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傾聽時代,復原被剝奪的尊嚴:莊瑞琳、胡淑雯、張心哲談《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有聲書

主題:與記憶的回聲共振:談《靈魂與灰燼 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有聲書
主持:莊瑞琳(春山出版總編輯)
與談:胡淑雯(本書主編、作家)、張心哲(演員、《靈魂與灰燼》有聲書朗讀者)
整理:梁綉怡、趙俐雯

➤一刀切開歷史這塊蛋糕,看到白色恐怖時期不同觀點


莊瑞琳(Openbook攝)

活動開場時,春山出版總編輯莊瑞琳先從《靈魂與灰燼》編選的意義說起。

90年代後大量出現的白色恐怖回憶錄及口述史,大多留存於一般讀者生活中難以觸及的學術機構,此次透過紙本出版與重新定位,拉近了讀者與白色恐怖紀錄史料間的距離,帶給莊瑞琳很大的啟發:「過去所謂的受難者,放在如同作家的位置重新去理解,作品就是他們的回憶,他們對那段歷史的經驗。雖然裡面沒有羅列出小說選一樣赫赫有名的作家,大部分名字可能大家都不認識,但這就是這套書的價值——他們的位置像作家一樣重要,尤其在回復這段歷史上面。」

然而,考量到《靈魂與灰燼》90萬字的篇幅對讀者而言是一大挑戰,轉化成有聲書型態成了另一種選擇。有聲書必須考量聲音呈現的整體感,不能照原稿念,因此盡量避開再詮釋的文本。兩位主編以第一手紀錄與回憶為重,選出31位作者的36篇作品,最後5卷有聲書全長共53.9個小時。莊瑞琳笑說:「我想也許聽完53.9個小時,還是會比讀90萬字來得輕鬆一點點。」

有聲書依據寫作者的身分及其視角,分為7大主題:繫獄作家、青春、地下黨、女人、身體、特務、島。莊瑞琳提出有趣的比喻:「假若白色恐怖歷史或轉型正義的問題是一塊蛋糕的話,我覺得這7個主題是希望給大家7個不同切蛋糕的方式,一刀切下去時,會看到裡面不同的觀點。」

在場聽眾不免好奇:身為有聲書朗讀者之一的張心哲,對這項任務有什麼想法?

➤錄音功課:成為受難者的聲音


張心哲(Openbook攝)

張心哲過去曾與《鏡好聽》合作錄製甘耀明《成為真正的人》、海明威《我們的時代》、《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有聲書,但他自陳,面對《靈魂與灰燼》要演繹的內容特別緊張:「這套選輯所牽涉的都是非常深廣、嚴肅,同時又很私密的事。這些人分享真真正正發生在他們身上的苦難經驗的時候,我會問自己:我是誰,我有什麼資格去成為他們的聲音,來替他們說話?」

張心哲自我要求,有聲書錄製前,得先站在讀者身分去理解故事,讓想法自由萌芽。接著再思考如何畫分篇幅,讓不同段落能量得以延續。最後則是進行潤稿,避掉多義同音詞(如「記述/技術」、「植物/職務」)或艱澀字眼(如賡續、不啻),以免讓聽者產生混淆。

張心哲舉《靈魂與灰燼.卷五:失落的故鄉》中,他所演繹彭明敏親自撰寫的〈逃亡〉(試聽連結)以及美國傳教士唐培禮將協助過程寫成的〈撲火飛蛾〉為例說明,逃過種種監視威脅,順利離國的過程,讓他聯想到以1979年伊朗革命為背景的美國電影《亞果出任務》(Argo,2012):「裡面同樣都有偽造身分、逃離高壓政權的危險情境,有諜對諜的過程。比如說,彭明敏教授有一隻手斷掉,但逃亡出國時怎麼掩蓋掉他沒有一隻手、使用日本人護照出境?除了變裝還需要偽造照片,照片上還要有日本海關壓的入境鋼印戳記。」

莊瑞琳補充,彭明敏在1964年因和學生合寫《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遭逮,在國際輿論壓力下隔年獲特赦,但監視和騷擾讓他決定在1970年1月逃亡離開台灣。莊瑞琳感嘆,彭明敏受到時代虧欠:「看《逃亡》這本書的細節,會覺得那時候台灣最聰明的人,他的智商竟然是用來為了逃出去。」


