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從個人苦難透視中德兩民族的大災難:色爾瑪提供的視角
大塊文化出版社邀請我,掛名推薦近期即將出版的傳記文學《色爾瑪:逃離希特勒魔掌,卻成⽑澤東囚徒》(Selma: aan Hitler ontsnapt, gevangene van Mao),使我得緣讀到一個關於中國文革受難者罕見獨特的文本,因為在中文話語中,收集、記錄、見證「文革受難者」這一獨特群體,雖然在中國本土依然被禁止,卻是已然壓抑、禁絕不住。
1980年代我涉足「文革」暴虐歷史,一上來就碰到兩大血案:安徽黃梅戲劇團女演員嚴鳳英自殺後被剖腹、北京師大女附中校長卞仲耘被活活群毆致死。震驚之餘,我仿佛聽到歷史深處有一股咆哮——如此沉冤若不能被公義所紓解,天良豈能安寧?一個文明幾千年都在乎「人命關天」,難道吞咽得下這「茹毛飲血」的幾十年?
接下來20年表面繁榮,內裡依舊血腥。我不敢妄言上帝是否蒞臨中國,但我看到天良的掙扎,她拒絕隱沒——那民族創傷,驅動歷史記憶如地火,在民間暗自流轉,塑造著「記憶社會化」,推動受害者言說,漸漸顯身為公開論述。其中最著名的,包括丁子霖尋訪「六四」死難者、王友琴調查「紅八月」罹難受虐教師、胡傑獨立製作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五七年右派向共產黨公開索賠、廖亦武對倖存地主群體的口述實錄等等,而追尋數千萬死於飢餓民眾的楊繼繩《墓碑》,可謂最新一次宏大的高潮!
王友琴的《文革受難者:關於迫害、監禁與殺戮的尋訪實錄》(2004年5月第一版)中,已經錄入503名受難者,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文革受難者仍然有「失蹤者」,猶太人色爾瑪可能是晚近發現的一位。
➤毛澤東中國裡的外國人
上述這本傳記文學,由荷裔紀實作者卡羅琳.維瑟(Carolijn Visser)所著,曾獲2017年荷蘭利布里斯歷史獎(Libris Prize)。此書以荷裔猶太人色爾瑪的人生經歷,具體而微地描述了毛澤東統治時期複雜、殘酷的時代氛圍,以及大飢荒、文革等慘絕人寰的記錄。它是以西方人的視野——色爾瑪親身見證了大躍進、大飢荒與文化大革命,也是文革期間唯一受困中國的荷蘭人。
二戰後,大量西方左派人士來到共產中國,許多人被這個紅色政權視為「中國人民的好朋友」,其中頗有些人以讚揚「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的態度和書寫,誤導西方世界。我僅舉三例:韓丁(William Howard Hinton),1945年以美國戰爭情報處分析員的身分來到中國,參與國共重慶談判,結識了周恩來和毛澤東;1947年應聯合國徵召到中國擔任拖拉機技師,後在山西省長治市附近參加土改,並寫成紀實作品《翻身》;1971年他應周恩來之邀重返中國,頻頻出現在報刊電視上,成為中國人家喻戶曉的「老朋友」,回美國後撰寫了反映文化大革命歷史的著作《百日武鬥》和《深翻》。

另一位韓素音,英國籍亞歐混血作家,在20世紀冷戰時期多次到訪中國,在西方主流媒體《紐約時報》、《泰晤士報》等發表訪華見聞,讚美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深刻影響西方世界,其作品被認為是中國共產黨革命的支持者。藉由西人的見聞和書寫美化中共這個暴力集團,乃是從延安就開始的一種成功宣傳策略,最早的一個著名例子,便是愛德加.帕克斯.史諾(Edgar Parks Snow)和他的《紅星照耀中國》,1937年在英國倫敦出版,中譯本改名為《西行漫記》,引起極大轟動,成為暢銷書。

