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如何面對不同文化下的受苦?從《生命之側》練習說一則關於生命的故事
臺灣人類學與民族學學會的網站上有個「民族誌攝影展」單元,點進去可以看到幾屆的入選照片。2020年入選作品中,有一幅標題為「因為今天是祖靈祭」,拍攝者是吳易澄。作品說明的最後一句寫著:這位在篝火屋裡守護著火的大哥說,幾年前因為健康的關係,漸漸把酒給戒了,但今天不一樣,因為「今天是祖靈祭」。
「我對這件事的印象很深刻。」吳易澄提到更多這位大哥的故事:「要講一個人到底能不能喝酒,如果我是以醫療的身分進到部落,當然就是會跟你說怎樣才是喝酒的理想單位,紅酒幾cc、啤酒幾瓶,才是『正確』的喝酒方式。但你知道嗎,部落很多人都比你懂,因為他們聽那些衛教已經聽了無數次,他們比你還清楚。所以當這位大哥告訴我,他有意識到自己健康的問題,可是他也希望能參與這場對他人生意義重要的祖靈祭時,我想到的是:我們在喝酒這部分,難道就不能有一點同理心嗎?」
左岸文化為新書《生命之側》舉辦的第一場主題講座,主題設定在「介入」和「照護」。兩位講者之一即是馬偕醫院精神科主治醫師、曾在原民部落做田野的人類學家吳易澄;另一位則是社會學家蔡友月,她在蘭嶼做田野、研究達悟族在急速現代化過程中出現的精神失序。基於兩人的身分和田野經歷,我們期待聽到,從《生命之側》怎麼說一則原住民的生命故事。
《生命之側》是人類學家麗莎・史蒂文森(Lisa Stevenson)以加拿大因紐特人為主角所寫的民族誌,透過兩個重要的公衛議題──1940到60年代的肺結核大流行、1980年後出現的青少年自殺潮──探討加拿大政府提供的照護、這樣的照護方式對因紐特人造成的衝擊,並試圖描繪出對因紐特人而言,生命的意義為何。
這也是一本在研究方法和書寫策略上相當不同的民族誌,書中特別重視「意象」(image),因此蔡友月和吳易澄特別挑選了幾張田野中讓他們印象深刻的照片,從圖像來談他們的田野,談談那些在文字框架之外、難以捕捉且好像不那麼確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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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喝酒是「問題」,是「有問題」的
吳易澄帶來的兩張照片都跟酒有關。除了祖靈祭清晨在篝火屋裡守護著火的大哥,另一張拍攝於10多年前,他銜命到部落開設解酒班的第一天。當時,他服務的醫院發現部落結核病的比例偏高,推測可能是因為常聚在一起喝酒,所以認為要透過不同機制改善當地的喝酒「問題」。
「『問題』要加引號唷。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詮釋怎麼說喝酒是個問題,我會說:『說這個問題是個問題,是有問題的』。」
吳易澄第一天進到部落,站在醫療站裡的診間,護理師早就在當地宣傳有精神科醫師要來看酒癮。「當時我還沒唸人類學研究所,這對我來說實在是十分困窘的一件事,因為沒有人來。」吳易澄問護理師,他是不是可以到部落走一走、看一看,護理師就帶著他走進部落,吳易澄跟在她身後,拍下了這張照片。
「我原本充滿對原住民的想像。我開著車、放著巴奈的歌,就是充滿著這樣的想像進到部落。結果,他們不是聽這種歌!他們是唱卡拉OK!」吳易澄走進部落,街道上空空蕩蕩的,他才發現其實那天很冷,部落裡有個人過世了,他的鄰居集中到那一家去陪伴他的家人。
「在陪伴的過程中其實有很多的酒。大家聚在他家,也許說他的故事,也許就是在那邊喝。我也看到有一個人喝醉了,就直接在路邊罵人。看到醫院的人來了、看到不認識的人來了,就開始開罵。我後來才知道,有時候部落會討厭戴眼鏡的人上山。為什麼?因為你們是讀書人,是既得利益者,你們要不是公所的,不然就是政府派來的人。」