《逃亡》書影與彭明敏(取自財團法人彭明敏文教基金會臉書

張心哲提到,1970那時沒有智慧型手機、沒有網路,彭明敏在信件與電話都被監視竊聽的前提下,要策畫、聯繫跨國逃亡,是一大挑戰:「要講暗號、電報怎麼打,所有東西都要推演。雖然知道這是過往的苦難經歷,但我必須有點抱歉地說,處理方式反而想讓聽眾覺得緊張、精彩。」

進入錄音室後,不能只照本宣科地念台詞與搬演。有聲書的重要任務之一,即是透過聲音立體化出場人物的特質,讓故事動聽。要達成這個目的,張心哲分享錄音時,會同時賦予自己兩種身分定位:一是導演處理文本的俯瞰視角,讓聲音詮釋的過程保持連貫、不突兀,此外,聲音演員的基本功亦不可懈怠:

「(以聲音展演角色)給聽眾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先接收進來,用聽的方式接收到作品想傳達的意義或精神,我覺得它才能變成一個敲門磚,帶領讀者進一步了解。」聽眾不假思索地接受設定,才能順暢地把故事聽下去。當張心哲決定了角色聲音、篇幅及如何說故事後,即可在編輯及錄音師的共同把關下,完成有聲書。

回顧《靈魂與灰燼》有聲書參與歷程,張心哲深感榮幸:「其實我只是用自己很微小的力量,多一個方式去宣傳、推廣他們(白恐當事人)的故事。在讓大家認識白色恐怖這件事情上,可以盡到一點心力,成為參與的一份子是滿榮幸的事情。」

身為《靈魂與灰燼》主編之一的胡淑雯,接著深入分享70年代台灣政治與社會環境的特殊性,和童年時的聽讀體驗。

➤聆聽政治控制下的逃亡經驗,感受顫動


胡淑雯(Openbook攝)

「我還記得,第一次讀到彭明敏飛機落地之後打電報,告訴他們成功了,讀到時,我的心是會顫動的。我想像聽有聲書的時候,也得到那樣子的顫動。」胡淑雯回憶起當時莊瑞琳提到《靈魂與灰燼》推出有聲書的可能性,也分享個人的期待:「身為喜歡閱讀,也熱愛文學的人,我非常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對於有聲書的渴望,經常希望在一天的疲憊過後,躺在床上用聽的方式去吸收東西。」

聽讀的心願與其說是想嘗鮮,其實更貼近胡淑雯的童年體驗:「我的父母、長輩是會聽廣播劇的,在我的聲音閱讀經驗裡頭,其實隱隱約約殘存著一些廣播劇的記憶。」

胡淑雯認為〈逃亡〉跟〈撲火飛蛾〉情節近似偵探類型小說,但也分析彭明敏的出逃主要是為了脫離政治控制:「要對抗、衝破的對象,其實就是體制。那是巨大的監控體系,讓自由的聲音出不去。」

她用「物質的厚重感」形容1970年流亡者躲離政權所採取的變裝和偽造手法,其中的限制與數位極權的當代極其不同。「1970年真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年代——是彭明敏逃亡那年、是刺蔣案發生那年,也是中華民國即將被逐出聯合國的前夕。」胡淑雯語帶懇切表示,閱讀《逃亡》一書時,她不禁聯想同時期其他政治受難者的不同命運。根據當事人事後補述,1970年初,彭明敏的成功鼓舞了因蘇東啟案被關在台東泰源監獄的政治犯,同年2月,他們以「臺灣獨立」為名發動監獄革命,最後卻一一被捕獲,5人被判處死刑,直到2021年才在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的努力下,撤銷叛亂罪名。令人嘆惋。

此外,身為小說家的胡淑雯,格外留意戒嚴時期人跟語言的關係。受到國家語言政策與背景影響的政治受難者,都怎麼說話的?她帶讀者暫時回到1950年代,政治受難者被偵訊的現場:

「問案的人經常是福州人或福建人,總之『𪜶講的話阮聽有,阮講的話𪜶嘛聽有的彼款人』(他們說的話我們聽得懂,我們說的話他們也聽得懂的那種人)。當然有替情治單位工作的本省人,另一種情況,更大的權力者、下命令的人,他們講的話可能對被捕的人來說,是完全聽不懂的,所謂外省人,中間就有人幫忙翻譯。」

除了語言溝通的複雜情況,另一方面,要理解當時政治犯的處境,最深刻的莫過於重現偵訊時的攻防對話:「問案過程中,那種既驚恐又疲倦的聲音,是什麼樣的聲音?驚恐疲倦,但我(被逮捕者)必須要動用所有的小聰明跟狡猾,設法逃過這一劫、隱藏我想隱藏的,說出他們(情治單位)想聽的那種狀態,就是我當時想像的有聲書狀態。」

