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別人的deadline,就是我的快樂啊——讀《死線已是十天前:日本文豪的截稿地獄實錄》

編輯來信:早安,展信愉快,提醒截稿日為ˍˍˍˍˍˍ,字數ˍˍˍˍˍ,再麻煩了。

誰要看一本講作家如何拖稿的書呢?這是我收到《死線已是十天前:日本文豪的截稿地獄實錄》第一時間的感想。這本書集結了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和太宰治等文豪的書信日記隨筆云云,談的卻不是文學經典,而是大作家們如何拖稿兼折磨編輯,簡直是將隱於暗處的糟糕行徑一舉拉上檯面來。奇怪,寫不出來就寫不出來,還要洋洋灑灑講述自己如何寫不出來,這不是在裝可憐嗎?

帶著一顆氣鼓鼓的心翻開此書,才剛讀到谷崎潤一郎感嘆自己貧窮是因為罹患寫得慢的病:「而真能諒解進度嚴重落後的只有和我一同生活的家人,記者諸君等人不過是隨便聽聽。」瞬間整個人軟下來。再讀到橫光利一因為積欠稿債,在家轉來轉去,又用頭撞格子紙門:「要是能無視雜事投入修改,我肯定幸福得像個孩子。」內心不由得吶喊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感到共鳴的同時,才發現這本書的目標讀者,咦,或許就是我自己。

➤等我編完這三個月我就要來拖稿折騰每一個人

只要是曾在截稿地獄打滾過的人,必定能在此書裡找到知音,且各方面的痛苦一應俱全,簡直是本恐怖大全。

如菊池寬談報紙連載小說之苦:「對於作家而言,創作變成吃飯的工具也是相當磨人。寫個十張到二十張的短篇,提筆前的三、四天和完稿後的三、四天都做不了事。」又如夢野久作談寫作低潮:「心亂如麻到彷彿筆遭人奪走,流放到大海中的孤島,無聊又寂寞。我不想將低潮歸咎於年歲或江郎才盡,而認為是我的筆耍性子到極點方才符合目前的心境。」

太宰治更發出「為什麼人要活著?為什麼要寫文章?」的大哉問,後則宣稱書寫是義務,「所謂的愛,其實就是履行義務吧!」也有像山本周五郎般乾脆俐落:「沒錢,寫不出來。」接著又補上一句「我真的會寫,我說會寫就是會寫。」這句話,想必也無數次迴盪在所有作家的心中。


日本小說家山本周五郎。(照片圖源:wikipedia)

有些作家同時也身負編輯任務,如和川端康成一起創辦《文藝時代》雜誌的橫光利一:「這是截稿日的競賽。川端說他最生氣的事莫過於到了截稿日還沒收到稿子。原來沒收到稿子會生氣。」但這不是廢話嗎?之後又腦補說準時交稿的川端是在故意諷刺他人,「這份雜誌的編輯是輪流當,所以等我編完這三個月,我就要來拖稿折騰每一個人。」這篇實在太好笑。身為作家,連怨恨也可以寫得如此幽默,那苦惱卻又無比真實。


日本小說家橫光利一。(照片圖源:wikipedia)

➤令他們痛苦的是在死線之前遲遲不降臨的小說之神

為截稿日所苦的人除了作家,自然還有另一端的編輯。而每個編輯,大概都有一套自己的催稿心法。要是把文壇所有編輯的內心話整理起來,只怕又能出成一本截稿地獄實錄。

我遇過作者為了避免被催稿,直接在年初交給我未來一整年份的稿件,簡直是逃避截稿日的另一種極端,也是編輯的福氣。可惜這種天使作者實在稀少。也遇過不管催多少次,永遠都在雜誌送印當天才開始寫的作者,逼得我只好提前編織謊言:「老師我們要印了師傅在機上等了你還差多少字?」