在中文之外的話語和出版物中,揭露1949年中共暴政的文字和書寫非常罕見,直到《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在1994年出版,但是關於民間和社會生活的真相依然極少。曾逃離納粹迫害的猶太人色爾瑪,卻離奇地又生活到共產體制中去,目睹了另一種專制暴政和人道危機,這樣的人生經驗,在東西方都是非常少見的。

被周恩來召回中國的心理學家曹日昌,在文革爆發後就被打成「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受到隔離審查、接受無休止的批鬥,身心俱傷。他的夫人色爾瑪當時正在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教書,也被心理研究所造反派抓走關押,受盡虐待,最後自殺。造反派甚至逼迫曹日昌站在色爾瑪的遺體前譴責她的自殺,要他批判自己的亡妻,與之劃清界線。1969年1月,關押中的曹日昌被迫害至生命瀕危,送到醫院不久便死於「肝癌晚期」。
色爾瑪隨丈夫曹日昌去中國,從50年代初的肅反運動之後,就備受排擠打壓。她結婚後取得中國國籍,取名吳秀明,其實她的荷蘭公民資格,在她跟曹日昌結婚後就已經喪失。她經常去荷蘭駐中國的代辦處交涉恢覆荷蘭國籍一事,作為補救的舉措,她終於在1966年得到返回祖國荷蘭3個月的簽證,而一個月後文革就在中國爆發,她被迫在9月返回中國,這一步,便注定了她的生死,嗣後是抄家、審查與批鬥。
在無休止的羞辱中,色爾瑪依然與荷蘭代辦處聯繫,希望能夠返回荷蘭,未能成功。1968年3月,她的女兒曹何麗到內蒙「插隊」前,去心理研究所牛棚探望母親時,色爾瑪已經目光呆滯、沈默無言,不到一月,她就在絕望中自殺。

➤文革研究的未竟之處
據不同學者研究估計,文革導致的中國大陸非正常死亡人數,約為200萬到2000萬不等,其中有多少外國人,沒有統計數字。色爾瑪是不是唯一的?一個歐洲人在中國文革的暴力中,跟任何普通中國人一樣會遭遇虐待、橫死,甚至作為外國人,如果沒有當局的特別保護,其外國人身分,反而比走資派、反革命、黑幫等身分更危險、更招致迫害。這就是文革跟外國居留者的關係,是我寫這篇書評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我甚至覺得,這也可能是文革研究的一個未開闢的面向。
我想到的第二個問題,是中德比較。色爾瑪是荷蘭人,又是猶太人,具有遭受德國納粹迫害的親身經驗。那麼,同時具有納粹和中國共產黨雙重暴政迫害經驗的人,色爾瑪是不是這個世界的唯一者?由此,經由色爾瑪個案的中德比較,從政治、社會到文化,也許非常有價值。
此書關於納粹迫害經驗,談得比較籠統:「關於她的母親,早在1943年5⽉22⽇被納粹抓⾛,⼀週後便死於索比堡的毒氣室。⾊爾瑪和⽗親設法躲藏,⼀度躲到恩荷芬,當時⼀同藏匿的還有柯莉,以及她加入抵抗德軍的丈夫范德蘭。1944年,范德蘭加入荷蘭軍隊,與英國⼈和加拿⼤⼈並肩作戰,同年12⽉18⽇死於德軍之⼿。⾊爾瑪從不在信裡提及當年恐怖,也不和孩⼦們談這些。那可怕歲⽉對她影響太深……」
色爾瑪在中國文革中受迫害的經驗,非常珍貴,屬於私人角度,假如轉向宏觀角度,作中德比較,比如從德國經驗看中國文革,就會產生同謀者與受害者、希特勒與毛澤東之類的思想史問題,展現社會、歷史、文化的大視野。
