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書房》史上首位獲獎台灣得主!楊双子《臺灣漫遊錄》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獎殊榮,及其他藝文短訊

【得獎消息】

■第75屆美國國家圖書獎頒獎典禮於11月20日盛大舉行,楊双子著、金翎英譯的《臺灣漫遊錄》(Taiwan Travelogue)獲頒翻譯文學獎殊榮,在過去6個月的評選期中,從譯自丹麥、瑞典、西班牙、敘利亞、科威特、剛果、烏拉圭、哥倫比亞等33種不同語言的多國作品中脫穎而出。獎項評審團主席、作家鍾芭.拉希莉(Jhumpa Lahiri)頒獎前致詞表示:「翻譯一向不容易,但它卻是對抗霸權時不可或缺的手段⋯⋯我們要大力讚賞這些持續為美國引進翻譯文學的獨立出版與小型出版社。隨著美國在封閉國界的討論日益激烈,這些出版人努力將外國圖書放在他們的出版清單上,讓譯者能實踐他們獨一無二又舉足輕重的勞動。」

楊双子是史上首位獲頒本獎的台灣得獎者,她發表的獲獎感言如下:

「有些人會問我,為什麼要書寫100年前的事情,我總是回答,『書寫過去,是為了走向未來』。

100年前,就有人說『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100年後,今天的台灣人,也說這句話。但是,我們對話的對象並不相同。100年前,我們對日本人這麼說;100年後的今天,我們對中國人這麼說。

這100年來,不變的是,我們一直面對著身邊有強大而且具備侵略性的國家,與此同時,台灣人自己內部的國家認同、族群認同也很不相同。現在有些人,會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就好像100年前,有些台灣人會覺得自己是日本人。

我書寫,是為了回答:『台灣人究竟是什麼人?』我持續書寫過去,是為了迎向更好的未來。」

本屆「美國國家圖書獎」其他獎項:

  • 作家芭芭拉.金索沃(Barbara Kingsolver) 獲頒美國文學傑出貢獻獎章。美籍非裔女作家童妮.摩里森 (Toni Morrison) 和西語世界最知名、最多讀者的作家伊莎貝.阿言德(Isabel Allende)也曾獲此終身成就獎殊榮。金索沃著有9部小說,包括《毒木聖經》、普立茲小說獎得獎作《Demon Copperhead》,金索沃的作品亦涵蓋非虛構、詩歌、新聞和科學寫作。

    芭芭拉.金索沃(圖片擷取自Youtube)

  •  67歲作家帕西瓦.埃弗烈特(Percival Everett)憑藉《詹姆士》(James)贏得小說獎,這本小說以馬克・吐溫經典作品《頑童歷險記》中被奴役的角色吉姆(Jim)為主角,重新詮釋原作。本書同時入圍今年布克獎,《衛報》評論稱其「引人入勝、痛苦、幽默又震撼」。埃弗烈特的上一部作品《Erasure》為2023年奧斯卡得獎電影《美式小說》之劇本原著。【➤相關書介
  • 非虛構類獎項由人類學教授、麥克阿瑟天才獎得主傑森.德里昂(Jason De León)憑《士兵與國王:人口販運中的生存與希望》(Soldiers and Kings: Survival and Hope in the World of Human Smuggling,暫譯)獲得。他擊敗了薩爾曼・魯西迪等強勁對手。
  • 青少年文學類獎頒發給阿拉伯裔美籍作家Shifa Saltagi Safadi,其小說《Kareem Between》講述一名敘裔美國男孩因2017年川普針對穆斯林國家所下的旅遊禁令,被迫與母親分隔兩地的故事。該禁令於2021年拜登上台後取消,但近日川普即將重返白宮,已宣布他將再次恢復禁令。
  • 詩歌類獎授予巴勒斯坦裔美國詩人Lena Khalaf Tuffaha,她的作品《Something About Living》探討巴勒斯坦問題,上台致詞時她呼籲加薩走廊停戰。

■美國最大連鎖書店邦諾書店(Barnes & Noble)一反往年只選1本年度好書的慣例,今年公布3項年度書店大獎得主。在13本決選作品中,帕西瓦.埃弗烈特橫掃各大文學獎項的《詹姆士》錦上添花,獲得邦諾年度好書大獎。今年新增設的2項大獎為童書獎和禮物圖書獎,得獎者分別是凱瑟琳.郎德爾(Katherine Rundell)的奇幻兒童小說《Impossible Creatures》,以及譚恩美(Amy Tan)的手繪鳥類觀察日誌《The Backyard Bird Chronicles》。

