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如果我們終將誤聽:張郅忻、謝子凡談《憶曲心聲》與生命中的歌
➤歌曲是因接觸世界而生的
謝子凡:
先謝謝郅忻,《憶曲心聲》讓我想起許多音樂帶來的美好時光,腦袋叮叮咚咚響個不停,像是按下琴鍵後,震動於空氣中的音符撞擊了各種物件,又分別綻放出自己的音色。
最近我正好在讀是枝裕和導演的書《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裡頭提到拍攝歌手Cocco的紀錄片時,導演心裡的感受:「歌曲是因接觸世界而生的」。這句話用以形容《憶曲心聲》也是恰恰好的。郅忻的文字因歌曲而生,也收攏了當下的內心風景,是作者與世界的切面產生的真情互動。
我有一種感覺,郅忻的心像是精巧的玻璃風鈴,此書即是玲瓏心腸敲出的長長曲子。說是玻璃風鈴,是因為郅忻說起家人,無論是長輩或孩子,皆自然不保留,即使提起傷逝,情感亦透明可親。
要將對某首歌的深情化為篇章,實屬不易。歌曲有詞曲原本設定的意境,又需與自己所感做結合,想請郅忻分享一下這捕捉的手藝。是因為歌曲牽動了感情,進而召喚出場景;還是在此情此景之下,聽見了迴盪的背景音呢?
張郅忻:
謝謝子凡的閱讀與聆聽。聲音,確實是不可捉摸,卻又沒有什麼比它更能表達存在於內心深處、難以言喻的觸動與情緒。《憶曲心聲》原是我在人間福報副刊的專欄,最初是想記錄兒時聽過的客家歌曲與念謠,那時父喪不久,總覺得四方歌聲都有父親的影子。我才醒悟,儘管曾有怨懟,我依舊還是那個依賴父親的小女孩。於是,專欄也開始寫了與父親回憶有關的歌。如父親臨終時我才知曉的〈給你呆呆〉,還有父親拿起麥克風必唱的張雨生〈大海〉。關於子凡的提問,似乎是兩者都有。有時是點播記憶中的歌,進而召喚情感。有時則是忽然在某個時刻,耳邊響起舊時的樂音。
我們在聆聽一首歌時,總是會想起某一個人或第一次聽見這首歌的場景。這使我們經常「誤讀」一首歌,然後在漫漫的成長之途中重新認識它。比如子凡在〈與你的相對位置〉中,提到哥哥在上舖哼著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年紀尚小的我,是聽小叔叔播放的,懵懂間跟著哼唱「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只是當時怎會知道那玩具竟如此沉重?但,這種「誤讀」讓一首歌對不同聆聽者有了殊異體驗。不知道子凡如何看待這種「誤讀」或「誤聽」?
➤誤讀之外,讀者的江湖道義
謝子凡:
誤讀經常發生,甚至是必然的。
如我輩聽團仔必聽的1976,每每唱起名曲之一〈方向感〉的時候,全場都會跟著嘶吼:「也許你該學習相信自己的方向感」,現場幾成暴動狀態。我相信這時大家心中想的,是在徬徨中想抓住些什麼的自己。
但主唱阿凱曾半開玩笑地說這原本是一首渣男之歌,本意是在感情中,「我」不想擔負指南針的角色,你去尋找自己的方向感吧。
有名的誤讀還有工人皇帝Bruce Springsteen,一首激昂的〈Born in the USA〉曾被美國政治人物選為競選歌曲。然而歌詞所述的是藉由一名越戰退伍軍人之口,控訴這塊土地的種種不公,Demo帶的初版編曲更是幽幽怨怨如泣如訴。後來發行時採取與歌詞相反的音樂意象,頗有反諷意味。所以當有人眼神閃亮地唱著這首歌時,我都覺得饒富趣味。

我又接著想到,是枝裕和帶著《幻之光》參加法國的南特三洲影展時,觀眾在映後座談會上熱烈討論「究竟從哪裡開始是夢境?」,當導演想要開口時,還被觀眾制止,「導演請先別說」,而觀眾繼續各自訴說自己的看法。
總之誤讀看來不可避免。而抽離出來看他人的各種誤讀,再對照作者原意,也成另一種有意思的風景。
但作為一個讀者、聽眾,在相信自己的感受之餘,同時努力去靠近作者,也是身為讀者的江湖道義(笑),我是這麼覺得的。郅忻的看法又是怎麼樣的呢?
