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住在日語的台灣人:專訪「中間的孩子」温又柔

我曾想在睡醒的瞬間,嘗試能否抓住語言的支點……是아(a)呢,或者,是あ(a)呢?如果是아(a)的話,就能順著接上야(ya)、오(o)、요(yo)抓住支點。可是,如果是あ(a)的話,就會接上あ(a)、い(i)、う(u)、え(e)、お(o)的支點。然而,是아(a)還是あ(a),我永遠沒有徹底搞清楚的一天。一直都是如此。越來越混亂。捉不到,那個支點。(〈嘆息之蝶〉,李良枝)

上述這段文字,引自韓裔日籍作家李良枝的小說《由熙》,那是3歲就隨父母移居到日本的温又柔非常喜愛的作品。從小生長在多重語言環境的温又柔,對於李良枝小說中,那個分不清自己發出的「啊」究竟屬於日韓哪一方而苦惱不已的主角,想必有著深切的共鳴。試圖抓住「語言的支點」,卻發現同樣是「啊」(a)的發音,會因為寫成韓文的아或日文的あ,而連結出完全不同的字母系統,於是只能擺盪在兩者之間。同樣的起點,卻開展出多重的路徑,這樣的思考與矛盾,也貫串在温又柔的成長過程中。

如果先前未曾讀過温又柔的作品,我可能很難想像,面前這個帶著甜美笑容,很認真地用中文一字一字唸出「你好,我是温又柔」的親切女孩,孩提時期曾經希望自己有個「更像日本人的普通名字」。

這個女孩現在已能真心接受自己的名字,甚至因為日語發音おんゆうじゅう(OnYuJu)讀起來接近「御饅頭」(おまんじゅう/omanju)而覺得「有點得意」。童年時,温又柔不喜歡姓名透露出自己不是「標準日本人」的線索,「想變得和同學一樣」遂與「想成為日本人」的心情重疊在一起。如同李良枝筆下的女主角般「抓不住支點」,她總想像著在其他時空裡,存在著另一個「以中文發音的温又柔」。經歷了漫長的摸索,她才體會到,多重路徑並非多重時空,而是都存在自己之中。

▉多重語言的成長背景,「標準」是什麼?

從小就感受到自己和周圍孩子「不同」的温又柔,覺得媽媽不是「普通」的媽媽,她自己也不是「普通」的日本人。但正因為反覆思考什麼才是「普通」或「標準」,她現在理解到:

以哪個a為支點,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偶然。你剛好出生為日本人,於是會說日文;剛好出生為台灣人,於是會說中文。但在偶然中有一種狀況,會有活在日語中的韓國人,例如李良枝;活在英語中的中國人,例如譚恩美;活在日語中的台灣人,像是我。所謂的母國、母語難道只能有一個嗎?我是台灣人,但日語活在我的內心。個人和國家的關係,是否能更自由一些?

「我是台灣人,但日語活在我的內心。」温又柔認真說這句話的神情,十分動人。語言和國家對於一個人的意義,是否可以不只一個標準答案?所謂的「標準」又是什麼?這是温又柔成長過程中縈繞不去的困惑,而小說《來福之家》與散文《我住在日語》這兩部作品,就是她摸索之後的成果,是她當下的想法與答案。

因為自己「不標準」的成長過程,温又柔對同樣有著「複數語言體系」的作者格外著迷。譬如墨裔美籍詩人安莎杜娃(Gloria E. Anzaldùa),曾形容自己使用的既不是標準的英文,也不是標準的西班牙文,因此無論在哪邊都是「不標準的、帶著距離」的位置,但這就是她的自我認同。

這樣的想法帶給温又柔很大的提示,她發現自己就是一個「可以使用流利日語說話的台灣人」。「我的中文不是台灣人認定的中文,我用非常貼近日本人的日語來表達自己,但我不是日本人。我的認同就存在於這個差異、不標準之中。我的認同就是在那個不屬於任何國家的中間地帶。」若以前述認同的支點來比喻,温又柔的認同支點,就是「在中間」。

正因為體認到認同存在於差異之中,這個介於中間的「不普通」與「不標準」的位置,不再像童年時帶來「想要和別人(別的日本人)一樣」的焦慮,現在的温又柔重新看待自己這個混雜了多重語言的成長背景,重新思考「文化」的意義,最後她發現:「文化就是語言」。