「我後來也才知道,原來這樣的醫療對他們來說可能有某部分是討厭的、是想抵抗的,不見得是對他們來說真正有幫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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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生命之側》這本書,蔡友月質疑,作者好像少了對於結構性暴力更鮮明、更具體的指向。而吳易澄以自己在臨床工作上的反省作為回應:「其實醫療治理本身也是結構性暴力的一環,很多介入計畫可能會導致更多問題,更多傷害。以我自己解酒班的例子,精神科醫師來部落看酒癮,還組了解酒班,可能會導致喝酒的人在部落承擔更多汙名,這是我沒有預期到的。」
當我們在不了解部落的文化或社會情境的狀況下,貿然介入,就會產生這種問題。「更何況是像《生命之側》裡寫的這種雷厲風行、手段強烈的結核病防治政策。」
吳易澄邊講,邊想起布農族作家拓拔斯・塔瑪匹瑪(漢名田雅各),在《蘭嶼行醫記》中的那篇〈一場無法開講的衛教討論會〉。「幾十年前的醫師做的事也跟我們當代一樣,就是要叫大家不要喝酒。可是就在他那場衛教討論會正要開講之際,達悟族人直接跟他說,『你很奇怪,你這個台灣派來的醫生叫我們不要喝台灣賣來的酒,這不是很矛盾嗎?』」
這位族人言下之意就是,我們又不是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是經歷了某些過程才會變成這樣的。這些台灣派來的人不跟他討論他最恐懼的東西,「是什麼?是核電廠。沒有人跟他們討論這個對他們來說未知的東西。結果呢?那場衛教變成了一場核廢料的討論會。」
➤文化療癒的可能
蔡友月的田野意象是蘭嶼。她放的第一張照片是一棟改建到一半的家屋,背景是一片已經蓋好的國宅。1960年代,達悟的傳統屋陸續經歷家屋改建的過程,剛開始只有少量的家屋改建,到了60年代末,開始大量拆除傳統屋,改建成國宅。後來這批國宅1994年被確認是海砂屋,不能住人,最後政府決定一戶補助45萬,讓族人自行興建家屋。
「45萬在大安區可以蓋怎樣的房子?離島的工、料更貴,你們覺得45萬能蓋什麼?於是他們每個人開始經歷家屋改建的創傷。」蔡友月說。
「這張照片是我一個精神失序個案的家。我在蘭嶼做田野的時候,很多人告訴我,家屋改建的那段時間,很多人都受不了自殺了,發瘋了。我去查衛生所的檔案,發現在那20年間,因為改建從樓上掉下來受傷的很多,可是自殺率並沒有提高。精神失序有,可是自殺的沒有。那為什麼島上有九成的人都跟我講,家屋改建,很多人去自殺?」
蔡友月強調,這就是詮釋和實證的角度不同。「從實證的角度,你會覺得這個不符合evidence,所以是假的。可是如果從詮釋的角度,島上九成的人都跟你這樣講,這對於理解他們的創傷就是有意義的。」
或許是作為社會學家的研究性質與研究取徑使然,蔡友月在閱讀及在講座中討論《生命之側》時,一直提醒大家要看到因紐特人生命故事背後的結構性暴力:「這些因紐特人想死的渴望可能是主體性的展現,可是我們也要知道,背後其實有個更深層的、因紐特人經歷殖民暴力的結果。」她期望作者未來可以處理這個問題,「因為唯有這個東西被翻轉,由下而上長出原民自己的主體性,文化療癒才有可能。」
蔡友月最後一張照片,放的是蘭嶼護士張淑蘭(達悟名Sinan Kalain)創立的「雅布書卡嫩居家護理所」,也就是她的「希望療園」計畫。
在蘭嶼傳統文化中,老人覺得自己身上有惡靈,所以會要求獨居,和孩子分開住。「淑蘭是一個護士,她覺得這樣的文化讓老人無法得到適當的照顧。島上大約60%的人都是基督教徒、天主教徒,所以她想透過宗教改變這個狀況。」張淑蘭利用文化轉譯,告訴族人,基督寶血就在我們身上,所以我們不怕這些惡靈,「由下而上,成立達悟自己照顧老人的組織。這裡可以看到海,有芋頭田,她希望把蘭嶼過去的文化療癒的部分,帶進這些老人家生命的最後階段。」
「我覺得這個滿重要的,就是達悟人自己由下往上長出原住民的主體性。」蔡友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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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人們想死的渴望?
