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當文科生遇上科學危機: 陳柏煜及其所創造的決鬥藝術

去年(2023)底迎來了各種書獎、文學獎的決鬥。在這樣和平廝殺的氛圍中,我在文學的競技賽事裡挑了一位選手,花了一個月,在工作空檔就研究一下他,看他在哪裡是炮灰,遇到什麼對手更有戰力。但沒有意外的是,《決鬥那天》幾乎是所有文學賽事的入圍選手,卻在不同回合下場。這本詩集無論形式或內容都不太討好,沒有立即可引作字卡的金句,藝術性高過議(話)題性,以及,太多性隱喻、引號括弧、和外語人名。

所以我也沒有過度期待什麼地閱讀著陳柏煜選手的作品,那些空檔是那麼無欲則剛好,像是心神被消耗殆盡之時,他來給你講一些有趣的事情;在顯微鏡的玻片下,在迷你的泡泡裡,有著多心、易感、細節充滿的字句。因此這篇文章雖然是從《決鬥那天》開啟,卻也在他其他作品短暫停留或重新開始;而我也經常不在意詩、散文或評論文類間是否有所扞格。

這篇文章也與我過往寫過的文字不同,注定有種單向的親密感,即使我尚未見過作者本人。柏煜將親密定義為「來自預先掌握」(《科學家/蓋玻片》,頁29),但我的是「出於事後留用」。對未知並不執著的我,面對期待總會往後退一步,預言也不如歷史來得容易讓我震動。所以感覺閱讀柏煜的當下有種親密感,讓我很願意讀過一次之後,再讀幾次,讓關係延續。

➤i. 科學危機

我喜歡他透過文字把玩物體的手感。對此,多篇討論其作品的文章都會提及他擅於將生命時刻寄寓隱藏在物質對象,而我認為那是他特別懂於區分物體與現象的能力:不是讓物件寄情,僅作為感官的現象,而是透過身體(感)操演物件本身,甚至進而修正西方社會文藝復興以來過於強調視覺的感官現象。

這整句讀起來很像在掉現象學書袋,卻無心地將此一哲學運動如何回應歐洲科學危機、強調顯現物的本質自身連結到柏煜的作品上。就如同他自己不斷補充「決鬥」定義時,雖然動用了負面感覺(怒氣、嫉妒、焦慮、倦怠), 卻那麼願意、那麼挺身。「決鬥」畢竟是非常「身體」的。或者《科學家》作為(作者童年)注定失敗的職業,企圖顯現佛蘭肯斯坦(Frankenstein)的本質,不讓怪物作為科學危機的隱喻,而是危機就是科學自身。

科學就是危機的表述,也常見於他將文學藝術視作科學後的篇章中。如〈首與體〉(《科學家/蓋玻片》)談主詞的缺失,是文法科學的危機;他寫物與人的關係(如鋼琴、琴譜),也有著佛蘭肯斯坦式的不懷好意。當他看似科學規矩地在丈量物理與情感、共識與歧異、粉紅與藍色間的距離,其實是在蒐集危機的清單,好在決鬥時派上用場。

➤ii. 另一面

與「物/體」同樣具有風格的寫作法,在於凸顯「面」的翻轉、陰影的顯露。如在《mini me》中多次出場的「月亮不亮的那面」(〈夜曲〉)、〈連月亮都只有一面向著地球〉、〈後記:歡迎來到月球背面〉,帶來亮光面以外的訊息。有險惡的秘密、遮蔽的實(表)情、永恆的失落、不可信的科學。但讓不可知的成為可知後,亦取消了「陰暗面」的對立位置,讀來更像趨近圓滿的全面。

又或者他在〈雕像的背面〉(《決鬥那天》)中直接框出一道名為等待的風景,等待在隔壁達成共識,決鬥。這或是一次編排的巧合,但讓進擊的背面提著頭顱,溢出到隔壁的決鬥場,兩隻狗彼此嗅聞,又各自被帶回。與月亮不向著地球的那一面一樣,〈雕像的背面〉提出另一種世界觀,不基於二元對立,不侷限於身體,而是基於跨越與連結。