這句話,雖然陪同採訪的譯者黃耀進已在旁即時口譯,但温又柔仍然用不太嫻熟的中文,再度強調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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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又柔(左)及《我住在日語》譯者黃耀進。(許家瑋攝)

▉在混搭的語言中,找到彈性與自由

夾雜了日語、台語、中文的「不標準」說話方式背後,就是温又柔的文化組成。不只「母語」和「母國語」不見得需要一致,在語言和國家連結之前,依存於家庭背景之上的「媽媽語」,更是温又柔作品中著力描寫的重點。

母親所使用的那種混搭的、無視日文文法的特殊「媽媽語」,曾經讓温又柔在外人面前非常不自在,但現在她已能視為是日常生活、成長經驗以及母親形象的一部分,從而珍視保留在這些語言線索背後的身世痕跡。

過去她視之為「雜音」,甚至想要抹除的混雜性,如今反而成為温又柔感受語言魅力與樂趣的來源。複數語言的成長環境,讓她對於語彙的發音格外具有敏銳度,「與其以日語說チョコレ〡ト(chokoreto)或牛乳(gyunyu),我更覺得以中文發巧克力與牛奶的音,感覺更好吃。」在〈祖母語、母語、女兒語〉這篇文章中,她非常詳細地記述了以不同語言指稱事物,所帶來的不同感受。

温又柔說,這種多重語言的學習環境,造成的影響之一,就是她在學習語言時,會因為發音的類似而產生與語義完全無關的聯想。「比方我每次說中文的普通,都會一直想到台語的葡萄」,她用帶著一點日語腔的台語和中文,分別唸出這兩個詞給我聽。(其實我從來不曾把這兩個詞連結在一起,但她唸完之後,我也覺得是蠻像的。)

但語言的差異性,反而讓她在表達時,可以更準確、有彈性地交錯使用這些語言。比方說,快要遲到的日文漢字是「遲刻」,但如果因為快遲到而覺得很著急的時候,她就會用台語發音的bē-hù(「袂赴」),因為「bē-hù」聽起來比較急,她笑著說。

除了聲音之外,同樣存在於中文和日語中的漢字,似乎也指向了同樣的支點。同一個字,在中文與日語當中,某些部分的意義或許有所重疊,但更多時候它們可能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如果帶著自己熟悉的文字意義去解讀,就會產生許多無法轉譯的誤差。正因如此,「對於同一個字有不同想像的人如何溝通?」成了温又柔關心的問題。

她在紙上寫下「素材屋」3個字來舉例說明。這是一間居酒屋的店名,但台灣的朋友看到這樣的招牌,比較會聯想到賣手工藝DIY或是建築材料之類的地方。又或者,日文裡的「打麻雀」,實為中文的「打麻將」之意。換言之,因為漢字的接近,反而可能產生更多的誤解,但温又柔笑說:「這些有趣的誤解,也是人與人交流的樂趣之一啊。」

更重要的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她體會到日語本身也就是一個「文化混雜的情況下產生的表述體系」。就像千年之前的日本人,感受到原本的符號體系不足以表現他們的心情,因而發明了日語,温又柔書中混雜著片假名、平假名、正體與簡體中文的四種表述方式,也是基於「現有的日語不足以表現我的語言環境」而生。

「我發現片假名是好用的工具,因此將它納入我的表記系統,我想試著表現日語這種語言之外的其他聲音。」所以,她將從小聽到,但不知該如何寫的台語,一個個「轉譯」為片假名。「如果要談正確性,它們應該都是『錯的』,但這就是我的日語——帶著一部分台語的日語。」

一直以來,温又柔都住在這樣的日語裡,她曾經覺得困惑,如今卻可以從中找到某種彈性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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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又柔。(黃耀進攝)

▉人不應該被護照的國籍綁住

透過温又柔,我們看到用單一的國籍與認同框架來定義一個人,會是何其狹隘的思維模式。如同她在幼稚園之前的記憶,總是分不清那是台灣,還是日本的風景,但那仍是她的記憶支點,一個從開始就是持續移動的、介於中間的雙城經驗。如今已能使用流利標準日語的她,選擇將成長中各種「不標準」的語言納入,去書寫認同過程中的種種矛盾與衝突,我感受到,她其實非常努力地想要活出「在中間」的無限可能。

