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正視育兒過勞,放下對完美母職的追求:讀《我是媽媽,也是一位女性主義者!》

閱讀《我是媽媽,也是一位女性主義者!》時,我感到難以形容的暢快舒坦,成為媽媽11年來的怨氣、尷尬、憤怒、疲憊與驚慌失措,以及這些年背負著母職、同時投注女性人權社會運動的決心與兩難,有了一位遠方的支持者。是啊!母職注定是一個最傳統的性別角色,但透過作者奧蕾莉.布蘭克的個人經歷、豐富訪談與專業分析,幫助我們看到讓女性在母職裡陷入孤立無援的真實原因。

從懷孕開始,或者我們再往前一點,約莫女性進入社會認可生育的年紀,女性突然變成「可生育者」、「少子化關鍵人物」,長輩、親友、甚至職場上司,都可以親切卻失禮地問:「打算何時結婚生小孩?」已有生育經驗者會被問:「不打算再生一胎嗎?現在少子化很嚴重呢!」彷彿除非女性停經,否則「要生嗎?生幾個?」永遠可以當作極為平常的招呼語。

➤傳統觀念的枷鎖與現代社會的束縛

奧蕾莉.布蘭克 (Aurélia Blanc)所寫下的個人經驗一點也不特別,就是每個生育女性所經歷的那些日常,每個人都想去摸摸孕肚、去告誡孕婦注意飲食、去禁止孕婦做許多事;但同時又擔心孕婦不做事,把自己當成了病人。她寫道:「孕婦在懷孕期間,漸漸退回她們的私人空間,不再現身於諸多公共場所等等。」這些問題包括缺乏廁所與座椅,或是健身房裡驚嚇的眼光。而最痛苦的懷孕初期,除了孕吐還要擔憂早期流產,更因社會傳統(三個月前不能說)不被討論。


成為母親,女性面臨了身體與生活的巨大改變。(photo by Toa Heftiba on Unsplash

撐過了懷胎九月,準備生產,女性卻因為現代生產方式過度醫療與規格化,很少受到應有的尊重。為什麼拒絕過度內診或選擇不同的生產方式,就是「把婦產科當服務業」?布蘭克對於生產過程的質疑,正是我所投入的生育改革行動聯盟多年來倡議的內容。

臺灣不只擁有名列前茅的高剖腹率,就連自然產也很難說是真的「自然」,許多孕婦都是被產科醫師「約」到醫院催生,強調生產過程注射減痛分娩,以仰躺方式生產,或被推出胎兒,這些生產醫療化過程被視作進步又安全,看似為了顧慮著產婦或寶寶的健康,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是方便院方作業。

然而生產相關議題的倡議,很容易被譴責,批評者包括產婦本身,「平安生產就好」、「沒有產痛地生孩子有什麼不好」,但真是如此嗎?就我自己的訪談經驗而言,常常發現生產創傷並沒有消失,只是不被看見或自願遺忘,幾位生產經驗不愉快的受訪者,選擇安慰自己:「生完就算了,更辛苦的還在後頭。」

誰叫這個社會期望女性生小孩,卻又希望她們生完後,要盡快看起來不像生過小孩。由女明星帶頭,咬緊牙關,用最快的速度恢復身材,媒體與眾人的讚美,都是在提醒女性,產後流血、流奶水都不重要,要趕快成為優雅的新手媽媽,能抱小孩、哄小孩、餵小孩,幫小孩洗澡更衣,並像從前一樣滿足男伴的性需求,因為社會認定那是女性天生的「母性本能」與「性吸引力」。


(圖源:Pixabay)

上述狀況,絕不是男性伴侶刷卡付了十多萬、幾十萬的坐月子中心帳單就可以解決,那是個別家庭的經濟所能負擔下的選擇。新手媽媽需要的是公共化的產後照護資源政策、更長的產假(臺灣的8週產假,遠遠短於國際勞工組織提出的14週)、以及不會影響工作權益的育嬰假。

➤對性別平等信念抱持疑惑的母親們

兩胎都選擇由助產師到家裡來接生的我,因為生產而被培力,也真正體認到「成為媽媽」的能量有多大,這讓我走向了作者在書中不斷強調的一句話:「我是因為當了媽媽,才成為女性主義者!」分娩不是終點線,是母職、也是女性主義的起跑點!