這樣精細的情境氛圍感受,透過文字閱讀只能模糊想像,而有聲書卻能透過朗讀者的翔實描述、第一人稱的表演詮釋,讓讀者如身歷其境。

比如,《靈魂與灰燼》有聲書中夾雜國臺語的呈現,包括朗讀者陳余寬質樸生動重現〈蕃薯仔哀歌〉主角蔡佑德在看守所與年輕殺人犯的對話(試聽連結)、李英立朗讀〈施儒昌訪問紀錄〉,表達口述者對於家族悲劇的哀痛(試聽連結)。李英立也透過一人飾多角,以聽覺打造〈調查局黑牢三四五天〉前特務遭逮捕後嚴刑逼供的拷問現場。

除了外省與本省的語言隔閡,胡淑雯也提到在語言政策強制推行下,日語、台語之間的混用,及後續衍生出的台灣國語:「(50年代前後的政治犯)以台語為母語,受過日文教育的人,慣用語是台語跟日語。他們也在政權轉換的過程中學習國語,口音可能會更接近台灣國語。但在語言政策的傷害下,台灣國語其實長久以來被剝奪了讀者與聽眾,也是一種被剝奪了尊嚴的聲音。」

胡淑雯停頓一下,接著說:「怎麼復原這個聲音,並且復原聲音裡頭承載的創傷,同時還給那聲音本有的尊嚴呢?對我們這整個世代來說非常困難,我們都還在半路上。身為後來的人,我們用什麼樣的心情去理解這些(描繪戒嚴時期經歷)作品,而他們會用什麼樣的聲音、語調來告訴我們他們的故事?這是我今天特別想要談的。」

➤增加對歷史維度的理解空間,倒退著走入未來

除了直指情感的聲音敘事外,胡淑雯也強調認識白色恐怖有多層次的感官途徑:前國家人權館館長陳俊宏,曾與黑眼睛跨劇團合作的沉浸式戲劇體驗《夜長夢多:異境重返之求生計畫》,便是讓人明白「政治暴力跟身體之間的關係,以及這個政治暴力在封閉空間裡頭對身體的影響」的方式。

莊瑞琳回應:「我們正處在一個逐漸增加維度的狀態。我們會先從2D閱讀文字開始,當有了有聲書之後,會聽到聲音表情,就多了一個聲音的維度。剛才淑雯講的沉浸式戲劇,又多了讓你體驗被審訊的身體感。不管做歷史、小說、聲音、劇場工作,大家都在自己的創意上面,增加理解歷史維度的空間。」

她也誠實地表達將近10年來爬梳台灣白色恐怖歷史的感想:「所有的重現都是有侷限的。我們是在現當代有限的框架下試圖近那段過去,無論了解再多,我們還是無法重現那個時代。淑雯、偉格切蛋糕的方式展現他們這一代的小說家所在意的價值。20年後或許會換另一種方式,因為那個世代的人想要知道的都不一樣了。」



對此,胡淑雯也深有感觸。

她在《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的序文標題〈倒退著走入未來〉,概念即是引用自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撰寫的〈歷史哲學論綱〉裡,以「歷史天使」(Angel of History)為題,重新命名表現主義畫家保羅.克利的畫作〈新天使〉(Angelus Novus):

歷史天使的臉轉向過去。我們看到的過去是一連串事件,他則看到單一一場大災難,不斷堆積殘骸,拋到他腳前。天使想留下來,喚醒死者,重整破碎山河。但一場風暴從天堂刮來,撐開天使的翅膀,力度之大,使他再也無法收翅。風暴不可抗拒地將天使推向他背對的未來,而他眼前的破瓦殘礫則繼續向上堆疊。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說的進步。


班雅明(取自Wikimedia Commons

胡淑雯進一步解釋:「我們面向歷史,又渴望走向未來,所以只能面朝過去,倒退著走入未來。目前的資源跟工作條件都不夠,我們對那個時代的聲音、氣息、生活史的了解,都還在逐步地建構當中。當下能做的,就是用當代所認可、專業而美好的聲音,把故事說清楚,將聽眾引進來,讓整個社會願意加入班雅明大天使『倒退著走入未來』的行列。」