邦諾年度書店大獎由全國書店店員提名,今年選出13本決選作品,包括5本小說、6本非虛構文學、1本青少年兒童小說、1本繪本,再由全國邦諾書店店員投票選出得獎者。

■哪些選擇塑造了人的一生,猶如粒子的連鎖反應永遠改變了歷史?澳洲作家理查.費納根(Richard Flanagan)的回憶錄《Question 7》,以探問歷史、記憶與道德難題的身世探索之旅,獲頒英國重量級非虛構文學獎「巴美列.捷福獎」(Baillie Gifford Prize)。費納根從20世紀作家韋斯特(Rebecca West)和威爾斯(H. G. Wells)的短暫情史寫到核彈落下廣島,從日本的戰俘營寫到澳洲塔斯馬尼亞的殖民史,在寫實的紀錄中,亦見事件鋪排和人物描寫蘊含高超的小說技法和情緒渲染力,令《Question 7》成為難以歸類虛實的作品,其法文版甚至入圍今年法國費米納翻譯小說獎(Prix Femina Étranger)。

■英國作家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短篇小說新作《Orbital》贏得布克獎5萬英鎊獎金(約合台幣204萬),這個僅以136頁篇幅講述6名太空人24小時在太空站發生的故事,結合宇宙美景的自然書寫和惋惜事物消逝的感懷,譜奏「太空田園詩」的風格。布克獎評審認為這篇極具野心的短篇作品不僅有觸動人心的力量、深富美感,更反映人類共感的內在創傷世界,既珍貴又脆弱。

Orbital》是史上篇幅第二短的布克獎得獎作,自去年11月到今年9月宣布布克獎決選入圍前僅售出約3,500本,但銷量在最近這兩個月暴增25,000冊,顯示布克獎光環的威力。調查數據也顯示,去年布克獎得獎作《Prophet Song》在布克獎頒獎後銷量也暴增15倍,創下全球售出超過56萬冊的佳績,在在顯示全球出版商、讀者對於布克獎的信賴與肯定。


薩曼莎.哈維及其作品(圖片來源:布克獎官網

【作家動態】

■美國文學評論家、學者兼詩人珊德拉・吉伯特(Sandra Gilbert)11月10日病逝,享壽87歲。吉伯特出版了多本詩集和散文,但最著名的莫過於1979年與蘇珊・古柏(Susan Gubar)合著《閣樓裡的瘋女人》(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被視為第二波女性主義的代表作之一。該書爬梳珍・奧斯丁、勃朗特姊妺、瑪麗・雪萊和喬治・艾略特等19世紀女性作家如何形塑筆下角色,透過瘋狂和離經叛道的女性形象,反抗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父權社會認為女性只能在家相夫教子、溫順聽話的陳腐觀念。後來40多年間,吉伯特和古柏合著多本專書探討20世紀女性作家及其作品,兩人於2012年獲頒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終身成就獎。

【產業消息】

■以文檔分享起家、現在成長到擁有逾180萬訂閱戶的Scribd網站,宣布在自家圖書雜誌閱聽平台Everand推出點數方案,踏出取消「讀/聽到飽訂閱制」的第一步,預計在2025年底前讓所有讀到飽訂戶轉移至點數制。為了吸引使用者改變閱聽模式,Scribd同時宣布與美國出版五巨頭進一步合作,擴充來自五大集團的暢銷書書目。

Scribd全球內容夥伴總監Greg Voynow表示,用戶最重視可靠性,他們可以在註冊時就知道最愛的作者和內容是否包含在Everand的目錄內,尤其是類型文學。Everand整體電子書和有聲書將超過150萬冊,且能與市場同步上架新書,免去以往的等候期。

■美國最大連鎖書店邦諾(Barnes & Noble)修正2024年展店計畫,回應強勁的實體銷售力道,由新開50間門市上調至60間,並於今年11月於加州、佛羅里達、印第安納、堪薩斯、新罕布夏、紐澤西、猶他、紐約及華盛頓特區等地開設了12家新店。

邦諾書店的新店並非都是開疆闢土的先鋒,有些則是因應社區生態的新陳代謝,關掉舊店再取而代之,推出符合公司新政策的設計風格,更加強調書籍、玩具、電玩及禮品區的陳設,甚至附帶B&N連鎖咖啡廳。


B&N書店(Barnes & Noble官網

■隸屬於TikTok母公司字節跳動(ByteDance)的8th Note Press,日前宣布明年將推出10到15本新書的實體書,正式進軍紙本書零售市場。乘著BookTok掀起的閱讀風潮,8th Note Press去年成立,與Zando出版公司合作推出電子書試水溫,主打千禧世代和Z世代讀者。8th Note Press總編暨行銷總監Jacob Bronstein表示,該公司還是以出版紙本書為最終目標,因為紙本書仍是目前最受歡迎的閱讀形式,尤其某些文類甚至不能沒有紙本書。但他也強調8th Note以讀者為中心,透過觀察網路討論趨勢、根源和讀者群體來決定出版方向,而非局限於特定類型。

