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瞭望婆羅洲的兩種角度:張貴興談《鱷眼晨曦》feat.伊格言
➤蛇用花紋假裝,人用故事唬爛:不真實中的真實
講座一開場,作家伊格言提到自己最近很喜歡看蛇,他每天在臉書社團「野生蛇相」欣賞各式各樣的蛇,感到著迷與放鬆的同時,也納悶這個超過5萬人的社團是因為蛇的哪一點聚集在一起?「漂亮的花紋」是伊格言猜測的主因,龜殼花、雨傘節都具有非常漂亮的紋路,還有一種白梅花蛇,長得跟雨傘節非常相近,會透過偽裝成雨傘節來躲避天敵,讓其他動物害怕。
伊格言表示,這些奇怪斑斕的花紋讓他想到張貴興作品裡的種種怪物——那是同樣絢爛奪目的想像力所催生的,例如《野豬渡河》的怪物龐帝雅娜:
龐帝雅娜是馬來女吸血鬼,是孕婦死後變成。現身時伴隨指甲、花香和嬰啼,狗兒狂吠,以美女形象誘惑男人,殺害後食之,進食的時候會露出醜臉利牙,徒手撕裂男人肚皮,啃食內臟,擰爛性器官,隨手丟棄。間或攻擊孕婦,吃掉胚胎。
張貴興多彩的想像力和鉅細靡遺的細節,讓伊格言聯想到小時候被表哥唬爛的故事。表哥告訴他:「布丁最下面黑黑的部分有毒。」導致他從此吃布丁都非常害怕。張貴興笑著回憶兒時同樣常被人唬爛,聽了很多感覺不真實的故事,其中包含催生出《野豬渡河》、來自父親的故事。
「1941年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後,因為聽說結了婚的女人就不會被日本人抓去當慰安婦、軍妓,很多年輕的女孩子紛紛馬上結婚。我父親那種20歲、年輕力壯、英俊瀟灑的男子就到處相親。有一次他到茶館跟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相親,女孩有一頭烏溜溜的長髮,比較奇怪的是,她把長髮梳下來遮住臉,幾乎是一半的臉都遮住了,只露出一隻非常神秘的、美麗的眼睛。」
張貴興繼續轉述:「我父親在媒人的陪伴下跟她聊天,聊得非常投機,父親對她的印象非常好,心裡想著,就是她了,就是這個女人了。那時大概是7月、8月,東南亞在7、8月會刮西南風,這時候從窗外颳起一陣西南風,非常強烈,呼——就把女孩的頭髮吹散了,露出她右邊臉上一塊非常大的墨青色的胎疤,幾乎布滿了半張臉。」
因為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張貴興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故事,但小學跟別人分享時,很多人不太相信,就連跟家人親戚求證,他們也都說沒聽過這個故事,唯一聽過的只有張貴興跟他弟弟。
➤至矣,盡矣,不可加矣!
張貴興笑著補充:對這段故事最為存疑的就是作家黃錦樹,但他倒是對《鱷眼晨曦》很捧場,寫了一篇書評,書評裡出現的「至矣,盡矣,不可加矣!」8字,讓張貴興備感興趣。
「至」在商代的甲骨文,其形象是一支箭從很遠的地方射到地上,落到地上,表示已經到達了。「盡」的形象是一隻手拿著刷子,在刷一個器皿,這個器皿的飲食已經喝完了、吃完了,沒有任何東西了,表示已經到達了極限。「不可加」這三個字,則可褒可貶,「無法再更多」或是「太多要爆炸了」。
「太多要爆炸」冥冥中也對映到張貴興與婆羅洲。關於被定位為馬華作家,張貴興沒有意見,但他在書寫故鄉婆羅洲時,對華人的移民史、拓荒史或者奮鬥史,已經感到疲憊、厭倦、不可加。「這種陳年往事,雖然牽扯到我的命運,但它是無可改變的事實,所以在醞釀《鱷眼晨曦》的時候,我的著眼點是用生態史去寫一部小說,並且推展人類未來的命運。」
婆羅洲作為世界第二大雨林,每年全世界生產的木材有一半來自此處,從1980年代起就遭受大量的焚燒跟砍伐。2008年,馬來西亞政府在婆羅洲北部的砂拉越建立許多發電廠與水壩,利用水資源來發電。經過伐木、發電廠和各種資源的採伐,婆羅洲的原始森林遭到巨大破壞,植物和生物多樣性也深受影響。在這樣景況下,張貴興開始著手寫一部生態有關的小說。
「小說裡面提到1815年和無夏之年有關的一次火山大爆發,還有地球的5次大滅絕,還有所謂宇宙的起源,都是一種至和盡的呈現,沒有比這個更極限、更毀滅性的情境了。」張貴興進一步解釋:「黃錦樹說的至跟盡,如果指的是文字的操作,我認為(《鱷眼晨曦》)比起我前面的幾部作品,我已經盡了非常大的克制;如果指的是情節的推演,我覺得還不夠至,不夠盡,推演得不夠深、不夠遠,還可以再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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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來自千年僅得一見的蒼穹繁星
《鱷眼晨曦》書封上印著「華語文學的馬奎斯」,魔幻寫實也是張貴興作品的元素之一,但伊格言認為這部小說比前作《猴杯》、《野豬渡河》的魔幻多了一種科幻「偽知識」的技法,讓整體故事在想像力的奔放中混入了以假亂真的知識理論,他好奇是什麼樣的歷程讓張貴興做出這樣的嘗試?