用語言或身分勉強去切割、要求只有一個標準答案,原本就是不合理的。如同《來福之家》裡的一個小細節,女主角緣珠用日語責怪母親念錯同學的名字,結果「母親用不知什麼語言哈哈大笑出來」。

笑是不分語言的,是人與人之間,原初的溝通支點。在有限的語言文字之外,我們其實共享著情感交流與共鳴的可能,但國籍與語言的框架,卻縮限了我們的認同,讓我們遺忘了混雜的存在、流動的存在,以及,介於中間的存在。

事實上,温又柔在日本最新出版的作品,書名就叫《中間的孩子》(暫譯),從自身這個「介於中間」的位置出發,她逐漸將眼光放在和她類似處境的新移民身上。在這個移動越來越普遍的世界,「『人不應該被護照的國籍綁住』的時代應該要來臨了。」温又柔認真地說:就像在日本長大卻拿著台灣護照的她,往往在機場時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外國人」身分,而感受到某種認同的落差,但這樣的落差感也應該是可以被接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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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又柔。(簡聖峰攝)

▉我們都是「中間的孩子」

只可惜,現狀卻往往如同坎皮儂-文森(Veronique Campion-Vincent)與荷納(Jean-Bruno Renard)在《都市傳奇》一書中所描述的:「在地球村的時代裡,我們發現對於交流的敵意與焦慮,伴隨著交流一起增長。」訪問結束前,我好奇地詢問温又柔,以辭典或詞彙的方式作為書寫的結構,並透過這些詞彙表述文化思考,是目前很多小說或散文喜用的模式。在意語言的她,心中是否也有某個詞彙,適合用來表達她對日本的感受?

沉吟一陣之後,温又柔選擇了「單一」這個詞。有感於社會上的排他氛圍,她擔心日本逐漸往「單一的日本」這樣的方向傾斜。人與人之間,是否有可能意識到流動的必然與多元的必然,從而「更柔軟、更有彈性地互相對待」?是她念茲在茲之事。

於是我們發現,温又柔所嘗試的,不只是「把多種語言納入自己日語聲響」裡,她納入的,是人的差異,以及對差異的理解。每個人都是帶著自己的身世,棲居於語言之中,沒有什麼身分是永恆穩定不變的,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中間的孩子」。

若能體認到此,或許有一天,我們也能如村上春樹所形容的,將語言變成威士忌:「我只要默默伸出酒杯,你只要接過去安靜地送進喉嚨裡,應該只要這樣就成了。非常簡單,非常親密,非常正確。」而温又柔的作品,更接近一杯語言的雞尾酒——它的美好,正來自於配方永遠不只一種。

 

我住在日語.jpg我住在日語
台湾生まれ日本語育ち
作者: 温又柔 
譯者:黃耀進
出版:聯合文學出版公司
定價:34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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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福之家.jpg來福之家
来福の家
作者: 温又柔 
譯者:郭凡嘉
出版:聯合文學出版公司
定價:3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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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温又柔
作家。1980年生於台灣台北市。三歲舉家遷往東京,由說中文時會混雜著台語的雙親養育長大。
2006年,法政大學大學院.國際文化專攻修士課程修了。
2009年,〈好去好來歌〉獲得昴文學獎佳作。
2011年,出版《來福之家》(集英社)。同年9月起至2015年9月於白水社網頁發表連載〈追尋逝去的母語〉。
2013年,開始與音樂家小島ケイタニーラブ(Keitaney Love)一同展開朗讀加演奏的混合表演活動〈言語和聲音的書信往來〉。同年,於紀錄片《異境中的故鄉──作家李維英雄五十二年後重訪台中》(大川景子導演)中登場。
2014年,於台灣出版《來福之家》(聯合文學)。
2016年,本書獲得日本隨筆作家俱樂部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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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宗潔(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2017-04-19 21:50
閱讀讀者》創作歌手寄放在失物招領課的遺忘青春
照片:沈聖哲提供
照片:沈聖哲提供