無獨有偶,微軟公司本月宣布成立非營利出版社「8080 Books」,以當年推動微型電腦普及化的Intel 8080晶片為名,著重出版科技和商業等領域具原創性和前瞻思想的內容。8080 Books網站也提及將實驗微軟的最新技術,以期縮短書籍的製造和經銷流程,讓書稿更快上市。

8th Note和8080 Books並非第一家踏足出版的科技公司,亞馬遜早在2007年成立Kindle Direct Publishing自出版服務平台,兩年後成立Amazon Publishing出版社。無論是新的出版形式或接觸讀者的新管道,這些非傳統出版社的加入,可視為回應了當今作者和讀者的新需求。


8080 Books第一本書《No Prize for Pessimism》(圖片擷取自:8080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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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18:00
話題》從「不輸給日本人」到「一定要贏日本」:關於台日棒球百年牽絆的書籍 ft.世界棒球12強賽

世界12強棒球錦標賽,台灣擊敗日本全國振奮,許多人也回想起2013年的經典賽複賽,台灣一度領先,最後惜敗的慘痛記憶。巧合的是當年在第九局擊出追平安打的,就是本屆賽盃的日本監督井端弘和。此番井端承擔敗戰責任一臉鐵青,不過井端與台灣也頗有緣分,幾年前曾在新成立的台鋼雄鷹客座,看到曾經指導的選手們發光發熱,相信賽後井端風度翩翩的祝福也是真心誠意。

在一級賽事擊敗日本,是過去台灣球迷不敢想像的事。畢竟日本算是台灣棒球的引路人,從1895年殖民後不久,日本人就在台灣打起棒球,也意外的發現台灣人的棒球天份。因為電影《KANO》而讓大家熟悉的嘉義高農棒球隊,被詮釋成一支混合了日本人、漢人和原住民的多彩球隊,不僅多次打進甲子園大賽,還出了後來在職棒戰場上活躍的「人間機關車」吳昌征選手。

今(2024)年熱血記者鄭仲嵐出版了《追尋岡村俊昭》,談的是戰前在職棒相當活躍,戰後則轉任教練的南海隊選手岡村俊昭的故事。鄭仲嵐從岡村隱身為日本人身分之後的花蓮原住民身世之謎開始,一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找到日本人治理台灣、理番政策下活躍的「能高團」,也挖掘出日本人在台灣種下的棒球之芽,令人印象深刻。還有稍早一點謝仕淵的作品《臺灣棒球一百年》,則以豐富的學術史料爬梳,寫就一本關於日本人、國民黨與台灣棒球,台灣認同間彼此牽絆糾纏的百年歷史。


岡村俊昭(左)(圖片提供:大塊文化/岡村家族)

「打敗日本」是作為棒球後進的台灣人百年來追求的目標。因此嘉農過關斬將,一路殺進甲子園冠軍賽,台灣人歡聲雷動;「二郭一莊呂怪物」在日職打出好成績,我們開心不已;陳金鋒、王柏融在國際賽砲打日本強投,我們也一定振奮無比。

每一次國際賽對上日本,雖然都知道實力有差距,但還是會對「打敗日本」抱著期待,雖然每次惜敗的都是台灣,直到本屆12強賽會才讓台灣完成悲願。也因為如此,許多球迷都說彷彿經歷了一場隨時可能被喚醒的美夢,直到最終的雙殺前,很多人都還抱著可能被逆轉的PTSD症狀,畢竟過往鍋貼實在吃太多了。


2024世界棒球12強賽奪冠,完成了前一世代球員的未竟之志,前代球星正是如今的教練團成員,左起:高志綱、彭政閔、王建民、高國輝

➤殖民地台灣:不想輸,因為不願被輕視

不過「打敗日本」的夢想,又因為政治與社會的變遷,而有不同的幽微變化。日本時代想要打敗日本的心情,比較像是「不輸給日本人」。因為台灣是殖民地,處處受到不公平的對待,儘管殖民者帶來現代化,但現代化所帶來的文明開化,也讓台灣人有了被歧視、被看輕的感受,因此亟欲證明自己並不輸給日本人,值得被更好的對待。這是台灣人對殖民所採取的抵抗策略。

這個「不輸給日本人」的夢,也不只發生在棒球,在其他領域也很常見。比如在藝術史領域,雕塑家黃土水每天拚盡全力雕塑,就是為了追求精神上的不朽,因為他始終惦記著要為家鄉帶來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


