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詩人不害怕AI:訪《谷川俊太郎詩選全集》譯者田原
台北如平常下著細雨,視訊鏡頭彼端的東京則相変わらず(與往常一樣)天氣晴。陽光下的田原圍著紅色圍巾,背後貼著「北九州詩人会議.詩と遠方」的海報。
比起「詩」,我更在意「遠方」兩個字。寫詩的人值得欽佩,卻不稀奇,田原寫詩,谷川俊太郎也寫詩,途經世界各個角落,都有可能與默默寫詩的人擦肩而過。至於「遠方」,則真正契合了今天的主題,遠方既是谷川俊太郎的特質,也是田原一直以來進行之事:翻譯。
谷川的詩之所以能傳遍遠方,第一個原因當然是蘊含其中的普遍精神,或者用老派的說法:世界主義。相較於日本詩史,我們更容易將谷川俊太郎放進世界詩史;然而日語畢竟不是人類共通的語言,因此還有一個原因——我們需要翻譯家來解放語言的枷鎖,讓作品走向遠方。
華文世界中幾乎所有谷川俊太郎的作品,都是由田原經手。打動讀者的不只是谷川俊太郎,其中也有部分的田原。會著手翻譯谷川俊太郎的詩,其實源自諸多偶然,田原稱自己能夠到日本留學完全是「被動的」,是「命運的安排」。初到日本之際研究的也並非日本文學,而是中國文學,距離谷川俊太郎可以說是相當遙遠。其後是在莎士比亞專家小林孝信的牽線下才與谷川俊太郎搭上線,相關故事網路上已經有諸多精彩的文章,在此就不贅述。

到日本是偶然,遇見谷川也是偶然,這個雙重偶然的緣卻長達30年之久,且仍在持續。谷川究竟有什麼樣的特質,讓田原願意擔任譯者至今?「谷川俊太郎從不將自己置身於特定社會或時代,而是在浩瀚無垠的宇宙空間盡情地去發揮想像。」他說這是谷川最迷人一點:一位經得起「時間、讀者、翻譯」三者考驗的詩人。「遇到這樣的詩人,不去譯介給自己的母語讀者,感覺會產生一種罪惡感。」田原說。
經得起時間與讀者的詩人不少,經得起「翻譯」的卻並非多數,總是不乏在自身國度享有盛名,卻不被其他語言接納的詩人。田原認為他們的問題在於文本過於封閉、缺乏普遍性,這些作品「內在的『小我』與個人情緒表現得無可挑剔,但缺乏與外部廣闊世界和宇宙的關聯性。」可能徒有空洞的抽象,可能僅停留在感傷的層面。
➤俗不傷雅vs. 俗不可耐
谷川的詩因為普遍而通俗,然而有時候,我們會將通俗視為是文學性的敵人。於是我好奇田原如何看待詩與通俗的關係,文學/藝術性與通俗之間,詩應該站在什麼位置?對於這個問題,田原認為應該要將「俗不可耐」與「俗不傷雅」劃分清楚。「如果是前者的『俗不可耐』,即使作品一時暢銷,對文學本身也意義不大。關鍵得是『俗不傷雅』,也就是說他的詩歌不流於鄙陋而有傷高雅。」這種俗不傷雅的作品才是真正難寫的。
俗不傷雅的詩是谷川,小說的話則可能是村上春樹,兩人的作品都被大量、廣泛地閱讀,卻又被界定在真正意義上的「純文學」。田原認為關鍵在於「文本的語言構成和內部結構、以及潛伏在語言背後的思想」。
俗不可耐能夠暢銷;俗不傷雅才能長銷。1882年日本開始脫離定型詩至今已140年,期間出現過不少「暢銷卻不長銷」的詩集。對此田原引用惠特曼的話:「二流的詩很快就能受人歡迎。」暢銷並不能證明自己一流,而必須是長銷。他舉例東日本大震災之後,暢銷160多萬部的詩集《人生別氣餒》,作者是90歲後開始寫詩的柴田豐。田原也讀了《人生別氣餒》,理解到這本詩集確實能夠鼓勵受挫的人,撫慰了廣大的災民。「但若從專業角度來看,這本詩集還沒有進入真正的詩歌門檻。」他說。
➤詩人不害怕AI
2023年的今天談到「普遍」,不得不想到「AI」。這一年來急速發展的AI繪圖,正是擷取大量資料庫中的普遍特徵來作畫。那麼AI是否總有一天也能寫出普遍性的詩?對此田原抱持悲觀的態度。「理由是AI寫作無論如何組合詞語,其致命的缺點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缺乏心靈。」他說。
AI也許能寫出「普遍像詩」的作品,若要找出語言背後的「普遍精神」,卻必須仰賴人類的心靈。甚至不要說AI,田原觀察到當代有不少寫作者儘管身為人類,卻也只是在機械式地組合詞語。「這類詩歌很容易會被初學寫作的文藝青年誤認為是前衛和新穎,其實不過是錯覺而已。」他認為這些作品詞語華麗,卻不知所云,讀起來如同嚼蠟。更重要的是:無法翻譯。對田原來說,經不住時間和翻譯考驗的詩,稱不上一流文本。
田原曾幫日本集英社的雜誌《青春與讀書》寫了篇〈語言的匠人——關於谷川俊太郎〉,其中強調谷川詩中的人文主義(ヒューマニズム),強調谷川對他者無差別的關懷。在這裡「普遍的語言」不過是谷川的手段,「普遍的人文」才是他活躍至今的原因。而這點,正是目前的AI尚無法模仿的。「對於谷川俊太郎來說,語言並非僅是表現的道具,而是存在。」田原在文中寫道。