如在〈另一種語言〉(《科學家/蓋玻片》)裡,柏煜透過自己的語言經驗,以語言隔閡思索跨越與連結。台北菁英學子的身體尚未安裝方言系統,是與身俱來就失去的天賦(之一),因此需要透過「電話」來掌握他與台語的物理距離;是通訊線另一頭的(凹進去的月球背面住滿的另一群人)、在另一個城市、由另一具身體發出的聲音。但外傭安妮、阿嬤、小柏煜都因為「另一種語言」而產生連結,都有了不舒服的位置,也是(非)共同體的一種形式。

➤iii. 顯影術

出於科學式的好奇,並將文字作為程式拆解,他有了自己丈量世界的算式,也有著打開世界的能力。但如同他不斷動用月球暗面與其他反面符號作為機關,這些科學與算式反倒經常讓人感到懷疑。馬翊航提及柏煜的小說藝術雖能顯現暗語,但這技術簡直是以檸檬汁寫下隱形文字,而要得其天書,還要看讀者的控火能力。(〈他想來想去還是發了(一槍,或一張請帖)〉,《決鬥那天》)

如《科學家/載玻片》在長寬一定的尺度內顯現「映像」,而在玻片中成像的、是事物的雜質與本質,甚至連科學家留在玻片上的指紋全部都看到。幾次我以為我已經很懂得閱讀評論文章,卻只是被科學家指頭上的皮脂給誘惑了。已知用火前,心裡已燃起一把火。但也是如此,我了解到科學家有著不閃躲的決鬥姿態。他不以微言之姿躲在大義之下,他以言本身讓你大意。

但換個角度來看,柏煜透過「藝術」引發的「顯現之學」,就如「一隻斑馬走在另一隻身體裡面」(〈斑馬〉,《mini me》),是疊合、融入、隱身,一如他寫下「我的工作就是為鏡框加上新的鏡框。」(〈請柬〉,《決鬥那天》)這是其作品獨有的顯影術。很多時候,我以為我不「知道」他在寫什麼,但其實我被既有的符號編碼系統(顏色、動物、藝術家、季節)帶到一種情境時,他「就逃到情境外」(〈請柬〉,《決鬥那天》),因為他想顯現的不是符號,而是事物的本身。

最後,在與作家蕭詒徽同台的新書座談會上, 柏煜透露書名頁上的英文標題借自藝評家賽巴斯欽・斯密(Sebastian Smee)的作品《藝敵藝友:現代藝術史上四對大師間的愛恨情仇》(The Art of Rivalry,2016)。斯密為「相互較勁」(rivalry)賦予了屈服、親密、開放、與易感等內涵,而非死敵、好鬥、怨恨等男性中心的既定形象。因為(這幾組藝術家)正是透過直覺、憤怒、羨慕、嫉妒等動物性本能,造就了風格上的突破。也讓這些高端藝術家間的較勁,讀起來不亞於體育運動的激烈身體感。

回到文章開頭提及的文學/出版決鬥場,柏煜在準備上場之前,是否遇到過那樣較勁感、身體感、情感張力十足的對手,讓迷你科學家來到《決鬥那天》?這本書上場後,有沒有遇過那樣高端激烈的對手?這或許是比戰勝得獎來得更重要的事。無論如何,或許也正因為《決鬥那天》還沒有站在勝利的終場上,我感覺這本書持續在戰鬥中,以他覺得最漂亮的方式。

hui_juan_shui_hu_chuan_-di_yi_bu_-shang_.jpg 科學家
作者:陳柏煜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580元
內容簡介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決鬥那天
The Art of Rivalry
作者:陳柏煜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柏煜

1993年生,台北人,政大英文系畢業。木樓合唱團、木色歌手成員。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影視小說二獎(當屆首獎從缺),雲門「流浪者計畫」、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文選。著有散文與評論、訪談文集《科學家》,詩集《陳柏煜詩集mini me》,散文集《弄泡泡的人》。譯作《夏季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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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3 10:00
台灣文學在北歐II》芬蘭愛閱讀,譯者勞諾領讀,陳思宏《鬼地方》、紀大偉《膜》皆由他翻譯

紀大偉的酷兒科幻小說《膜》2月在芬蘭翻譯出版,獲得各界好評。《赫爾辛基日報》(Helsingin Sanomat)日前刊登書評,評論《膜》內容層次豐富,充滿驚喜,也激發讀者思考。一周之後,《赫爾辛基日報》又將《膜》選入其「近期十大選書推薦」 。