本書的前半部談論生產前後對於女性身體、生活造成的巨變;後半部則著重於育兒與家務分配不均,如何讓女性過著以為自己有所選擇其實沒有選擇的矛盾生活。明明在成長過程學習到性別平等的觀念;但成為媽媽後,卻只能不斷注意時間、擬定待辦清單,忙碌到連嘗試改變家中處境、抵抗不平等,都讓自己疲倦不堪。

而自認活在性別平等社會的男性伴侶,也往往認為自己已經比上一代男性做得更多,更願意「幫助」妻子;卻常以最寬鬆的標準處理家務,再抱怨妻子什麼都看不順眼也不滿意。坦白說,若他們是自己的家務主管,也會很難給出多好的考績吧!

我身旁許多希望能落實性別平等的女性,雖然不時抱怨忙碌的家庭生活,也會批評男性伴侶像是家裡的「大寶」,卻認為無法單靠一己之力改變,提升婦女人權的推動離自己十分遙遠。而當我倡議女性應積極教育伴侶、主動溝通,改變自己的家庭角色處境時,也曾被批評「不要再加重女性負擔」。

➤拯救自己也是拯救下一代

但是,正如本書要傳達給讀者的訊息,各位疲憊的現代女性,不要再「降低標準」了。我們要承認,社會中的性別平等就是無法落實於育兒家庭裡;如果不拯救自己,就只能繼續忍受不平等分工,還只能自嘲「別人的老公才不會讓人失望」。


(圖源:Pixabay)

最後,我仍要感謝布蘭克不因此批評對殘酷的現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媽媽們是「不合格的女性主義者」。身為育兒過勞的受害者,要成為衝鋒陷陣的社會倡議家並不容易,而本書給出了更多元的行動方案,例如學著成為「懶惰媽媽」,放下對完美母職的追求,不再和其他媽媽競爭,或是認為婦運團體的倡議只是讓限於守舊環境的女性難堪。

期望讀者能透過本書思考成為女性主義者的必要性,不只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下一代。儘管我與作者都是身在父權社會裡有伴侶的異性戀女性,無法完全實踐理想的生活模式,但我們都在設法找出趨近理想的社會策略,生養了解、支持女性主義的下一代。

既然社會把各種難事都丟到媽媽身上,那就把創造一個更公平的世界,也放入我們的待辦清單吧!

我是媽媽,也是一位女性主義者!
Tu seras une mère féministe
作者:奧蕾莉.布蘭克 (Aurélia Blanc)
譯者:周桂音
出版:臉譜出版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奧蕾莉.布蘭克 (Aurélia Blanc)
記者,專攻女性議題,多年來致力於研究與反歧視相關的主題,現於《Causette》雜誌定期談論婦女權利和女性主義。2018年曾出版《兒子,你將成為一個女性主義者!》(Tus eras un homme-féministe mon fils !),在法國大受好評。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 諶淑婷(作家、生育改革行動聯盟常務監事)
2024-08-06 18:45
對談》被階級壓迫的躁動:林楷倫筆訪砂川文次《黑盒城市》

身為小說家,怎能不嫉妒砂川文次。

與砂川文次的筆談,我刻意將問題凝聚在「現代性」與「焦慮」,甚至有點挑釁地朝小說家本人發球。我以為砂川會以削球之姿奸巧地回覆,畢竟《黑盒城市》寫得直接,小說家的騙術不能隨便亂坦承。砂川正拍回擊。

砂川的回答十分有趣,不管是身為小說家及其寫作的技術性,或是對現代社會的看法。我想,小說家在腦袋中自由地想像那全然不自由的世界,砂川的回應皆是他的世界。

令人嫉妒的是,他的哲學已然成形,在閱讀他時,我批判自己,同時質疑世界。構思給他的問題時,我也問自己身為小說家的責任是什麼?

