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陳姝里》成為藝術家的召喚:我所崇拜的龐克教母

應該是2015年,我坐在台中開往花蓮的火車上,把《只是孩子》(Just kids)看完。在那個靠窗的位置上,眼睛直直望著蒼綠色的中央山脈,耳朵和身體同時感受著轟隆隆的震動,我心裡有個聲音:我要當藝術家。

「因為這是你的召喚(Because it's your calling)」佩蒂.史密斯(Patti Smith)說。(

她在12、13歲的時候,決定要成為藝術家,在這之前,她一直想成為作家,因為她非常喜愛閱讀。直到12歲一次難得的家族旅行到了美術館,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實的畫作,並深深地為之感動,從此決定要成為畫家(painter)。

我們現在認識的她,被稱為「龐克教母」(Godmother of Punk)、「龐克搖滾桂冠詩人」(Punk's Poet Laureate),她選擇透過寫作、詩、表演和畫圖(drawing)⋯⋯任何只要是可以透過創意來表達自己的方式,來作為一位藝術家;因為藝術原本就是一個開闊的領域,成為搖滾明星從來就是無心插柳。

佩蒂.史密斯在20歲的時候到了紐約,不只是為了要成為藝術家,還有更現實的因素:她需要一份工作、需要錢。當時她和家人居住在紐澤西州南部的鄉下,那邊沒有工作機會,沒有文化,沒有藝術,沒有書店。「我們家是那裡最有文化的地方」她說,雖然他們家很窮,但家裡有很多書,她永遠都有書可以讀。不過這無法滿足她想成為藝術家的需求。

她心想,紐約有這麼多書店,總有一家會雇用我吧?於是搭上前往紐約的公車。沒有錢上藝術學校,她必須先找到一份工作。在這之前,她露宿街頭好幾個禮拜,沒有固定的住所,沒有足夠的食物⋯⋯各種生活中的困頓並沒有讓她害怕,然後她遇見了羅伯特.梅普爾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兩人相愛成為彼此最重要的伴侶,即便後來羅伯特發現自己的性向而後分手,兩人依然是彼此一生的摯友,直到羅伯特在1989年因病過世。他在臨走前要佩蒂.史密斯寫下他們的故事,這本《只是孩子》於2010年出版,花了她21年的時間。

《只是孩子》不只是一本回憶錄,它描繪出60、70年代紐約蠢蠢欲動的氛圍,在雀爾喜飯店(Chelsea Hotel)居住時的生活和相遇的藝術家們;最重要的是,佩蒂.史密斯和羅伯特相處的點點滴滴,道出兩人相互扶持、欣賞、勇於嘗試,並無所畏懼地追求自由與藝術的堅定情感。

這不禁讓我反思,為了想做的事情,我願意犧牲到什麼程度?

當然那是一個無法複製的年代,也沒有人可以複製另一個人的生命經驗,更何況是過去的時光。但是另一個人的生命經驗卻可以為我們帶來想像、啟發,和力量。當時的我未曾因為追求藝術而受過任何苦,我沒有餓過一餐,我沒有露宿街頭,我沒有打工;也許是因為這樣,才會對於那樣用力地在追求藝術和自由的純粹精神感到不可思議與嚮往。

接下來的幾年,我繼續接著設計和插畫案,以支付帳單和生活所需,我一樣沒有睡在街頭,沒有得和別人分享食物才能存活,沒有經歷書中所描述的任何犧牲(sacrifice)。我也喜歡我的插畫工作,它是眾多行業中很能展現創意的工作了,但它還是跟藝術不同,不是誰好誰壞,只是不同。


(陳姝里提供)

直到2020年,我意外地成為一位母親,強烈的犧牲感不時衝撞著我,24小時的照顧小孩和打理家務,完全失去自己的時間,更別說是創作或工作了。我常常感到自己不斷地被分割,但沒有一塊是我的。

在這個時間點,我又看到一段佩蒂.史密斯在電視上的訪談,才知道她在兩個小孩相繼出生的16年間,和先生決定淡出舞台,不做任何公開演出。但這16年間,她從來沒有一天放棄閱讀和寫作。

「妳曾說過,成為母親讓妳的作品更有強度(motherhood actually strengthen your work),並且帶給妳紀律。怎麼說?」主持人問佩蒂.史密斯。

