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東華大學教書兩年了。喜歡騎腳踏車在校園內外遛達，常常遇到學生，不管識與不識，迎面相逢，總會抬起頭來相互微笑致意，感覺甚好。之前，在北部和南部兩大都市的大學任教，師生之間鮮少這種美妙的互動。如今，每回踩著單車奔馳在東華園大道上，看見那一張張迎面而來、神采飛颺、有時候卻帶著幾分焦慮和茫然的年輕臉龐（最近學生常告訴我：老師，怎麼辦，經濟不景氣，時機歹歹，畢業就是失業喔），心中總會興起一種莫名的感動和不忍。是的，不忍。不忍心欺騙學生；不忍心辜負學生的父母。於是我常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要盡力把書教好，讓這些孩子們在課堂上切切實實吸收到一些知識，將來在殘酷的社會上好跟別人競爭。不忍啊，不忍心讓東華的孩子們在社會上碰得頭破血流。

學的是文學，教的也是文學，主要是小說。文學作品是用理性的形式規範和節制感性的內涵（小說描寫的不外是人的七情六慾），形式和內涵、理性和感性之間因此產生莫大的張力和奇妙的平衡，而這就是人生，就是文學。上課時討論西方經典小說，譬如長篇作品《愛瑪姑娘》和《包法利夫人》，譬如回憶初戀的短篇小說〈阿拉伯商展〉（Araby）和描寫邂逅情緣的〈菊花〉（The Chrysanthemums），授課方式總是希望能夠兼顧理性和感性，涵蓋文學作品的形式與內涵，以嚴謹、客觀的學術立場分析小說中描寫的波濤起伏、悲歡離合的人生。這種教法，分寸雖然不易拿捏，有時會流於偏頗，但出入「理智與情感」（英國女小說家珍．奧斯汀小說名）之間，帶領學生徜徉其中，探索人性的兩面，卻也趣味無窮，但願同學們能從中學到一些東西，體認文學和人生的本質與價值；從中──也許──探索到做人的一些基本原則，對他們將來處世做事會有一點點幫助......

年過半百，漂泊一生，精力大不如前，有時上課上到一半忽然發覺體力不支，五十肩隱隱作痛（這種老年病發作起來痛得簡直要人命），那時好想找個藉口，提早下課，但一仰臉，看到了講壇下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龐和那一雙雙熱切的眼睛，心中暗暗嘆口氣，只好咬緊牙關，打起精神，拉高嗓門好好教完這堂課。這樣做，不為別的，只為心中那一點「不忍」。

只要心存不忍，每一位老師都可以成為問心無愧的好老師。

不忍，是人類的最高情操，可卻是我們做老師的人最基本的道德準則。●

「作家的老師：李永平」紀念專題其他文章：

• 李永平紀念專題 I 》曾珍珍：共創東華十年傳奇
• 李永平紀念專題 II 》郭強生：大河盡頭的沉默
• 李永平紀念專題 III 》張培哲：生死關
• 李永平紀念專題 IV 》連明偉：餘音
• 李永平紀念專題 V 》林秀梅：恣意一生為文學

延伸閱讀：

追思李永平》黃錦樹：漫遊，回返，一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