還有一點,既是詩的弱勢也是優勢:「跟小說比,詩幾乎沒有太多的商業價值。或許恰恰正是基於這一點,詩歌始終保持著純粹性和神聖性。」田原說。
或者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當作品的價值來自社會上的實用性,便很容易被他者取代,因此比起畫家,商業價值較高的「繪師」更能直接感受到AI的威脅。對於沒有實用性與商業價值的詩來說,更重要的條件是「必須由人類心靈來完成」。
所以詩人(目前還)不害怕AI。
➤沉默是夜晚,又是母親
田原曾以詩集《石的記憶》獲頒被稱作「日本詩壇芥川賞」的H氏賞,最近也在台灣出版了詩集《夢的標點》。我問他自身的創作是否有被谷川影響?他說這題的答案應該由第三人來回答,否則會缺乏客觀性。不過也坦言谷川的作品難以模仿,理由在於他是語言表現的天才。
比起詩,影響田原更多的是谷川的處世。兩人第一次見面,是1996年在萩原朔太郎的故鄉群馬縣前橋市,谷川受邀在世界詩人大會讀詩,當時最鮮明的印象是他與川端康成、吉川幸次郎、小澤征爾、大岡信等人同樣屬於「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巨人」。至於生活中的谷川與詩中的谷川,田原認為兩者並無太大差異,〈自我介紹〉這首詩就道盡了一切:
我是一位矮個子的禿頭老人
在半個多世紀之間
與名詞、動詞、助詞、形容詞和問號等
一起磨練語言活到了今天
說起來我還是喜歡沉默
谷川從不覺得寫詩是至高無上的榮耀,也不覺得詩人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他在隨筆〈沉默的周圍〉中如此寫道:「沉默是夜晚,它本質上是非人類的,而且是人類的敵人。但沉默同時又是母親,我們大家都是從沉默誕生的。」與其說用語言去揭示沉默的本質,莫如說詩人更忠實於自己內心沉默的力量,田原說:
「他謙卑、勤勉、對他者和世界萬物懷有巨大的同情心。這個謙卑,正是支撐谷川走到高處最重要一點。」●
|
作者簡介:谷川俊太郎(Shuntaro Tanikawa) 日本最負盛名的當代詩人,劇作家、散文家、翻譯家。父親谷川徹三是日本當代著名哲學家和文藝理論家。谷川生於東京,畢業於東京都立豐多摩高中。之後,決定不再升學。十七歲(1948年)時受北川幸比古等周圍朋友的影響開始詩歌創作並發表作品。十九歲(1950年)時因詩人三好達治(父親的友人)將其〈奈郎〉等五首詩推介到《文學界》雜誌發表引起注目而一舉成名。二十一歲(1952年)出版首部個人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被公認為是前所未聞一種新穎抒情詩的誕生。 隨後相繼出版了《62首十四行詩》、《關於愛》、《谷川俊太郎詩集》、《旅》、《定義》、《minimal》、《我》等八十餘部詩集,以及理論專著《以語言為中心》、散文集《在詩和世界之間》、《愛的思考》、《獨身生活》和舞台劇、電影與電視劇本等。並譯有童話集《英國古代童謠集》系列和《花生》漫畫系列等圖畫書、詩集、傳記、小說等多部作品。 多年來,谷川俊太郎囊括了日本各大文學和詩歌獎。他的第二本中文版詩選《谷川俊太郎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因「以平易的語言表達深刻,以簡潔的語言表達複雜,呈現出人類精神生活的共同困惑和體現出精湛的文學品質」,於2005年在中國被授予第二屆「21世紀鼎鈞雙年文學獎」。他的英文版和其他語種的詩集也曾在美國和英國等地獲獎。2010年於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春的臨終――谷川俊太郎詩選》,2012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天空——谷川俊太郎詩選》,2011年獲得第三屆「中坤詩歌獎」。2022年榮獲「斯托爾加詩歌節」最高榮譽「金冠獎」,谷川先生的詩被評價為「用簡潔的表現濃縮了瞬間」、「蘊含寧靜,融合了傳統和革新」等。這是繼1996年的大岡信之後,第二個獲得該獎項的日本人。 2015年於台灣首次出版繁體中文詩作《谷川俊太郎詩選》、《二十億光年的孤獨》,2017年出版《我——谷川俊太郎詩集》,2019年出版《minimal——谷川俊太郎短詩集》,2020年出版散文詩《定義》、《心:谷川俊太郎詩集》(以上皆為合作社出版)。 |
話題》衛生紙之亂、雞蛋之亂、XX之亂,我們如何脫離《集體錯覺》?