台灣雕刻家黃土水(左),右為文化部長李遠帶著黃土水國寶作品《甘露水》前往日本東京藝術大學大學美術館(文化部提供)

畫家李石樵以〈楊肇嘉氏之家族〉入選帝展,因為他知道議會請願上街頭15次,還不如觀賞帝展的天皇一句話問起畫中人物是誰,有何事跡。還有創下台灣人首度在「日本畫」項目中入選帝展的陳進,她留學出發前謹記著「既然去了就不能輸人,要很堅強,不能輸。美術史、日本語都要熟記,認真讀,成績好,別人就不會看輕你。」


李石樵(左)及其名作〈楊肇嘉氏之家族〉(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收藏)


台灣畫家陳進(左)及其膠彩名作〈香蘭〉(高雄市立美術館)

也有像是在學習院讀書的辜寬敏,即使父親貴為貴族院議員,在學校仍然經常被同學嘲笑是「支那人」、「清國奴」。他不服氣就和同學打架,證明自己不輸給日本人,因為只要打架贏了,內地人就不敢對他冷嘲熱諷。陳翠蓮在《台灣人的抵抗與認同》書中,對於台灣人在殖民地的文明開化中經歷的認同,與如此認同下交織相纏的抵抗,以及如何在這樣的兩難中有了自治之夢,都有相當精彩的描述。


前總統資政辜寬敏(左)與現任中華棒協理事長辜仲諒(中)。鹿港辜家與日本的故事,也是台日交流歷史的重要一頁

➤飄流太平洋,流轉日本、滿洲國、台灣的他們

無疑的,被殖民者的宿命,必是要從備受壓制的殖民體制中掙脫出來,是為「解殖」。當然對手無寸鐵的民眾來說,解殖並不容易。畫家陳澄波和郭柏川的生涯都是例子,他們以優異的成績從東京美術學校畢業,卻無法受到平等對待,最後只好往日本勢力範圍下的中國發展。

也有許多出色的台灣人,因為在日本、在台灣都飽受歧視,只好去了被稱作「王道樂土、五族協和」的滿洲。比如當過滿洲國交通總長的謝介石,他知道在滿洲,他就比滿洲人更像日本人。

安德森在《想像的共同體》書裡敘述的殖民地官僚朝聖之路中,也有描述過土生白人異地出仕的過程,造成了「我們」克里歐人之所以異於西班牙出生的「他們」之間的差異。可是在19世紀亞洲殖民的過程當中,這種朝聖之路反而創造了殖民者理想中的升遷階序。

這是殖民者的策略,他們希望被殖民者很爭氣,但又忌憚著被超越,因此不管被殖民者實力再好,也不會給你公平待遇。如果你有夢想,那就去其他的殖民地實現,因為在殖民地階序中,你就有機會成為殖民者的一員。

不只是日本,英國在印度、法國在越南,還是更早的西班牙人在中南美,所有的殖民者都用同樣的心態在面對殖民地不想輸的人們。因此嘉農打進甲子園當然很好,但拿到亞軍剛剛好,拿冠軍可千萬不行。吳昌征或者岡村俊昭都很棒,但地位都不可能超過被戰爭耽誤,最終在台灣海域戰死的名投手澤村榮治。


嘉農棒球隊第二代的球員、有「人間機關車」之稱的吳昌征,是戰前最具代表性的台籍職棒選手

➤沒有國家的冠軍們

這種奇妙的心情也延伸到戰後,譬如王貞治和長島茂雄的一時瑜亮,日本人很明顯是偏向血統純正的「嫡子」長島,而不是拿中華民國護照,非日本籍的「庶子」王貞治。儘管王貞治的成績明顯比長島更出色,而且在日本長大的王根本不會講中國話,在階序中他還是「比較不日本」的那個人。關於王貞治的認同困境,在鈴木尚史的《王貞治百年歸鄉》裡面有精彩的描述。


擁有「世界全壘打王」美稱的日本棒球名將王貞治

有「不輸給日本人」夢想的也不是只是台灣。1936年柏林奧運,來自韓半島的選手孫基禎代表日本贏得馬拉松金牌,孫基禎也很掙扎,這面金牌在計算上屬於殖民者日本,他只是一個「沒有國家的冠軍」。這個故事後來拍成電影,在韓國大受歡迎。

戰後留在日本的韓裔棒球選手張本勳雖然創下2000支安打的驚人紀錄,但在他的回憶當中,韓裔身分始終讓他感受歧視,只有打得比日本人更好才能無視於噓聲,討回這筆帳。這個故事在名監督野村克也的《野生教育論》裡面也有提過。


韓國馬拉松名將孫基禎(左)與在日韓人第二代棒球選手張本勳(右二)