也有作者發現交稿日是週末,便貼心的來信表示:「不想讓你假日收稿,我就下週一再交吧?」(慢著,也可以週五就交啊)於是讀到夏目漱石寫:「您雖然說截稿日是十四號,但是離十四號只剩六天了。十七號是星期天,所以就改成十七、八號吧!」頓時有種「原來大家都會這招啊」的豁然開朗之感。

只要眼前有截稿日,作者與編輯的鬥智就不會停止。但與其被當成敵人對待,編輯更期望的是能成為助力。如川端康成寫:「我至今之所以能寫出作品來,一半以上都是出自編輯的德行。」事實上,(應該)沒有一個作家不想準時交稿,令他們痛苦的或許不是死線,而是在死線之前遲遲不降臨的小說之神。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照片圖源:wikipedia)

有作家為錢苦惱,成天對編輯愧疚,也有作家努力避開訪客好讓自己靜心,寫作是與時間和生活對抗的永恆之戰。《死線已是十天前:日本文豪的截稿地獄實錄》 看似笑鬧,實則表現了作家們如何在困境中奮力突圍的過程。此書理解編輯的憂傷,也同感作家的痛苦,必須推薦給世上的所有創作者。

寫不出來的時候,看看文豪們仍須為生活奔波,更為deadline所苦,或許也能生出一點安慰的快樂吧。只要那死線不是掛在自己身上,恐怖大全也能成為療癒文學。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死線已是十天前:日本文豪的截稿地獄實錄
作者:夏目漱石等32人
譯者:陳令嫻
出版:惑星文化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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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許俐葳(作家、《聯合文學》雜誌副總編輯)
2024-06-26 12:00
漫畫收藏.小島》粉雪被薄墨滲蝕的幻滅物語,讀吳宇實《為了愛上春天》,分鏡網點華麗如萬花筒

2021年「GO原漫基地」開始連載《為了愛上春天》,第一眼吸引我的,是宣傳圖中眼波粼粼凝望讀者的長髮少女,勾人無盡憐惜,單一張圖便足見作者描繪少女情懷的功力。本篇除了分享個人感觸,也會穿插作者接受採訪時表達的觀點。

➤機器人、魔法石、女性情誼

吳宇實《為了愛上春天》講述機器人雪莉,因為擁有魔法石構成的「心」,漸漸萌發出各種纖細而矛盾的情感,最終令一切崩至混沌。本作在擁有生動機器人的高科技設定下,各種器械卻顯得十分老舊,人物衣著與街道背景,也承襲濃厚的歐洲古典風,形成蒸氣龐克般的違和感。作者受訪時表示不想呈現過於完美的科技,完美的科技會消弭諸如「零件老舊無法替換」的困境,也比較難搭配本作意欲觸及的舊時代思維。再佐以串場的魔女賈達,更加凝煉出科幻中的奇幻基調,頗有日本少女漫畫家種村有菜、CLAMP的風情。

本作前三分之二,著重描摹少女的舉手投足與心思流轉,在粉紅泡泡的濾光下,仍不失生活實感。像是莉莉從賴床到睜眼,被呵護的細節均一一羅列。或是雪莉和莉莉泡澡拌嘴時,情欲曖昧地溶進一方浴室。抑或少女穿上華服時,本作仍會在有限的篇幅中,分出幾格令其款擺衣裳。

心思流轉的部分,除了嘻笑言語間,外顯出少女的懵懂與嫣然,還有少女腦內不時迸出鱗粉閃光或花朵緞帶點綴的小劇場。以及每當少女沉思時,常以白描的筆法勾勒其凝望的側臉,在鏤空色塊的情況下,空靈的寥寞便裊裊蒸騰,將思緒騰向遠方。尋常行徑的細細拆解,與私密情懷的層層剝露,令少女形象如寶石刻面般剔透出多角瑩光。