張貴興回答,他很少去思考或探討創作當下的技法,只是自然地將偽知識納入小說之中。寫《鱷眼晨曦》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來自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一則科幻短篇〈夜幕低垂〉(Nightfall),而這則短篇又是根據愛默生《自然論》裡面的一段文字:
如果蒼穹繁星千年僅得一見,試問世間凡人又當如何讚嘆和膜拜,且將這神祕天國的記憶千秋萬世流傳?
張貴興解釋:「如果人類並非每個晚上都可以看到繁星,而是一千年只看到一次,那麼我們就非常地珍惜跟讚嘆這個星夜的美麗璀璨,和宇宙的浩瀚。」
〈夜幕低垂〉則敘述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銀河系,一顆名叫凱葛的星球。凱葛被6個太陽環繞,這6個太陽根據不同的週期此起彼落,終年累月照耀著。星球上的居民從來沒有看過黑夜,直到經過2049年後出現日蝕,凱葛星球才出現很短暫的黑暗,在這數小時的黑暗中,星球上的居民看到滿天的繁星,也才體會到宇宙的浩瀚和自身的渺小。
歷史學家根據過往的經驗,認為每當凱葛星球墮入那數個小時的黑暗的時候,星球上的居民因為恐慌和無助,就會陷入一種瘋狂的人性敗壞狀態,火苗、烽煙照亮了黑暗的星球,好像進入了原始世代和末日的氛圍,也延伸出每隔2049年的動亂和戰爭、秩序的湮滅和文明的潰敗。
這個故事讓張貴興想到大英帝國的全盛時期,日不落帝國擁有全世界1/5的土地,太陽在24個不同的時區從來沒有落下,一直到二戰之後,大英帝國的光芒才慢慢地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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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砂拉越,從1841年一直到1963年,一直是英國的保護國跟殖民地,後來英國為了它的影響力和自身利益,強勢地把砂拉越、新加坡、沙巴和馬來亞組成一個國家叫馬來西亞,也引起砂拉越當地華人的左翼份子的武裝鬥爭的抗爭。」
但張貴興的重點並不在人類間的歷史,「我的重點是透過兩顆鑽石跟英國皇冠的儀式,鋪演一場環保的、生態的氣候劇場,也透過人性的敗壞和陰暗,延伸出一場接近地球大毀滅的末日氛圍。」
張貴興在婆羅洲生長的20年,每天都看到非常美麗的繁星,甚至捨不得睡覺,常常躺在陽台就睡著了,他說:「我們如果偶爾抬頭看一下這滿天繁星,除了陶醉在繁星的璀璨美麗,或者也可以思考一下這宇宙的浩瀚跟人類的渺小,順便思考一下我們人類在這個星球所犯下的無以彌補的罪行,我們都是共犯,因為我們都在毀滅跟摧殘這個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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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比真假更有意義
提到馬奎斯的魔幻寫實,伊格言也分享其他喜歡的寫實文豪與作品,包含勒卡雷、雨果,還有《齊瓦哥醫生》、《紅樓夢》,他並提出長篇寫實小說的兩個方向:虛無與崇高。
《紅樓夢》是虛無的代表,讀者看見一個大家族歷經漫長的故事,最終走向凋零;《悲慘世界》則是用漫長的篇幅刻畫一個聖人,探討所謂的神聖或神性是如何產生的,在寫實當中發展出崇高。
伊格言認為,文學史上為了超越這樣的寫實巨著,開始多了寫實之外的招式,例如邏輯、議論或是偽知識,代表人物如昆德拉(Milan Kundera)、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還有一路如馬奎斯、張貴興跟駱以軍,用魔幻去超越寫實。《鱷眼晨曦》則兩路都嘗試,將婆羅洲變為一座非現實的雨林。
張貴興回應他年輕時也看了很多寫實作品,特別和戰爭有關:大部頭的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雷馬克《西線無戰事》、克萊恩《紅色英勇勳章》、海明威《戰地春夢》、海勒《第22條軍規》,還包括莎士比亞的歷史劇,像《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其中錢鍾書的《圍城》是他認為戰爭小說的最高境界之一,「這部小說其實就是戰火下的產物,雖然通篇小說你聞不到一點煙硝味。」