1936年台灣田徑名將張星賢任職滿鐵時期,代表日本參加第11屆柏林奧運會,是第一位登上奧運殿堂的台灣運動員。選手生涯飄流台灣、日本、滿洲國,光復後因在日本的盛名,連田徑教練身分也被國民政府刻意打壓。(臺史博登錄號2016.002.0004)

➤以仇日教育,確立民國正當性:紅葉少棒與李登輝的感嘆

不過隨著時代變遷,這種「不輸給日本人」的情緒也有微妙的變化。戰後台日分離,台灣被中華民國接管,後來中華民國又接連遇到內戰敗退、威權統治,和國際社會的正當性危機挑戰。這段期間因為「學做中國人」的國族建立需要而推動的仇日教育,也深深影響著一整代人的意識形態。


1960年代技驚亞洲的台灣紅葉小將(圖/取自台東紅葉國小)

那個時代「打敗日本」被國民政府包裝成一種為國仇家恨雪恥的情緒,紅葉少棒就是其中的例子。但也有對國民黨威權統治敢怒不敢言,轉而懷念起當年日本殖民美好昨日的人,這種情緒也在90年代台灣民主化之後迸發出來。司馬遼太郎在《台灣紀行》書中訪問李登輝,談到「生為台灣人的悲哀」,其實就是在談這種因為出生場所之故,「無法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情緒。


台灣前總統李登輝

➤台灣民主化以後,美式球風加入,打贏日本是證明自己

不過隨著民主化、本土化成為主流價值後,談「不輸給日本人」已經不再是殖民與被殖民的意義,比較像是實力的自我證明。好的選手像是二郭一莊、呂明賜、陳大豐都在日本打出成績,開始被看作是個人理想的實現。同時期也有挑戰失敗的,像是郭李建夫、陳義信、郭建成、陳大順,他們回到台灣後,也都在新成立的職棒聯盟中有出色表現。日本的夢未圓,也許是機運,也可能是還不夠強,但總不至於會是歧視或國族恩怨。

今年的12強賽中,幾位從日職離開的選手郭俊麟、張奕、陳冠宇都投出好成績,頗有證明自己實力「不輸給日本人」的悲願。但這早已不是殖民時代那種代表台灣不能被看扁的心情,而是個人展現的不服輸鬥志。

隨著2000年後全球化風潮崛起,亞洲選手挑戰大聯盟也成為一股風潮,日本不再是台灣選手旅外唯一的歸宿,台灣人的棒球夢突然有了日本以外的選擇。陳金鋒、王建民、曹錦輝、郭泓志和陳偉殷,甚至倪福德、王維中、林子偉、張育成都上過大聯盟。觀察他們比賽所帶來的「美式球風」,也成為新的教科書指標,小時候教練教球的日式球風之外的新選擇。


陳金鋒(左)與郭泓志等旅美名將帶來了美式球風(wiki)

➤21世紀前10年,崛起的中國,外交疲軟的台灣:棒球讓台灣被看見

每年都有選手挑戰日職或者大聯盟,有些成功,也陸續有人鎩羽而歸。這些挑戰都被認為是選手自我成就的挑戰,雖然表現出色的選手被稱作「台灣之光」,但那代表的比較像是在中國打壓下台灣「想被看見」的渴望。尤其在21世紀前十數年,相對於中國正在崛起,台灣經濟不振、外交疲軟,供應鏈上的重要性漸失,國際社會也不太在意台灣委屈的時候,這種「想被看見」的期待特別高,王建民也成為當時台灣的救世主。

不過幾次國際賽對陣日本,最後技不如人敗下陣來,也不會有人用國仇家恨的心情來面對,反而是對陣中國意外敗下陣來,讓台灣人恨得心裡癢癢,一面也憂慮崛起中的中國是不是也會如此將台灣踩在腳底。不過在一系列的國際賽中,依賴幾位標榜美式球風選手的出色表現,也讓許多後進興起去美國闖闖的念頭。至此,台灣棒球開始有了更多美日混血的跡象,走出了自己的路。


昔日旅美名將,如今成為12強牛棚教練的王建民(wiki)

➤台美日混血的當代,台日棒球依然緊密

當然,這段時間的台灣棒球也持續和日本緊密相連。出色的選手想要更上一層樓、赴日挑戰的不少,陽岱鋼和王柏融到火腿隊、宋家豪在樂天隊,早些的吳念庭、陳冠宇、郭俊麟、李振昌、姜建銘、林威助等人,一直到新一代的孫易磊、古林睿煬都是,人數雖然沒有小聯盟多,但也是一大群人。也有像陳傑憲、廖任磊這樣去日本念高中,或者退役的張泰山等好幾位選手去打獨立聯盟,有著嘗試挑戰日職念頭的選手。