➤善於複雜分鏡,多有裝飾性物件

分鏡上,巧妙切換方格、斜切、破格、跳框、無框、留白等諸多技巧,幾無重複的分鏡模式。此外部分大格,有著近似古典銅版畫的構圖,充斥著裝飾性強的小物件,即使單獨挑出也有自成一格的華麗。


以複雜分鏡呈現起床的種種細節(《為了愛上春天》(原動力文化))


紫色示意區塊,為漫畫家利用小物件放大形成的畫面裝飾(《為了愛上春天》(原動力文化))

➤以手繪貼網再掃描印刷,分鏡多變,網點堆疊

網點部分,大量層疊能將畫面壓得實在、濃度偏淡的平網。氣氛較嚴肅強烈時,則會使用漸層網點。如雪莉崩壞的跨頁,便以漸層網點讓深處探得更沉。部分區塊則鋪貼雜訊網點,除了表達心緒糾結,作者還表示,雜訊網點的沙礫感類似鉛筆筆觸,能營造近乎手繪的柔軟效果。

偶爾,會在平網上壓貼特殊網點,以這種疊網方式營造層次。作者分享,用電腦「平網壓貼平網」容易出現網花,若是手繪貼網再掃描印刷,則不會出紕漏。分鏡多變、大格精緻與網點堆疊,拼貼出萬花筒般靈動不止的瑰麗。

筆觸上,勾勒人物的線條柔順而潔淨,細緻刻畫飄逸髮絲、蓬鬆衣襬與百摺蕾絲。有時為了烘托人物向陽的性格,線條會拎得更輕盈,其間夾雜絲絲破口,暈出微光稀疏的透明感。


雜訊與疊網運用(《為了愛上春天》(原動力文化))


畫圈處為疊網的運用(《為了愛上春天》(原動力文化))


衣服處為雜訊網點,增添手繪感(《為了愛上春天》(原動力文化))

➤速寫或網點過場,虛化背景,烘托情韻

至於背景部分,若有室內結構或街道房屋等實景,常以速寫般飄動錯落的線條或多筆觸等方式勾勒。若無實景,則選用清淡、模稜的網點過場。


速寫感的街道背景(《為了愛上春天》(原動力文化))

作者表示,太具體的背景配上自己筆下的人物,反而顯得僵化。「要直不直」略帶弧度的線條,反而更能烘托人物的躍動。速寫模式與網點過場均能虛化背景,令人物或台詞每個當下所醞釀的情韻,在隱約的景緻中嫋繞無礙,並奠定整體背景的縹緲感。而縹緲感也模糊了確切的時空節點。


以網點模糊背景(《為了愛上春天》(原動力文化))

作者原想將背景設定在「維多利亞」時代,但當時的服裝太過蓬鬆華麗,照實畫會導致畫面塞滿裙子、遮掉人物背景,視覺上顯得滑稽。因此他收斂了服飾的張揚、鬆弛了時代框架,過於華麗所產生的滑稽感,則由結尾崩壞的雪莉承擔。縹緲的背景搭上粉潤的少女日常,令全書氛圍如粉雪飄逸的水晶球,晶瑩夢幻卻不乏稍縱即逝的寂涼。

➤對立元素碰撞,從性格、情感、情節都可見到對比

敘事手法上,本作常透過對立元素的碰撞,裂變出交替的衝擊。顯而易見的對比是莉莉與雪莉的外貌,一個嬌俏白,一個靜雅黑。性格上,莉莉總能從容釋放情緒,時常對他人撒嬌、耍賴,可見其掌上明珠的定位,至於機器人雪莉,面容少有波瀾,苦楚也只能獨自反芻。

對比中,漸漸牽扯出交換的端倪,端點或許是最初的一抹微笑。開頭莉莉教雪莉微笑,雪莉僅能照貓畫虎地乾演,最後靈魂對調時,雪莉已能順水推舟地燦笑。微笑的傳承隱喻交換的層遞,由對比到置換的描寫,也展現於女孩對彼此軀殼的嚮往。而促使靈魂交換的關鍵,便是「羨慕」化作「嫉妒」的瞬間,表面上的催化劑則是里昂這個角色。