張貴興也期許自己超越,「我想我應該寫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不應該遵循前輩們寫過的那些東西,所以就想到了剛剛伊格言說的,非常超現實、非常魔幻的,可能讓人難以置信的一些場景,我覺得這是寫小說的一種樂趣。」
砂拉越歷史的混沌不明,正是小說家進場的時候。「在有限的、少量的,利用這些有限的少量的史料去建構我的小說書寫的時候,我應該怎樣套上一個想像的空間,讓小說的書寫更真實地呈現呢?這點也是婆羅洲給了我非常充分的養分。」
婆羅洲充滿著鄉野傳說,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這些鄉野傳說,它很原始很蠻荒,很血腥也很暴力,它非常地神鬼,但是流淌在每一個人的血液中。它悖離現實,但是又那麼貼近現實生活,它是一種禁忌,也是當地人賴以為生的生活規範,更是當地人長久累積跟醞釀出來的一種信仰跟智慧。外地人看這些鄉野傳說的時候,會存疑或者藐視,不過對當地人來說,它可能就是一種金科玉律,在我個人看來,這些鄉野傳說,比真實的歷史事件更真實。」
張貴興突發奇想,把這些野史跟傳說,當作真實的事件去鋪陳,把尚待考證的正史當成一種野史。「我覺得透過這種方式,我找到了一種書寫的樂趣,因為它給了我很大的想像空間,也讓我建立了個人的婆羅洲世界跟史觀。這種顛倒虛實,把野史當正史,把正史當野史,也就沒有錦樹所說的『至』或者『盡』,它是無至無盡的,也就沒有什麼不可加跟可加的,因為它是無限寬廣的,讓你怎麼去想像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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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貴興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婆羅洲砂拉越,1976年赴臺升學,1980年畢業於師大英語系,1983年入籍臺灣,1991年任中學英語教師。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熱帶雨林為場景,書寫南洋華人社群的生存困境、愛欲情仇和斑斑血淚,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代表作有《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沙龍祖母》、《野豬渡河》等。 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博客來年度選書、OPENBOOK年度好書、亞洲週刊十大小說……等。 2018年《野豬渡河》出版後,先後榮獲Openbook好書獎、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聯合報文學大獎、紅樓夢獎首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 |
報導》2023年美國紐曼華語⽂學獎得主張貴興感言:如果我死了,我願意把心留在台灣,讓濁軀回歸婆羅洲
這是我第二次到美國。上一次去波士頓是在4月,波土頓機場飄著細雪,頗冷。想起波士頓,我就想起兩樣東西,一個是查爾斯河(Charles River)上的野雁,一個是鱷魚,因為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的王德威先生請我吃了一盤鱷魚肉。
說也奇怪,我在婆羅洲這個鱷魚橫行水域的島嶼上住了20年,吃過蛇肉、猴子肉、狗肉和蜥蜴肉,就是沒有吃過鱷魚肉,沒有想到美國卻讓我嚐到鱷肉的滋味。
我出生在東南亞一個熱帶島嶼,這個島叫作婆羅洲,它是世界第三大島、世界第二大雨林,全球每年有一半的熱帶木材產自這。這個大島有3個國家:印尼、馬來西亞和汶萊,種族非常複雜,有馬來人、印尼人、印度人、原住民、華人和白人。
我居住的地方在北婆羅洲,一個叫作砂拉越(Sarawak)的地方,人口大約280萬。它是馬來西亞13個州之一。人煙稀少、野生動物氾濫,有時候我一天看到的猴子比人還多。1841年之前,它是汶萊帝國屬地,1841到1941年,它被布洛克王朝(Brooke Dynasty)統治,也可以說是英國保護國。1941到1945年被日本人佔領,二戰後成為英國殖民地,1963年和馬來亞、新加坡、沙巴組成馬來西亞,1965年新加坡退出馬來西亞獨立後,馬來西亞剩下目前的13個州。