我一直都在工作,年輕的時候我是很沒有紀律的,因為我有太多喜歡的事情:畫畫、寫作、表演⋯⋯接著我結了婚並生了第一個孩子,我的生活產生巨大的轉變,我和我的創作不再是宇宙的中心,小孩才是。所以我選擇只做一件事情——寫作,寫作對我來說是可以經濟、簡單、獨自進行著的。我選擇在先生和孩子都還未起床的早上5點到8點,用這3個小時的時間來寫作和閱讀。

在過去的16年間,我每天都非常虔誠地做著這件事。即便這段時間我並沒有出版任何的作品或演出,但我以一個作家的身份一直在成長,我成為一個更有紀律的人,我更了解我自己,也更了解我的母親。過去我對於家庭生活沒有任何興趣,因為我一直想成為一位藝術家。

直到自己成為母親,我才意識到我的母親有多辛苦,她為了家庭做了多少犧牲。她是一位服務生,她有四個孩子;而我有兩個孩子,和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即便如此,我依然看見照顧一個家庭,需要多少的犧牲和勞力付出。

這個經歷,讓我更了解「大眾」(the People),我之前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其中之一,你知道的,藝術家⋯⋯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感受到的是另一種「菁英式」(elite)的犧牲,我們總覺得自己為了工作而犧牲了自我,但我必須轉變這個想法。

佩蒂.史密斯的這段話讓我釋懷。我所有的糾結和犧牲,同樣也發生在我所崇拜的龐克教母身上,也同樣的一定發生在所有的母親身上。但她教會我,如何選擇一種「可以達成」的方式,默默且持續地堅持想做的事情,而這樣的行動,就會如同信仰般支撐著一個人的精神。

寫這篇文章的2022年底,疫情籠罩全球已經進入第3年,加上戰爭的發生,許多行業瞬間蕭條,許多人失去工作、失去生命。一個生活在小小台灣的小小老百姓如我,依舊在現實與夢想、工作與創作間拉扯,尋求平衡。我又再次看了佩蒂.史密斯在2012年丹麥路易西安那文學節中(Louisiana Literature-Louisiana Museum of Modern Art’s literary festival)的訪談。

她朗讀《只是孩子》的片段,也談了很多關於這本書的故事,最後主持人問她能否給現場的年輕人一些建議。

「認真工作,對自己誠實,最重要的是——做好的作品。當我年輕的時候,威廉.柏洛茲(William Burroughs給我的建議是:『建立好名聲,讓你的名聲是乾淨的,不要做任何妥協,不要擔心要賺很多錢或成功。用心在做好的作品,做對的選擇,並且保護你的作品。如果你建立了一個好的名聲,那這個名聲就會是你的資產。』()」

「要成為一位藝術家,老實說,要成為一個『人』,在這個時代都是辛苦的。你必須抱持著希望,保持健康,盡可能的開心,並追求你想做的事情,不管你想做的是養育小孩、成為麵包師傅、隱身在森林裡、試著搶救環境,或者替偵探節目寫劇本⋯⋯做什麼都好,重要的是——知道你想做什麼,追求它,並且理解這將會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因為人生本來就很辛苦。你將會失去你所愛的人,你將會經歷心碎,你會生病,你會因為牙疼痛不欲生,你有時候會挨餓⋯⋯但從另一面來看,你會體驗到那些最美好的經歷,有時候可能只是一片天空,有時候是一件你覺得很棒的作品,或者你找到一個愛的人,你的小孩⋯⋯生命中總有美好的事情。」

所以,如果當你覺得正在受苦,你知道的⋯⋯這就是人生的一部分(part of the package)。你出生,你也知道你會死,我們都知道,所以這是很合理的,我們知道我們會很快樂,但事情也會有搞砸的時候(things fucked up),但就乘著它(ride with it),就像雲霄飛車一樣。人生永遠不會是完美的,它會有很美的時刻,也會有很顛簸的時候,但這是值得的,相信我。」

我相信妳。謝謝佩蒂.史密斯,在我人生的不同的階段,一再陪伴了我、啟發了我,帶給我繼續的力量。


陳姝里
插畫家。作品常常在講人——人的狀態和人的行為,常使用拼貼、版畫、手繪等技法傳遞富有手感及溫度的圖像,近年也開始發展抽象和立體創作。畢業於英國布萊頓大學連續性設計與插畫研究所,作品曾獲英國 V&A Museum插畫獎、美國 3X3 Illustration Show。著有《超狗一號的中秋任務》、《Libro de los defectos de los demás》、《A-Z關於_的正向人格形容詞》、《很高興認識你!西班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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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05 07:00
人物》那個年代沒有人在跟你保守!倪瑞宏與黃郁仁ㄎㄧㄤ上蓬萊仙山 ft.蓋台先鋒莊添光

➤少年少女啊,你聽說過蓬萊仙山嗎?