《生命之側》圍繞著各種不同形式的「死亡」:青少年自殺與加拿大政府因應的自殺防治計畫。祖母罹患結核病被送往南方療養院,卻在路途中過世了,她的孫子幾十年來還是會在每一次醫療船靠岸時,前去港邊探問祖母的消息。一個又一個關於自殺的夢境,以及關於做夢的人對自殺朋友的回憶與承諾,還有因為協助母親自殺,而上法庭接受加拿大法律審理的因紐特人厄奇尤特。
厄奇尤特的母親結核病病重,醫師判斷她只剩下不到3個月的生命。加拿大的法律不允許安樂死,但是在因紐特人的文化中,老人和生病的人若開口求助,幫助他們結束生命是因紐特人的習俗。
厄奇尤特的母親要求自己的兒子幫她結束生命,而厄奇尤特也這麼做了,並為此上法庭接受審判。書中詳細描述協助自殺的經過、法庭上的對話,以及陪審員的想法。講座中,蔡友月問在場讀者:「你們覺得,文化之上應該要有個更大的法律規範?還是會覺得這是因紐特人長期以來的傳統,我們應該要尊重他們的文化?」這位少年協助自己的母親自殺,有罪嗎?
蔡友月指出,這是非常複雜的議題,「也是這本書深刻的地方。我們都覺得生命是珍貴的,可是政府的作為、這些自殺防治的計畫,並沒有回應到這些人想死的渴望。」
吳易澄說自己也常問學生這種問題,「這個問題其實充滿陷阱。我們先要有個概念:法律永遠是遠遠落後於社會需求的。法律並非至高無上,但是社會運作依然需要法律。蔡老師問這個問題,很多人都舉手說應該尊重文化,可是,你真心這樣想嗎?你真的認為可以讓族人幫助自己族裡的老人家自殺、死亡嗎?」
吳易澄提醒我們,在討論文化這件事時要非常小心,不要過於本質化地認為它就是應該被尊重。「我們在閱讀民族誌也應該要想到這一點。我相信《生命之側》的作者絕對不是要我們去贊成或反對,她是把為什麼會有這個困境、這樣不得已的做法呈現出來。她想講的是一種非常深層的同理,讓我們了解當地人面臨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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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敘事
蔡友月和吳易澄本身的長期關懷及田野都關乎人們的受苦。蔡友月曾參與美國精神病學家凱博文(Arthur Kleinman)、瑪麗-喬.古德(Mary-Jo DelVecchio Good)、古德(Byron Good)等人在哈佛的全球精神疾病與健康計畫,對於病人主體敘事有更多觀察和體悟。
蔡友月提到,凱博文在台灣最早的譯作《談病說痛》,談的就是病人敘事,「他要我們聆聽以病人意義為主的聲音,讓病人主體的敘事變成醫學的一部分。我覺得《生命之側》大量使用意象、歌、夢,就是回應了這種研究結合現象學、文學的詮釋取徑。作者把大量實證醫學沒有處理的素材帶入她的分析,去反省加拿大政府的結核病和自殺防治計畫。」
蔡友月強調,這也回應了社會學家法蘭克(Arthur W. Frank)的「混亂敘事」(chaos narrative),「他指出現代社會已經越來越沒有能力去聆聽這些失序(disorder)、受苦,在結構暴力下各式各樣的混亂敘事。我們這個社會大部分看到的都是療癒敘事:我克服了憂鬱症、我怎麼走過自殺,或是我怎麼克服癌症,變成一個成功的病人。可是那些你聽不到、甚至他發不出聲音,或是你不知道它意義在哪兒的混亂敘事,是需要我們重新去看待,而且更需要去聆聽的。」
吳易澄則以人類學的角度,在書寫方式和研究方法加以延伸,「我相信熟悉民族誌、或人類學研究方法的讀者,會覺得《生命之側》是一本很特殊的民族誌。人類學研究強調參與觀察、深入訪談,還有什麼其他的呢?竟然是訪談對象想像中在屋外的一隻渡鴉、竟然報導人的夢都成為重要的材料。作者甚至在書寫上引用了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引用處理相當多殖民議題的南非小說家柯慈(J. M. Coetzee),來對應她想要處理的、加拿大原住民的處境。」