「未來有多長,過去就會有多長。這條路一旦走得夠久,當我們看過去看得足夠遠,也足夠細緻,有能力重構所有紛雜的細節,也就是小瑞剛剛提到的維度——對過去的了解越豐厚,未來才可能越有內容。」胡淑雯的聲調殷切,在踏實與積極之中,足以燃起希望。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 卷五:失落的故鄉(有聲書)
作者:劉宏文、呂培苓、胡子丹、杜晉軒、郭于珂、彭明敏、唐培禮、謝聰敏
出版:春山出版
時長:9小時58分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對談》陳淑瑤X童偉格說《魔以》:作品只為閱讀而生的書寫美學,及筆訪陳淑瑤

主題:魔以與童話—小說的出版魔法
與談人:陳淑瑤(《魔以》作者)/童偉格(作家)
整理:趙俐雯

➤從《潮本》到《雲山》:老廢荒壞的日常及一起蒼老的觀察者

童偉格:鄉土文學的基本寫作命題,是從70年代台灣工業化過程,逐漸加劇的城鄉人口移動,及鄉村地方的掏空化著手。另一種則是專注於美學探索、具魔幻寫實色彩的寫作方法,千禧年後被命名為「新鄉土」——少年少女在應該熟悉的家鄉時空裡漫遊,但所有事都發生過了,充滿亡靈幽魂。陳淑瑤的寫作在兩者之外,告訴我們:在家鄉被掏空後還在原處生活的人,必須將老廢荒壞的現象當成每天日常的時候,怎麼正常地活著?這是相當難以書寫的鄉土文學,但《潮本》這個安靜的寫作,為此做了準備。

陳淑瑤的寫作非常特殊,用細緻的聲音,像刺繡一樣,一點一點地將很少有人留心的細節甚至宏大的主題,比方時間本身、宏觀宿命性,情感飽滿、晶晶亮亮地帶進她的寫作裡。在《雲山》的序文中,我把修辭調度、她的基本設想,跟也許對讀者提出安靜閱讀的要求,命名為「陳淑瑤化的美學」。

我發現要理解陳淑瑤小說最好的方法,就是思考她這樣的小說作者是怎麼判斷、評判事物。只要跨越修辭的障礙,閱讀淑瑤的作品其實會帶給我們非常多收穫。這對剛拿到書的讀者構成了挑戰,但如果願意花心思讀的話,會發現挑戰有它的道理。

《潮本》的大規模演練,接著就到了《雲山》。對我來說,《雲山》轉向了更難寫的主題,即是隨著鄉土時間一起蒼老的觀察者本身。年輕時,隱隱約約的傷懷,感到死亡、失去的威脅,在邁向老年的過程中變成每天具體的身體感受。於是一個哲學問題來了:人怎麼在對自己而言漸漸陌生的世界裡,達成某種形式的和好相處?

現代文學規範了少年式的狂飆,寫相當多成長挫敗、青春的過早壞損。《雲山》其實用帶有感情的方式書寫了對文學而言很難觸及的東西——人怎麼邁向熟老?具體到來的「年老」到底是什麼?淑瑤把觀察重心往歲月的後方移了,可以這樣說嗎?《魔以》則是更具體地寫已經年老的家鄉。


☁️延伸閱讀☁️ 2019Openbook 年度好書.中文創作》雲山


➤滾燙、變化的原鄉生活,有著純度最高的現代孤寂


陳淑瑤(印刻文學提供)

陳淑瑤:其實我很怕海,比較喜歡山,山對我來講就是另一種鄉土。《雲山》好像是我寫作的分水嶺,之後我把最多力氣放在描寫離島。

「離島」這兩個字太美了,本身就充滿鄉愁。《魔以》可以說是我描述鄉土的文學作品裡最近代的、此時此刻的離島。魔以:某嶼,某個島嶼。我希望它是任何一個沒有名字、荒涼的離島。

寫完《地老》(2004)後,以為隔10年就會寫關於離島的故事,沒想到一耽誤這麼多年。《地老》後的時代好可怕,三五年就一次大更新,地景或人的心理產生很大的變動。跟偉格私下聊過,他提到《魔以》有些地方跳動或壓縮快了一點,我才意識到寫東西的時候,可能處於自己也想像不到的緊迫心理狀態。之前沒有這種時間壓力,是在《魔以》回看離島的時候,突然驚覺時間過了這麼久。