左起:陽岱鋼、王柏融、宋家豪與吳念廷都是挑戰日職的名將(wiki)

另外一個台日棒球始終緊密相連的證據,是日本教練大量輸出到台灣。從職棒草創時期的山根俊英、森下俊夫、引地信之到田宮謙次郎,日本教練來去如過江之鯽。去年進入中職季後賽的三隊裡,兄弟的平野惠一、樂天的古久保健二都是東洋總教練。統一的首席教練玉木朋孝也是日本人,富邦也有好幾位日本教練,連號稱美式球風的味全龍也有聘請日籍教練,整個聯盟可以說是濃濃日風。台鋼的總教練洪一中去年在推出回憶錄《勉強自己》時,也提出過日本棒球優於美國的說法,引來美日兩派球迷互戰。

我自己在社區球隊陪小孩打球時,也經常為了這種美日觀念的差異而困擾。我小時候打球的資訊都來自日本,因此各種姿勢、準備都是濃濃日風。但後來王建民在大聯盟掀起風潮,「美式球風」漸漸成為教練圈的新主流,也讓兩種球風的彼此適應成為教練圈的課題。球風倒是沒什麼優劣,但不同文化所帶來的衝擊,小孩各有適應,其實也是台灣棒球漸漸走出混合式新觀念的風格。


台灣隊投手群,左起:郭俊麟、張奕、陳冠宇,都曾挑戰日職,因為台灣隊奪冠引起日媒再次關注(世界12強棒球錦標賽臉書專頁)


左起:旅美好手配球皇帝林家正、強投林昱珉與台灣職棒味全龍隊名投林凱威,都待過美國亞利桑那響尾蛇小聯盟系統(世界12強棒球錦標賽臉書專頁)

➤台灣隊少的,是選手胸前國家的名字

當然,那麼多球員挑戰大聯盟的日本,這幾年的教練風氣也有很大的改變。比如曾闖蕩大聯盟的羅德隊監督吉井理人,在《最好的教練不給答案》當中揭示的球風,包括不輕易改選手動作、引導球員去思考為什麼等等,就和他的大前輩野村克也完全不同。

時代在變,對職業選手而言,到更高的聯盟挑戰,都是個人職涯的規劃。他們成功成為光芒,大家拍手;不幸鎩羽而歸,也能在稍低階的聯盟繼續精進自我。

幾年一度的國家隊比賽,是唯一還有一點國族競爭意味的比賽。但隨著「台灣」在國際上發光耀眼,這些選手打起球來,也越發有自信,越來越不被國仇家恨綁手綁腳。勝利時彼此擁抱慶祝、失敗時互相拍肩勉勵,把混合著美日台球風的隊形好好打出來,不再是「不輸給日本」,而是抱著「一定要贏日本」的信心而來。

12強奪冠讓台灣選手們有機會證明自己的實力,現在我們少的,只有選手胸前的國家名字。但我們都很清楚,不正常的不是始終存在的台灣,而是被中國壓力牽著鼻子走,對台灣的光耀多彩視而不見的國際社會。


世界12強棒球錦標賽台灣隊長陳傑憲,其手勢提醒全世界,台灣隊少了自己國家隊的名字(世界12強棒球錦標賽臉書專頁)

➤推薦讀物

  • 《追尋岡村俊昭:熱血記者的台日百年棒球超級任務》, 鄭仲嵐著,大塊文化
  • 《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 》,班納迪克.安德森( Benedict Anderson)著,吳叡人譯,時報出版
  • 《臺灣棒球一百年》,謝仕淵 著,玉山社 
  • 《台灣人的抵抗與認同》,陳翠蓮著,遠流出版
  • 《王貞治百年歸鄉》,鈴木洋史著,李淑芳譯,先覺出版
  • 《野生教育論》,野村克也著,蔡昭儀譯,大牌出版
  • 《台灣紀行》,司馬遼太郎著,李金松譯,大田文化 
  • 《勉強自己》,洪一中、陳祖安著,感電出版
  • 《最好的教練不給答案》, 吉井理人著,科科任譯,堡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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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16:07
人物》我田野,我記錄,故我在:利格拉樂.阿𡠄的女族書寫

從部落田調、幾度中斷的散文,到終於完成小說《女族記事》,利格拉樂.阿𡠄(Liglav A-wu)構思這個排灣部落的故事,已經超過10年。去(2023)年初,她將抽屜裡的文稿拿出來密集改寫後,交出成品。她描述寫作過程行雲流水,最快時日產3000字,但背後原因竟是:「太需要宣洩工作壓力了!」