除了以微笑展現首尾呼應,也線條中夾雜絲絲破口,暈出微光稀疏的透明感,呈現了極度的輕盈(《為了愛上春天》(原動力文化))

接受採訪時,作者提到會刻意在喜歡的純潔角色上點痣。里昂臉上便有象徵純潔的痣,如此也帶出男女角色的對比——相較於人類莉莉與機器人雪莉混濁的演變,人類里昂和機器人小八卻始終心湖澄淨。

此外,在書中鉤織的舊時代思維中,純潔的里昂更進一步象徵著莉莉的完美人生,因此奪下里昂就等於奪下莉莉的一切,這也是雪莉對里昂執著的根源。心性處於平行稜線兩端的少女,在諸多伏筆的急劇收攏下悚然分岔,最後裂解出黑曜石般的奪舍下場,也實實在在砸碎原本晶構的圓滿,閉環了首尾的對比。

➤靈魂交換機制說明不足,但收尾呈現的恐懼感,令人駭然

雖說本作從開頭就不斷明示最終的悲劇,並無刻意反轉,然而後半段的安排仍略顯侷促迷離。倘若能再增加二、三十頁的鋪陳,或許可以讓整個故事更圓融合理。像是雪莉的暗黑人格到底源自何處?究竟是「心」衍伸出的外來人格誘使雪莉黑化,還是雪莉自身的妒火鑄造扭曲的人格,抑或兩者都有?漫畫對此處理模糊。還有,雪莉從冷硬器械轉換成靈動少女,也似乎少了過渡。此外,雪莉對里昂的執著、莉莉對雪莉的殺意、母親對雪莉的漠然,種種思潮也都在結尾瞬間跌宕至極端,和前面涓流般的敘事節奏有所落差。

最顯著的疑點,則是靈魂交換的機制描述不明確。訪談時,作者表示是魔法石驅動了靈魂交換。魔法石的組成概念源自「三魂七魄」,即靈魂有很多成分,魔女只需抽取靈魂中較無意識的成分作為原料。而選用死嬰靈魂,在於它沒被世界汙染的純粹性,有助於煉成的魔法石自行長出新人格,同時可以加固雪莉和莉莉「從小」一起成長的感覺。上述設定可惜未能在書中詳述,僅能以文字稍微帶過煉成魔法石是「禁忌」。倘若提到「禁忌」時,能提一下交換機制,或許能讓首尾更婉合。

不過靈魂交換後的安排卻充滿詮釋的彈性。畫面上,雪莉的軀殼一換了靈魂便馬上崩壞,然後跨入一片黑暗,最終定格於機器人的廢棄廠。如此俐落的轉場,可能濃縮了莉莉曾使用雪莉的軀殼徒勞掙扎、直至崩壞的時光。作者選用隱去的筆法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使恐懼得以在無形中無限膨脹。比絕望更駭然的,便是無以名狀的絕望。


崩壞過場的處理相當俐落(《為了愛上春天》(原動力文化))

《為了愛上春天》雖有不足之處,仍是部舒心小品。即便這是一部粉雪被薄墨滲蝕的幻滅物語,其間諸多細膩溫潤的感知刻畫,依舊令人不知不覺泡入一片綿軟,此時心頭的少女便踮著步伐,印下玲瓏的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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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5 16:24
話題》捷克「作家閱讀月」即將啟航,我的行前準備:再認識捷克及其文學