身為臨床精神科醫師,吳易澄認為這種書寫方式對大部分的實務工作者來說可能是陌生的。「因為我們的工作是基於很強的evidence。比方說,我們要怎麼判斷一個人有問題?臨床上可能會將『病人』的夢視為症狀,被醫師視為病人的人,他的任何行動、反應、話語,都會在醫療的框架下進行詮釋。做夢、或是半夢半醒之間講的話,我們可能就會判斷這是譫妄症,下一步可能就是要吃藥,要做更多檢查。」
「但問題是,這些東西是不理性的嗎?比如人類學家泰德洛克(Barbara Tedlock)就討論很多北美原住民的夢。夢其實是用來作為對話、溝通,或是跟祖靈、祖先互動的重要媒介。這絕對不會是不理性的,而是很深刻地對應了這個族群的社會和文化。」
回到《生命之側》,吳易澄認為,他慢慢感受到作者的企圖:「我們到底可以如何呈現,或是凸顯人的處境?現有的證據好像不足以說出這些人面對的處境是什麼,你知道有些人開始過得很痛苦、有些人活不下去,有些人選擇自殺。自殺好像變成一種流行病,蔓延在加拿大的原住民社群之中。可是這意味的是什麼?我可以怎麼看、怎麼理解?難道又是把人找來,發DSM5問卷嗎?」
《生命之側》所企圖呈現並且捕捉的,是一個想像中的、敘事的意象,一個概念,甚至是一個小說的場景,「她企圖去捕捉那些捕捉不到的。」
吳易澄分享他最初接觸部落的經驗,是八八風災。風災後,政府規畫了一系列協助部落重建的計畫,醫師們因著這樣的計畫進入部落,也做了許多優秀的流行病學調查。當年仍在高醫就讀的吳易澄跟著主治醫師上山收案,與某位受訪者的對話讓他留下深刻印象。
「有一位受訪者說,『你們拿來問我的這些問卷上,要勾選心理受苦的程度有多高、有什麼樣的症狀,可是你們問的跟我的感受不同。我感受到的是,風災之後我從來都沒有這麼快樂過。』」
這個故事吳易澄分享過很多次,因為這對還在接受住院醫師訓練的他來說震撼太大了。「原來,我拿著我的科學工具想要去捕捉這些人的受苦經驗,他告訴我的完全不是我所預期的答案。當我再問下去,他說:『因為啊,我們部落從來沒有這麼團結過,發生事情以後,我走到哪裡都有人想載我一程。』」
一個社群在社會變遷,或巨大衝擊之下的狀況,很多都不是既有的科學工具能定義的。「所以,要怎麼樣去找到那個證據?人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覺得作者用了各種方法,這也是這個研究很感人的地方,她從她所發現的資料裡,企圖去找到更多沒有被書寫下來、沒有被定義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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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如何面對他人受苦?
兩位講者非常有默契的,以南非攝影師卡特(Kevin Carter)1994年獲得普立茲獎的作品〈飢餓的蘇丹〉(The vulture and the little girl),為這場講座作結,談我們如何面對他人的受苦。
現場讀者除了相關科系的學生,也有正在訓練中、或已工作數年的臨床工作者。有人提到他本身的工作也是社會控制的一環,覺得自己很難說出「感同身受」四個字,「因為我並沒有真的經歷過這些人所經歷的苦難。」記錄完了、提供衛教單張,他也知道這是一個形式,真正會去看的人並不多,而且以工作量來說,很難後續保持聯絡,長期下來累積越來越多的無助感。
蔡友月分享當時在蘭嶼田野的心境,她提到自己最後一年寫書時不太能過日常的生活,蘭嶼做田野待一個月就一定得離開,讓自己抽離那個環境。「我那時候會提醒自己,在介入他人受苦的時候,自己的某個部分一定要小心。」而另一方面,她也會告訴自己,作為學者,要透過研究把他們所經歷的那種暴力、把他們的聲音寫出來。「即使是詮釋,也要把他們生命的限制、生命的苦寫出來。我希望這樣的混亂敘事可以被更多的人聽到、感受到。」
吳易澄既是臨床醫師也承擔教職,必須比過去更頻繁地帶學生上山。「帶學生到部落裡去看、去講,是我現在很重要的實踐。我覺得跟這本書有點類似,就是怎樣去述說,也像我們今天的主題,如何去述說一個原住民的故事。」