我想,他在下列訪談中已有答案。

Q1:《黑盒城市》最令我驚喜的是砂川老師書寫佐久間的固執性,不管更換什麼工作都有種壓抑自我的躁動感。佐久間在哪都會與人衝突,但他的衝突爆發點往往都是壓抑而來。在閱讀小說初期,會覺得這樣的角色並不討喜,讀久了便會發現,現代都市人都有類似的狀態,例如開車時會無法忍受前方的車過慢,或路怒。令我十分好奇砂川老師如何認知這些壓抑的躁動?

砂川:現代社會中的壓抑和焦慮感,我確實能感到它們的存在。然而,要具體說出是什麼,並明確指出來,我覺得很難。壓抑的主體是模糊的,儘管如此,自身焦慮的情緒卻是真實的,但到底為什麼而焦慮卻不太明白。我認為這種現代特有的現象,是一種偏執狂(paranoia)的表現。

Q2+3:在日本的小說裡,不乏一些以自身職業作為出發的書寫,如村田沙耶香的《便利店人間》。我本人的小說也大多以自身職業為出發,我寫魚販也寫魚。《黑盒城市》裡可以看到砂川老師書寫自衛隊,但著墨並不多。砂川老師之前寫的《小隊》以二戰軍人為主。《黑盒城市》則是以軍人的退役生活為主,但並沒有利用軍隊的細節多做描寫,卻很巧妙地讓讀者感受到階層感。砂川老師如何看待自衛隊裡頭的階層性?

承上題,佐久間的職業從具有高度階層性的軍隊,轉換到家族企業的房仲、自行車快遞,就職業屬性來說是越來越自由,但讀者見到的佐久間反而更監禁。從軍階導致的權力落差至僱傭關係的權力差等。等到佐久間做自行車快遞時,越自由越自律,自律代表的是得為自己的金錢做主,反過來說最後的拘束是金錢。

台灣也有類似職業,如Uber Eats,我們可見到Uber Eats企業單方面調整外送員的薪酬。起初以自由、自己當老闆作為徵才方法,最後此自由卻反向吞噬了自己。砂川老師如何看待此追求自由卻無法自由的社會現象?


Uber Eats外送員看似自由,實際上能賺多少也是被企業箝制。(圖源:wikipedia)

(兩題一併回答)
砂川:提及追求自由卻無法真正自由的社會現象,我想到(不僅限於自衛隊,或許所有軍隊都是如此),階級制度是一個構建主從關係的系統。上位者指揮下位者,更具體地說,可以強制命令某些事情(即必須服從)。

這種制度儘管不完美,但在我看來,它是我們社會爭取到的人權和自由的一種例外。只是,我們應該對這種制度保持警惕。

另一方面,自衛隊有句格言:「星星的數量不如米飯的數量。」這句話的意思是,儘管那些走在菁英之路(例如從防衛大學校或其他普通大學入隊,從軍官開始自衛隊生涯的階層)的人擁有「知識」,但老兵和資深士兵(雖然沒有學歷,但長期在自衛隊生活的士兵、士官階層)的經驗更為重要。

事實上,我大學畢業後,進入自衛隊是從低階軍官做起的。但正如格言所說,我經常遇到形式(階級制度)和實質顛倒的情況。

我認為,不僅限於自衛隊或其他國家的軍隊,只要處於這種階級或類似等級結構制度下的人,內心深處都意識到這種制度是空虛而無意義的。換句話說,階級或等級結構不過是命令者和被命令者之間相互認可的遊戲而已。然而,如果沒有進出的自由,這個遊戲將變得非常危險。

這一點,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40%的工作沒意義,為什麼還搶著做?》中也提到了,我的觀點也是受到他的影響。

當沒有辦法退出這個權力遊戲,並且彼此立場被固定化時,這個遊戲將變得極其嚴酷。被命令的一方覺得這個遊戲是荒謬的,但又無法退出,而命令的一方認為這個遊戲沒有「出路」時,情況就會變得更加嚴重。

這種情況正是第三題的答案——追求自由卻無法真正自由的社會現象的真相。

當然,我們不能完全將軍隊的階級制度套到這個現象上,需要做一些調整。簡單來說,這種絕望處境的根源在於:「將自由視為至高無上的東西,並要求大量金錢作為通向自由的憑證,或是將這種遊戲作為既定事實或教條強加給參與者。」這種遊戲比軍隊的階級遊戲更巧妙的是,它讓幾乎所有參與者都認為這個遊戲沒有「出路」。