「捷克這個共產國家是由兩個種族共同組成的國家,兩種語言也通行無礙。其一是捷克語,另外一種是斯洛伐克語。」

1984年葉石濤在介紹捷克文學時,開頭是這麼寫的。

為了在「作家閱讀月」行前多認識捷克文學,我找到了葉石濤這篇專文。此文發表於40年前,年代有些久遠了,卻成為我的捷克文學入門之一。然而40年來,捷克已產生巨大的轉變。經歷天鵝絨革命,捷克與斯洛伐克各自獨立,捷克已經不是葉石濤文中的共產國家了。

葉石濤撰文時,捷克文學還少有中譯本,他讀的很可能是日文翻譯。他從9世紀的波希米亞公國(Duchy of Bohemia)開始,花了相當篇幅介紹捷克歷史。而這些歷史,都和書寫系統息息相關。從格拉哥里字母(Glagolitic script)起,捷克語經過300年的時間,才有了標準化的書寫方式。

擁有接近言文一致的書寫工具後,捷克文學並沒有就此順利發展。哈布斯堡王朝(Hapsburg)控制這塊土地將近300年,德語逐漸成為上層語言及教育語言,捷克語走向衰落。葉石濤特別關注捷克知識分子抵抗德語化的過程,以及浪漫主義詩歌在語文復興、民族復興的角色。

建立文學傳統意味著什麼?語言、國家和民族三者如何交互影響?葉石濤試圖從捷克文學史,梳理出一種可能性。這些問題放到現在的台灣,仍是魔王級課題。台語文及本土語文創作者,也會面臨捷克經歷過的類似議題。

➤從1900年講起

捷克文學簡史(A Concise History of Czech Literature)這本捷克文化部贊助出版的小冊子,從1900年起談捷克文學。為什麼是1900年?讀到目錄的當下,我心中就升起這個疑問。

1915年,布拉格出身的卡夫卡發表了《變形記》。他是「捷克作家」中,最為台灣人熟知的一位。然而這對「捷克文學」來說有些尷尬,因為卡夫卡的作品多數是由德語寫成。

捷克和德國的糾纏,早在上個世紀就開始了。捷克著名詩人馬哈(Karel Hynek Mácha)出生於1810年,他在學校學習德語、拉丁語,這是當時哈布斯堡王朝的教育語言。然而,生活在布拉格的馬哈,日常語言是捷克語。他後來的創作也以捷克語為主,著名的抒情長詩〈五月〉(Máj),成為捷克浪漫主義詩歌經典。如今,他的雕像樹立在布拉格佩特任(Petřín)山腳下。每到5月,不少人會到雕像前朗誦這首詩,就像台灣有人會播放〈五月十一彼下晡〉。

卡夫卡就讀於奧匈帝國統治下的查理-費迪南德大學(Charles-Ferdinand University)。這所歷史悠久的學校,當時拆分成德語和捷克語兩所大學。在布拉格,捷克語和德語使用族群,不管是生活方式或政治立場都有相當大的分歧。身為猶太人的卡夫卡夾在兩者之間,他能使用兩種語言,教育則以德文為主,讀的是德語大學。這所大學現為查爾斯大學(Charles University),以捷克語教學為主。

一戰前後,捷克在政治、文化上,出現不少對奧匈帝國的反抗,無政府主義、共產思想在捷克蔓延。這段期間,一名年輕人被徵召入伍,被迫加入這場戰爭。他在前線被俄國俘虜,離開戰俘營後卻留在俄國,成為布爾什維克黨員並加入紅軍。這名年輕人就是哈謝克(Jaroslav Hašek),他的戰爭經驗成了小說《好兵帥克》(Sudy dobrého vojáka Švejka za světové války)的養分。

書中荒誕、有趣的故事,使得帥克廣受歡迎。波蘭、捷克和斯洛伐克都可以找到帥克的塑像。好兵帥克故事篇幅較長,中文版猶如一本磚塊書。我雖然沒有讀完,不過很快就能明白這個角色的魅力。帥克在軍中是「天兵」,卻又愛「重提當年勇」,讓我很容易聯想到遇過的人。