➤迫害的中德比較
中國民間導演胡杰製作的卞仲雲死難紀錄片《我雖死去》,被譯成德語上了2009年法蘭克福書展,由一個小出版社譯製,主人叫施威德茨克(Wolfgang M. Schwiedrzik),據說曾經是個「毛分子」,他的妻子則是大名鼎鼎的維也納大學漢學家蘇珊娜.魏格林(Susanne Weigelin-Schwiedrzik),文革期間留學北京,學的是中共黨史。據說他們夫婦看了這個紀錄片,很震動,找到芝加哥大學的王友琴,聯絡上胡杰。
魏格林教授寫過一篇《如何面對文化革命的歷史》,拿德國經驗(納粹)跟中國的文革經驗作對比,極有價值,尤其她做的是關於罪與責的對比。我想,沒有哪個民族比德國人更有資格談這個問題。
她的一個重要觀點是:希特勒曾使每一個崇拜者獲得滿足,由此也導致所有德國人都自覺是受害者,而拒絕面對真正的受害者。這種同謀者與受害者的「雙重身分」或「兩面性」,曾是一個重大障礙。
這種「雙重身分」的德國式尷尬,當然也發生到中國共產黨身上——「存活下來」的鄧小平為首的整個中共體制,它的全部官員(走資派),當然也包括「保爹保媽」的高幹子弟們,既是毛澤東的受害者,也是他的幫兇。更典型的,還要算是「副統帥」林彪集團、「小爬蟲」王關戚等,但沒能存活下來。不知道「四人幫」和陳伯達是不是也可以算上?其實在一定意義上,他們也是「受害者」——那就要看德國人怎麽界定戈林元帥和黨衛軍首領希姆萊。
但是,中德之間總還隔了一層,由於歷史、文化的不同,首先,主席與元首的區別——德國人跟希特勒的關係,與中國人跟毛澤東的關係,最不一樣的地方,是毛澤東從來沒有讓所有中國人都「自我滿足」、自豪過。恰好相反,這位梟雄在每一次不同的政治運動中,依次讓不同的社會階層跌入地獄,飽嘗挫折感、罪惡感、「另冊」感。他用「運動」群眾的這個法寶,變著花樣挑動中國老百姓互相批鬥,把中國變成一座「古羅馬鬥獸場」。「與人奮鬥,其樂無窮」——這是希特勒絕對沒有的一種興趣,西方漢學家不太容易看懂現代中國和中國革命,有些人不是也曾經霧裡看花地崇拜過毛澤東嗎?
還有一層不同。納粹歧視非日耳曼人,專殺猶太人,也有個專用名詞,叫著「種族滅絕」(genocide)。可是史達林、毛澤東殺的大多是自己黨內的競爭者、自己民族和國家的老百姓,這該叫個啥,好像還沒人發明個詞出來。
這個區別不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它使「同謀加受害者」的雙重身分,更加曖昧,直接影響魏格林說的整個民族的「道德記憶重建」。
至於民間,魏格林認為處於一種「記憶群體」分散、割裂狀態,大家各取所需、相互攻訐,因為「每一個人、每一個曾經參加過運動的階層、每一個政治團體,都要從歷史經驗中尋找出能夠支撐重建其自尊的東西,同時又要設法忘卻與此目的不相關的東西」。這個觀察很準確,但是我不知道她會不會看清楚,這恰好是官方所樂見的一個局面。
中國與德國最大的不同,在現實體制層面,第三帝國徹底崩潰,希特勒沒有任何繼承者存活下來,這使得德國人的反省沒有任何制度的阻力。
這在中國恰好是相反的情形。魏格林問道:「年輕一代為何不起來強烈要求公開討論文革的問題?這是一個難以理解的現象。」可是,為什麽她沒有問:「中國當局為什麽至今不允許公開討論文革?」

➤遺忘的中國
而且,中國當局在「六四」以後所竭力施行的「全民族遺忘運動」,難道是國際社會和西方漢學界視而不見的嗎?今天中國的年輕人,除了還知道毛澤東是誰,對劉少奇、林彪、四人幫等一概聞所未聞,連20年前的趙紫陽都很少有人知道了。這麽一個民族,你還指望她有道德記憶,不是異想天開嗎?