Q4:這本小說的轉折是佐久間入獄,我覺得入獄的原因十分有趣,也十分合理。我也常常會有理智斷線的狀態,例如路怒。不知砂川老師有沒有看過《怒嗆人生》這部影集?那是以兩名路怒症患者為開局的有趣影集。我們在理智斷線的狀態時,總會自我膨脹、不斷地攻擊他人,其實更像刺河豚,必須受到威脅我們才會膨脹攻擊。想請問,表面看來日本是個和諧的社會,實際上在生活中如何維持如此的和諧?或是如何在和諧之內爆炸?

砂川:日本社會——這是我個人的見解——與其說人與人之間會相互攻擊,不如說是因過度遵循公權力、社會或社群,而增強了攻擊性。

比如在鄰里糾紛或交通戰爭(指日本道路狹窄,公共交通工具、私家車、自行車和行人彼此混雜搶道)發生時,發生糾紛的當事人當然會攻擊對立的一方,但他們更在意的是,如何把觀眾(有時是法律、行政機關或輿論)拉到自己這邊,從而為自己的立場尋求支持。

這種心理或許可以理解為,並非自己直接懲罰對方,而是希望透過公權力或機構來懲罰對方。

最終,公權力和法律必須保持中立,除非對方真的觸犯了法律,否則這些問題通常不會進一步擴大。然而,有時這種過度遵循權力的心理,結合民族意識或歷史上根深蒂固的家父長制的性別觀念,可能會轉化為極端的仇恨,我認為這是日本的一個重大問題。

我之前沒聽說過《怒嗆人生》這部劇,看了預告片覺得確實很有趣!我會找機會來看。

Q5:講到佐久間入獄,我看到那些入獄生活卻是整篇小說最平靜的時刻。關於監獄這般全控組織,我總想起格柵式的豬窖,餵養馴化。不知砂川老師對於監獄或軍隊的想像會像是哪樣的環境?

砂川:若說到封閉的環境,監獄和軍隊(自衛隊)可能沒有太大的區別,這是我的想像。

雖然每天都很無聊且單調,但並不完全是被馴化的。在這樣的日子裡,人仍然會投入自己愛好的事物,或與他人的交流(索忍尼辛寫的《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或許是個好例子)。

Q6:我的小說或散文以「魚販」為題,在台灣社會常常會被設上「底層」(underclass)的標籤,身為作者我實在不認同。一方面是魚販或漁夫們,並非是經濟階層的弱勢。另一方面,「底層」的標籤是透過大眾文化設立的。

在搜尋《黑盒城市》時,看到中國的某篇報導將它視為底層勞工的小說。提起日本的勞工階級小說,我直接想起《蟹工船》。很好奇砂川老師有這樣企圖心,想將某個職業或某樣的人當成底層嗎?或者對你來說,什麼是底層?

砂川:「『底層』的標籤是透過大眾文化設立的。」這點我完全同意。而且這種標籤化(或者說透過「職業」或「年收入」來確立個人價值的觀念)會自我強化,並不斷地再生產出來。因此,將某些職業或社會階層的人定位在哪裡,可能並不是我或任何一個人所能決定的,而是由社會共識決定的。

例如,自行車快遞員這個職業並不常被提及,但在電視或報紙報導中,Uber或亞馬遜的宅配員、長途卡車司機、建築工地的承包商等,儘管不會使用「經濟階層的弱勢」這個詞,大家卻經常在「立場弱勢」的主題和語境下提及並討論。

雖然雇傭環境和法律問題確實需要立即解決,但我認為社會對於「弱勢」的形象(由大眾文化設定的「底層」概念)是錯誤的。從事體力勞動的職業其實更加鮮活、強大,並且充滿樂趣。

在此,冒昧談一下我家的狀況。我父親曾經是計程車司機,在日本,計程車司機通常被認為是「找不到正職的人在做的工作。任何人都能做,屬於工資低、工時長的底層。」但實際上,這只是一種外在印象而已。儘管我的家庭或許不能稱作是日本的中產階級,但我父親工作上衝勁十足,經濟上的拮据並不等同於痛苦,這讓我親身體會到現實和世間一般印象的差距。