郅忻在這本書裡採取了非常溫柔的切入點,接下來這個問題是我自己近期的思索,剛好有這難得的機會,便大膽提問:在親族的感情上,有沒有可能——可以恨,所以其他部分才可以愛?許多感情就是糾結在又愛又恨,所以處理不來。想要愛他,但又有地方是絕對不想原諒的。想要恨他,一些自己相信是愛的記憶卻也揮之不去。我們在處理生命難題時,有沒有可能切割開來,分開談愛與恨(或是愛與不愛)?
➤指認,然後到下一個地方
張郅忻:
謝謝子凡分享如此精彩的誤讀經驗。我一邊聽著這些歌曲,一邊重新咀嚼子凡的文字。當我放大了耳朵,才聽見〈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中多層次的聲音。那些圍繞生活的聲響,如租屋處隔壁吃著鹹酥雞的聲音、辦公室裡細碎交談聲,最終以垃圾車播放的「少女的祈禱」作為結束。我彷彿走進一個精心佈置的聲響世界,在字裡行間尋覓作者的身影。
對於子凡詢問在書寫中如何處理關於親族的「愛」與「恨」,讓我想起一段往事。那時我剛出版《孩子的我》,爸爸拖著病體南下參加我的新書分享會。在得知爸爸會出席時,我已準備好演講的簡報。簡報中摘錄書中的片段,我循著過往地景,談起童年中不堪的往事。我很猶豫是不是該從簡報中拿掉和爸爸有關的部分?後來還是留了下來。分享會尾聲,有讀者問爸爸,對於我所寫的有什麼想法?爸爸笑著回:「那都是事實啊。」
當爸爸說出那是事實時,我反而困惑了。我以文字寫下的真的是「真的」嗎?也許在某個角度來看確實如此,但並非事件的全貌。每當我要書寫親族,特別是以散文作為載體時,爸爸說那句話的聲音就會在我耳邊迴盪。相較之下,小說給予我更寬廣的探索空間。
還有,人的情緒總是太複雜,愛恨有時連自己都分辨不明。就我而言,實在很難完全將愛恨區別開來,不知道子凡對親族書寫的思索又是如何呢?
謝子凡:
突然想到呀,前美國第一夫人蜜雪兒在2018年出版自傳《成為這樣的我》,上了電視訪談,主持人中途請來歐巴馬加入談話。歐巴馬笑說,她說的與「事實」不完全相符;蜜雪兒(翻了白眼)笑笑反擊:「那是『我這方』的事實。」(That‘s MY version of reality.)
心理學上有種叫做「我訊息」的說法。就是溝通時先放下指著對方說「你怎樣怎樣」的「你訊息」,先說出「我」的感受,接著再表達我這樣感受的客觀事實,以及我希望未來可以怎麼處理的具體建言。「我訊息」傳達的也是一種「我這方的事實」。
我覺得,我們在文學裡處理的似乎也一直都是「我訊息」,必然也不停計算著與世界的摩擦力有幾何、自己能不能承擔等等。對我來說,盡量去指認當時的感情是什麼,似乎能幫助我在裡頭搖晃出一點空間。
所以說,這些接近都只是允許自己去想想看:咦,這是什麼?有可能是什麼黑暗的東西嗎?有可能是我沒想過的情緒嗎?對,我受傷了;對,我極度不爽;或是,對,那裡有愛。在恍然大悟的當下,也覺得身體深處有什麼地方鬆開了。
試圖接近那個不可言述的,我覺得很像郅忻在〈我也不想這樣〉一文寫到的情感,察覺了自己的隱隱不安,然後拉鋸,然後得到釋放(以及安古的拍拍)。
指認過後也並非不能推翻嘛,但沒有經過這層指認,我好像就到不了下一個地方。另一方面,在文字裡思考親族關係,雖然在精神層面或許獲得了許多東西,但是否反而忽略了實質相處的時光,這是我近日在默默反省的。
說起來,我與郅忻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同樣出身新竹,也是客家人。書中提到的客家歌謠〈阿揪箭〉讓我想起母親教我這首歌的情景;〈打粄歌〉、〈ㄤ咕仔〉則殘忍地使我想起油亮鮮豔的紅粄與香氣四溢的艾粄,還接連想起紅粄有綠豆餡、紅豆餡與花生粉餡的分別(真的好久沒想起來了)。回憶總是在我餓的時候補上一槍。

郅忻這本散文與小說《海市》是同時進行的對嗎?想請問郅忻是如何調配力氣完成這兩件事的呢?