《赫爾辛基日報》刊出書評介紹紀大偉及《膜》(擷取自《赫爾辛基日報》官網)

其實在去(2023)年得知《膜》將於8月推出丹麥譯本之前,我先知道這本書也將在芬蘭出版的訊息。因為有一天,透過某個瑞典譯者的Instagram,我看到芬蘭譯者勞諾(Rauno Sainio)的貼文,得知他正在翻譯陳思宏的《鬼地方》。大感興趣之餘,我翻閱了他過去的訊息,發現除了《鬼地方》之外,他也翻譯了《膜》,還有三毛的《撒哈拉歲月》。

對文學愛好者來說,勞諾的Instagram非常精彩。他分享了許多來自中文世界的著作,包括他正在翻譯的書,以及他正在讀或已讀完的書。不論是哪一種,都看得出他對這些作品的喜愛與熱情。

透過勞諾的Instagram,我彷彿進入了魔幻的芬蘭閱讀世界。他的粉絲包括很多出版人、作家、文化人、愛書人,他們用我看不懂的芬蘭文討論著中文小說。看見勞諾與他的粉絲們熱切地討論三毛、紀大偉、陳思宏,《撒哈拉歲月》、《膜》、《鬼地方》這3本我非常熟悉也非常喜歡的作品,甚至有許多芬蘭愛書人在自己的Instagram上分享他們的讀後感,這種「超現實」的感覺更加強烈。

這些對台灣不見得熟悉的芬蘭人,是如何「看見」來自台灣的故事呢?又是什麼讓這些芬蘭人對來自台灣的作品產生了這麼大的興趣?

➤「勞諾推坑了我!」芬蘭與中文世界的橋樑

「勞諾,是勞諾。」我訪問了多位在Instagram分享台灣小說讀書心得的芬蘭愛書人,以及出版台灣小說的芬蘭出版社,每次訪談中都會出現這個名字。每個人都告訴我,他們是透過勞諾的介紹而得知這些台灣作品。

勞諾沒有三頭六臂,他只是個對翻譯中文小說充滿熱忱的普通人。在20歲之前,他甚至不愛看書。

勞諾來自芬蘭西南部一個名叫「萬馬拉」(Vammala)的小鎮,小鎮人口不到1萬7000人,自詡為芬蘭的「圖書首都」。該地每年夏天都會舉辦「老書展」,吸引芬蘭各地的老書店、出版社、文化人、讀者來到萬馬拉交流。

但勞諾並沒有因此整天沉浸書海。他說自己從小就愛看電影、愛打電玩,甚至是因為愛上亞洲電影,才決定要修習一門亞洲語言。看書這個興趣是他在19歲那年,到英國遊學時才「不小心染上」的。後來因為開始學習中文,文學與閱讀也成為他認識東方文化及語言的重要媒介。

勞諾這個「非典型」的愛書人,2011年在中國留學期間,接觸到韓寒的小說《三重門》,非常喜歡,便試著翻譯,從而開啟了他的翻譯人生。


芬蘭譯者勞諾致力推介現代中文文學。(勞諾提供)

一開始勞諾認識的中文作家並不多,所以他做了很多功課、看了很多的書,各方蒐集資料,找出自己喜歡的作家與作品。在翻譯的同時,他也會大量閱讀用芬蘭文寫成的,相關議題的非文學類書。他說,學習相關知識能讓翻譯更加精準。

可能因為意識到芬蘭翻譯現代中文文學的人不多,勞諾似乎打從一開始做翻譯,就決定要將翻譯當作此生志業。他非常有系統、有策略的從事這項工作,扮演芬蘭人認識中文世界的橋樑。

為了讓芬蘭讀者有機會接觸各種文學類型,勞諾要求自己廣泛閱讀。除了類型以外,他也將閱讀領域擴展到中國之外,書單上不乏台灣、香港等中文世界的作品。目前他前後讀過60位中文作家的作品,翻譯了23本書。

➤受委託翻譯《三體》、《鬼地方》;主動翻譯《膜》

除了自己的喜好,勞諾認為,已有他國譯本的作品比較容易被芬蘭出版社接受。勞諾也多方了解芬蘭的出版狀況,他觀察出版社的風格與偏好,再從自己的書單中,找出合適的作品,推薦給出版社。