那時我搭乘「江之電」,從藤澤往鎌倉方向出發。天氣晴朗。我靠著門邊的窗站立,眼前凝望著沿途景色,耳際傳來聽不懂的乘客談話聲、電車廣播聲、還有「摳摟摳摟」電車觸擊著鐵道和石子所發出的行駛聲音。差不多行駛到湘南海岸公園驛之後,會進入美麗的湘南海岸線,匯入臨海鐵道。陽光灑在海面上的波光粼粼,蔚藍天空上的鳥群,那畫面是永遠忘不掉的。只是,當時站立在電車上的我,是失魂的。我曾經將一段青春刻意遺忘在這條鐵道上,也算是失物喏。

在閱讀名取佐和子《企鵝鐵道失物招領課》的時候,故事裡的場景,人物間的情感、羈絆和日常,一直不斷地讓我想起,我還有我刻意遺忘失物在電車行駛沿途的「江之電」。就像是灑了麵包屑一樣,記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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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海之浦站,圖片來源:ぱくたそ(www.pakutaso.com

如同我喜愛的日本導演是枝裕和及岩井俊二,總是用最日常的對白與情感,帶出生活中的種種殘忍,在不經意中提醒我那些藏在心底(甚至可能已經結痂)的傷。而當那些傷再度被掀開之後,竟能感到溫暖,接著好像也能漸漸地癒合。

我想,當時若我搭乘「江之電」到達終點站時,遇見書裡失物招領課的紅髮青年守保,他會看穿我、看穿是我刻意失物嗎?其實,我是希望被看穿的喏,因為這樣一來,接著守保就會問:「沈先生,您要領回失物嗎?還是要先將失物寄放在我們這邊呢?」

「我想,先寄放在你們這邊吧。請你暫時幫我保管好嗎?拜託了。」當時的我說。

「好的,沒有問題。那麼就將您的失物先寄放在『失物招領課』吧,我會將它置放在最適宜的地方,如果您需要領回的時候,請隨時過來,我隨時都在。」守保露出柔軟的笑容說。

而如今,我的傷痊癒了。我已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可以將當時刻意遺忘的青春領回了。我想帶著妻女,一起搭乘「江之電」,尋找當時灑下的麵包屑,告訴他們每個麵包屑的故事,然後一一地領回(也正式告別)那個悲傷的自己。即便那些麵包屑都被風吹散了也不要緊。

我明白,無論過去的人生如何,快樂或悲傷,自信或自卑,被喜歡或被討厭,那都是我自己的人生。

我現在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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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海之浦站,圖片來源:ぱくたそ(www.pakutaso.com

***

「沈先生,您要領回失物嗎?還是要先將失物寄放在我們這邊呢?」再次遇見的守保,用翹成鴨子嘴巴的嘴唇彎起軟軟的笑容說。

「我想要領回。」我也笑著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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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鵝鐵道失物招領課
ペンギン鉄道なくしもの係
作者:名取佐和子(Natori Sawako)
譯者:鍾雨璇
繪者:Lyrince
出版:獨步文化公司
定價:3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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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名取佐和子
兵庫縣出生,明治大學文學部畢業。曾任職遊戲公司,參與《時空幻境》系列、《誓血龍騎士》系列、《尼爾:人工生命》等製作。之後,以自由寫手身分創作遊戲及廣播劇CD劇本,並曾為暢銷百萬冊的溫馨短篇小說集《99顆眼淚》提供作品。2015年,以《企鵝鐵道失物招領課》獲得車站書店大獎。其他作品還有《Share House風向計》、《星期五書店》、《江之島貓守食堂》(書名皆為暫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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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18 10:52
書評》一手拿筆、一手拿鋤頭的唐吉訶德:讀吳晟《種樹的詩人》
落土植樹法:(左起)檢測土壤、整地、改良土壤、挖植土、植入盆苗、充分澆水。(圖片取自《種樹的詩人》,果力文化提供。)
落土植樹法:(左起)檢測土壤、整地、改良土壤、挖植土、植入盆苗、充分澆水。(圖片取自《種樹的詩人》,果力文化提供。)

 

前些日子,讀到以「種錯外來樹 詩人狠砍200樹」下標的新聞。網路時代,滑到底下留言串,一些人批評「不可思議,怎麼會種錯?!」有些人說:「人不要扮演上帝」。

我腦海浮現吳晟老師多年來用他字字用力的沉痛語氣,四處奔走與不同人反覆溝通的畫面。他用詩句、用長文,現在更用書與未必謀面的人談;用抗爭、用會議,也用閒聊,面對面周旋在吾鄉、環保團體、政府單位之間;當然還有樹園與家人,像個不停旋轉的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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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吳晟在早年的創作中即曾屢次提及與樹共生共存的「樹下生活」。(照片取自《種樹的詩人》,果力文化提供)