毛澤東的畫像還掛在天安門城樓上、他的遺體還躺在對面的紀念堂裡——請一個德國知識分子設想一下,假如二戰之後希特勒在德國還仍然享有這樣的待遇,德國民族還能反省第三帝國對猶太人的罪行嗎?他們還有能力認識「為什麽大多數人違反最基本的道德原則,而跟著偉大領袖走」嗎?
中國官方在最權威的公共空間保護著這個「象徵」,就保護了每一個文革參與者心裡的「小毛澤東」——「同謀與受害者」這個雙重身分就不會瓦解,毛澤東就依然俯視著中國,而在他的注視之下,人們就不必理會受害者。而且,文革之後的一幕幕歷史,又一再加固了必須保住「毛澤東」這塊神牌的思路,因為他就是這個政權的來源。其實問題沒有那麽深奧:德國民族跟著希特勒毀滅過一次,中國則沒有。
色爾瑪提供的視角,在今天的最大意義,乃是中國已經出現政治制度上的倒退與復辟,毛澤東也「找到」了他的接班人。習近平與毛澤東沒有血緣關係,但其嗜血的遺傳清晰可辨,那上承兩千年前的商鞅秦制,從古至今的歷史脈絡從未斷過,所以至今中國還不是一個現代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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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卡羅琳.維瑟 荷裔作者卡羅琳.維瑟曾在世界各地旅行多年,她感興趣的主題是共產主義和後共產主義社會,如越南、尼加拉瓜、愛沙尼亞、中國和西藏。曾出版26部作品,2017年因《色爾瑪》一書獲荷蘭利布里斯(Libris)歷史獎,2019年,她被英國開放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 |
閱讀隨身聽S9EP9》作家吳明益/全台85間獨立書店巡迴簽書,與一個平凡人不成抵抗的抵抗 ft.《海風酒店》
恭喜《海風酒店》榮獲2023 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作家吳明益不僅作品內斂深刻,在這本新書問世初期,更巡迴全台獨立書店,以個人影響力,領讀者一同踏進台灣的獨立書店。他最初為何展開這樣的企劃?期間遇見了哪些獨特的讀者與書店?同時身為作家與學者,他如何看待自己與貼在身上的各種標籤?他為何認為這本書是「一個平凡人不成抵抗的抵抗」?本集節目精彩,請別錯過,另有下集,敬請期待。
【精華摘要】
➤獨立書店全台巡迴簽書
主持人:今年《海風酒店》除了出書之外,還有一個滿大的旅行。小小書房/小寫創意、負責行銷的新竹瓦當人文書屋,共同策畫了連續56天、在84個地點進行86場活動,巡迴全台獨立書店。幾乎走遍台灣東西南北、加上澎湖,除了與讀者見面、舉辦簽書會,還包括6場長演講與20場短演講。
吳明益:最多好像是一天6場,有的只有簽書。(這麼緊湊)是迫不得已的,並不是刻意的。這本書在6月出版,而我9月要前往立陶宛,這是一年前就確定的行程。我現在的生活,每週六、日、一,都是陪著家人的,照顧我母親,不可能有任何的閒暇。這次行程的安排,凡是六、日,我都是帶著媽媽,把她託到親戚家。她喜歡跟親戚聊聊天,然後我跑行程。
很感謝這84家書店,其實總共好像85家,只有一家在時間上沒有辦法配合。時間完全是我定的,不是協調的,有的時間我也定得不合理,比如12點半到1點半。虹風(小小書房店主)還有曉倫(瓦當人文書屋店主)都非常盡職,應該都有幫我說明。我一個人是沒辦法聯繫這樣的行程。
主持人:需要排到這麼多場嗎?