勞諾說,幾部已經在其他國家造成話題的知名作品,例如劉慈欣的《三體》及陳思宏的《鬼地方》,是出版社主動跟他聯絡合作的。除此之外,大部分中文作品都是他媒合而來的,包括三毛的《撒哈拉歲月》跟紀大偉的《膜》。

勞諾在2021年就注意到紀大偉的《膜》,並決定動手翻譯。他嘗試跟幾家出版社介紹,但一直沒有回應。直到2023年,他發現一家新的出版社Hertta Kustannus專門出版酷兒、科幻、青少小說。勞諾腦中的雷達大響,他知道這次應該不會錯了。Hertta Kustannus的負責人的確愛上《膜》,並且很快決定翻譯出版。


2023年勞諾(左)來台與紀大偉討論《膜》芬蘭文翻譯,照片由瑞典漢學家、翻譯家陳安娜(Anna Gustafsson Chen)拍攝。(擷取自但唐謨臉書)

勞諾認為,芬蘭出版社對於台灣作品保持相當開放的態度,願意嘗試,只是他們對於台灣作品的了解與資訊來源非常有限,需仰賴信任的譯者或書探介紹。對芬蘭讀者來說,因為台灣與香港作家受西化影響的程度較高,台港作品更容易理解,比較容易產生連結。

勞諾表示,雖然這幾年中國在世界的形象惡化,多少影響了芬蘭人對中國與中文作品的看法,但他認為,世界時局越是糟糕,人們就更加要去閱讀這些來自「敵對國家」的作品,透過文學去增加對中國或俄國的了解。他相信對其他文化的了解,有助於世界和平。

➤芬蘭重視閱讀,國民教育讀經典作與近代文學

芬蘭文的kirjagram,指的是在Instagram上專門推書的帳號(Bookstagram)。在芬蘭的kirjagram上,來自台灣的3部作品都有不少的討論度。推書帳號kirjavin在《膜》出版前,就預言這部小說在kirjagram上會大受歡迎。芬蘭的文化名人Mikko Toiviainen,也是陳思宏《鬼地方》芬蘭版有聲書的朗讀者,甚至還將《膜》與《鬼地方》選入他2024最值得期待的翻譯小說名單中。


芬蘭文化名人Mikko Toiviainen將《膜》與《鬼地方》列入2024最值得期待的翻譯小說名單(擷取自Mikko Toiviainen

芬蘭人對來自台灣這個遙遠國度的作品有這麼高的接受度,讓人感到驚奇。當然作品本身主題吸引人,勞諾作為兩個文化的橋梁也發揮了很大的功效,但另一個重要因素是,這些在Instagram上討論台灣小說的愛書人,閱讀興趣似乎十分廣泛,對來自不同國家、語言的作品與不同類型的書籍都有涉獵。

根據歐盟統計局(Eurostat)在2008到2015年間的統計,芬蘭民眾20-74歲平均每天閱讀時數超過10分鐘,在參加這項調查的歐盟國家中名列第二,僅次於愛沙尼亞。芬蘭讀書的人口比例則是在這項調查中排名第一,有16%的芬蘭人認為閱讀是他們主要的休閒活動。

芬蘭每年賣出大約2000萬本書,平均每個芬蘭人(包括小孩)一年的購書量是4本。芬蘭全國大大小小的圖書館有將近1000座,在偏遠鄉鎮還有「巡迴圖書車」,甚至還有一艘「圖書船」,服務深入全國各地。方便的預約機制,讓圖書在各地流通更方便。

便利又普及的圖書館,加上芬蘭的圖書售價高昂,很多人習慣利用圖書館借閱。也因此,圖書預約數量也成了一本書在芬蘭是否受歡迎的重要指標,《赫爾辛基日報》甚至有個欄位定期報導赫爾辛基市立圖書館新書預約排行榜,例如《膜》就在3月6日那周上榜了,排名第6

芬蘭重視閱讀,認為閱讀習慣要從小培養起。2018年芬蘭文化基金會(Finnish Cultural Foundation)與各地方兒童健康中心合作,發送閱讀禮包給新手父母,希望幫助他們進行親子共讀。目前這項計畫已由芬蘭政府接手,而原本只有芬蘭文、瑞典文(芬蘭的第二官方語言)、薩米文(芬蘭原住民語言)的閱讀材料,現在也發展出各種主要移民語言的版本。