▉To be, or not to be的艱難

沒有親手種過樹,也沒有親手砍過樹的人,如何能夠理解吳晟原想種台灣土肉桂,卻誤植外來陰香的艱難?艱難既在辨識同為樟科、樟屬、葉三出脈互生的兩種植物幼苗。艱難也在面對親手養大成林的陰香,卻要下狠心砍除的輾轉。艱難更在面對主流開發思維大潮下,農村敵視樹、城市馴化樹的扭曲結構,還要用一己之力種樹、護樹、推廣對的種樹方法、想改變工程種樹的制度。艱難還在同時也要面對反對造林、主張「生命自會找到出路」的另一種聲浪。

所以吳晟用《種樹的詩人》一書,試圖說清楚這些艱難的背後,也想說清楚種樹的方法,包括10個常見的錯誤,以及10個種樹要注意的事情。這些努力真像是唐吉訶德才會做的事情,但在唐吉訶德的眼裡,樹林或許只幻化為他的千軍萬馬去對抗風車;而在吳晟的版本裡,他不僅要堅持理想,還要挽起袖子種樹,進入真實世界的細節裡,設法扎下樹根,去鬆動已如水泥般堅固的人類價值觀。

▉通常詩人與唐吉訶德都不動手的

種樹的唐吉訶德力圖對抗的主流價值,歸根究柢,就是人類失控的占有慾、對萬物的宰制觀。

記得有一回吳晟老師到凱道抗議中科搶水,當時台灣千里步道協會正開始倡議「天然步道零損失,水泥步道零成長」,他頗為稱許,告訴我們:「人類的占有慾」就是破壞地球環境的意識根源。

人類想要占有土地,蓋起房屋,建造城市,土地的價值變成金錢價格。人們依據自己的需要,一步步改造自然。就如書中精準地描述「水泥崇拜症」的圖像,宰制無所不在。人們開始把原本聚集乘涼的大樹砍除,蓋起吸熱又排放二氧化碳的水泥樓房,夏天變得更熱,人們在自己的家吹電扇、吹冷氣,把熱排到外面來。接著人們開車出入,吹冷氣、加石油、排廢氣,為了開路、蓋停車場,把更多土壤鋪上水泥。

樹逐漸變成公園或人行道的附屬裝飾品,人們在樹底下鋪上水泥與花台,樹根無法呼吸伸展。為了更多水泥,人們砍樹挖空山區礦場,再用水泥占領更多地方,進而全面宰制自然。總是反求諸己的吳晟,突然低頭尷尬地笑說:「音寧(吳晟女兒)就罵我,我也為了蓋樹屋書房,把地面鋪上水泥。」不過,為了保留樟樹,吳晟也跟設計師要求改動房屋的鋼筋架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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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建獨棟書房時,原定基地上有棵樟樹,吳晟請設計師改動結構,讓樹與屋共生。(照片取自《種樹的詩人》,果力文化提供)

▉從人造環境中重新把樹搶種回來

又有一回,吳晟老師來台北演講,約我們在高鐵,說要談談最近想做的事情。原來他得知千里步道協會在推動「城市生態綠網計畫」,希望可以保留都市綠地、大樹,與山丘向盆地延伸的綠帶連結成網。他建議我們,如能推動「墓園種樹」,將可更快成林。

原來,隨著土葬改為靈骨塔的時代趨勢,他發現種樹的「藍海」空間。他認為人死後不應繼續占有土地,應該全面改為樹葬。他也擔心遷葬的公墓用地未來被改作建地開發,因此最好現在就在人為擾動過的公墓上全面造林,下一代才能獲得大片綠林。

言談之間,他也掛記消失的海岸林,木麻黃已經陸續結束生命週期。面對退化的海岸,他說:「種毛柿最好,不怕鹹、不怕風、不怕水多,好照顧,堪稱無敵。」我還記得他為毛柿驕傲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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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杮適合種植海岸,茁壯成鬱鬱蒼蒼防風林。(林明樺/攝)