去年底,書市出現了一本個人認為所有台灣人都應該好好閱讀並反思的書──由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陶德.羅斯(Todd Rose)著作的《集體錯覺:真相,不一定跟多數人站在同一邊!》。
嚴格來說,其實我們長年都生活在集體錯覺(Collective Illusions)之中,但我們往往不自覺,甚至進一步透過自身的刻板印象做出軟土深掘的集體錯誤決策。這本書透過研究結果、作者反思以及實質案例,對這個議題進行深度討論。
《集體錯覺》以三個大章節來分析集體錯誤這個社會現象。第一部分闡釋人類的社會性如何導致從眾陷阱的發生,或是基於資訊不對稱與群眾壓力,讓我們在思考之前直接追隨了群眾的集體錯覺。簡單講就是人云亦云,在沒有掌握確切的客觀證據之前,把謠言當作真實。
第二部分則是探討產生集體錯覺的心理與社會機制。人類是一種會模仿的生物,我們總是在觀察其他人的行為之後,決定我們的行為決策基準,而且別人做出的決策,非常可能在我們觀察吸收之後成為我們學習的標的物。正所謂你有的東西,我也想要有;你得到這個東西的方式,應該也可以成為我取得該物件的方式。然而如果第一個行為人是錯誤的,那接下來的行為者就會延續這樣的錯誤,進而導致多數人都陷入集體錯覺的泥沼。
此外,我們常會假設其他人的思考方式以及整體社會的規範都跟自己的思維一樣,所以我們從他人身上學習了錯誤的觀點,然後又回過頭來認為大家都跟我們一樣,讓我們忘記了要反求諸己。正所謂一傳十,十傳百,集體錯覺就是因為這個邏輯而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第三部分,作者針對集體錯覺這個社會現象提出解藥。書中提出三個方向:自我的一致性、社會信任的堆疊,以及自我覺醒,以這三種方式來扭轉集體錯覺的延續性。嚴格來說,這三項都不是簡單的工作。
自我一致性的追求,等同於要求單一行為者在面對跟自己價值觀或意念有衝突的群眾行為時,與眾人走不同的方向,保持自己的一致性,但行為者本身不見得能夠抵抗從眾的心理機制。在面對一系列錯誤訊息環繞的條件下,當行為者開始發覺自己被錯誤訊息矇蔽雙眼時,往往也難以建立社會信任。至於自我覺醒的部份,這只能希望個別行為者能誠實面對自己的直覺,對於集體錯覺的現象以及其後所誕生的行為,能夠逆轉狂瀾,改變錯誤的洪流。
這三個解方,是羅斯在面對集體錯覺的挑戰時,基於自身經歷與觀察所提出的良心建議,或者更該說是他的期許吧。
為什麼我特別希望台灣人可以閱讀這本書?道理很簡單,現在的台灣是個分裂的社會,我們在國族認同以及對政治未來的想像上,都持有不同的看法。社會上充斥著帶有特定色彩的訊息,試圖以此矇蔽台灣人獨立思考的能力,並藉此影響台灣未來的走向。更不要提中國對台的認知作戰,在台散佈帶有惡意的資訊來扭曲客觀的真實,進一步讓民眾陷入集體錯覺的泥沼之中。
資訊科技進步後,眾多社群媒體興起,同溫層現象也成了一般人日常生活的常態。每個人都躲在自己的同溫層中,讓帶有偏見的訊息環境加深各自原先的集體錯覺,以此更進一步分裂了台灣社會。是此,羅斯所提出的解答猶如警鐘,尤其我們是否可以加深對於彼此的信任,突破同溫層的枷鎖,進一步了解彼此的立場,並藉此破除個別群體所帶有的集體錯覺。
如此為之,我們的社會不僅可以更具有和諧性,更可以讓我們大家用正確的資訊做出正確的決策。雖然上述的環境有點近似烏托邦的理想,但如果越多人可以閱讀這本《集體錯覺:真相,不一定跟多數人站在同一邊!》,我們就越可以往理想國前進一步。畢竟改變自己的第一步,就是先認清我們的「錯誤」在哪裡。破除集體錯覺的迷思,就是現在!●
Collective Illusions:Conformity, Complicity, and the Science of WHY WE MAKE BAD DECISIONS.
作者:陶德.羅斯(Todd Rose)
譯者:劉維人
出版:平安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陶德.羅斯(Todd Rose)
羅斯帶領哈佛大學「個體性科學實驗室」團隊,與非營利組織「個體機會中心」,致力於打破人們對平均值的迷思,推廣個體獨特性的重要,並將其應用於人類潛能、人才發展和社會制度設計等議題上。
「打破平均值」這個衝擊性的觀點,獲選為哈佛大學教育學院最重要的八個概念之一,他陸續受邀到TED、Google與各大企業或教育機構演講。羅斯並在哈佛大學教育學院推動「黑馬計畫」,透過上百位各界成功人士的深入訪談,歸納出屬於他們的成功之道。著有《終結平庸》、《黑馬思維》、《集體錯覺》等暢銷書。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