➤愛可以不是零和遊戲
張郅忻:
謝謝子凡對「我訊息」的釋義,這說法讓我更坦然且自由許多。每次看子凡旁徵博引,就會想倘若可以真正聽子凡說話一定很精彩有趣吧。子凡提及的〈我也不想這樣〉一文,其實在刊登前,我也曾經歷一番掙扎。反而在真正刊登後,以及最後成書,透過印製的方正文字,一次次重新閱讀那一夜的我,才慢慢真正認識那樣的自己,甚至諒解自己。
對於在文字裡思索親族關係,而忽略實質相處一事,我記得在幾年前,曾有個朋友問我:「寫著寫著,會不會變成只能在文字裡愛人?」我被這句話切切實實的擊中,確實,我發現某些時候,我真的只能在文字裡愛人。又或許是,當時的我還不懂愛是什麼。但有了小孩後,他會不停向你索討一切的愛。擁抱、親吻,甚至直接了當的說:「媽媽愛弟弟!」在這些實質的相處中,我反而比較能理直氣壯地在可以寫作時就專心地寫。有時甚至是想短暫的逃避一下(笑)。只是對於阿婆,還有臨終的父親,確實會有一種虧欠,覺得自己可以陪伴的時間太少。
《海市》寫作的時間比較早,已經完成初稿之後,接到了人間福報副刊的專欄邀請。所以是一邊寫專欄的短篇文字,一邊重新修改《海市》。大約從第二本書開始,我就開始一次處理兩種以上的題材,比如《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關於女性成為母親的思索,與《孩子的我》輯一中記錄孩子成長的部分,是在同一個時間創作的,只是思考的面向不同。
這樣的節奏,讓我獲得轉換與喘氣的空間。其實在寫作《海市》的後期,我跟媽媽大吵一架,媽媽個性很硬,偏偏我又遺傳了她,母女冷戰很長一段時間。期間,我寫了〈飄洋過海來看你〉,回憶起曾經那樣一心想要找母親的自己。後來鼓起勇氣傳了一封簡訊給她,彼此才破了冰。
我很喜歡〈快感延遲〉這一篇,子凡透過吃東西、與愛人相見,以刻意放慢的速度,放大延遲快感來襲的那一刻。子凡總是能捕捉到這樣細微的情感流動與變化。我也注意到文章中寫到:「幼時從家裡坐公車到新竹市區,快的話,大約20分鐘即可到達;若坐到的是每站都停的普通號,則要將近30分鐘。」這個距離感跟我從湖口搭上電車到新竹市的時間差不多。因此,我總在子凡的文字中猜想著,子凡的家鄉究竟是哪裡呢?這讓我不禁想起讀竹女時來自各方的同學們。在文學創作的長程裡,我們也算是某種「同學」吧?願我們都能邁開步伐一步一步往前走,衷心期待子凡的下一本創作。
謝子凡:
郅忻提到孩子對愛的索討,因而「在這些實質的相處中,我反而比較能理直氣壯地在可以寫作時就專心地寫。」這段話讓我很有感觸。以往有時覺得愛是有限的,分給這個了,那個則必定要少去。愛可以不是零和遊戲,是可以再生的。可以給人,也可以給文學,可以給任何使你心動的事物。
郅忻「在同一段時間內,處理兩種以上的題材」,在其中能得到轉換與喘息的空間。原來兩種題材與文體的轉換可以帶來這樣的效果呀~我自己有時也會兩種文體交錯著寫,寫著寫著有些忐忑,懷疑是不是該先完成哪一邊。郅忻的分享讓我安心許多。
〈快感延遲〉裡寫的是竹東喔。在我3歲的時候,我們家從新竹市搬到竹東,15歲時又搬到新竹市。大學到了台北,至今在台北的時間也遠超過了新竹。在海外居住時,想念的「家鄉」是台北。但前陣子米其林公布必比登推薦名單,網友做了新竹的迷因圖,不是名單上一片空白,就是列名的全是麥當勞。