《生命之側》這本書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就是深刻地告訴大家,因紐特人想像的生命是什麼樣子。「當我們還不知道生命對他們來說是怎樣的意義,就信誓旦旦地說我要來救你、我要你活著,這不是一件相當荒謬的事情嗎?」
吳易澄指出,卡特的〈飢餓的蘇丹〉其實呈現了兩個受苦的意象,一個是畫面中瘦骨嶙峋、快要死亡的小孩,後面有一隻準備把他吃掉的禿鷹。另一個是拍攝者,他把這個畫面拍攝下來,告訴全世界有這麼一個悲慘的地方,然後獲獎了,但是這個拍攝者承擔不起這樣的「榮耀」,自殺了。
「很多的民族誌作者都在做這件事情,把人間的痛苦寫出來、然後出版。作為民族誌作者、醫療工作者,甚至更多第一線的社工,我認為很多人感受到那種無助,而《生命之側》也把那種無助感寫出來了。這非常重要,唯有把這種現象凸顯出來,我們才會知道,後續如果有什麼政策、有什麼可以做的時候,可以做什麼修正改進。」●
➤下一場《生命之側》新書講座:什麼是當代原民的面貌?
- 時間|12/5(四),19:00-21:00
- 地點|聯經書房・思想沙龍(台北市大安區新生南路三段94號B1)
- 講者|Ciwang Teyra(太魯閣族,台大社會工作學系副教授)、邱韻芳(暨大東南亞學系副教授)
- 入場方式|自由入座,請提早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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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麗莎.史蒂文森(Lisa Stevenson) 史蒂文森的研究聚焦於意象的思維形式,她試圖在加拿大北極地區的因紐特人和厄瓜多的哥倫比亞難民中,追蹤並描述這些處於暴力之下,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意象思維形式。她曾拍攝短片《進入未知的部分》(Into Unknown Parts),講述因紐特人被迫離開家園、在加拿大南部肺結核療養院生活的經歷。近期在厄瓜多的哥倫比亞難民中進行的工作,則採用了實驗戲劇技術(與Cristiana Giordano合作),以尋找新的思考意象的方式,並藉以表現日常生活中暴力。史蒂文森目前獲得Mellon New Directions Fellowship資助,研究如何利用電影的力量捕捉暴力的生活經驗。 |
書評》是「集大成」還是「再生產」:村上春樹《城與不確定的牆》
深受外國文學影響,著作也被廣泛譯介到國外,讀者從日本遍布到全世界的作家——這樣的形容,會讓你想起誰的名字?
或者換個說法:持續在多部作品中反覆探討同樣的元素與主題,一再參照、重新詮釋自己作品的作家是誰?
有些人會想到大江健三郎,也有些人可能會想到村上春樹。
這樣隨意擷取出這兩位世界知名作家的特徵,或許會讓人覺得他們非常相似。但是——各位應該也都知道——這兩人的特色與創作風格找不到相似之處。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他們位於光譜的兩端。除了《1973年的彈珠玩具》的書名取自《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以外,這兩人好像沒有任何的關聯。
之所以談起這件事,是因為當我讀村上春樹的新作《城與不確定的牆》的試讀版時,我想起了大江的「晚年樣式」一詞,隨後又聽聞大江的死訊。這兩件事純屬巧合,但我想探究這樣的巧合是否隱含著什麼意義。
對村上春樹這位作家有一定認識的讀者,聽到書名《城與不確定的牆》,應該會馬上聯想到兩件事。一個是曾經刊登於文學界,但基於作者意願,從未收錄到書中的夢幻中篇〈城,與不確定的牆〉;另一個是以〈城,與不確定的牆〉為基礎,改寫而成的長篇《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之前就有大江將《同時代的遊戲》改寫成《M/T與森林中的奇異故事》的知名案例,而村上不只一次改寫〈城,與不確定的牆〉,還改寫了第二次。