剛在場的朱嘉漢先生跟我提到(從前)在澎湖當兵,近年回去怎麼變那麼多?一個外人覺得改變那麼多,在離島曾經生活過的人,那種在心裡的衝擊更大,非常大。

童偉格:《魔以》比《雲山》相對薄,但不見得比《雲山》好讀。因為《雲山》比較悠緩,會有很多時間去追溯《雲山》描述的資訊,但《魔以》是很奇怪的構圖,裡面有種相當緊迫的狀態。

為了召喚大家的記憶,來說點當兵的事。那時在馬祖北竿當野戰砲兵,我學到當地的福州話中少用「島嶼」這樣的詞彙。對居民來說,生活空間就是一個又一個孤島了,不會特地指稱(海中的陸塊)。他們的語彙中,島嶼就是山,因為從霧茫茫的海上看過去,會覺得每個突出海面的島嶼都是一座山頭。他們也少用「出海」、「開船」、「泅一段路去」這樣的動詞,從島到島的動詞他們叫「走」。島上當兵一年多,天天看著那片海,突然明瞭了文學理論的說法。

我們太常將都市跟鄉村生活區隔開來,以為那是二分對立的生活。但什麼叫現代社會?現代社會就是純度最高、最孤寂的現代生活。想想被工業化掏空以後的原鄉,過年回去的時候,其實很孤獨:沒有城市的公共空間,在獨立透天厝裡匿名生活而不會碰到其他人。去哪裡找現代生活的荒壞?淑瑤所感興趣,每隔幾年好像換血過一遍,非常緊迫的狀態,其實會在鄉下找到。為什麼?都市生活比起鄉下是更不變動的。蓋好台北101的時候,都市人會設想這棟大樓起碼會立在這裡百年之久,不會去更動它。但在鄉下,每個倉促造成的農舍,可能明年就不在了。記憶中的原鄉,沒有情感上的意義了。


馬祖北竿海岸(圖源TopPhotoImages/Canva)

回到《魔以》,在這樣一個滾燙、變化的土地,女主角川金國中畢業就離家到高雄工廠工作,直到有天母親過世了,50多歲的川金返家奔喪。她的兄弟都希望她在家多陪陪老父親,誰知道這樣一陪,可能就十幾、二十年過去了。

➤無法言說自己的主角川金,困守家鄉的痛苦​與荒涼

陳淑瑤:《魔以》是2019年4月動筆,那時媒體一直在寫川普跟金正恩會面的「川金會」,我就決定女主角名字叫川金。川金沒有好學歷,在家族裡很卑微,常常在土地上一個人不停地忙東忙西,在同學群中也沒有聲音,川普跟金正恩卻是那麼有權勢的人,所以這名字是很大的諷刺。

當書接近完成,就發生(烏俄)戰爭。世界上沒有人不感受到戰爭的威脅,特別是台灣。第一章名叫〈揮單〉,是最後取名的章節。「揮單」這兩個字猛一看很像「揮軍」,「揮單」好像貫徹一個人的意志,戰爭也是從一個人的意志開始,我就取這名字。

童偉格:謝謝淑瑤的解釋,才知道川金原來是從川金會來的。川金她非常勤勞,很肯做事,正因為這樣,造成她是最後困守家鄉的人。所有人都離開了,所有人都對她有歉疚感,但沒有人有辦法幫助她。在我自己的閱讀經驗,我想不起有像這樣的角色,太特別了,即便不放在鄉土文學的系譜來看,都是關於角色典型非常好的創造。

川金跟其他角色比起來,格外沒有語言去說明自己。如果有人可以找到語言,幫我們描述川金每天看出去的世界是什麼,我猜想在台灣小說界裡就只有陳淑瑤了,她會告訴其他人,那種確實會遇到卻沒有語言去說的孤寂是怎麼一回事。

《魔以》描述的每個人都像是貴重的時間層疊下來剩餘的東西。每次讀淑瑤的小說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夏目漱石描述過一種「沒有痛苦的痛苦」。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
(小川一真攝,取自Wikimedia Commons

夏目漱石最後遺作《明暗》寫一個男人開刀,醫師打了麻醉藥,要確定還能不能感到痛苦,就問:「那你現在有感覺到痛苦嗎?」因為麻醉藥效力發作了,這個男人就說:「沒有痛苦,只有沉重的感覺。」好像在這個男人的想法當中,沉重這個詞是痛苦的替代詞或反義詞,沒有痛苦了反而更沉重。體內沉甸甸「沒有痛的痛」該怎麼形容?或許就像沒有神經的皮膚,被人類徒手挖掘,失去痛苦的沉重感。