我~很~生~氣。會為它生氣的,應該就是很有感情的地方吧。
這次與郅忻的線上對談,雖然見不到人,但是也因而有了餘裕可以慢慢思索並回應,很珍惜每一次的往覆。
最後,謝謝郅忻在《憶曲心聲》中一篇篇的昨日重現。在〈旅行的意義〉中,郅忻寫道,幼時與阿公阿婆在假日早晨,「從家裡出發,沒有任何目的地,在鄉間小路上漫步」。這樣的晃盪實在叫人羨慕(熱騰騰的豆花也是),當中的隱喻似乎也呼之欲出:邁開步伐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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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郅忻 1982年生於新竹。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博士、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現專職寫作。希望透過書寫,尋找生命中往返流動的軌跡。著有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孩子的我》及長篇小說《織》、《海市》。曾於《蘋果日報》撰寫專欄「長大以後」,《人間福報.副刊》專欄「安咕安咕」、「憶曲心聲」。 獲選《文訊》21世紀上升星座散文類、入圍2018年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並多次入選文化部中小學生優良課外讀物,亦獲國立台灣文學館文學好書推廣推薦好書、九歌年度散文選。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專案補助、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長篇歷史小說寫作計畫補助、桐花文學獎、客家歷史小說獎、九歌少兒文學獎等。 |
書評》弄弄⼩宇宙:苔蘚缸與《無⼈島漂流100⽇⽇記》
如果你是造物主,⼀時興來,想弄個⼩宇宙,你會怎麼做?
拿我⼀向痴迷的苔蘚⽣態缸為例,⾸先,你得決定這個宇宙的次元,或者說時空條件。看看家裡有沒有現成的玻璃罐,或去商場找個美美的球缸。⼿巧的也可以⾃⼰裁切玻璃或壓克⼒,做⼀個獨⼀無⼆的透明箱;神⼈等級的乾脆⾃⼰燒個玻璃盅,徹底創世紀。創造是可以從任何⼀點開始起⼼動念的。
接下來開始terraforming,地球化。先把虛空弄出皺摺,揉出痕跡,有了棲息之處,⽣靈才會進駐。缸底填入砂⼟,做出⼀個⼤致的坡度,講究⼀點的還可以模擬地層結構:先鋪⼀層沙礫,再來⼀層
⽔苔含⽔層,最後再鋪上⾚⽟混合⼟,分別⽤網片隔開,有助於缸中⽔氣循環,為⾼濕度的氤氳⼤氣做好準備。