口中說著「壓力越大,產量越大」的阿𡠄身兼多職,除了是作家,還是原住民族電視台專題記者、也曾擔任製作人。過去5年來,她還投身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原住民族政治受難者暨相關人士口述歷史影像紀錄計畫」,奔赴全台蒐查史料、訪談田調,執導完成共15位原民受難者紀錄片。

在新聞工作、白色恐怖歷史調研兩種高壓工作的夾殺下,寫作對阿𡠄來說,自然是「非常療癒的事」了。尤其面對白恐議題的沉重,她坦言幾乎需要尋求諮商,因此,寫作對她而言是轉換情緒,她也藉此首度從散文跨足到小說,織就成《女族記事》這部優美如詩篇的部落記事。

➤從自身部族開始的田野

束起一頭灰白長髮,阿𡠄話聲沉穩,訴說的卻是各種衝突記憶。她體內流著交雜的血脈——母親出身屏東來義鄉排灣族文樂部落,比母親年長25歲的父親,是來自安徽的外省人。「身分認同」對年少時的她來說,曾是個難題。

她從小隨父母住在屏東,父親過世後,母親搬回部落,她也在17歲左右,逐漸從平地眷村走進母族部落,開始與vuvu(排灣族語的祖父母輩,此處指外婆)親近,「我的部落田調可以說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沒有斷過。」

不論婚喪喜慶,或日常的衣食住行,阿𡠄總是纏在部落的vuvu們身邊問東問西。然而,排灣族有嚴謹的階級分界,非頭目家族者對部落事務沒有決定權,甚至不能過問,因此出身平民之家的她,可說頻頻犯忌。vuvu擔心她的行為違反禁忌,常以殺豬儀式道歉,她笑說:「所以一路下來,vuvu為我殺過好幾次豬!」

《女族記事》著墨她在1990年代於部落所見,女性mamazangiljan(排灣族語的部落之王,也稱族長、頭目)面對孫子分家爭產時,如何在傳統和現代間的衝突做出協商。小說藉由樂歌安這位族長人物,呈現其家族四代所經歷的時代變遷,以及發生在她們身上的愛情、工作、繼承等生命故事。而與樂歌安維持終生友情的平民女性吾艾,原型即是阿𡠄的vuvu。

阿𡠄解釋,小說雖名為「女族」,但排灣族並非女系部族,而是採「長嗣繼承」制,由家中第一個出生的孩子為繼承人,不論男女。但她自己的家庭剛好三代皆是長女,小說中的樂歌安也真有其人,因此女性領導、女性情誼,甚至是女性的情愛故事,便串成了筆下動人的篇章。

或許因為電視台工作的影像訓練,《女族記事》的敘事充滿畫面感。阿𡠄表示,雖有長年的口述紀錄為本,但寫作時她又特地回到部落「感受」——例如總是跟隨著吾艾出場的檳榔、飯桌上的芋頭,得親自去聞聞它們的氣味。還有書中描寫頭目巡視土地時,會沿途凹折樹葉做記錄,也是後來再訪才從老人家口中聽到的情境。

相較於女性主角,書中男性角色「戲份」不多,卻畫龍點睛,豐富了部落的性別圖像,並帶出幾被湮沒的歷史。例如「從中國回來的」里本,原是樂歌安的少年情人,兩人因階級不同被迫分離,里本也在二戰時被徵召上戰場。殊不料,失去音訊40年的里本,原來在戰後滯留中國,在當地生活成家,晚年才帶著傳奇色彩千里返鄉,回歸部落。

這般人物不僅存在於小說中,也是阿𡠄在部落真實認識的長輩。而這亦是那一代原住民日本兵的共同經歷,他們的故事曾零星被媒體報導過。

➤積澱已久的創作能量

成年後,阿𡠄除了是外省小孩、排灣女兒,還多了泰雅媳婦的身分。她隨前夫、同為作家的瓦歷斯.諾幹居住在中部的泰雅部落,摸索全新的部落文化。1990年代初兩人創辦《獵人文化》雜誌,投入原住民文史研究與發聲。

她表示,泰雅有著與排灣截然不同的傳統,帶給她很大的衝擊。她過去的散文作品《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祖靈遺忘的孩子》等,即大多書寫原住民女性面對的衝突矛盾。

「但這次,就算散文越寫越長,仍不足以承載我想表達的東西,於是決定跨到小說。」對她來說,跨越最大的坎不是「虛構」,而是長篇敘事的筆法和結構。不過初次嘗試,她充分享受到小說彈性更大的自由感。