家裡的大人們都睡著的深夜,男孩從床上爬起來將電視轉到深夜頻道,歐朋、彩虹、番薯、蓬萊仙山……男孩拿起電話撥打電視上的0204廣告電話,在說色情故事的女聲中發洩慾望;女孩趁學校寫生外出過夜的機會,與一票同學們窩在旅館中看電視上玩遊戲的清涼辣妹。


倪瑞宏《蓬萊午夜秀》,2022(倪瑞宏、鯨嶼文化提供)

「蓬萊仙山深夜廣告刺激度很大,畢竟那是沒有網路的年代。」主筆《蓬萊仙山A面春遊記》的黃郁仁,自述國高中正處於血氣方剛的青春期,受慾望與好奇撩撥,懷抱緊張害怕的心情,偷偷撥打0204專線過去聽對方講故事的青澀經驗。「色色的故事嗎?」倪瑞宏忍不住提問。「嬌喘的聲音、色色的故事。」黃郁仁回想後誠懇的答覆,讓現場笑成一片。

倪瑞宏回想第一次轉到蓬萊仙山電視台時,還在就讀國小,受到詭譎的聲光效果、強烈視覺所吸引:「東西滿本土的,但播放的辣妹秀又怪怪的,這到底怎麼回事?不太明白。」往後在失眠的夜裡,趁爸媽睡夢時才會看。再來就是國中外宿旅館,倪瑞宏與同學們以不無獵奇的眼光,偷看蓬萊仙山電視台。

「可以感覺到節目的預算不高,會放很慢的音樂,然後會拍穿得少少的美眉玩一些遊戲。」這個印象強烈深植於倪瑞宏腦海中。她用「性暗示恰到好處、點到為止」來形容蓬萊仙山節目的尺度,並觀察到當時許多電視節目也仿造蓬萊仙山的低成本操作,運用深夜時段放映滿足大眾情色異想的樂園。

多年後,蓬萊仙山頹傾。時值24年華的倪瑞宏,憑著資料與童年印象,2014年於台南舉辦「蓬萊仙山辦事處」展覽,用平面畫作與流動燈箱,復刻虛幻離奇又挑逗慾望的節目荒謬氛圍,也燃起她想追尋蓬萊仙山之謎的火焰。當她與「對台灣史有莫名喜好的業餘文史宅」黃郁仁偶然提起蓬萊仙山的研究,黃郁仁欣然加入登山行列。

「倪瑞宏跟我講的時候,我好像無意中撿到一個拼圖,要想辦法把拼圖拼回去。我覺得就是因為它很小眾,聽起來卻又很磅礡,這件事好像值得丟下一切去完成。」於是,長大成人的男孩與女孩,並肩帶著童年疑惑上了仙山,揭開一段段塵封許久的仙山故事。


倪瑞宏,《蓬萊仙山創辦人莊添光先生於蓬萊仙山觀光園區留影》,2019(倪瑞宏、鯨嶼文化提供)

蓬萊仙山原名「海上仙山」,是創立於1995年、2012年結束營業的一家電視台。蓬萊仙山頻道主旨為發揚台灣本土文化,播映的節目以台語發音為主,早上多是命理、佛學宗教與台灣民俗節目,晚間則播放辣妹清涼秀。這類低俗而生猛的內容,撫慰了特定客群的寂寞時光。

經營蓬萊仙山的莊添光一生中創業無數,在蓬萊仙山之前,他開過佛光旅行社、大享影視,並兼任五月花大酒家的經營者。1988年成立的大享影視,是專門拍攝錄影帶內容的影視公司。1980年代台語電影沒落,不少導演、編劇、演員轉往台語錄影帶圈子發展,大享影視恰好提供無戲可拍的演藝人員與幕後工作者,另一處大展拳腳的天地。

倪瑞宏在調查過程中陷入停滯,才發現自己對嚴謹的歷史記載其實沒什麼興趣,訪問時所關注的方向要不是當時人事物的現場細節,就是與蓬萊仙山節目相關的女性角色處境。她無奈地說:「願意受訪的女性角色,對我們的敞開程度並沒有理想狀態那麼好,或是我期待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這是滿大的挫折。」於是倪瑞宏放棄彙整訪談資料的這條路,專注於視覺影像所帶來的線索,進而去挖掘與分析當時的社會如何看待女性的性別觀念。