《種樹的詩人》系統性地整理了多年來吳晟奔走呼籲的片段論述,從回溯詩人詩句裡早期零星出現的、與樹有關的思想幼苗,逐漸隨著詩人親手種樹、照顧樹的過程,透過累積經驗、發現錯誤、修改調整而長成思想的樹林。

詩人更進一步發現工程種樹的制度性錯誤,「無論以後要規劃成什麼樣子,先整地、覆滿級配再說」、「急著看到現成的成果,路樹通常都是移植樹徑已七、八公分的樹」等等。速成不維護、視樹為景觀附屬、可隨意移來移去的工程問題,才會出現「人不能走,樹不能活,嬰兒車和輪椅也不能過」的行道樹亂象。

詩人語重心長地提醒,種樹除了原生樹種,還應該要考慮樹木栽種後續幾十年的生長情形,以及生物多樣性,以免種錯單一樹種,導致日後產生浮根或妨礙到人,又要砍除重來。用樹的全生命週期取代工程生命週期的短視,才有可能避免選錯、種錯、移植錯的惡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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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常見的錯誤種樹現象:(左起)樹根爬上建築物、樹因緊建築而遭砍斷、樹幹包覆欄杆。(圖片取自《種樹的詩人》,果力文化提供)

▉手上沾土才能讀懂一首生命的詩

即使退休,吳晟還是努力把握進入體制的機會,為的是改變這個盤根錯節、積習難改的制度體系。他試圖處理的,不是天然林,而是在已過度開發的水泥叢林中,多爭取些空間種樹。

詩人竟說著獵人的語言:「如果你種樹是為了經濟,為了木材,那你就自己種,不要去砍伐山林。」這對於背過身去,不見樹也不見林的城市人來說,更是直指核心。

我們之所以維持手上乾淨、不帶土也不見砍樹的罪,並非因為我們不依靠木材資源,而是由遠方的陌生人為我們而砍。在這套既宰制自然、又疏離真實的虛幻邏輯下,我們不用面對那些對詩人而言日常的艱難。人為種樹與砍樹,或許是一種占有的表現,但占有的極致或許是與自然徹底隔離,而對剝削環境來支持生存完全無感,宰制因而更加無限延伸,以至於狂妄。

讓我們一起好好種樹吧!至少選擇與一棵生活周遭的樹建立關係。從真實地了解一棵樹開始,也許我們會讀懂一首詩。而時間如果夠長的話,我們也許有機會從森林讀到一本堪比《百年孤寂》的跨時代之書,教我們以溫柔謙卑。

 

種樹的詩人.jpg種樹的詩人:吳晟的呼喚,和你預約一片綠蔭,一座未來森林。
作者:吳晟(口述・詩文創作)
採寫:鄒欣寧
資料彙整:唐炘炘
出版:果力文化
定價:3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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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晟
本名吳勝雄,台灣彰化人,1944年生,屏東農業專科學校畜牧科畢業;任教彰化溪洲國中生物科以迄退休,現專事耕讀。曾以詩人身分應邀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owa Writers' Workshop),為訪問作家;出版有詩集《飄搖裏》、《吾鄉印象》、《向孩子說》、《吳晟詩選》、《他還年輕》,以及散文集《農婦》、《店仔頭》、《吳晟散文選》、《守護母親之河》等多種。

鄒欣寧
在台北求學、工作十餘年的桃園人,當過劇團經理、雜誌採編、劇場編劇,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閒時看書、看樹、看舞,最近對園藝、烹飪、探戈、薩滿有高度興趣。願把生命中的文字書寫都獻給Pachamama(大地媽媽)。寫作經歷:《國片的燦爛時光》(2010)、《打開雲門》(2013,合著)、《咆哮誌》(2014,合著)。《誠品好讀》(2006-2010)、《PAR表演藝術》(2010-2013)。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特優(2007)。臺北文學獎舞台劇評審獎(2012)。

唐炘炘
輔大法文系畢,副修英文。曾任漢聲出版社、遠足文化、環境資訊協會編輯,大地地理、秋雨文化、小天下出版社等特約撰文編採,並於社區大學開設生態課程,關注自然生態、社會人文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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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徐銘謙(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
2017-04-17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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