此外,儘管現在情況有很大改善,但自衛隊這個工作在日本長期以來也有類似的底層形象。入隊後,雖然有時確實覺得體力要求非常高,但我從未覺得是在從事底層工作。

我不確定是否能好好地回應到這個問題,但對我個人而言,存在論上並不存在「底層」。不過作為社會印象的「底層」則確實存在,而我希望能打破這種既定印象。

順帶一提,因為《黑盒城市》,我和在日本的自行車快遞員有了聯繫,也才知道有CMWC這個自行車快遞員世界大賽(去年在橫濱舉辦,我也參加了,今年聽說會在蘇黎世舉辦)。

這個活動起源於紐約,已經持續舉辦了近30年。活動的目的是提升自行車快遞員的地位,近年來也加入環保生態的視角,每年會選定在世界的某座城市舉行。來自芝加哥、首爾、東京、柏林的快遞員齊聚一堂,團結互助,我覺得他們怎麼看都不像是「弱勢」(笑)。


2009年在日本青海的自行車快遞員世界大賽。(圖源:ykanazawa1999/flickr)

Q7:我想提提我在台灣空軍發生的事。台灣男人成年18歲時需要服義務役,雖然可以透過就學延後兵役,我本人也讀到26歲才去當兵。我服的是空軍飛機例行檢查的機務室,我的工作是派飛台灣自製研發的IDF戰機。那一年的時間裡,一直讓我記憶深刻的是鑽入飛機的進氣口與出氣口。

為何印象深刻?因為剛入軍營時,機工長為了警示我們這些菜鳥,便說:「這台飛機曾吃過人。」——是真真實實的吃過,人從進氣口入,屍塊碾碎在引擎之中。每次看著引擎的風扇,我想到我會這樣被吸入嗎?反而伸長了手轉動了那風扇。

那段歲月只是無聊地度過。台灣中年男人常會說:「沒當過兵的不是男人。」曾經將軍隊作為職業,當小說題材的砂川老師,有沒有什麼特殊的軍隊經驗可以分享?

砂川:自衛隊(軍隊)這個環境,確實會有些特別的經歷——比如在飛機墜毀事故現場進行搜救活動,或進行嚴酷的訓練——但或許正因為身處辛苦的環境之中,反而是那些搞笑或荒唐的事情令我記憶深刻。例如,有一次學弟在演習場上給狐狸餵吃軟糖,結果被狐狸纏上了;還有一次在演習結束的聚會上喝酒,結果喝醉的機長第二天宿醉,完全無法執行飛行任務……等等。


 砂川文次在陸上自衛隊是 AH-1S型直升機駕駛員。(圖源:wikipedia) 

Q8:最後不免俗地想問,得了芥川獎後,作家職涯與人生有什麼不同嗎?我個人得了林榮三文學獎連三屆,對我而言,得這些獎對生活並沒有很大的差異(台灣的閱讀風氣並不會因為得了什麼獎而讓大家知道),因為文學獎出了書,還有存款變多了些(笑)。

砂川:這一點我也完全一樣,獲獎後多了幾本書的出版,存款也增加了(笑)。

但我在想,理所當然的,最終,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並不在於有沒有得獎,而是能否持續寫作。

最後感謝提問者深入閱讀小說後提出的問題。

作品之所以能夠成為作品,正是因為經過各種不同的「解讀」(詮釋),而這些解讀往往會超越作者的初衷。這點我再次深有體會。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黑盒城市
ブラックボックス
作者:砂川文次 
譯者:劉名陽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砂川文次 Bunji Sunakawa

小說家、前自衛隊員、地方公務員。1990年生於大阪吹田市。

自神奈川大學畢業後加入陸上自衛隊,成為AH-1S型直升機駕駛員。退伍後在都內區公所擔任公務員。

陸上自衛隊在職期間投稿作品〈市街戰〉,贏得2016年第121屆文學界新人獎,正式出道。至今三度入圍芥川獎;〈戰場上的利維坦〉與〈小隊〉分別提名為第160屆、第164屆芥川獎候補作;以描寫疫情時代單車快遞員的新穎題材小說《黑盒城市》榮獲第166屆芥川獎。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2024-08-06 11:30
人物》你可能看過他的導讀:地理學者洪廣冀從搖滾憤青到心向群山,跨域展現社會情懷