為什麼會成立馬來西亞這個國家?新加坡為什麼退出馬來西亞?其中原因非常複雜。我簡單講一下新加坡退出馬來西亞的原因。
1963年新加坡加入馬來西亞後,新加坡領導人李光耀喊出「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Malaysian Malaysia)的政治主張和口號,這是什麼意思?也就是說,在馬來西亞,不管你是馬來人、華人、印度人、原住民,甚至是白人,只要你是馬來西亞公民,你就有權利成為這個國家的領導人。但人口佔優勢,並且主導馬來西亞局勢和政權的馬來人卻喊出了「馬來人的馬來西亞」(Malay Malaysia),意思是說,在馬來西亞,只有馬來人可以領導這個國家。
李光耀是個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在英國讀書時就說過「等我回到新加坡,我要把英國人趕出新加坡」,他也的確做到了。你們的前總統尼克森曾說,「李光耀是困在籠子裡的老虎」,猛虎出柙,勢必翻山倒海。1960年代馬來西亞,包括新加坡在內的華人人口,並不比馬來人少太多,李光耀喊出這樣的政治主張,在馬來人看來簡直就是造反。
1965年,馬來西亞把新加坡逐出馬來西亞,新加坡獨立了。通常一個國家獨立,應該是歡天喜地的,但李光耀是含淚退出馬來西亞的,因為他的大國美夢從此破碎了,他始終被困在一個小籠子裡。這個小籠子也反映了馬來西亞大部份華人的處境和命運。
我說出這一段歷史,主要是要讓大家知道,馬來西亞是一個馬來人的國家,一切以馬來人為優先。在美國,黑人可以成為美國總統,甚至華人、亞裔和拉丁裔也有可能成為總統,但在馬來西亞是天方夜譚。
1956年我出生在砂拉越北部一個生產石油的小鎮,當時的砂拉越還是英國殖民地。1963年我開始念小學時,砂拉越剛好加入馬來西亞,成為馬來西亞的一個州。當時砂拉越人口大約100萬,華人30萬。
華人移居東南亞,最早可以追溯到漢朝,第二次鴉片戰爭後,清朝國門大開,華人開始較大規模遷徙海外,我的祖父輩在1920年代從廣東移民到婆羅洲,從此落地生根,我是在婆羅洲出生的第三代。我開始念小學時,雖然砂拉越已經脫離英國統治,但沿用的依舊是殖民時期的教育制度。因為當地華人的努力和堅持,馬來西亞有一套相當完整的華語基礎教育。
我小學念的是華校,除了一門英文課,其他科目都是以華語授課。到了中學,因為當地的獨立中學(Independent High School)——所謂獨立中學,除了英文課,其他科目都是以華語授課,但不接受政府經費補貼——離家太遠,我不得不進入英校就讀。
所謂英校,除了每週5節華文課,其他科目都是以英語授課。當時砂拉越雖然獨立了,但教育制度依舊不完整,我中學考的是英國的劍橋文憑,考卷是寄回英國給英國人批改的,包括華文考卷。而要考取優秀的成績,英文非常重要,華文可有可無。雖然可有可無,但有心學習還是沒有問題的。雖然我念的是英校,每週5節的華文課,從中國古典詩詞、章回小說到五四時期的新文學,琳瑯滿目,內容豐富。
此外,還有個很特別的地方:當時砂拉越華人人口雖然只有30萬,但華文報章銷路頗佳,最多的時候曾經有7家華文報章。這些華文報章每天提供副刊版面,讓當地文藝青年發表創作,而且需求量很大。從初中開始就開始向這些無稿費的文藝副刊投稿,發表了很多不成熟的幼稚的習作,一直到1976年我到台灣升學,始終維持著華文書寫的習慣。
如果不是當地華人的堅持、小學的華語基礎教育、中學時期每週5節的華文課、報章上大量發表習作的空間,我大概不會以華文創作,甚至會成為一個連華語都不太會講的華人。
之所以提起這段過程,只是提醒大家,我雖然生長在異國,因為祖父輩的固執和某種尊嚴,始終在典型的華人社會中成長、接受過不是很正統的華語教育,也一直以華語書寫為榮。
我從1976年來到台灣,到1982年成為台灣公民,早已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不過,台灣人始終認為我是馬來西亞人,而馬來西亞人又似乎把我當作台灣人。1990年,我回到婆羅洲探親時,發覺當地的小販把我當作日本人,用日本話和我打招呼。2002年,在當地等公車時和一個年輕的馬來人聊天,這位馬來人問我:Are you a Korean?我說:No, I am from Taiwan. 馬來人說:Oh! Made in Taiwan. 2010年,當我再次回到婆羅洲時,當地人卻把我當作大陸(中國)人。隨著日本、韓國和中國的經濟起飛,我總是被誤認成不同國籍的人。我一直不以為意,甚至覺得這是很好玩的一件事。