地殼擠壓,⼤地震動,造⼭運動開始了。我偏愛的⽯材是亂丟在路邊的碎⽯⽔泥塊,它們的前⾝可能是圍牆,台階或籃球場,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有那麼幾塊沒被清走。走路時看到型態不錯的,就撿起來備⽤。當然也可以去⽔族店挑些宛如⼭⽔畫的夢幻仙⽯,不過美得太刻意,⼜像藝品店。何況⽔泥塊不⽤錢,廢物利⽤也環保,造起景來特別有猙獰相,上苔之後,渾然不可⽅物,實在神奇。⼭⽔畫再怎麼厲害,也畫不過⼀顆⼩⼩的苔⽯。
所有⼈類的慾望、貪婪、揮霍、毀壞,都體現在這麼⼀塊半⼈造的⽯材上,拿在⼿中把玩,有種奇異的重量。轉⼀轉,擺⼀下,再挑⼀塊,轉⼀轉,擺⼀下,經過無數次的重複和嘗試,忽然間,混沌退散,萬物各得其所,天地就位新世開。對了。
⼤地⼀旦升起,就可以進⾏地貌的細部修飾,⽯塊堆疊為崇⼭峻嶺,淺⾊細沙如江河沙灘,斑駁碎⽯如地脈獸徑。既然是⽣態缸,所有植物⾃然都可以入住,還好本⼈能⼒有限,野⼼也不⼤,鍾愛的品項僅限於苔蘚和蕨類兩種,有時也加些好養的卷柏天胡荽什麼的,比較不會等得太辛苦。幫這些⼩⼩的⽣靈清⽔淨⾝,去掉舊根,或者就保留⼀些原⼟,⽤⼩鑷⼦安插在各個凹陷處,充分噴⽔,霎時球缸、礦物、植物,微⽣物合⽽為⼀,氣韻流動,⽣機勃勃。
到了晚上,關掉所有的燈,在苔蘚缸的上⽅打點微微的光。無⽌盡的⿊暗中,忽⾒⽔珠瑩瑩,綠影幽幽,巧然⼀片,看著看著,⼈是會被吸進去的。你會聽到某種不是這個世界的嘆息。
有⼀派型錄微景觀,作⼯精緻,⼩橋流⽔,古剎涼亭,有時放上幾隻乳⽜營造牧場感,有時微笑龍貓在跟你哈囉,童話感滿滿,雖然我覺得有點醜。本來嘛,⼤費周章打造秘境,就是希望有⼀處野性的蠻荒,隨時可以栽進去補充能量,讓植物修復植物神經系統,那當然不要有⼈跡。真要的話, 頂多就是些斷垣殘壁,不規則的⽯階,⼈來過了,⼜被⾃然回收了,很應該的。⼈定勝天,到頭來總是天定勝⼈,這是好事。但話說回來,⽄⽄計較這麼⼀⼤缸,不是⼈跡是什麼?
尋苔養苔是另⼀項⼤⼯程,鋪地的青苔到處都有,直立的苔蘚就得上⼭或去溪澗找⼀找。⽤買的⾃然省事,不過本地的苔蘚市場並不發達,貨⾊有限,成⾊看運氣。上⼭採苔,聽起來風雅,空⼿⽽回也是常事,遇到了是緣分,⼀無所獲是健⾏。在森林裡走走停停,常會有種感覺,彷彿全宇宙的森林都連成⼀氣,這才是終極苔蘚缸呀,為什麼還要這麼庸⼈⾃擾呢?
苔蘚要的不過是濕氣、通風、散射光⽽已,如果沒有⼀塊庭園可供「蕩露」,養好其實不容易。⼈苔殊途,想在室內養苔,散射光好辦,窗邊即可,但要兼顧濕氣與通風,就得花點⼼思。財⼒雄厚的可以打造⼀間涼室,控溫控濕,打上植物光,萬無⼀失。不然就像我,拿銅鑼燒的塑膠盒當苔房,苔⽯養在堅果塑膠罐裡,擠擠地堆滿⼀桌,望過去也真豪華,覺得⾃⼰是19世紀的博物學家,塑膠共業的罪惡感也減輕了⼀些。早上起來噴⼀噴,問候⼀下,百無聊賴時噴⼀噴,欣賞⼀下,像養寵物,養⼈。
養東⻄是為了與其他⽣命做連結,沒有連結,也不會有⽣命了。每次看到造景巨匠們精⼼打造的華麗⽔族箱,或陰翳幽深的沼澤缸,⼼中都會升起⼀股莫名的敬畏。太古森林、荒漠峽⾕、海底神殿、阿凡達飄浮島鏈⋯⋯所有想像得到的景觀都能複製出來,場景之壯麗堪比科幻電影,還有斑斕的⽔族在其中悠遊,酷酷的爬蟲瞪著眼睛冥想,⼈類的豢養慾未免也太夭壽了。