2016年,一家藏身地下室的搖滾Live House,在炫目燈光和震耳的搖滾樂環繞下,時任助理教授的洪廣冀邀請初次見面的搖滾同好,觀看學生的樂團表演。這位搖滾同好是暖暖書屋的主編,他前不久才向洪廣冀發出邀請,請他替即將出版的博物學新書撰寫導讀。

從那時至今,洪廣冀為新書撰寫的導讀或推薦序累計有二、三十本,書的主題從自然生態、環境史到經濟史,還有本土自然書寫與人物傳記。

在台灣學術體制下,寫科普書無助於升等,寫導讀更像不務正業。是什麼讓洪廣冀提筆不輟?他的跨領域閱讀與研究興趣,又是如何養成?

➤導讀專業戶,無心插柳柳成蔭

洪廣冀1975年出生,哈佛大學科學史博士,現任台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系副教授。他同時身兼多種角色,包括研究計畫主持人、學刊主編、策展人,也經常受邀演講、寫評論,積極參與學術推廣活動。

他的公眾形象很固定,總是一身格紋襯衫、牛仔褲,蓬捲的長髮在背後紮成一束,一上台總能侃侃而談,黝黑臉龐掛著爽朗笑容,親和力滿點。

回到無心插柳的導讀文章。洪廣冀第一本推介的書是《大自然的藝術:圖說世界博物學三百年》,第二本是博物學家瑪麗亞.西碧拉.梅里安(Maria Sibylla Merian)的《蘇利南昆蟲之變態》。他說:「這兩本書都非常切合我的學術關懷與博士訓練,也就是把博物學家置於歷史脈絡,透過信件、個人檔案、筆記、目錄等材料,探討生物地理學的知識建構歷程。」

然而,第二本書的導讀文章當時「拖得非常非常久,拖到主編非常焦急,我也壓力很大。」憶起往事洪廣冀仍感抱歉,因為那時他教學、行政兩頭燒,又有論文發表的壓力,心中暗想「好累,再也不接了。」

後來,這兩篇導讀隨著新書問世,同時在地理學刊、網路媒體轉載,獲得不少好評。接著又有別家出版社來敲門,就這樣不知不覺,長成一片關於書與閱讀的文字森林。

➤用科學史腦袋寫導讀,先要進入作者生命

讓人好奇的是,洪廣冀導讀的書籍多半是厚重的自然史、環境史著作。他如何看待導讀的意義?又採取怎樣的書寫策略?

「一直以來,我寫導讀是『寫給作者』,」洪廣冀說,不同於論文或學術性書評往往在「展示自己腦袋裝有多少知識」,導讀的目的是要「把作者表達出來」。為了做到這點,基本工作除了要把整本書讀完,還必須閱讀國際重要傳媒為該書所做的評論或專題報導。同時,他也會上網觀看作者的各式談話影片,即使已經認識作者,也會查看對方近況。

「我腦中一定要有那個人的樣子,才寫得出來。」洪廣冀解釋,寫導讀就像做科學史研究一樣。科學史認為,一個人的學說理論,跟此人如何養成、如何做事,都息息相關,不可分割。

「每次接的書都超出所知範圍,有挑戰才有趣。」樂在閱讀的洪廣冀,從醞釀到落筆,還有個關卡:「得想出好的『哏』才能動筆,有時得想很久。」

舉例而言,2019年洪廣冀受邀為《面對蓋雅:新氣候體制八講》寫推薦序。該書作者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對台灣的社會與科技研究學群來說是大師級人物,正巧新書出版之前,大師才來台灣訪問演講,寫序重責因此讓洪廣冀「受寵若驚,也陷入了憂鬱」。