吳明益:這是沒有預先規劃的。當初跟虹風、曉倫、晏華(瓦當人文書屋店主)他們聊時,我只有一個想法:「我來跑獨立書店好了」。我以前新書活動,一般大約6場,《單車失竊記》比較多一點,好像到11場,因為騎著腳踏車,覺得不跑可惜了。6場我覺得滿均衡的。
這次,我們先討論,應該是我們來找書店,還是讓書店來找我們呢?可以想像店主都有自己的想法,而有些書店比較容易被選擇到,因為辦活動的空間條件比較好。所以這次我們決定:讓書店來找我們吧。一開始有一百多間報名,包括香港、澳門、金門、馬祖、綠島、蘭嶼都有,但這些地方的交通成本太高了。
所有行程,我沒有拿書店一毛錢,我也沒有從出版社拿任何的行銷費用,沒有演講費、交通費,全部都我自己負擔的。
我自己看過一些電影,很多美國作家在沒有成名時,常常在各州跑自己書籍的巡迴,有時候還跟書店溝通,可不可以讓我來講講話,推銷一下我的書。這些故事讓我很感動。
作家就是一個職業,但在東方文化裡,特別是台灣,遺留了很嚴重的科舉文化的影響,把讀書人視為是某種「官」。歐洲也不是,以前看《愛在巴黎日落時》,男主角是一位詩人,他跑到巴黎的書店裡朗讀,也沒幾個人,我很嚮往這樣的事。
這幾年,海外的一些行程讓我很享受於,作為一個作者的自由人身分。不是老師、大作家這些奇怪的標籤,他們把你當作一般人,只是你有寫作的專業,他們很有興趣聽你講話。
離開臉書這5年,我每年都做6場的免費講座,不收錢。小書店只要提供我車馬費,自強號就可以了,也不用到高鐵票,因為我都開著車而已。
這種情況之下,我累積了一些感受,因為在國外的一些經驗,大概10年前我曾跟某些書店老闆提到「收費講座」。譬如日本大部分的獨立書店辦講座,是有收費的。這種方式,也許可以改變現在的小書店、獨立書店營運較困難的情形。的確也許我開口要求,會有一些書店願意配合,可是這就失去了我認識新書店的機會。
在報名過程中,有太多離奇的事情,有預料之外的書店進來。比如說有一間書店,本來叫「謎團製造所」,後來改叫「疑案辦」。樓下連招牌也沒有,上去之後,讀者在一個有點暗的房間裡,坐著等我。因為他們是一個推理小說、懸案專門店,裡面有工作人員是我的讀者,所以邀請我過去。我完全不會看書店的類型而決定是否過去。
出版社的邏輯也許會想評估,某些書店適合與否,與作者調性適合與否。但我完全不考慮這些,像仁偉書局,位於嘉義,是非常傳統的書店,旁邊有一間廟宇。我去的那天剛好有神明誕辰,我沒有機會了解,因為還需要趕到下一間書店。這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應該更從容一點辦活動,但我知道沒辦法,因為開學之後,我又要上課,時間更壓迫。
➤沒有目的的書店
主持人: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個活動反映了你對於獨立書店某種特殊情感?