倪瑞宏看完莊添光後人現存的13捲錄影帶之後,賦予它們「台灣黑電影」的定義,認為部分劇情帶有邪典片(Cult Film)的味道。《蓬萊仙山B面悲情夢》書中,倪瑞宏直言:

在大享公司清一色男性主導情況下,女性形象層次造型都顯得扁平,凡是太有主見、引發男性焦慮的女性都會受到懲罰,這也害我在觀影過程中情緒悶到不行,就算是標榜女性復仇的爽片,也能清楚認知到這是拍給男人看的。


倪瑞宏投身研究台語黑電影後用心繪製的圖。左:《台北江山樓》、中:《酒醉的探戈》、右:《玫瑰雙煞》,2022年(倪瑞宏、鯨嶼文化提供)

過去的性別意識、平權概念未如現在這般受到重視,作為現代的女性觀眾,令人好奇倪瑞宏如何調適自己的觀影心態,去面對必須被研究的女性剝削影像?「我在看的時候會想說,還好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那個年代的影像會告訴現在的女性,我們現在的快樂與自由都是得來不易。」倪瑞宏回答,或許從此能同理母親、阿嬤那輩為什麼會有一些世代觀念與情緒,那可能是當時社會環境所造就的牢籠,即便現在身處相對開放的時代了,還是無法全然脫離。

「那要怎麼讓自己在觀影的時候比較不那麼抗拒呢?」我問。倪瑞宏給了出人意表的答覆:「就把重點放在她們的時尚造型!我看到後來都在研究她們怎麼化妝!」說著說著,她笑著分享起跟美髮店阿姨的對話:「為什麼現在大家都不吹半屏山這種造型?阿姨說,現在大家都要戴安全帽,(拿下來)都被壓扁了誰要吹啊?」氣氛頓時歡樂起來,「以前騎摩托車不用戴安全帽,頭髮要吹多高都可以。現在還能去哪裡吹那麼高的半屏山髮型?現在出門都覺得大家的髮型怎麼這麼無聊。」

➤台與俗的翻轉和再發掘

未曾經歷過台語錄影帶時期的我,在看大享影視的影片劇照時,腦中浮現的是《玫瑰瞳鈴眼》和《藍色蜘蛛網》等類戲劇。聽我這麼一說,黃郁仁隨即補充,在蓬萊仙山倒閉之後,受訪者提到確實有些從業人員進入電視台,甚至成為大咖導播。台語片、台語錄影帶、類戲劇和八點檔,隱隱串成了台語影視從業人員與時流動的系譜和美學概念。

「以前蓬萊仙山這段歷史,大多數人都不會特別提出來講。」黃郁仁說完,倪瑞宏也加入討論:「他們當時也可能不覺得這件事情很重要吧,而且我在懷疑80年代應該有滿多自製的電影,不過蓬萊仙山這批可能是保留比較完整的,現在都不可考。」倪瑞宏的表情夾雜好奇與惆悵,「我甚至不知道當時有沒有專門的評論,是評這些錄影帶的?但台語錄影帶實在過於小眾了。一切都是謎團。」

在那個錄影帶拷貝容易,且版權意識和著作權法尚未發展的年代,作為上游產製內容的大享影視因不堪盜版壓力而倒閉,但大享的經驗為日後蓬萊仙山的閃亮登場打下了基礎。大享發行的片子(包括後來蓬萊仙山的節目)很「台」、很「俗」,而對這種又台又俗的品味,黃郁仁與倪瑞宏又是怎麼看待的呢?

「我不會把這個東西侷限在台和俗。」黃郁仁表示,長大後的自己,以與小時候不同的角度、高度來檢視過往的美學。他指出,在整理報導的過程,會強烈意識到以30年為界所間隔出來的台灣社會,無論流行文化、生活型態或價值觀都相差甚遠:「在想說,如果把現在隨便一個人丟到30年前,他都會變成社會上的怪胎。……我覺得很多東西一直在那邊,只是隨著時間過去之後,我們的想法也不一樣了。」