位於波蘭舍密士(Przemysl)的帥克雕像(圖源:wikipedia)

一次大戰結束後,捷克斯洛伐克脫離奧匈帝國,成為「捷克斯洛伐克第一共和」。台灣此時也受這波民族自決的浪潮影響,更首次有來自捷克斯洛伐克的旅人出現在公眾面前。1929年,卜吉比索爾(Bohumil Pospíšil)從基隆港上陸,環遊台灣一周,甚至包含花東。

他的到來引起媒體關注。台灣民眾黨幹部蔣渭水邀請他到大稻埕演講,內容包含捷克斯洛伐克獨立及歐洲情勢。從來沒看過捷克人的台灣人,以及從來沒看過台灣人的捷克旅人,要怎麼交流呢?報導寫演講由許植亭翻譯,兩方知識分子也能用世界語溝通。當卜吉比索爾接受採訪,被問到對台灣印象如何,他的回答是「好熱……」(暑いてすね)。

捷克斯洛伐克獨立的時間並沒有很久,慕尼黑條約後,捷克經歷短短169天的第二共和,便被德國佔領。捷克文學巨擘卡雷爾.恰佩克(Karel Čapek)早在這之前,便出版《山椒魚戰爭》(Válka s Mloky),小說描述小島上的山椒魚發展出智慧,逐步對人類展開侵略計畫。志文出版社在1999年發行了《山椒魚戰爭》譯本,譯者相當神祕,採用吳憶帆這個筆名。根據《翻譯偵探事務所》的考據,譯者是來自花蓮,就讀過中文系並曾留學日本的吳旺財。

這種以科幻諷喻現實的寫法受到葉石濤注意,「機器人」的英語詞彙robot更是出自恰佩克的小說《R.U.R.》,可見其作品的影響力。目前市面上可以看到恰佩克作品《走進北國》(Travels in The North),是難得由台灣人翻譯的作品。

1900年至二次大戰期間,是捷克政治快速變動的時期。奧匈帝國崩解,捷克意識興起,使得捷克語現代文學作品大量迸發,除了前衛詩歌、散文,也有寫實、左翼、科幻等多樣的小說。捷克語進入教育體系成為官方語言,德語淡出這塊土地。然而,這並不代表捷克文學就能自由成長。


台史博展出的卜吉比索爾特展(圖源:台史博臉書)

➤脫離原本意義的金句

捷克緊接著面臨共產統治,言論自由受到限制。不過,出現在這段時期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過於喧囂的孤獨》,成為台灣人耳熟能詳的作品。這兩本書的標題一度成為流行句式,大量出現在文學雜誌和文案之中,只是多數語意已脫離作品原本的意義。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出生地布爾諾(Brno),是這次台灣作家即將造訪的城市之一。當地的米蘭.昆德拉博物館,集結了昆德拉各種語言的出版品。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書中的概念,譬如永劫回歸、媚俗、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等,在台灣已有眾多引用和延伸。若要說昆德拉對台灣文壇的影響,或許是他對敘事形式的嘗試,契合台灣的現代主義傾向。在小說穿插思考和論理的書寫方式,受到不少作家歡迎。昆德拉逝世後,作家沐羽在評論中反省了昆德拉書寫方式的極限,讓人耳目一新。

昆德拉自1975年流亡法國後,作品多以法文出版,後期更完全以法文寫作。他的作品大多由尉遲秀自法文版翻譯,引入台灣,其他國家的譯本也大多是以法文版為基礎。昆德拉的作品算不算捷克文學,在捷克也有一番討論。

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同樣出身布爾諾,他49歲出道,60多歲出版《過於喧囂的孤獨》。這本書在台灣受到喜愛,或許也和台灣的文學偏好有關。這本書讓我看到,小說不需依賴動作和情節,也能有相當的份量。相比之下,《底層的珍珠》書寫大量閒聊式對話,生動的語言和刻畫,更讓我覺得佩服。