而正是這份「憂鬱」,成為落筆的哏。洪廣冀引用16世紀畫家杜勒(Albrecht Dürer)的名作為開場,那幅畫名就叫〈憂鬱〉。他拆解畫中細節與隱喻,帶領讀者進入作者關於人類世的多層思考。


圖右為杜勒的《憂鬱》

有時,導讀的書作者若是洪廣冀熟識的朋友,便可讓他多一份視角或情感。例如,替游旨价第一本書《通往世界的植物:臺灣高山植物的時空旅史》寫推薦序時,洪廣冀特別點出這位森林系學弟的特質——可以獨自長期對著植物喃喃自語,卻同時珍視與他人的連結。這種既嚴謹又浪漫的學者特質,讓洪廣冀聯想到19世紀植物學者阿薩・格雷(Asa Gray)與標本採集者之間,透過書信傳遞標本,也傳達情愫(這段軼事正是洪廣冀做檔案研究發現的)。該篇序文即以此為哏,題為「代筆的情書」。

洪廣冀自謙寫稿始終不是快手,從落筆到寫完,斷斷續續至少一週。但他也自豪從未遲交,有時出差很忙,半夜兩點也要爬起來趕稿。

不同於學術根柢厚重的科普書,今(2024)年出版的《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寫的是巴奈與伴侶/戰友那布的成長故事,也道出原住民族對土地正義的追尋。這一次,洪廣冀在序文開頭坦承自己是作者的「樂迷/粉絲」,正文卻是6000字條理分明的準論文。出版後,作家蔣勳在臉書上特別感謝這篇序文:「清楚釐清從日治到國府,林業管理制度與內本鹿布農族失去傳統領域的因果關係。」粉絲的心願達成了。

➤乘著科學搖籃,孕育博物學之夢

屬於大學聯考的世代,洪廣冀喜歡說自己第一、二、三、四類組都待過:大學就讀台大森林系、所(通常屬於第四類組,台大歸在第三類組);碩博士階段因緣際會大量修習社會學、人類學(第一類組)與地理學(第二類組);博士階段專攻科學史(第一類組);如今則在地理系(第二類組)任教。然而,早於一切學院訓練之前,洪廣冀自小就是科學與人文共治。

「從他細膩的觀察與脫韁的想像中,你會想起,我們都曾經是這樣的人物。那是在小時候,你對一草一木都感到好奇,你愛你所選,執著於所愛。」——這是洪廣冀為《山林花草追尋記》所寫的導讀文字,而他自己正是一名愛上自然觀察的小孩,尤其沉迷在青蛙行為觀察,夢想是成為動物學家。

受到母親的身教與引導,從小洪廣冀的枕邊書都是文學名著,從《基督山恩仇記》、《白鯨記》等西洋文學譯本,到中國古典章回小說《紅樓夢》、《西遊記》、《封神演義》的原著,「不知為何,就很愛讀,爸媽經常帶我們去光華商場搬書。」

洪廣冀還記得,上國中後,媽媽推薦他讀《紅樓夢》,「有件事媽媽可能不會承認,就是她當時還煞費苦心地,用簽字筆把書中『情色』的段落都塗掉。當然,找出全文一點都不難。」

能靜靜讀書,也喜歡探索野外。小學開始,他會跟死黨翻過植物園「遊客止步」的圍籬,匍匐在水池邊觀察黑眶蟾蜍求偶;自己買麻藥等器具,將青蛙製作成浸泡標本;遇到圖鑑也分辨不了的品種,他還曾寫信給師大生物系呂光洋教授,信中描述棲地並附上自己拍的照片,「老師真的回信了,回答我是艾氏樹蛙。」

科展是洪廣冀大顯身手的舞台,最佳成績是國中全國第一名、高中全國第二名。念建中時獲選為「生物資優生」,持續沉醉在青蛙研究,開始尋找碩士論文硬讀、拜見台大動物系老師,週末會去中研院,跟在動物所黃鵬鵬老師的實驗室見習。

回看這段成長歷程,洪廣冀也從科學史角度詮釋:「20世紀上半葉,美國科學教育提倡的即是『大自然是一本書』,鼓勵從小培養細緻的觀察能力。只是,自然這本書並不會自然地向你顯現,必須要讀書才能讀懂自然。不同時代會有不同趨勢,無論如何,我兒時確實感受到這樣的潮流。當時台大動物系、昆蟲系教授透過擔任科展評審,積極鼓勵自然觀察,我就是受惠者。」