倪瑞宏則認為,「台」跟「俗」是變動的詞彙,前者因為整體政治環境和國家認同而趨向正面,人們更以自己為榮,覺得自身文化是好的;而後者仍處於一個曖昧變動的、可正可負的狀態。「『俗』是一個『你不知收斂』、『你下太多了!』、『你太刻意要討好這個世界了!』的狀態。」或許是因為害羞的緣故,倪瑞宏加快了語速:「今天早上我在聽〈癡情玫瑰花〉,那是一種很通俗的音樂,你會知道講出來有點丟臉,但你就是喜歡。」她接著模擬跟朋友分享的對話情境:「你可能覺得誰很帥,但別人可能會說:『呃,可是他很俗欸?』」


黃郁仁和倪瑞宏一起回顧紅極一時的蓬萊仙山節目《辣妹賓團》,螢幕上的比基尼美眉是BiBi

2022年面市的《蓬萊仙山》文史田野調查與出版計畫,就是倪瑞宏刻意接近呈現「俗到極致」的蓬萊仙山,探索這個節目是為誰服務的?他們——製作者和閱聽者——又在想些什麼?

「可能我的家庭背景的關係,給我的教育就是很高雅。我媽都不看連續劇,看《X檔案》,周末都是在聽歌劇、去國家音樂廳。所以蓬萊仙山對我來說,是某種衝擊,這違背我爸媽給我的美學養成。」身為創作者的倪瑞宏告訴我們一個有趣的消息:有些製作當代錄像、裝置藝術的朋友們,受蓬萊仙山的影響非常深,只不過大家平時都不會說。很多藝術家朋友,在得知倪瑞宏的計畫時,都曾兩眼發光望著她說:「我小時候非常愛看欸!我現在的影像都是在跟蓬萊仙山致敬欸!」

到了現在,倪瑞宏在家看電視,想找值得停下來的頻道,「我轉100台再轉回來還是看《台灣奇案》!(大笑)而且《台灣奇案》的影像風格,還是承襲自蓬萊仙山。」不夠細膩的暴力剪接、很硬塞的轉場,都有別於現代人習以為常的敘事手法。「我想去那邊看一看。也許是要反抗,或者是想了解一下,在我的世界外面,有沒有另外一種美的存在?」她頓了頓,「這個計畫對我自己來說,就是一種審美體驗。」倪瑞宏呵呵笑著結論。

➤敢衝,但衝不過去的人

黃郁仁和倪瑞宏最初只是單純地想要發掘有關蓬萊仙山頻道的種種,未料逐漸深入山徑後,竟意外發現台灣不為人知的錄影帶史,以及,莊添光和知名的台語廣播頻道主持人吳樂天曾組織「連合會」,企圖「以電波蓋台劫持華視新聞畫面」這堪比電影情節的行動計畫。

「蓋台行動」最早要從黨禁解除、社會興起「電視解禁運動」的輿論說起。當時的莊添光,因錄影帶事業走下坡而借債跑路,卻不忘與吳樂天參與政治運動,提供台語劇情片給第四台播放,也做起內容涉及記錄黨外政治運動或敏感政論的「民主帶」生意,成爲非法電視台(即老三台以外的民主台)的非法供應商。

下一步,創辦台灣第一個地下電台「民主之聲」的吳樂天,更和莊添光著手進行大計畫,被黃郁仁整理、記載於《蓬萊仙山B面悲情夢》中〈寶島電波攻防戰〉的章節:

細數解嚴後的1990年代,那時候一有非法的民主台在電視上宣講政治,二有非法的地下電台在針砭政府,面對處處是戰場的輿論,讓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吳天與莊添光決定再開新戰場,用更進階的無線電波手段直搗黃龍,劍指黨國媒體的象徵——老三台。

199219日,華視收到一封神秘的傳真信,信中義正嚴詞地抗議國民黨政府壟斷聲光媒體,要求將媒體還權於民,如果遲遲不開放第四權,連合會將會在隔天發起第一波的行動示威。不過連合會的這封傳真,並沒有被當回事,畢竟這是連合會成立後的首次行動,沒有人知道連合會是哪裡來的野雞單位。

110日的晚間,三輛貨車分別在華視附近的山頭與郊區行駛著,外表看起來就如同一般的貨車毫不起眼,但是這三輛車的行駛路線及行動,都是經過精心的安排與演練。

這三台貨車上都載著訊號發射器,三台發射器安排好各自的啟動時間,每隔一段時間就關閉,換另外一台發射,透過隨時變換訊號發射的位置及車輛,讓干擾源無法被追蹤。同一時間,正在華視播報晚間新聞的李艷秋臉上時不時地出現黑色條紋及雜訊,一時之間,電視台竟然查不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接著,大家想起了那封預告書,連合會一戰成名。