《魔以》當中有著大量挖掘、整地、灌溉、重新耕種的描述:家鄉的土地經過了漫長的時間,人類離去又回來,在一片荒壞中,一個人嘗試要將農業復甦起來。在某個意義上,土地內裡的神經被抽走了,而人帶著某種記憶、某種情感,移動到這裡,重新想起了世世代代之前,我們的親人到底都怎麼耕作這土地的?你會發現,這如今變成一件非常荒涼的事,感覺到的只是一種抽離的痛苦——你知道它是沉重的,卻找不到任何身體感受來用以形容那樣一種親近鄉土的感覺。特別是川金開著那台鐵牛(耕耘機)在犁田的時候,帶給我這樣的感覺。淑瑤想要如實描述此時此刻能摸到土地的人,他們內在並不輕鬆的狀態是什麼,這是《魔以》特別不可思議的地方。

➤不給甜頭,只為閱讀而生的小說,讀者必須字字跟隨

童偉格:《魔以》修辭的演練,是比《雲山》更困難的調動。讀《魔以》首先會遇到的挑戰,是頻繁換用的第三人稱敘事:每次「他」出現的時候,都要停下來想這篇章所描述的「他」是哪個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角色的感知同時非常明快地被切換到另個角色的感知,一種奇怪的流動因而被小說的行進所串接起來了。所有感知總結起來,就是要描述用以替代痛苦的沉重感。

淑瑤在《魔以》相當靈活的調度,有大量採用「換喻」的傾向。換喻,就是把隱喻抽換運用,比方我長得很像一隻鳥,之後提到「我」就用「鳥」來代替。陳淑瑤會把牛比喻為神桌,下次寫到牛的時候就寫神桌。在這情況下,物與物的性格得到貫通,像進入一個萬物生長的時代。

有時候,作者必須帶著某種費洛蒙,將很孤獨的經驗渲染成遊樂園,以便讓艱難的主題「生命本身的壞毀」變得可口許多,讓人比較願意去服用。可是淑瑤的寫作探索,在我看來其實是站在這種方式的反面,是那種準備給文學讀者讀第二次的小說。這樣一想,淑瑤的小說CP值很高。因為你可以反覆琢磨。

陳淑瑤:一直以來,我創作散文、小說,沒有寫詩,但生活中我常常閱讀的都是詩。我一直想在我的小說裡寫詩,或把文字更凝聚。之前成大台文的老師(編按:應指成大台文系副教授劉乃慈)說我的作品都不給讀者甜頭,我以為這次《魔以》給了很多甜頭,簡直像吃冰淇淋一樣,結果竟然有這麼大的落差,太不可思議了。

我一定要先符合對自己文字的要求,才來談其他東西。幾乎每個關於鄉土或鄉村的故事都會出現井,這本也有。我想創作是掘井,之前自我介紹,我就說自己是掘井人,閱讀也是一種挖掘,如果輕鬆地閱讀的話,井是枯的、是不來泉水的。去挖掘到一個深度,泉水泌流出來才會變成一口井。我想我還是會很堅持這樣的寫作。如果不先要求文字,光是用更簡單的口吻、更容易明白的描述讓別人知道劇情發展,對我來講,寫作就不再那麼快樂了。

童偉格:必須強調,我倒滿希望陳淑瑤繼續「陳淑瑤化的美學」,繼續進行嚴謹、而且有自己規則的探索。誠實說來,我覺得這正是《魔以》所獨有的價值。如果大家已經習慣《魔以》的腔調與美學特色,我想鄭重推薦大家帶著嚴肅的心情讀它。

現在很多IP小說有高潮迭起的故事,其實是為了影像化改編做準備。但淑瑤的小說是「只給閱讀用的小說」,多年來也是純文學寫作的一個重要島嶼,一個魔以。她的修辭調度好像要求讀者去實踐現當代很難實踐的那種閱讀狀態,就是更安靜地閱讀。這是非常嚴格的要求,稍有一點意志潰散——忽然想起簡訊沒回跳開了——再回來就會發現「陳淑瑤的小說已經拒絕我了」。因為這些書是為了未來更長久的閱讀時光而寫的,作為讀者,你要一字一字地跟隨她。我們已經知道註定不好讀,但是,這些書會讓我們得到輕鬆作品所沒有的那個豐饒世界。

陳淑瑤:我認為《魔以》其實沒有像他講的那麼困難(眾笑),《魔以》非常幽默、可愛,真的真的!有點政治性就是。雖然魔以是個離島,也許你覺得很遙遠,但是其實人性是相通的。裡面的人物有自己的生活,有真實性,你會看到你認識的人的影子,有太多故事都可愛而且諷刺性很強的,願你們可以在故事當中找到很多樂趣。


➤OB筆訪陳淑瑤《魔以》:紙本寫字是土壤作業的延續


作家陳淑瑤(王志元攝)

Q:為什麼希望「魔以」是「任何一個沒有名字、荒涼的離島」,而不直接與故鄉澎湖連結?