《城與不確定的牆》(可能有點容易搞混,在此指的是新出版的長篇)以三部構成。
第一部講述17歲的「我」與16歲的「妳」的影子間的戀愛,以及成年後的「我」在真正的「妳」所在之處,那座被「高牆」圍繞的城裡的生活,兩邊的故事交互出現。
在第二部中,「我」從「城」回到「現實」,開始在福島縣山間小町的圖書館工作。在這裡,「我」遇到前館長子易先生、圖書管理員添田小姐、穿著黃色潛水艇連帽夾克的少年、開咖啡店的女子,與這些人交流的同時,也徘徊在「城」與「町」的界線之間。
到了第三部,我再度進入「城」,然後再一次試著回到「現實」。
這座「城」外有「金色的獸」,要進入「城」需要剝離「影子」。進入「城」的我在「圖書館」負責讀「古夢」,而「妳」就在那間圖書館工作。不僅「城」的構造與設定和舊作〈城,與不確定的牆〉(或者說改寫成長篇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十分相似,本作中也充滿村上作品中常見的元素。
過去交往的「心僵硬了」的「妳」和在咖啡店工作的「她」,可以重疊到《挪威的森林》的直子和綠。福島小町的圖書館,或許也讓人想起《海邊的卡夫卡》中的甲村紀念圖書館。有一天再也連絡不上的的「妳」,也宛如《發條鳥年代記》中的妻子久美子。誤闖異世界而後逃離的故事,也與《1Q84》相似。不用說,作品中也做了沙拉、煮了義大利麵,並且同樣出現了深邃的洞穴和井。
對於這部作品,我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形容是「村上作品的集大成」。或者以比較壞心的說法,也可評為「再生產」。
這部作品是「集大成」,還是「再生產」?
無論是哪一種,身為一個長年熱愛村上作品的讀者,我想談談過往在村上作品中塑造出故事的技術,至此幾乎已經爐火純青。
沒有任何停滯,平順浸透到體內的淺顯而節奏感極佳的文字,高明到近乎藝術的句讀使用。生與死,光與暗,身體與影子,日常與非日常,讓這些概念互為對比,穿梭在兩者之間的表現手法。被「高牆」圍繞的「城」之虛構,對上被「山」環繞的「町」之現實。在兩個「城」與「町」之間,以死者的身分現身的子易先生模糊了虛構與現實的界線,不時使兩者翻轉過來。將乍見對立的兩個概念翻轉、揚棄,或是移除使對比成立的關鍵,這樣的橋段在本作中反覆出現。累積而成的技術造就這個淺白卻又難解的故事,逼近「講述無法以言語描述的事物」此一文學的核心。
此外,村上的幽默感與比喻能力也依舊如故。身為小說家,比起村上的幽默感與使用的比喻本身,筆者向來更關注他運用的手法(更進一步說,就是想「偷師」)。村上總是能以幽默感或比喻,輕易突破故事中的難關,或是無法以言語表達的場景。他做得實在太舉重若輕,讀者時常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接受了無法理解的事情」,就這樣讀下去了。
比方說,少年失蹤後,「我」在咖啡店與她見面的橋段。先描寫了以前「我」交往過的「妳」,跟眼前的「她」重疊,模糊了過去與現在的界線。「我」想起從前「妳」說過的話,閉上了眼睛。此時「我」被問到「嘿,你在想什麼?」於是回答「俄國五人組。」想不起俄國五人組中的最後一人,跟「我」不會把「她」獨自一個人留下的想法重疊起來,將所有的描寫與對話流暢銜接在一起。原來還有這種寫法。
或者是再次回到「城」裡的「我」,聽黃色潛水艇少年說酋長故事的橋段。少年引用了酋長說的一句話:「誰都可以用腳爬上椰子樹,但還沒有一個人登上比椰子樹更高的地方。」這句話原本是在諷刺歐洲人一味建造摩天高樓的現象,但是透過將滯留在這座遠離現實的「城」,形容為「爬得比椰子樹的高度還要更高」,這樣的類推就說明了「浮在虛空之中」的狀態。
在這裡,從「爬椰子樹」這個單純的小故事衍生出三個層次,分別是「按照文本理解的酋長故事」、「酋長故事的解讀」和「酋長故事的超越」,將每一個層次稍微錯開,就抵達「浮在虛空之中」的結論,也就是說明了「城」的狀態(「城」是什麼?這個問題是構成這部小說的中樞,同時卻也是無法明確說明的)。
這部作品究竟是「集大成」,還是「再生產」呢?