「『連合會』聲稱千擾華視畫面,民進黨文宣部:不知是什麼組織。」——《中國時報》
「連合會發電波聲稱抗議聲光媒遭斷!總測出方向在陽明山區搜尋!」——《聯合報》
「連合會引進神秘機器,誑稱將消滅三台新聞畫面。華視晚間新聞被擾!」——《民生報》「連合會作對,新聞局:取締!搜索發射台,調査局警總中午大搜山!」——《聯合晚報》

隔天連合會的名號正式出現在世人面前,一時讓社會擾動了起來。

莊添光早年創業的時候正值國民黨專政時期,他不願處處受政府箝制,便只能往邊線衝去以超脫桎梏,彼時「台灣錢淹腳目」的經濟好景亦提供莊添光向前衝的本錢。對於黨外行動的支持表態,也不遑多讓。

相較於莊添光所處的時代,黃郁仁觀察到,當今的人們好像越來越保守了:「現在大家都要極大化地討好,或不惹怒其他人。所以為了要滿足極大化,即使有98%同意,有2%覺得不好,可能還是會覺得不好,而打安全牌。」

黃郁仁讚許地說起莊添光與曾經參選的「話題女王」許曉丹:「他們都敢衝、敢撞,沒有在管其他人。那個時代的氛圍就是這樣子,沒有在管你舒不舒服,他就是呈現他想要做的事情。」稱莊添光為「梟雄」的倪瑞宏也十分同意:「你要照規則玩,不照規則玩沒有人會理你,現在就是這樣——但在那個時代,不照規則玩,成功機率好像比我們現在高一點。」

黃郁仁接著提到康文炳《深度報導寫作》的概念:「如果你在進行非虛構寫作的話,能夠寫出來的東西大概只有查到的1/8。如果你看《蓬萊仙山》覺得『喔,幹,這些人很驚人』的話,其實有更多是無法寫出來的。」他眼神炯炯,語氣尊敬地說:「那群人(的時代)離我們很遠,但真的是一群很屌的阿伯。」

蓬萊仙山大事紀,其實也是莊添光轟轟烈烈的人生大事表(鯨嶼文化提供)(點我看好讀大圖

莊添光當下看似逐利而往的選擇,在往後回首,每個單獨的時間點都彼此呼應,從年輕時的「王祿仔」生活、創辦台灣第一家買電視廣告的佛光旅行社(還霸氣代理遠東航空和中華航空)、大享影視的內容產製、水翼船投資失敗、電波蓋台行動,到可以視為人生經歷集大成的蓬萊仙山頻道,串連成莊添光「走得比時代更前面」的人生軌跡。

循著莊天光豐富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生命經驗前行,黃郁仁整理資料時,有這樣的體悟:「我覺得這是不斷累積的過程。不是一個階段結束這件事情就結束了,人生沒有白走的路,都一定有它的意義啊!可能過幾年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就會用到。」

參與計畫與書寫時,黃郁仁自我定位為「記錄者」,希望能將這段鮮為人知的故事推廣出去:「寫書的時候,就有想法是要以一個『可被改編的文本』方式去寫,所以會想能不能再加入多一點有畫面感的東西,或讓人家覺得『真的假的』那種驚奇感。」他有意識地將《蓬萊仙山A面春遊記》內容打造成「IP文本」來為後續鋪路,未來無論任何形式的改編,都將有跡可循。

正因為蓬萊仙山奇妙的節目特色吸引了黃郁仁和倪瑞宏,我們這些後世的人才不致於錯過台灣歷史發展的低俗B面,那是主流價值未能觸及之處。歷史多數時候是為勝利者、為成功人士而寫,但《蓬萊仙山》的故事屬於那些衝不過去的人們。

這位台灣地下媒體大亨後來因為龐大的資金壓力,於2012年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一代梟雄的傳奇人生就此殞落。莊添光往生10年後,《蓬萊仙山》出版,一位熱血少年和一名仙女藝術家從各自的路徑去接近這塊不被人們所知曉的過往,少年用扎實的田野調查和文史研究記錄莊董的一生,仙女則以自身的感受回應影像遺產,並寫下莊董以外的人物群像。