阿𡠄自述文學閱讀很雜,從馬奎斯、莫言、海子,到鍾文音、童偉格,與原民作家巴代、瓦歷斯.諾幹等,「他們對我的刺激是,我很想知道他們筆下的世界是怎麼觀察到的?於是我的方法就是回到我的田調現場,去觀察,然後寫出來。」至於文字形態,她最推崇的是小說家王定國。

筆耕近30年,在《女族記事》後,阿𡠄又完成長達10萬字關於原住民政治受難者的散文,並馬不停蹄地著手撰寫下一部關於白色恐怖的小說,預計15萬字。

創作力如此豐沛,她自認是因題材累積已久,尤其關於白恐受難原住民,是她從1990年代便與瓦歷斯.諾幹投入的議題,當時蒐集到的名單有45位受難者。遺憾的是,當時訪談累積的近3000卷錄音帶,全在921震災毀於一旦。直到將近20年後,她才重新投入,接下紀錄片拍攝工作。

其實,白色恐怖離她並不遠。她透露,父親年輕時曾因玩無線電被舉報,遭逮捕、關押數個月,「他說牢房每天都會點人頭,從1數到100帶出去。有一天數到他了,他就被裝進麻布袋,直接丟到海裡,後來幸運被漁民救起。」如此驚駭的往事,父親只在喝醉時偶爾談及。後來,她在國家公開的檔案中,也並未找到父親的案件。

說這話時,阿𡠄同樣波瀾不驚。若不是記憶太深沉,就是她已經歷/聽聞太多。

➤錄下流逝的傳統,記住變化中的掙扎

身為新聞記者,阿𡠄同時關注原民運動,尤其國土計畫、原住民白色恐怖受難者以及原住民族實驗教育,是她近期最關注的三大議題。

她認為,社會運動若只上街頭、沒有累積論述,會是一種「消耗」。因此,或帶著未解的懸念,或出於記錄的急迫,她投入田野。她的書寫,也常常源自田野。

在眾多身分中,她自認不是站在第一線的運動者,而是個記錄者。就如《女族記事》刻畫部落階級文化和現代社會潮流間的衝突,樂歌安以智慧化解了挑戰,但在現實中,她坦言結局「沒那麼圓滿」。她自己對部落的兩造意見,並無明確立場,「我傾向靜觀其變,我的角色是,記錄部落文化在淘汰或保留的過程中,所歷經的轉換與掙扎。」

阿𡠄說,排灣為台灣人數第二多的原住民族,且分布地域集中在南部,這兩個因素讓它所受的都市化衝擊,相對較少。不過,她仍透過迂迴的方式,珍惜著被時代一點一滴沖刷掉的傳統,如書中以不少篇幅描繪樂歌安成為族長繼承人所必經的nakivecik(文手),以及她離世後巫師的安靈與召喚儀式等,她以口述、文獻融合小說筆法,為這些近乎失傳的祭儀,留下神祕又充滿臨場感的紀錄。

談及原住民文學的發展,阿𡠄不願武斷評論,但她提到,隨著創作者的生命經驗越來越豐富,主題早已不限於身分認同、原漢衝突等,其定義和範疇也越來越駁雜——是「作者身分」抑或「題材」屬於原住民,才能稱原住民文學?描寫都市原住民、同志、甚至架空歷史的奇幻神話,算不算?歷史小說、研究調查報告、部落誌之間的區分,是否越來越模糊?

面對這些爭論,她毋寧抱著包容態度,畢竟寫作對她而言,最珍貴的就是「自由」,是她在新聞任務之外,能夠「好好呼吸」的一方所在。寫到卡關時,她就看電影或逛網路文學平台紓壓,BL、懸疑小說都是喜歡閱讀的類型之一,並以這些線上作者「日更三千」的進度來砥礪自己。

是的,BL,有何不可?她接著話鋒一轉,表示排灣部落內早有同志家庭,她認識最老的一對vuvu年過七旬,部落裡也有認養其他家庭孩子的同志多元成家。她自己的vuvu都說:「這有什麼?很正常啊!」

書寫的題材源源不絕,只怕時間不夠。這或許是利格拉樂.阿𡠄下筆如此疾速、且始終在路上的原因。

女族記事
作者:利格拉樂.阿𡠄
出版:晨星出版 
定價:39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利格拉樂.阿𡠄

漢名高振蕙,既是排灣族也是外省二代,數十年來始終在身分認同的河流裡跌跌撞撞,流離在父系與母系的家族故事中,著有《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祖靈遺忘的孩子》等散文集,以及《故事地圖》兒童繪本,編有《1997原住民文化手曆》。近年來投入「原住民族政治受難者暨相關人士口述歷史影像紀錄計畫」的拍攝工作,完成共15位原住民族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紀實紀錄片。另外也開始著手小說創作,2024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女族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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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7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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