讀了這部作品後會有什麼感受,取決於每一位讀者自己。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對我個人而言,這部作品既不是「集大成」也不是「再生產」,我想稱之為「收成」。如同前面所述,本作中出現了許多村上作品——尤其是長篇——中反覆出現的元素與主題。但是也可以反過來想,在村上作品中反覆出現的元素與主題,全都先在本作的原點,即中篇小說〈城,與不確定的牆〉登場過了。
在出道第二年寫下的中篇小說中,他種下了日後耗費漫長光陰書寫的長篇的種子。累積了寫作經驗的村上在超過40年後,終於收成當初自己種下的種子——我是這樣想的。
如同大江因兒子的影響,將過去出版的《同時代的遊戲》改寫成《M/T與森林中的奇異故事》,村上改寫這部作品的起因之一,毫無疑問是新冠病毒的疫情。被隔離在封閉的「城」中的「我」的故事,也是被隔離在自己家中,無法與他人相見的我們的故事。要留在「城」裡,還是要回歸「現實」?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必須由經歷疫情的我們來思考「與他人產生關聯」有什麼意義,才能得出結論。
在《大江健三郎作家自語》中,大江將自己評為「20世紀的作家」,村上則是「21世紀」的作家。還記得與這兩位偉大的作家相差一代的我,當初讀到這裡時非常震驚。因為我一直覺得這兩人都是在20世紀出道,在20世紀臻於成熟的作家。
但是現在回頭來看,這兩人之間或許真的隔著一道超越年齡差距、堪比「一世紀」之差的「牆」。他們的作品就是有這麼大的差異。身為一個讀者,我很期待村上春樹收成了出道時埋下的這顆種子後,未來會繼續寫下屬於「21世紀」的故事。●
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
作者: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6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村上春樹
1949年生於日本京都府。早稻田大學戲劇系畢業。
1979年以《聽風的歌》獲得「群像新人賞」,新穎的文風被譽為日本「80年代文學旗手」,1987年代表作《挪威的森林》出版,奠定村上在日本多年不墜的名聲,除了暢銷,也屢獲「野間文藝賞」、「谷崎潤一郎賞」等文壇肯定,三部曲《發條鳥年代記》更受到「讀賣文學賞」的高度肯定。此外,並獲得桐山獎、卡夫卡獎、耶路撒冷獎和安徒生文學獎。除了暢銷,村上獨特的都市感及寫作風格也成了世界年輕人認同的標誌。
作品中譯本至今已有60幾本,包括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及採訪報導等。
長篇小說有《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尋羊冒險記》、《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發條鳥年代記》三部曲、《人造衛星情人》、《海邊的卡夫卡》、《黑夜之後》、《1Q84》、《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刺殺騎士團長》、《城與不確定的牆》。
短篇小說有《開往中國的慢船》、《遇見100%的女孩》、《螢火蟲》、《迴轉木馬的終端》、《麵包店再襲擊》、《電視人》、《夜之蜘蛛猴》、《萊辛頓的幽靈》、《神的孩子都在跳舞》、《東京奇譚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第一人稱單數》。
紀行文集、海外滯居記、散文、隨筆及其他有《遠方的鼓聲》、《雨天炎天》、《邊境‧近境》、《終於悲哀的外國語》、《尋找漩渦貓的方法》、《雪梨!》、《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象工廠的HAPPY END》、《羊男的聖誕節》、《蘭格漢斯島的午後》、《懷念的一九八○年代》、《日出國的工場》、《爵士群像》、《地下鐵事件》、《約束的場所》、《爵士群像2》、《村上收音機》、《村上朝日堂》系列三本、《給我搖擺,其餘免談》、《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村上春樹雜文集》、《村上收音機2:大蕪菁、難挑的酪梨》、《村上收音機3:喜歡吃沙拉的獅子》、《身為職業小說家》、《你說,寮國到底有什麼?》、《棄貓 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村上T 我愛的那些T恤》、《村上私藏 懷舊美好的古典樂唱片》、《村上私藏 懷舊美好的古典樂唱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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