黃郁仁寫作本書時經常會聽老歌,藉音樂貼近筆下的時空:莊添光本人喜愛的日本演歌〈幸子〉、蔡振南〈生命的太陽〉、黃新桐為吳樂天講古節目所唱的〈離別的誓言〉……他私心覺得,1983年鄧麗君所唱的〈漫步人生路〉歌詞有如莊添光跌宕人生的註腳:「在你身邊路雖遠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目標推遠,讓理想永遠在前面。」

書出版後,有什麼想要對莊董說的嗎?「可以好好安息了。」黃郁仁回憶,莊添光生前就提過想寫自己的故事,想把故事拍成電影,「現在都在往這個路上走。」

至今,黃郁仁仍始終惦念莊董,景仰他敢說敢做的人格特質:「要說那個時代有特別多的機會嗎,也不全然。我們大部分人就不敢衝啊!他願意衝、做了這些事,沒有被記錄下來,是我最困惑也遺憾的。」

「但我們衝上山了。」倪瑞宏自豪地望向黃郁仁。他們互望大笑,既鬆了一口氣,也釋放出某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蓬萊仙山【春遊記+悲情夢 錄影帶雙封面盒裝套書】
作者:倪瑞宏、黃郁仁
出版:鯨嶼文化
定價:7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倪瑞宏

  • 民國79年生
  • 台北市文山區人
  • 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研究所碩士
  • 《仙女日常奇緣》作者
  • 從事視覺藝術創作10餘年,曾獲桃源創作獎、台南新藝獎、美術創作卓越獎、台北美術獎入選、2021台北國際書展非小説類大獎入圍、ONE ART 藝術台北新賞獎。
  • 獲選2021天下雜誌「不再悲情、敢於選擇的90後」人物
  • 現全職賣畫維生的認證「仙女藝術家」,偶爾也寫點稿。InstagramFacebook

黃郁仁
對台灣史有莫名喜好的業餘文史宅。

閒暇之餘發起台灣城市主題地圖及台藝復興等自己覺得好玩的計畫。自告奮勇加入探勘「蓬萊仙山」之旅,看到峰頂的奇幻風景以後覺得不能只有我看到,於是一不小心把事情越搞越大,正在煩惱該怎麼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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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04 12:30
話題》端詳收容動物,為了倒映在我眼中的你:黃宗潔評《無神之地》

C.S.路易斯(C.S. Lewis)的友人安德希爾(Evelyn Underhill),曾在與他的通信中,引述過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詩句:「籠子裡關著一隻知更鳥,會引起天上神靈的惱怒。」對她來說,那些被天主之光照亮的動物,不會是被人類馴化、改造過的獅子狗、波斯貓或金絲雀,而是自由生活在野外的動物。*(註)

這段話或可幫助我們理解,吉米.伯納多(Jimmy Beunardeau)為何要將這本以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的動物為拍攝對象的作品集,命名為「無神之地」。畢竟,如果一隻知更鳥被關在籠中都能激怒神靈,那麼匯聚了黑熊、獅虎、長臂猿、栗鳶……的所在,若非無神,何以名之?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伯納多試圖讓讀者看見的,其實亦是「眾神之地」——如果我們能憶起這些動物在遙遠的過往,曾經也是人類的祖先們崇敬、畏懼並視為神靈的對象,就會明白牠們就是神靈自身。這些在象徵與實際意義上都不幸「折翼」的生物們,到底經歷了什麼?與其說是這本書想要揭露並回答的問題,不如說,它既是伯納多行動的起點,也是他期待讀者們一起放進心中的牽掛。

因此,如果攝影文集也有所謂的「使用說明書」,我會建議不妨先跳過所有的文字,單純只看影像,找出那張最觸動你的照片;看完之後,回想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文字。然後,再看一次,找出那個最觸動你、難以釋懷的故事。這幾題的「答案」未必相同,因為影像與文字,各有其表述方式,但被選出的那幾張照片、幾段話,就可能從此成為你心中的牽掛。

影像中的牠們,眼神或者深邃,或者遙遠,或者帶有一絲無辜與幽怨,一旦看見了就很難忘記。例如那隻仰頭凝視遠方的栗鳶。被前飼主剪斷指骨,失去翱翔能力的牠,只能站在一個開放式圍欄內的矮樹枝上,向天嘹唳。牠抬頭的角度是如此高昂,與身體近乎直線,眼睛上方的眉骨與頭頂羽毛之間形成的光影和紋路,幾乎讓我想形容牠憂愁地「皺著眉頭」。