剛才提到我從初中開始投稿,也一直以華語創作,但真正讓我初識文學殿堂,開始較認真創作的卻是西方文學。
高中的時候,為了應付劍橋文憑考試,學校透過各種方式加強我們的英文。高一開了一門英國文學課,讓我們在老師帶領下閱讀英國作家的作品,包括:愛德華.莫根.佛斯特(E. M. Forster)《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印度之旅》、威廉.戈爾丁(William Golding)《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莎士比亞《馬克白》。三本小說和一個劇本。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學校為什麼讓我們讀莎士比亞?對英文基礎不是很好的人來說,莎士比亞看多了,恐怕英文只會越來越退步。後來才知道,那是劍橋文憑指定的課外讀物。
同個時候,有一組英國劇團在婆羅洲巡迴表演莎士比亞的舞台劇,在我們那個動物比人多的地方表演《亨利五世》。為了看懂表演,我囫圇吞棗的看了《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透過這批作品,我開始接觸外國文學,尤其是莎士比亞的重要作品。我大概看了6到7遍。
接觸到外國文學後,進一步擴展了文學視野,讓我追隨一些前輩到台灣升學,延續了我的創作生涯。
如果我一輩子留在婆羅洲的話,我可能早已放棄文學創作。
我20歲離開婆羅洲,今年66歲,生命中超過三分之二是在台灣渡過。雖然我的小說背景大部份在南洋,但是我今天能夠持續的創作,要感謝台灣的環境和支撐。我曾經說過,如果我死了,我願意把心留在台灣,讓濁軀回歸婆羅洲,就像蕭邦一樣心留祖國。這當然只是一個隱喻。
台灣很小,在一些人眼裡,她甚至不是一個國家,這塊土地有許多傑出的人才,因為台灣的小,他們的成就也被縮小了。我希望除了紐曼華語文學獎,能夠有更多國外的文學獎把注意力放在台灣。
我在台灣和海外雖然也得過一些文學獎,但紐曼華語文學獎對我意義非凡,原因就在華語這兩個字。紐曼文學獎的評審委員閱讀的,不是二手翻譯,而是原汁原味的中文。
雖然我的英文沒有各位的功力,今天這個場合我也可以用英文發表感言,但一想到華語書寫對我的意義,我還是說華語好了!在這裡,我要特別感謝我居住了46年的台灣、非常專業和令人尊重的紐曼評審委員,當然還有發起紐曼文學獎的紐曼家族。恕我不一一點名。感謝!感謝!●
Eyelids of Morning
作者:張貴興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5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貴興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婆羅洲砂拉越,1976年赴臺升學,1980年畢業於師大英語系,1983年入籍臺灣,1991年任中學英語教師。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熱帶雨林為場景,書寫南洋華人社群的生存困境、愛欲情仇和斑斑血淚,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代表作有《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沙龍祖母》、《野豬渡河》等。
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博客來年度選書、Openbook年度好書、亞洲週刊十大小說……等。
2018年《野豬渡河》出版後,先後榮獲Openbook好書獎、花踪文學獎馬華文學大獎、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金鼎獎、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聯合報文學大獎、紅樓夢獎首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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