面對政治,赫拉巴爾採取較為低調的態度,他並未簽署七七憲章。1977年,哈維爾(Václav Havel)等知識分子起草了這份文件,批評捷克的共產體制,並引起了一波涵蓋文學、音樂、戲劇的浪潮。哈維爾本身是多產的劇作家,同時也寫詩和時政評論。他的《無權力者的權力》2021年在香港重譯出版,正逢反國安法、反送中等運動,廣受討論。

詩人塞佛特(Jaroslav Seifert)是簽署七七憲章的文化人之一。他在198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正是因為他的獲獎,葉石濤才在當年寫下捷克文學的介紹。只可惜,台灣沒有塞佛特詩歌譯作出版,只有少部分作家如宋澤萊的零星翻譯。台灣讀者只能買到由中國翻譯引入的散文體作品(prosaic work)《世界如此美麗》(Vsecky krasy sveta)。


布爾諾(Brno),作家閱讀月舉辦城市之一,也是米蘭昆德拉和赫拉巴爾出身地(圖源:wikipedia)

➤翻譯的困境

翻譯一直是台灣和捷克文學相距甚遠的原因之一。除了昆德拉的法文作品,前面提到的作品多數是由中國捷克語學者翻譯,台灣再轉成繁體中文出版。

閱讀國外作品時,時常會有人指認有「翻譯腔」。翻譯腔這個詞涵納廣泛,許多異於台灣華文的行文風格都被稱為翻譯腔。這批作品讓人感受到的,與其說是西化語序,不如說是中國腔。譬如《過於喧囂的孤獨》中用「耗子」來指「老鼠」,用「轉一轉」來說「逛一逛」,這些都是中國慣用的華文。

近幾年台捷兩國交流增加,捷克文化部門促成了《花束集》(Kytice)在台出版。這是18世紀由埃爾本(Karel Jaromír Erben)搜集的民謠故事詩。埃爾本是奧匈帝國統治下的捷克復國運動者,這種求諸土地,找尋民間文學的精神,不免讓人聯想到李献璋主編的《臺灣民間文學集》。

台灣出版的《花束集》,由政大斯拉夫語文系研究者翻譯。然而,翻譯後的華文口吻近似民國初期的白話文,「你瞧」和「把+名詞+動詞」句型,讓人想起楊喚那樣的文字風格。

這樣一本有些年代、取材土地的作品,翻譯至台灣時應該採用什麼樣的語文風格?或許可以是台灣當今的華文,具民間本土語言特色的華文,甚至是台文。

詩人羅青及翻譯團隊的教授,各為《花束集》撰寫一篇序文。序文中,他們都談到捷克追求民族精神的歷史,文學凝聚共同體意識的功能。但其中一篇序文卻用「中國四大民間傳說」做對照,以此介紹《花束集》給台灣讀者,讓人有些尷尬。

翻譯是雙向的過程,認識他者的同時也需認識自身。研究外國語文的台灣學者,或許可以和台灣文學界多多交流。

台灣可以買到的捷克翻譯作品,大多止於共產時期,民主化後的作品便很難看到。一方面,或許受出版產值萎縮影響,使得資本投入受限,相關語文人才培養不易。另一方面,目前出版的作品大多以中國做中繼,經由簡轉繁在台灣出版。捷克1989年天鵝絨革命後脫離共產陣營,反思、批評共產時期的作品,在中國言論逐漸緊縮的狀況下,或許變得不受歡迎、難以出版。


《花束集》;《臺灣民間文學集》

➤民主化後的捷克文學

民主化後的捷克,使用相當多元的媒體管道為自己發聲。布拉格國際電台(Radio Prague International)有許多英文的捷克報導,並策劃了一系列捷克文學專訪、介紹。捷克文化部成立的Czechlit網站,也有系統的整理了近年的外譯作品,類似台灣的Books from Taiwan。我從這些書單中找出有興趣的小說作品,試著閱讀了一些。