儘管這樣的描述方式,想必會被批評是過度擬人化的情感投射,但無法否認的事實是,在許許多多野外栗鳶的照片中,你很難看到這樣的神情。這正是伯納多影像語言的力量所在,他召喚讀者看到動物的表情,看進牠們的眼睛。從而試著接近那些在眼神深處蟄伏著的,被人類遺忘許久的,眾神的靈魂。

召喚與接近都需要方法,照片之間穿插的文字於是成為影像的「延長線」,把視覺空間延展成敘事時間。透過伯納多自己與這些動物相遇的瞬間、對該物種的所思所感,再配合曾在收容中心擔任照養員的郭佳雯,簡筆勾勒相中主角或長或短的生命故事,這些「牠們」方能進一步成為有名字的「牠」。牠們不是物種代言人,更不只是人類惡行的見證者。牠們就是牠們自己。

舉例來說,被私人農場雜交公獅母虎而生的阿彪,儘管體弱傷殘,但從小手養的牠個性親人,也有著好奇的天性,然而貓科動物與生俱來的力量,讓照養員無從消受牠熱情的玩耍方式,最終只能隔著籠舍與牠互動。郭佳雯為此感嘆:

我每天經過牠的籠舍時,都看到牠的頭隨著我轉動,直到我彎過某個轉角,消失在牠眼中。每天看著人類走入又走出牠的視線範圍,牠是否也會期待有人像以前一樣,不再隔著籠舍撫摸牠,不再留牠獨自在黑夜裡,看守著無人的十字路口。

她不說寂寞,只是想像,想像那樣的日日夜夜,跟隨她的文字,我們也彷彿跟著阿彪的視線,看見影像並未拍出的,那個無人的十字路口。

更讓人揪心的,莫過於馬來熊「泰雅」的故事。從泰雅渡假村來的「泰雅」,為什麼來到此地,又是因為什麼疾病接受手術,文中並未詳述,因為當我們看到泰雅的照片與故事時,牠的生命已經畫下句點——考量到癒後不良的狀況,泰雅失去了醒來的機會。理智上她知道這讓泰雅「平靜優雅地轉身」,不必承受更多痛苦,但倫理上「一個指令就決定一隻動物的生與死」,我們如何肯定自己做的是正確的決定?她為此遲疑了。

但這份遲疑與不確定,反而是最珍貴的。該如何定義野性與尊嚴、如何決定介入與不介入的理由、如何分辨愛與宰制、理智或傲慢、感性或濫情?這一切原是如此艱難。更艱難的是,從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經把定義與決定的權力,從動物的身上移轉到人的身上。

郭佳雯那句「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不是否定過去的決定,而是再次提醒讀者,正因為是註定不可逆的決定,永遠對決定保持遲疑,或許才真正尊重了原本應該屬於牠們自己的靈魂。

而在閱讀《無神之地》時,我總不時想起那個常被引用的數據,「遊客在每個獸籠的平均觀看時間大約是半分鐘至兩分鐘」*(註),收容中心裡的動物並不是為了遊客而置身於此,但除了獸醫與照護員,同樣很少人有機會或願意長時間地端詳牠們。

伯納多的作品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打開任何一張照片,給「牠」超過兩分鐘的時間,或許就會看到很多最初未曾留意的細節。比方說,老虎瞳孔中倒映著的鐵欄杆、欄杆後的攝影師,以及牠眼角的一滴淚水。我彷彿聽見攝影師沒有說出口的話語:留下這些紀錄,無非是為了改變這一切,為了曾倒映在我眼中的你。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無神之地: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的日常與無常
作者:吉米.伯納多(Jimmy Beunardeau)、郭佳雯
譯者:宋孟璇
出版:玉山社
定價:5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吉米.伯納多

法國自由攝影師。生活在臺灣與法國兩地間,同時發展長期紀實專案與攝影作品;也是法國Hans Lucas攝影新聞經紀的成員。他希望透過駐村、紀實攝影的創作以及旅行、國際報導的書寫,協同出版與策展;能藉由作品提問——人類身為動物圈的一員,如何維繫領土與領土之上所有其他共存生命之間的關係。

郭佳雯

愛動物的保育工作者。從一個連收容中心冰庫大門都打不開的小女生,轉眼變成鏈鋸、電鑽、手排車都難不倒的野生動物照養員。曾於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收容中心服務近十年,為圈養野生動物的福祉努力;目前任職臺灣蠻野心足生態協會及臺灣馬祖魚保育聯盟,希望能為臺灣白海豚及海洋環境盡一份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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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宗潔(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2023-01-02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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