第⼀眼⾒到《無⼈島漂流100⽇⽇記》,既視感實在強烈,這圖⽂書簡直是⽣態缸的同分異構物!⼀
⾴⾴翻下去,果不其然,滿⼼歡喜,夢幻逸品夢幻逸品。
新冠⼤疫期間,⽇本插畫家gozz在推特上發表了這⼀系列荒島求⽣記,⼤概也因為題材應景,⼤家⼜實在是悶壞了,⼝碑如病毒般散播開來,網友們天天敲碗等更新,騷動⼀波。
這批畫作也的確討喜,蛋糕切片般的剖⾯圖秀⾊可餐,地表下的透視圖新奇有戲,呆萌⽣動的⾓⾊代入感絕佳,雖然設定的場景是座⼩⼩的孤島,卻接連冒出新⾓落、新⾓⾊、新任務,不斷引誘讀者跟著腦補。⼀個限縮再限縮的⼩宇宙,卻可以無⽌盡地派⽣下去,冥冥中讓⼈體驗到某種造物的悸動。
如今出版成紙本,畫⾯拉⼤了,細節也看得更清楚,或許無法重現當時網路催更的興奮,卻更凸顯出這部作品的電玩DNA:⽇復⼀⽇的絕處逢⽣,⼀幕幕的蒐寶打怪,像極了過關斬將的超級瑪利歐。這可是電玩和推特對書本明⽬張膽的逆襲,卻⼜不⾄於辜負了任何⼀種載體,值得記上⼀筆。更何況這部新世紀魯賓遜漂流記的資訊量也不⼩,縮⼩了是奇遇,放⼤了是⼈⽣,再放⼤則是⽂明的寓⾔,⽽且還是⼀份外星⽣物臥底地球的觀察報告。
故事到了最後,之前⼀閃⽽過的⾓⾊群「⽉光蟲」,忽然以⽇記形式跳出來說話,交代了⾃⼰的落難經過與⼩島古⽂明的來龍去脈,也提供了另⼀種冷眼看待主⾓荒島求⽣的視⾓。這⼿操作⼀下⼦就把整個敘事變成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game——⽂明之外,還有更⼤的⽂明,宇宙之外,還有 更⼤的宇宙。離去之前,⽉光蟲對⼈類的終極評語是:「深陷在欲望中的擬猿⼈」。Over。
在創作⾃序中,作者說這組作品是「箱庭插畫」(箱庭ヴィネット)。這個標籤貼得頗有幾分⽞機。
箱庭這種⽇式迷你造景,據說興起於江⼾後期,⽽流⾏於⼤正,在托盤淺箱裡放入樹⽊、房舍、⼈⾺、橋樑等⼩模型,具體⽽微,⼀群⼈圍著玩賞,有俯瞰世間的⼩⼈國樂趣。其實⾃古以來,迷你模型就是⼈類常⽤的創作⼿法。從兒童玩具、⼩神像、沙盤推演,到後來精雕細琢的娃娃屋,做模型向來就是⼩天下的有效⽅式。透過擺弄這些⽰意的⼩物件,⼈類彷彿取得了某種話語權,能夠掌控不能掌控的世界。這是⼀種扮演上帝的⽅式。
「箱庭感」⾄今依然是⽇本⽂化的強⼤特質,幾乎所有的精緻都建立在這種謹⼩慎微的情調上。從
⼭林、城市、庭園、湯屋、攤販,到那些爭奇⾾豔的包裝和商品,⽇本的⼀切都像是哆啦A夢從箱庭中直接拿出來放⼤的,玲瓏⽽有童趣。⽇劇裡那些微妙的世故⼈情也是,細膩,偏執,帶點⽣硬的AI感,這些都已經是「卡哇伊」的必要成份了。如果說每種⽂化都是⼀座實驗室,箱庭意識顯然就是⽇本lab的主題之⼀。
⼼理諮商中的「沙遊療法」(sandplay therapy),也有異曲同⼯之妙。讓個案在沙盤上擺放各種
⼩物件,呈現⾃⼰的內⼼世界,⼼理師得以看出癥結所在,循循善誘,對有難⾔之隱或語⾔表達有困難的個案⽽⾔,成效卓著,尤其是兒童。這套⽅法後來被榮格派發揚光⼤,當年河合隼雄到瑞⼠榮格研究所取經,把這套療法帶回⽇本,sandplay therapy也就順理成章被翻譯為「箱庭療法」。