➤從搖滾憤青到心向群山

然而,高三那年,洪廣冀經歷了人生第一次打擊,他沒有通過大學甄試入學的門檻,設定好的科學之路突然斷裂。滿懷挫折與憤怒的他,與一群好友在搖滾樂中找到出口,並且互相勉勵:「我們要好好念書、考上大學,上大學就來組團!」

考上台大後參加椰風搖滾社,除了玩團,社團學長姐會帶讀左派書,「當然是讀不懂,但顯得很酷。」此外他們還發行刊物、寫樂評、舉辦藝術節,平時會在酒吧演出,還自製音樂卡帶,放在學校旁的唐山書店寄賣,搞得風風火火,森林系只是微弱的背景音。


高中樂團照片,前方為鼓手洪廣冀。(圖源:洪廣冀)

升大三是團員們考慮生涯走向、選擇退團的轉捩點,洪廣冀也選擇「從良」。雖然他內心對未來充滿困惑:「我念森林系,森林好像很重要,佔國土面積一半以上,但森林到底是什麼?」

那是台灣林業政策轉向全面禁止伐木的年代,森林系傳統課程諸如計算材積、伐木技術等已無用武之地。洪廣冀想要走入山林尋找線索,頭一次登百岳的經驗是參加商業登山團,跟登山社老闆混熟後,他以擔任挑夫來換取隨隊上山的機會,得以密集走訪熱門高山路線。同時期他還擔任老師助理,到山區蹲點,也幫同學做野外植物調查,就這樣把自己拋在山上。

等等!玩團跟爬高山可以無縫接軌嗎?洪廣冀解釋:「我們這一團的風格是節奏很快,我又是負責打鼓的,鼓要打得好,下盤很重要,不時要去跑操場十圈,有時要綁鐵塊練腳力,進入爬山沒有任何困難。」

➤愛其所選,執著於所愛

真正震撼來自大學畢業的暑假,他有機會參加一團從北大武山到南湖大山的中央山脈大縱走,這趟歷時83天的山旅,一方面讓身心調校歸零,「而且,待在山上夠久,人對荒野投射的一切浪漫情懷都會消失掉」,洪廣冀也確實體驗到生死一瞬。

另一方面,他才真正睜眼看到,「大自然並不是沒有人的所在,高山上反而處處是人的痕跡。」不論是原住民的工寮或遺跡,都或隱或顯,揭示森林史的滄桑。


洪廣冀上山尋訪台灣林業史的從業人員。(圖源:洪廣冀)

這趟山林洗禮促使洪廣冀開始關注「人與社會」,碩士論文選擇新竹的司馬庫斯部落為題,想要探討以社區為主體的自然資源經營之道。整個研究所時期,他更積極探索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領域。

「選修這些科系的課,壓力都好大,覺得本科同學讀好多,都知道馬克思、韋伯,我趕緊找一堆社科書硬讀。」直到博士班時選修了人類學系黃應貴老師的經濟人類學,透過每週一本民族誌的操練,洪廣冀越念越有心得,更在黃老師的鼓勵與肯定下,確認自己具有讀人文社會科學的本事。

後來的發展,洪廣冀的教師網頁寫得很清楚。只要談起求學歷程,他總會說出一長串感謝的人與事,「過去的我從台灣的知識氛圍與這塊土地吸取養分,現在的我若具備些許能力,都會想回饋,也很珍惜這些機會。」跨域策展是這種心情,寫導讀亦是。

我們還多知道了關於格紋襯衫與牛仔褲的小故事:原來,這身造型反映洪廣冀的自我認同:既是玩團時期熱衷的「油漬搖滾」(Grunge)一派的基本穿搭(不明白者請看「槍與玫瑰」樂團(Guns N' Roses)的歌曲MV〈Don't Cry〉),也是大三起走向群山的服裝標配。

可以說,這個人從年輕到中年,不論上山或下山,都愛其所選,執著於所愛。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2024-08-05 11:30

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