伊維格(Michal Viewegh)擅長用諷刺、幽默的方式,刻畫捷克的共產時期和民主化的改變。《波希米亞女孩養成指南》(Bringing Up Girls in Bohemia)描寫一個無所事事、生活失去目標的年輕女孩。書中的角色包含女孩致富的父親、她的家庭教師,都面臨自由所帶來的恐懼和虛無。舊的規則沒有用了,但我是誰?我的意義是什麼?隨著情節推進,這些角色紛紛走到了道德的邊緣線。

奧斯特拉瓦(Ostrava)是這次台灣作家會造訪的另一個捷克城市,也是楊.巴拉班(Jan Balabán)的小說舞台。奧斯特拉瓦在共產時期計劃經濟下,曾是工業大城,民主化後面臨轉型困境。巴拉班的短篇小說集《我們也許要走了》(Maybe We’re Leaving)以此為背景,描寫這座城市裡人們的生活。

台灣讀者或許很熟悉短篇小說集這樣的形式,不過《我們也許要走了》較文學獎常見的篇幅又更短了些,集中描寫幾個彷彿時間切片的場景。在濃縮的切片裡,人物經歷神祕的、頓悟的或靈光的時刻。由於篇幅短,小說集篇數相對較多,對於人的採集更加多元。有這樣的寫作功力和感染力,不難理解巴拉班在捷克備受推崇。

佩特拉.胡洛伐(Petra Hulova)則是讓我嚇一跳的作家。胡洛伐23歲出版第一本書,即在捷克大受歡迎。這是部長篇小說,題材還是蒙古不同世代的女性。她本身在查爾斯大學就讀文化系,從事蒙古研究。

胡洛伐在《一切皆為我所有》(All This Belongs to Me)展現驚人的建構功力,用如詩的文字風格描寫場景,更採取第一人稱敘事,穿插許多蒙古文詞彙。她後來也以布拉格為場景繼續創作,主題和《一切皆為我所有》類似,都是關於女性在城市中的性工作,只可惜找不到翻譯版本可以閱讀。


CzechLit捷克文學網站

➤台捷文學的對反雙生

捷克和台灣在文學史上,有許多相似的背景,卻又因部分條件相異,而有不同的發展。

一戰前夕,捷克文學在德文的籠罩之下,逐漸轉向。台灣則是在日本統治下萌發台灣話文。然而,捷克文書寫系統早在14世紀就發展成熟,即使奧匈帝國長期統治,仍保有生命力。

二戰後,蘇聯在中東歐並沒有採取完全的俄文化政策,而是利用這個地區複雜的族群矛盾,進行單一民族化,並藉此鞏固蘇聯的正當性。在捷克,統治當局宣傳捷克文和俄文的相似性,營造一家親的形象。

俄國文化在共產時期具有一定的優越性。《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托馬斯和特麗莎經歷的最大轉變,就是他們在1968俄國入侵時,從瑞士回到了布拉格。這種有些偶然的決定,卻使得他們往後的生活面臨意想不到的困境。

對幸福求之不得的特麗莎,將希望託付在鄉村生活。她原本期待著田園詩般的生活,卻發現溫泉村莊的街道、地名,都被改成俄國名字。這種生活在他方的狀況,台灣人並不陌生。

共產統治下,捷克政府對出版品嚴格監控,如同台灣的出版審查。不過,在台灣被打為工農兵文學的寫實主義,在共產時期的捷克,變形為強調集體的社會寫實主義(Socialist Realism),並成為官方文藝方針。也因此,與之對抗的作品往往帶有強烈的個人主義色彩。

在這樣曲折環境下生長的捷克文學,以及台灣文學,未來會有什麼樣的發展?兩者之間的交流能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我暫且將這些大問題收到行李深處,先祝福諸位台灣作家旅途愉快、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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