吳明益:可以這麼說。我小時候住中華商場,有很多賣舊書的,也販售新書,主要還是雜誌,因為那是雜誌的時代。它們也賣色情書刊,你會為了買色情書刊,而買一兩本正常的書掩護一下。那樣的書店帶給我很大的啟蒙。
第二是光華商場的舊書店。它書都亂放,像我去過一間書店,老闆會幫書包書衣,用鉛字筆寫上字。我買過一本《不可思議的旅程─六種動物的自然旅行》,是BBC紀錄片的文字版。到現在,我偶爾上課還會用到這本書,我會告訴學生說,自然寫作的散文可以從旁白中得到非常多的靈感,在寫作上面的想法。
它不是寫樺斑碟怎樣怎樣,它會說:「我們的樺斑碟現在飛過某一片森林,它停在馬利筋上,馬利筋的味道是⋯⋯」寫旁白的人功力相當於作家,事實上,也真的有相關領域的作家。說不定,我以後離開文學圈子,退休後,也會去試試看,寫腳本或者漫畫。我認為它們的關鍵,都還是在與眾不同的腳本。
講回書店,光華商場裡的書店,就是什麼都賣,沒有目的的書店。這種無目的性,是我認為逛書店與逛電子書店最大的差別:電子書店它會想辦法控制你的目的,但是無目的才是一個好事——你看了一本寫樺斑蝶的書,旁邊講太極拳,再隔壁是國共內戰史,這種閱讀非常的跳躍。
➤自然寫作也是一種標籤
主持人:你在《海風酒店》後記提到,這是一本小說,不是一部環境小說。
吳明益:我自己是學者出身,大概十幾年前,我的自我介紹會寫,我的文學研究已經變成副業,我不配稱為專業的文學研究者,因為我付出的時間是不夠的。在做文學研究時,我會喜歡貼人家標籤,因為我們的職業就是這樣,經常是在做分類。
我自己當然也是在標籤下成長的作者。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文學圈子沒有真正可以談心的朋友,偶爾會聽編輯講到,大家認為我不是一個小說作者,我是寫散文的自然寫作者。這些都會在比較年輕時的我心裡面留下一些疑惑或不解。
我想寫小說,可是我好像在做一些準備,準備的材料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值得跟讀者分享,還有我自己的一些情緒、情感。我該怎麼解釋呢?有些人說不需要解釋,也許在以前那個沒有面對讀者的時代,作家是不需要解釋的,但我們現在隨時會離開。過去的作家沒有面對世界的問題,他們的讀者並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晰,專業讀者也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晰。
➤一個平凡人不成抵抗的抵抗
所以《複眼人》一開頭,女主角撿到了一隻貓,給了她暫時不自殺的理由,一個月之後,她也沒有把牠送出去,她為這隻貓活下來了。這本小說,我認為它最單純的起源,是人跟人的依附關係,就像生態系一樣。
《海風酒店》這本書最核心的,是「一個平凡人不成抵抗的抵抗」,這是我接下來給一個演講的題目。他沒有要抵抗,但是有一些情勢讓他必須抵抗。比如,村裡面的村民會來拉票,他有時候很想抵抗,可是那些金錢的誘惑,很現實、很世俗地決定這一切。裡面的老闆娘,她聽說要蓋水泥廠,就回來開酒店,她不是為了什麼自然環境,雖然中間她可能也會動念,她不是為了人的情感。
裡面我寫到,有些小姐的丈夫會來敲門,因為太太自己跑到酒店上班。老闆娘不會開門。你心為什麼這麼硬呢?這是人性的某種部分,我要寫的是在這麼個大事件裡,一些凡人的觀點,不是什麼抗爭小說。
所以我有時候也很無奈。我們寫抗爭時,好像自己過去從事抗爭運動,把自己高尚化、神聖化,什麼話都說過。我都記得反國光石化時,開會有人說:要有人從煙囪跳下去,變成大新聞……但誰跳呢?你跳?還是我跳?或許真的有人去跳了,但不是我,也不是你,不是發表這種看法的人,我們只是得了一個好的聲名而已。
我沒有想要從好聲名的角度,寫一個環境小說,好像你已經洞悉了環境的一切。這種拉鋸,代表什麼意思?我到現在其實都還搞不清楚。
➤作戰可能是因為愛,未必起源於恨
主持人:你曾經在《上下游》的專訪裡提到:寫一個故事就是得到一個跟父權作戰的機會,這個所謂父權可以替代成任何對象,但為什麼特別是父權?
吳明益:我強調那是個作戰、抵抗的機會。
主持人:不一定特指父權?