芬蘭人相信,多語主義對使用其他母語人士的自我認同有益,也有助於學習與閱讀。因此在芬蘭推動閱讀的政策中,使用母語閱讀也受到相當重視。

芬蘭國家教育局(Finnish National Agency for Education)的網站上,解釋了芬蘭學校如何教導文學。 首先,芬蘭的文學教育不只限於文學課堂,而是一個跨科目的教育。因為閱讀、書寫與思考是在每個科目裡都需要的重要能力。

文學教育應該閱讀包括文學與非文學類型的書籍,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芬蘭人認為,年紀小的時候就要大量並廣泛的閱讀,無論是文學或非文學都應多方接觸,讓孩子慢慢找到他們感興趣的類別。

在9年的國民教育中,閱讀經典作品與近代文學都是必要的,且包括芬蘭本土以及外國的作品。7到9年級的學生除了閱讀之外,還應該培養從文學類型與歷史角度分析的能力。對這個年紀的學生來說,寫書評跟心得也是很重要的練習。

教育手法可以包括教師誦讀、分成小組閱讀,或自己閱讀。這幾個手法應該要輪替使用,才能符合每個孩子不同的閱讀習慣與需求。書籍推薦可由教師、圖書館或學生自行提出。

學生除了在學校閱讀之外,也應該有在家進行的閱讀作業。因為閱讀應該是持續的行為,學生也應透過閱讀紀錄,了解自己的閱讀興趣如何發展。

我訪問的愛書人,對於學校教育如何影響自己的閱讀習慣沒有太多感覺。對他們來說,閱讀就像是呼吸一樣自然的事,Katja(@worlds_between_the_sheets)因為熱愛閱讀而閱讀,Kai(@kaitalonpoika)因為要做心理療癒而開始大量閱讀。不論原因為何,閱讀都成了他們生命中相當受用的工具。

➤文學作為開向台灣的窗:彰化永靖、台北街道、台南美食

擔任專職翻譯的工作幾年下來,勞諾已經在Instagram上建立了一個閱讀網絡,其中有各國的中文譯者、亞洲文學愛好者、芬蘭的愛書人、出版社、作家等。他常常在這個網絡中,找到有趣的作品與作家來讀,也培養了一群對中文文學有興趣的讀者。

勞諾說,他發現Instagram上有很多分享文學作品或閱讀心得的帳號,所以當他決定加入Instagram時,就知道自己要經營一個專業的翻譯家帳號。他有清楚的目標受眾、清楚的目的。他在帳號上分享有關翻譯的大小事:介紹他發現的好書、正在翻譯的書、閱讀簡體字跟繁體字的心得、造訪台灣等地的行程、身為譯者的工作心法,甚至他如何靠翻譯維生等等。

他坦言,這是因為他對這些書與翻譯工作的熱愛,藉由分享培養讀者,吸引出版社與書評的興趣,書出版後努力幫忙推書,讓他的翻譯工作更永續。

勞諾介紹的書不一定每一本都能馬上「配對」成功並翻譯出版,但他生動的介紹,引起不少芬蘭讀者對作品本身與台灣文化的好奇與興趣。粉絲們透過他看見一名東方女子在撒哈拉的冒險,看見「膜」如何在海底創造一個跟現代社會高度共鳴的想像世界,看見來自彰化永靖卻又在許多家庭都真實上演的「鬼故事」,他們還看見了台北的街道、台南的美食。


勞諾在Instagram上分享來台購買的第一批書籍 (擷取自Rauno Sainio

去年10月,勞諾應臺灣文學館之邀,來台演講「跨越文學新視界:我成為芬蘭華語文學全職譯者之路」。其後勞諾在Instagram上分享他造訪台灣時發現的小說《成為怪物以前》,分享他在台北讀這本書,跟著內容到處趴趴走,甚至還因為書中殺手的推薦而去吃了芝麻紅豆湯圓。

也許,未來會出現另一個捧著台灣小說的芬蘭讀者,在台灣各地按圖索驥,體驗書中的場景,發掘屬於自己的故事。


勞諾循著《成為怪物以前》書中殺手的推薦而吃了芝麻紅豆湯圓。 (擷取自Rauno Sain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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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2 11:46
編劇書簡S2EP1》精妙超脫的改編:《喬瑟與虎與魚群》