A:許久以前我就許諾自己可以不必再用明確的地名,當然是有一些事引起我這樣的心理障礙——居「木」「寸」之間的苦,只有木寸中人才懂。書中主角川金,對那太過專業的攝影師說:「你為什麼不能想像呢?」攝影師則叫他「注意符號」。

當飛機接近小島,你是認得土地,而不是名字啊。我以為無名能擁有我想要的自由,其實很有限,只有在虛構幾個村名時好開心,比如:那個航向離島的地方叫「沙騰」,沙騰是一種嘴巴尖尖身體長長的魚,在我小時候算是一種便宜的雜碎魚仔,現在也稀少珍貴起來了。不給地名,又描寫地景,多矛盾啊我。

Q:身為曾經在離島生活過的人,您如何消化物換星移、地景變動帶來的衝擊,融入《魔以》一書的寫作中?能不能談談關於「緊迫的心理狀態」?

A:我有個同學爸爸是民意代表,她告訴我們,過不久就要興建連接台澎的海底隧道了。交通不便使離島保有那麼一點孤寂,現實的問題是,返家這種日常行為,無不變成大費周章的返鄉。疫情較不嚴重的小島,對疫情蔓延的大島關起門來,完全忘了生大病時是要飄洋過海去看病的。

《魔以》書中除了「骨科」、「眼科」兩章,還有其他醫療科別散布在各章節,顯示身在離島就醫時缺乏信心,徬徨無助,往往多了一層心病。那幾個篇幅大一點的作品,都是從澎湖回來之後,毫無預警,隔天就動起筆來,也許再度與鄉土隔離形同漂流讓我不安,也許不能再等待了。

Q:書寫土地與農忙,對您來說最大的意義是什麼?為什麼會設定《魔以》主角川金曾經離家又返鄉?

A:假如我只是一個單純的離島人,不曾手爪腳爪的接觸農作,也許就不會有寫作這回事了,紙本寫字是土壤作業的延續。現今農地大幅縮水,回家我總要去摸一摸,感覺自己可是有土地的人。若要說最好的時光,鐵定是小時候在田野亂跑亂跳、有意無意的驚起草蜢滿天飛舞。現在哪止蜜蜂不見了,昆蟲都變得好少好少。《魔以》書中,川金與小犬去尋找異味的那趟路程,沒遇到半隻昆蟲,何止荒涼。

之前我的鄉土故事皆以居鄉者為描寫對象,這次出現了交叉。不論偏鄉家族乃至整個離島,外移人口多於在家鄉等待的人,我的旅外時間也已多於外島日子。這次只是擇兩組人馬來做一個返鄉試驗,看他們回不回得去。

Q:您在活動提到「揮單像貫徹一個人的意志。」能不能更詳細地向讀者說說「一個人的意志」指涉什麼?

A:有人將「揮單」做揮別單身解釋,也行,返鄉使得如川金這般原本單身的人,突然增加了天上地上一整家族的負擔。這跟時有所聞的爭奪家產完全相反——她揮單(乍看像揮軍)整頓家園,將孤獨的力量,獨裁的力量(她特有的卑微的獨裁)發揮到極致,既瘋狂,又報復似的。另外,小說中所有主要人物都有一段重要的具轉折性的獨處時光,深切的與孤島產生連結,得到了某種神祕指令。

Q:請向未看過書的讀者說說,您在《魔以》中用心特意釋出給讀者的「甜頭」,還有「幽默、可愛」的地方。這次寫作有割捨哪些過往的習慣,或者給自己哪些要求嗎?

