步榮、詩人瘂弦、生化學家沈燕士4人共同出資成立洪範書店,策畫文學出版,幾乎網羅了當今重要名家,堅持文學經典的理念延續至今。


洪範書店成立週年創辦人合照:葉步榮(前左)、瘂弦(前右)、楊牧(後左)、沈燕士(後右)。(洪範書店提供)

葉步榮透露,楊牧生前不打書,從不寫應酬或別人出題的文章,他只寫自己想寫的,因此這套《楊牧全集》也是「原汁原味」、純度有如24K金,每一個字都是楊牧之言,僅有一篇例外,是鄭毓瑜教授為全集作的序。

既是好友又是編輯夥伴,葉步榮也爆料楊牧的「龜毛」,不僅對字體、行數、版面都有嚴格堅持,而且最不喜歡文章旁有編輯「案語」或導讀等別人來指點作品,「楊牧自己的書後來再版,也把別人的序跋統統拿掉,封底摺口的字也刪;2006年之後的詩集連書介都不要了,全空白。算潔癖吧,他是處女座。」

洪範的書編輯體例獨樹一幟,多出自楊牧的意見,例如頁碼都很小,他自己的詩集甚至只放一邊的頁碼,力求「乾乾淨淨」。還有諸多小細節,如破折號要比一般的短一點;有些用字如「彷彿」、「髣髴」,楊牧會依上下文視覺決定怎麼用;復興「崗」則堅持用「岡」,因他認為「上面的山是多餘的」。

葉步榮笑稱,以前如果跟他建議統一用字,他就回:「你說的沒錯,但改了以後,作者就不要寫楊牧,寫葉步榮。」讓他實在沒辦法,所以這次全集當然也都照楊牧意思來編。

葉步榮說,楊牧的手稿、刊出作品自己整理得很完善,但為怕漏失,從年輕時就囑咐他幫忙保存一份,「現在看來,冥冥之中注定了我要幫他編這套全集。」

編輯過程找到楊牧未結集的詩作超過200首,但全集只收了40餘首,包括他16歲的少作。葉步榮表示,雖然這些是楊牧過去自己沒選入單行本的創作,但楊牧曾寫信給瘂弦提到,未來這些作品如何被評論或發表,他也無法限制,算是保留了公開的可能。


洪範書店共同創辦人葉步榮。

➤我到底能成為什麼樣的人物?

《楊牧全集》別卷中的3冊「書信」,除了給兒子的家書,更有大量他寫給瘂弦、余光中、王文興、白先勇、林文月等文壇友人往來的書簡,足見他交遊之廣。與葉步榮的信單獨成冊,橫跨1960年到2015年,近一甲子歲月。

但這些書信仍不及楊牧寫出去的十分之一,如他寫給七等生的信,在出版前夕才收集到,可惜趕不上付梓。因此目前楊牧書信的收羅仍持續進行,全集未來還有可能增補。

葉步榮透露,楊牧寫信和文章完全不同,口氣直接,非常真性情。但楊牧字跡極為潦草,只有他和學者張力等少數人能辨識,編輯困難。尤其寫給葉步榮的信,「實在太私密了」,他連影印都不敢經由他人之手,最後是他自己念出、透過聽打軟體打字,敏感人名則斟酌隱去。

兩人通信從少時抒發抱負、談論愛情,到商討洪範編務、分享家庭生活等,字句坦率真摯,呈現可比親人的深厚交情。

青年楊牧的來信往往直抒胸懷,例如就讀東海大學英文系時,曾為準備期末考而大嘆「嗚呼哀哉」。他自述大學後「『揮淚』放棄繪畫……因為我要『專心一志』寫詩做個詩人,只好把做畫家的夢一拳打破。」

訴說想家的寂寞:「我已半年多沒回過家,有時候想起來是很黯然的。」「我希望能去海邊游泳,去池南划船——老了自己,辜負了山水,這就是『成長』的過程。」

在金門當兵時,他寫信介紹葉步榮訂閱新詩刊《創世紀》,同時徬徨「到底我將來可以成為什麼樣的一個『人物』?教員嗎?作家嗎?植物學家嗎?窮光蛋嗎?傳教士嗎……你沒想到我居然動了『做醫生』的念頭吧。我大概仍然是一個『可塑性極強』的青少年。」

也討論對婚姻的想像:「我們要求的對象不能是傻瓜,不能是只會生小孩,洗衣服,燒蹄膀的女人,應該是乾乾淨淨,會說話,會發愁,會歡笑的女人……總有一天,會像神話一般出現那麼一個女子。」


楊牧夫人夏盈盈女士。

1966年楊牧留學美國,葉步榮於花蓮銀行任職,信中寫兩人「一個在花蓮做事,一個飄洋過海,到老時看看誰智誰愚,一定只能啞然失笑。」時隔半個多世紀,此言令人會心一笑。