如果不是妻夫木聰在去年的金馬大師課上播放了《喬瑟與虎與魚群》的舌吻片段,我可能會永遠錯過這部可奉為文學改編教科書的電影。

與山崎豐子齊名的女流小說家田邊聖子,在1984年創作的短篇小說,講述男大學生恆夫與殘疾少女喬瑟的愛情,隔年出版同名短篇小說集,近20年後,首次擔任編劇的渡邊綾,將之改編為兩小時的電影劇本,2003年上映,為妻夫木聰拿下多項男主角大獎。

觀眾若對這個帶點異國風奇幻風的書名或片名覺得有點熟悉,是因為前兩年陸續改編成動畫版與韓國真人電影版(韓志旼、南柱赫主演),乘此風潮我們也得以讀到小說繁體中文版。一篇40年前的、1928年出生的國寶級小說家的作品,怎麼跨越年代、表現手法與國境呢?

我先讀了小說,正如其名,依序說了喬瑟與老虎與魚群的故事。不良於行、封閉在家的少女喬瑟,在有了心上人恆夫之後,要去看最可怕的東西——老虎,因為這樣害怕時便有依靠;而最後還要一起去水族館看悠遊的魚群,那是她想像中的幸福。


田邊聖子(照片取自:新潮社『旅』第40巻第7号(1966)より)


妻夫木聰於2023金馬大師課(照片取自:金馬影展 TGHFF臉書專頁

➤非一般身障少女

原著緊緊環繞女主角看到的世界,而改編電影則是男主角恆夫、或者說妻夫木聰的旅程。妻夫木聰分享,編劇渡邊綾看過他主演的《水男孩》,在創作劇本時即預想由他來演出,「演出這部電影時,我甚至沒有在演戲的感覺,我可以感受到我跟這個角色是共生共存的,他很多部份都跟我重疊。」原著並未交代恆夫的家庭背景,但電影出現了家人寄來明太子等細節,的確是以九州出身的妻夫木聰作為原型,由此也可一窺編劇的細心與巧思。

但這絕不是説編劇對男主角偏心,事實上,我認為女主角更在原著的基礎上,跳脫出新高度。原著描寫喬瑟容易情緒激動、呼吸困難,個性傲嬌跋扈等,在電影版則變成了寡言沈默、偶一出口毫不客氣(如恆夫誇獎玉子燒好吃,喬瑟只是冷答:那是當然的,因為是我做的,但你可能會拉肚子,因為蛋殼上有雞糞),池脇千賀清純稚氣的臉龐,詮釋楚楚可憐中帶著倔強的神情極為到位。

原著描繪喬瑟因為愛閱讀而常發出脫離現實的幻想囈語,電影版的喬瑟則更像「雜食理科女」。原著設定喬瑟的讀物是以殘障證去圖書館借來,電影版則是相依為命的奶奶去垃圾場撿來,因此什麼怪奇偏門的都有,喬瑟說著沙門氏菌、魯米諾反應的科研知識,也看犯罪報導等週刊而想買黑槍來防身,這些都讓喬瑟更顯天真直率、惹人疼愛。

「喬瑟」這名字來自莎岡小說《一年之內》,原著僅是一句帶過,電影版再做延伸,添加了恆夫至書店幫喬瑟尋找絕版書的橋段,池脇千賀穿插朗讀莎岡的《奇妙的雲》片段,預示兩人關係即使幸福終將結束,也形成動人的互文。

而撿來的舊書在恆夫與喬瑟相處點滴中最神來一筆的,莫過於愛研究SM的高中生金井晴樹。奶奶撿回的一批高中教科書裡夾雜錯字連篇的筆記本與SM書籍,主人都是金井晴樹,這變成恆夫與喬瑟的樂趣與默契。兩人分離後,恆夫意外發現大學迎新會上說著低俗笑話的學弟,正是金井晴樹本人!恆夫借著酒意開玩笑地揮了這學弟兩巴掌,接著激動毆打叫喊:「我好不容易忘記她了!你為何又讓我想起來!」

妻夫木聰從借酒裝瘋到爆走,演技噴發,也讓他與喬瑟的重逢更具主動性與戲劇張力。

➤立體鮮活的小鎮群像

電影版的場景設定在大阪寢屋川,是城市邊陲的小鎮。恆夫在麻將館打工,客人龍蛇混雜,惡趣橫生;而喬瑟家隔壁則住了天真無邪的小姐妹與變態大叔,這些歪斜邊緣的族類,都讓故事更立體鮮活,充滿生活感與真實感。而原著的輪椅,在電影版也改成被各色民俗風圍巾覆蓋的嬰兒車,奶奶用意是害怕喬瑟被鄰居恥笑,在畫面也增添詭譎神秘。