A:也許我以為的甜頭一點都不甜,自己的迷思罷了。《魔以》採取一種戲耍的、不屑的、近乎荒謬的口吻,表達對人世人性的憎惡和譏諷,以單數和偶數篇章,一片土地兩個故事交織成一條繩子一根髮辮。結繩時會有一部份線索是隱去的,我任性的任其不解。

Q:最後,請談談透過《魔以》一書,最希望傳達給讀者、讓讀者感受的訊息。

A:迷信一直都存在,各種迷信造成各種戰亂。專注其實是一種逃逸,魔以是返航,更是逃逸。有一詩句我很喜歡,「她住在那裡,非常安靜地過她自設的日子⋯⋯」。就表面看來是這樣的,我們何曾知道她的內在呢?她花多少力氣方能安靜下來自設日子呢?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魔以
作者:陳淑瑤
出版:印刻出版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淑瑤

來自澎湖,現居台北,她在書裡描寫迷濛的木麻黃。已出版《雲山》、《潮本》等作品。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2023-02-21 10:40
童書評》一樣?不一樣?童嘉《想要不一樣》

在小大繪本館草創初期,童嘉曾帶著她的圖畫來和我們一群故事媽媽分享,那時候她因為陪伴母親去社區大學上手製繪本課程,因而對創作繪本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不久之後,她又帶著作品《想要不一樣》在繪本館舉辦了小型發表會,我們見證了這位非典型家庭主婦斜槓人生的「出道」歷程,而且看到她從此以後堅毅的走在創作之路,腳步未曾停歇。

20多年來,童嘉已經出版了30多本書,正是因為以《想要不一樣》為原點,童嘉才會從內心激發出如此巨大的創作能量吧!身負母職,在育兒和理家之外,在繁瑣例行的日常中,除了被賦予的責任,有沒有可能再創造一個屬於自我的空間呢?「我畫故我在」,她在搶來的時間裡,用畫圖和說故事展現了「媽媽的多重宇宙」。

童嘉曾舉辦過主題為「換個角度看世界」的原畫展,《想要不一樣》就是她轉換視角、發揮奇思妙想的換位思考。她曾經說過:「很多靈感只是來自妳我身邊的人事物,多加一點發想,一點點趣味而已。」許多事物在看似平靜無波的表面之下,其實處處都隱藏著微妙的變化,端賴我們是否能用心體察。

「想要不一樣的心情,大家都有過。」這本書開門見山的第一段話,就抓住了所有人普同又幽微的情緒,簡潔的文字不斷對「自我的定位」提出探問,凸顯現實的重量,但幽默又荒謬的圖像語言,卻超乎現實之外,彷彿為沉重的壓力找到了一個出口。時而互補、時而矛盾的文與圖,不僅為讀者帶來閱讀的驚喜,也像是人類處境的隱喻,更激發了讀者反思自我的力量。

日本詩人鴨長明在他的隨筆《方丈記》裡說到:「若從世俗,則身心窘困……若遵從世間規定,又會被束縛所苦。」人心的兩難在於既渴望能被群體接納和肯定,又希望保有自己的獨特性,在社會追求安定的目標下,為了維持人際關係的和諧,「在團體裡面要盡量和別人一樣」,為什麼只是個性的顯現,卻經常會和狂妄或不合群連結,而被視為與惡相近的異類呢?

生命裡總會出現某些時刻,讓人不禁由心底發出「我要不一樣」的無聲吶喊,作者在全書結尾拋出最後一個終極的問題:「你也想要不一樣嗎?」童嘉在圖畫書中精煉出人生的面相,直指人性核心的哲學議題,儘管現實中有種種規定和限制,但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生而為人都要好好思索:一樣?還是不一樣?而童嘉自己,已經用豐沛的創造力,證明了她的不一樣。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想要不一樣(創作20週年紀念版)
作者:童嘉
出版:遠流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童嘉

本名童嘉瑩,臺北人,按部就班的唸完懷恩幼稚園、銘傳國小、和平國中、中山女高、臺大社會系後,按部就班的工作、結婚、生小孩,其後為陪伴小孩成長成為全職家庭主婦至今,2000年因偶然的機會開始繪本創作,至今已出版35本繪本、圖文作品與橋樑書等,每天過著忙碌的生活,並且利用所有的時間空檔從事創作。近年更身兼閱讀推廣者與繪本創作講師,奔波於城鄉各地,為小孩大人說故事,並分享創作經驗。
 
◎童嘉作品在遠流
《想要不一樣》《我怎麼沒看見》《圖書館的秘密》《不老才奇怪!》《嗨!》

小胖貓系列(全7冊)《一定要選一個!》《我只醒來一點點》《外星人來的時候要保持鎮定》《不要一直比啦!》《今天真倒楣,但也很幸運!》《真是天才!》《豬跟豬說嘓嘓》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2023-02-18 20:00

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