相交大半輩子,葉步榮笑說緣分使然,當然也會吵架,或在洪範編務上意見不合,「但通常過兩天就好了。」

➤遠觀論戰,自詡不做虧心事

書信集也隱隱呼應當時文壇事件,如1970年代初台灣掀起現代詩論戰,傅敏(詩人李敏勇當時筆名)和陳鴻森寫〈蓋棺話葉珊〉一文批評楊牧。楊牧經余光中來信得知,回信表示初以為可笑,繼又覺得過分,「更又覺得有點生氣,復又坦然」,只說作者「這樣刻薄是沒有風采的事。」

這場論戰中,陳芳明也撰文批評《創世紀》詩社成員。因此1973年,楊牧邀陳芳明在志文出版社「新潮叢書」出書時,特地回信給《創世紀》詩人洛夫解釋:他與陳芳明素昧平生,但細讀過這本評論書稿,認為思路清楚、論點有意義,而自己與洛夫的交情「是建立在互信互愛上……我是這樣想,永遠這樣想,只做對的事,不做虧心的事……《創世紀》的朋友如果不贊成,大可寫文章駁他,文明世代,一切講求思想的邏輯合理性。」

楊牧在「不使一個年輕人失望」之餘,懇切向老友表明心跡。


楊牧一生戮力耕耘文學。

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又起,人在美國的楊牧遠觀煙硝,去信余光中:「我曾想寫一以台灣人身份寫的文章,竟被阻止,所以我看這事是政治之事,不是文學之事……不管他們怎麼說,我於寫詩此事是不會放棄的。一個人唸了文學史,大風大浪存在知識的領域裡,倒也不是容易被人嚇倒的。」

從書信也可見楊牧狂放的一面,如1986年與郭松棻信上寫:「你教我不必和同輩友儕競賽,應該和時間競賽。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直指著我的野心說話,使我不得不感動。」並自比已超過杜牧之類,「我心目中真正的『假想敵』是蘇東坡。」

信中也流露他對朋友的關懷,例如要郭松棻不要「太苦」,「應該在工作之餘放鬆一點,甚至偶爾放縱一下。」聽聞吳潛誠生病,他難過地寫信:「像我們這樣做事的人,若要生病,應該我先開始,沒想到卻讓年輕的老弟忽然罹恙,令人震驚。」

➤提攜後輩不遺餘力,一生追求突破

楊牧取得美國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後,長年任教於華盛頓大學、普林斯頓大學,之後又參與香港科技大學創校、花蓮東華大學創校籌組中文系和英美語文學系,擔任人社院院長,並曾出任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首屆所長,在創作與學術領域都成就非凡。

如同他自己在學生時代受到徐復觀、牟宗三、陳世驤等師長深刻的影響,楊牧也在紀錄片《朝向一首詩的完成》中提到,除了詩人,「學校老師」也是他很看重的身分。

因此楊牧提攜後輩不遺餘力,即使不在課堂上。1970年代他鼓吹《聯合報》副刊應該登詩,並擔任幕後編選,當時「新人」如向陽、羅智成、楊澤、陳義芝、敻虹等投稿刊出,他都一一悉心剪報收藏。

在學者廖咸浩記憶中,楊牧則永遠是他16歲時在復興文藝營首度見到的模樣,「他一上台就說:『我可以抽根菸嗎?』非常帥氣!」


學者廖咸浩

綜觀好友一生,葉步榮認為楊牧始終不變的,是努力追求突破,「他的研究博大精深,文學面向寬廣,詩、散文、戲劇、翻譯都有,大概只有小說沒寫。他完全不理會市場口味,認為作者不能讓讀者輕易追上。另一方面,又總說最滿意的作品還沒寫出來,顯得謙虛與不滿足。」

葉步榮回憶以前有時讀到楊牧的新作,會對他說自己讀不太懂,楊牧也不解釋,只回他:「你慢慢看就會懂。」他因此明白,文學經典的價值是永恆的,亦是讀者要自己慢慢揣摩的。

詩人楊牧已遠行,幸而,留在人間的除了他的遺愛,摯友,還有文學。


《楊牧全集》編輯群合影。前排左起:陳義芝、陳育虹、謝旺霖、鄭毓瑜、葉雲平、楊澤、許又方。
後排左起:須文蔚、廖咸浩、童子賢、夏盈盈、葉步榮、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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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全集 1-30:詩卷、散文卷、文論卷、譯著卷、別卷
作者:楊牧
出版:洪範書店
行銷:目宿媒體
定價:210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楊牧
本名王靖獻,筆名葉珊、楊牧等,台灣花蓮人。東海大學外文系學士,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美國麻薩諸塞大學、華盛頓大學、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台灣大學、東華大學、政治大學等,曾任中央研究院特聘研究員兼中國文哲研究所所長、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

楊牧一生戮力耕耘文學,著有大量詩、散文、戲劇、評論等中英文類,有數十種外文譯本在國外出版。曾獲中山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馬來西亞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Newman Prize for Chinese Literature)、瑞典蟬獎(Cikada Prize)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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