吳明益:是的。當然,父權這個體系,特別是我們喜歡文學的,在教育體制中感受格外深刻,覺得藝術不重要,文學不重要,所以當初演講時特別把它提出來講……
主持人:《海風酒店》寫的是平凡人,而且是一場失敗的抗爭?
吳明益:像「父權」這個詞,最簡單的形象想像就是父親,兒子跟父親的關係,很多小說也都在談這件事,而我們跟父親的作戰常常是失敗的。作戰有時候起於愛,未必是起於恨,那是很複雜,我現在的感受格外深刻。我母親90幾歲了,我一直在跟她作戰,她不鼓勵我們寫作,現在她當然沒辦法掌控任何事,這讓她很沮喪,我們的愛就會回來,再回來。我覺得這真的非常複雜。
像在一個貧窮的村落,一間工廠的進駐,我們會說,它只提供了10%的人工作機會。但得到這10%工作機會的人會覺得,「我就是得到了,這就是我要的。」我們不可能要求他,「你要為大多數人著想啊」,這是我們做運動者的一種高尚心情,但實際上,以個體來說,他就不是這樣。
所以,其實抗爭失敗了,那是從我們的角度去看。但它留下了一些因子,包括在環境團體的努力之下,今年《礦業法》已經修正了,表示政策是可以改變的。過去是世襲的,挖了礦,20年後還可以再繼續挖下去,現在是20年後如果再做評估,下一代可以推翻。這其實是很大、很重要的進步,我們父輩或母輩決定的事,我們是可以推翻的。
以現在地球環境的劇變來說,時間其實有點緊迫,但如果以地球的壽命來看的話,那其實不長,任何的改變都是好改變,不管它是來自幾十年後。
➤關於抗爭失敗,以及信念的沉積與結晶
主持人:有時壞的轉變來得更快……
吳明益:這就是無奈的地方,就像我們的人生,沒有辦法完全符合心意。我自己在學校工作,有時候想寫東西,但是不可能,我們要遵循制度。這時心裡的矛盾、痛苦就會出現,你也解決不了。
當學生來抱怨說,他的生命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其實我也想跟他說,我自己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但是我們還是要裝成一副這是可以寬宥、解決,可以面對的。就像一場環境運動失敗時,彼此安慰的心情。寫這部小說的過程裡,也有一些很像個嘆息。我訪問到最後,錄音裡受訪者說,「就失敗啦,就是這樣,一下子20年過去、30年就過去了」,他的原話就類似這樣。
花蓮和平旁邊有個村子叫澳花,他們正在反對焚化爐。所謂焚化爐是從水泥廠轉型的,因為水泥需要高溫焚燒,而花蓮沒有垃圾焚化爐,他們準備把垃圾運到這裡來焚化,所以村民開始抵抗。
一個新的抵抗出現了,上個抵抗失敗了,但是不代表新問題出現時,我們就躺平了,他們還是在抵抗。所以小說的最後,我其實是非常積極地告訴大家,這東西是會沉積的,像我後記裡面寫,像沉積岩一樣,它會一直累積的,最後會結晶,可以挖出一些可貴的東西。它沒有真的一敗塗地。
主持人:這是個信念問題,要有信念決定繼續下去,才會變成沉積層。
吳明益:像我們這種到了一定年紀的人,已經沒有信念了。但是,20歲的人,他們會長信念出來,只要不要故意掌控他們,他們會有新的信念出來。
我曾經在課堂跟學生說,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說「我以後長大要當街頭藝人」,你回答「不錯耶」,那表示台灣實質變了。那年我看到歐洲有個少女想要以無動力帆船環球,她爸爸做的事就是送她去上課,因為要安全,至少要有專業技能。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文化信念,我很希望我們也能這樣對待下一代。●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收聽下集:閱讀隨身聽S9EP10》作家吳明益 /文學如何成為城市的記憶,一些參與國外作家節的啟發 ft.《海風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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