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小學同學與連環謀殺案:張亦絢評臥斧《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

2023-03-28 19:00

(圖片來源:Unsplash/Lefty KasdaglisIheb ABKelly Sikkema

我對教我罵髒話的朋友道:「我什麼髒話都可以罵,但『婊子養的』不行。」「為什麼?」「因為,」我毫不猶豫地道:「我小學同學C的媽媽就做這一行。」說完這話,我自己都嚇一跳:原來,小學同學對我的影響,至今猶在。而每回新聞出現某個人名,我都會頓一下,只不過因為那名字與我小學最要好的同學S相似。

因為生活變動,我已與所有小學同學失聯——然而,兩件小事顯示,我還惦記著他們,如果可能,也希望他們平安幸福。我們似乎不常有機會正視我們的小學時代,儘管回頭想起:小學同學奠定了我們的許多基礎,包括世界與自我的形象,危險與安全的人際……

與小學同學同行

臥斧的推理新作《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從一開始就扣人心弦——在我們還沒想到凶手之前,我們絕對會想起的,是自己的小學時代。6個主角來自同一所小學,曾經一起長大。小學同學們是互相的童年見證,比起一般人,他們更認識彼此,信任彼此。然而,果真如此嗎?


(Photo by note thanun on Unsplash

人生難道不是打一開始,就有說不出口的祕密、悲傷的往事以及,即使最親近的人,也沒有察覺到的性格改變?接近手足又非手足,小學同學究竟是最可以肩並肩的夥伴?還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聖經》裡殺害亞伯的該隱說:「難道我是我兄弟的守護者?」在這包括編輯、計程車司機、旅遊業、律師、警察與投資客的四男二女、三教九流間,誰是守護者?誰不是?還是,他們都牽涉到某個過去的罪行?有人知情,有人共謀?或者更糟糕的……

懸疑很快出現與成形。往復於故事中的世代記憶,也勾勒出城鄉間的比較異同——他們都來自工業化後的鄉村,因為求學或工作,成年後才漂移到大城。他們擁有雙重視野與人際——小說也擁有雙重場景:曾有工廠爆炸的昨日故鄉,與看似精緻實則危機四伏的今日居所。在兩個地方,黑暗勢力都看似遠處烏雲,直到後來才知,烏雲始終罩頂……

男子氣概與愛情

6個主角對推理小說來說,不太少也不太多。我們很輕鬆並迅速地,就能熟悉誰是誰。這大概可以歸功於作者致力於易讀性高的通俗推理。相對於故事悲劇的深度而言,小說並不經常陷入會令人太膩味的心理活動描寫,更近於「九分行動一分心理」的冷硬派。但在少數「一分心理」的描寫中,也多有一角冰山的作用,能引領讀者進一步想像與思索。

此外,令人十分讚賞的是,小說使用的語言,既非專家學者,也非小說家本人,而能是人物本身的語言。其中又以後來的警察馬達翰,對男子氣概的擁護與困惑寫得最為出色。文化界對「有毒的男子氣概」不陌生,但對自小在家庭暴力中長大,又以「打贏架」作為自我肯定價值的男人而言,究竟是如何(錯誤地)認知「男子氣概」?什麼是「無毒」與「有毒」的「男子氣概」的差別?小說中,我們讀到更從生活經驗與「某一男性本位」出發的敘事——既可與性別理論相對照,也有還不見於研究,頗具啟發的切入點。

小說以10個章節構成,每章前都有一小段引言,多為歌詞。其中柯恩就出現不止一次。這些引言多饒富意境——我沒把它們當成破案線索,但它們為小說添加了光暈或背景音樂的氣氛。因為太急著知道接下來的發展(笑),我不是每次都有停下慢慢體會,不過,我認為它們是重要的。

我曾將推理影集分為配樂派與不配樂派,並且分辨它們的差異。我認為配樂派較符合我的倫理原則,它是一種為觀眾保持感情啟動的意圖(不等同於煽情),能夠一定程度預防視覺驅力墜落成虐(待狂)視。小說不算視覺產物,多半是由文字風格,來決定是否帶有感情流動的意向。雖然不清楚臥斧的立場,但我私心以為,小說較傾向配樂派的「如歌性」。

小說還有一個奇怪但有趣的部分,就是寫了男性的愛情,而且還寫得不錯。也許不到村上春樹那種煞有情調,比例也不大,但有一些細膩、一些感性、一些苦苦掙扎,是讓我感到相當意外的亮點——這部分若表現平平,未必影響推理的結構。畢竟,推理的讀者對類型的堅持,對寫情的要求,多半不嚴格。不過,能看到「好像比卜洛克用心多了喔」的愛情書寫,還真不是壞事。

特別寂寞的孩子

性產業是小說的重點之一。這個產業會一體兩面地,以性別分化的方式吸納男女:女入行、男成癮。作為旁觀者,我們能看出主人翁落入圈套或被操縱,但當事人卻會以為,此體系對其施恩加惠。這部分就如小說對開鎖的描寫,臥斧寫來,有高水準的寫實力道。

理想的社會,應有食物,不應有誘餌。但社會不盡理想,導致吞下誘餌的,往往又是本身具有某種弱點的人。無論對性產業抱持什麼樣的立場,寄生其中的弱肉強食,導致惡的進一步入侵,有時就在你我的咫尺之間。而所謂的「弱點」,又與當事人童年所受的不同暴力遭遇有關。小說呼之欲出的,是對我會稱為「特別寂寞的孩子們」的深沉一瞥。到最後,我忍不住想:就算只剝奪一個孩子合理長大的權利,也等於剝奪了所有孩子未來的自由。

推理小說出現靈異元素,我一向接受度不高。但在《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中,我倒是看出這個元素存在的特殊意義。或許有人會覺得,靈異元素使小說帶有絕望的色彩——然而,如果我們還保有一絲絲嚴肅的人性,我們難道不該「暫時」絕望嗎?

但話說回來,小說對絕望的處理,殘酷中仍不失溫柔。它固然與悲憤及對無能制裁惡行的罪惡感有關,但也可視為給見證的痛苦一個位置(比如當代的「目睹兒」概念)——推理的腦力激盪將我們保護在遊戲的熱情中,但仍使我們意識到正義難伸可能造成的玉石俱焚。

這毋寧是如重擊般的警訊,提醒我們必須對公義付出更多,對苦難認識更深,更早更好地「接住提前被犧牲的兒少」——這些首屈一指的推理小說特質,我們都可以在《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當中找到。它的謎團錯落有致,動機、人物與解謎收束都扎實,還加上了節奏切換乾淨細膩等優點。說《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是推理文學的一大盛事,我想並不為過。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
作者:臥斧
出版:鏡文學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臥斧

喜歡說故事。討厭自我介紹。唸醫學工程但是在出版相關行業打滾。想做的事情很多。能睡覺的時間很少。工作時數很長。錢包很薄。覺得書店唱片行電影院很可怕。隻身犯險的次數很頻繁。

曾出版小說:《多美好的世界啊》、《一開始就是假的》、《低價夢想》、《螞蟻上樹》、《FIX》、《抵達夢土通知我》、《碎夢大道》、《沒人知道我走了》、《舌行家族》、《馬戲團離鎮》、《溫啤酒與冷女人》、《雨狗空間》、《塞滿鑰匙的空房間》。

作品《FIX》已售出韓國版權、改作成茁劇場《滴水的推理書屋》,並由Gami改編為漫畫《FIX:英雄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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