電影版新增了喬瑟幼時從育幼院一起逃跑的同伴,一小段童年回憶更看出喬瑟的獨立與堅強。恆夫在大學的床伴與女友更是彩蛋連連,前者由個性女演員江口德子大膽豪放演出,而後者是《交響情人夢》的上野樹里,還帶著緋紅圓潤臉龐的上野,演出對恆夫不離不棄的「備胎」。因為不服自己竟輸給一個身障者,約了喬瑟出來談判,殘忍說出:「不能走路是你的武器。」喬瑟回:「那你也把腳切掉就好了。」上野甩了喬瑟一巴掌,無法移動的喬瑟抬起手,上野自動把臉頰靠過去,領受一巴掌。以為扯平嗎?上野臨走前再補一下,二比一,便算自己贏了。

兩女一男,要狗血厭女都很容易,編劇在這場戲的處理脫俗果斷,讓人激賞。一個不存在於原著的女配角,為何戲份這麼多?我想,編劇的用意是對比青春健全、享受校園生活的大學女生,與囚困簡陋平房、無自由可言的喬瑟,同時也為恆夫最後的逃離埋下伏筆。

➤逃走的人與長出力量的人

小說中作為壓軸的海底洞穴水族館,田邊聖子的文字充滿畫面:「海底就只剩下恆夫和喬瑟兩人。周圍與頭頂都是玻璃帷幕,海水的碧藍清澈透明。款款搖曳的海藻之中,只見鈷藍色小魚成群結隊,色彩鮮豔的紅魚翩然穿梭。⋯⋯魚群腹部緊貼著珊瑚礁掠過⋯⋯魚群的眼睛乾冷無情,與人類的臉孔有點相似。」這般普世雋永,無論實景或動畫皆讓人充滿想像。

然而,電影版再次做了捨棄。兩人費盡千辛萬苦、恆夫背著喬瑟來到水族館前卻發現沒開,喬瑟失望賭氣,讓恆夫感到巨大壓力,雖仍繼續旅程,卻已萌生退意,決定不帶喬瑟回老家見父母。當晚他們投宿在情趣旅館,關了燈之後發現四周開始投影海底世界。不知是因應場景現實條件而做的改編(例如借不到適合的水族館,也沒有資金蓋一個),或編劇原本即如此設計。但當繽紛、迷幻卻虛假的魚群,投影在喬瑟身上臉上,配合她的獨白:「我以前住在海底,那是一個沒有聲音、沒有光的地方。」同樣表達出了鮮豔盎然背後的乾冷無情。

金馬大師課上與妻夫木聰對談的監製小坂史子,特別提到電影裡恆夫最後的一句台詞:「是我逃走了」,簡短精煉,她覺得非常出色。原著的結局,雖對「幸福」拋出質疑,以喬瑟觀點寫下:「當喬瑟思考幸福時,那似乎與死亡是同義詞。完美無瑕的幸福,就是死亡本身。」但最後兩人還是「幸福」地交纏在一起。

然而,電影版讓恆夫與喬瑟經歷水族館的旅行,又過幾個月之後,平靜分手。恆夫無縫接軌與上野復合,卻在約會途中,在路邊放聲大哭——我想,那便是對自己從喬瑟身邊「逃走」的愧疚與無力吧。

被拋下的喬瑟,並不悲情。我很欣慰看到電影最後仍回到女主角的視角,她學會使用電動輪椅,獨力外出購物,回家料理食物,烤出美味的魚,繼續過著她的完美日常。

這個明亮而安靜的結局,讓人想到另一部以殘疾少女為主角的電影,李滄東導演的《綠洲》。女主角文素利以變形的手腳,吃力卻滿足地打掃著光束灑落的屋子,那是因為她等待著男主角,充滿著希望。而喬瑟沒有等待誰,她再次回到了海底,那兒依然靜寂無聲,但她卻找到了自己微弱卻恆久的光。


妻夫木聰與小坂史子於2023金馬大師課(照片取自:金馬影展 TGHFF臉書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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