任天堂遊戲設計師宮本茂也提過「箱庭理論」,強調精密佈局的地圖,差異鮮明的不同場景,流程則由⼤⼤⼩⼩的關卡連結⽽成。玩家⼀關過⼀關,這個場景玩透了再跳到下⼀個場景,連續感加驚奇感,幾乎也就是電玩的精髓。這麼簡要的理論極具彈性,卻也可以說曖昧不清,以致於⼤家好像都知道箱庭理論,但詮釋和歸類卻各⾃有些差異。或許宮本的本意,也只是在強調設計的精妙感⽽已,他的箱庭傳世之作,正是歷久彌新的瑪利歐系列。
所謂寓教於樂,不論是微景觀也好,故事也好,電玩也好,除了提供暫時性的逃避之外,似乎也都傳達了某種宇宙觀:如上如下,如內如外,任何⼀個⼩宇宙都是⼤宇宙的縮影。我們轉⽣地球的⽬的之⼀,正是為了體驗這個次元的有限,就像打電玩,把⾃⼰丟進⼀個限制重重的世界,你爭我奪,打得不可開交,卻也可以從中學到⼀些合作和規矩,成就與刺激。⼀旦下了線,不過是⼀場遊戲⼀場夢。
再説點關於創造的事。在我的⾼我催眠個案中,不少⼈都有提調出我稱之為「星球守護者」的記憶。情境⼤致是個案在太空中飄浮,俯視下⽅的星球(不限地球),忽然覺得⾃⼰是風,是⽔,是光,或某種能量體,甚⾄就是星體本⾝。他們或在空中製造⼤氣,或在海中淨化⽔質,或⽤⽔晶清理能量,或只是向星球注光。星球上滄海桑⽥,各⾃演化,有些⼈會下去經歷⼀段⽣命,有些⼈只是觀察外星⽂明,有些⼈則⽬睹了星球的毀滅。待到催眠最後,回頭問⾼我為什麼要讓個案看到這些記憶,⾼我的回答⼤多都會包含以下的訊息:為了讓他知道⾃⼰的能⼒,只要與所有⼀切連結, 他是無所不能的。
我越來越傾向於⽤「記憶」⼀詞,來取代前世、來世、平⾏世這些時間性的概念,因為到了另⼀ 邊,並沒有時空這樣的東⻄,就算有,也不會是我們習以為常的物理時空。⼀切都不過是頻率⽽已,所以只要調整⼀下⾃⼰的頻率,就可以感知晶礦和植物的能量,也可以和神佛⾼靈們溝通。這其實也沒有那麼⽞,⼀切都來⾃於本源,本來就是萬物⼀體的。
⼩時候也做過幾次植物系的夢。夢中只⾒滿天的枝椏,⾝上有些⼩動物爬來爬去,卻⼀點也不討厭,很舒服的,甚⾄過於舒服了,彷彿牠們就是我的⼀部分。存在即⾃在。我在這裡幹嘛呢?啊, 我是苔蘚。
這是我的苔蘚記憶。●
作者:gozz
譯者:盧慧心
出版:鯨嶼文化
定價:5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gozz
日本知名插畫家。曾榮獲日本電玩《魔物獵人》官方插畫大賽之「最優秀大獎」。插畫以箱庭ヴィネット(箱庭Vignette,箱庭形式的一種透視法)為主,專精於繪製遊戲、桌遊與設計怪獸等,也經手書籍的插圖等工作。本書係gozz紅遍日本Twitter的連載冒險故事集結成書,也是gozz讓市場驚豔的第一本圖文繪本。
Twitter:@gozz_s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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