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上面遇見神,幫我告訴祂……別管我的事啊!」
──三浦建太郎《烙印勇士》21卷
連載超過30年的黑暗奇幻巨作《烙印勇士》(ベルセルク),因為作者三浦建太郎突然過世,我們再也沒機會見證結局。早期《烙印勇士》的情調憤怒厚重,主角凱茲被人類無法扭轉的命運深淵重重圍困,卻僅憑肉身殺出一條血路。無可諱言,21卷〈斷罪篇〉結束後,原本沉鬱的故事慢慢變成王道日系RPG,轉而歌頌愛與勇氣、夥伴與友情,這多少讓資深讀者深深懷念,當年那位憤世嫉俗、踐踏弱者如螻蟻、在路邊跟女使徒打野砲的惡漢凱茲了。
儘管如此,《烙印勇士》仍是一部偉大的漫畫作品。光論繪畫技巧,三浦在現役日本漫畫家可說是數一數二,但他對於古典現代藝術更有廣泛淵博的借鑑:神器上哭泣悲哀的人臉有孟克(Edvard Munch)《吶喊》的影子;巨大的末神與海怪造型來自克蘇魯神話(Cthulhu Mythos)的舊日支配者;「蝕」地獄般的場景取材自中世紀藝術家Hieronymus Bosch的宗教繪畫;神之手的造型源於經典恐怖片《猛鬼吃人》(Hellraiser );而神之手所在的無盡長廊通道,無疑是現代畫家M.C. Escher筆下的莫比烏斯空間悖論。
不過比起美術,《烙印勇士》還隱藏著嚴肅的思想史主題。兩位主角凱茲與古力菲斯之間的相愛相殺,雖然總是BL二創的熱門主題,但被刻下獻祭烙印的獨臂黑衣劍士,以及在末世前夕帶來壯麗救贖的光明白鷹,兩人間的難解恩怨,其實隱喻了「人」與「上帝」的永恆戰爭。事實上,在這部奇幻史詩劇場中,四處可見到最驕傲的瀆神者——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所留下的思想軌跡。
▇誰能拯救巨大中世紀苦難?
《烙印勇士》背景是架空的中世紀黑暗時代,故事中的密特蘭大陸,一方面連年戰爭使得莊園經濟崩潰,一方面異教徒大舉入侵,整個教會體系岌岌可危。在劇烈的社會動盪下,無論身分高低,人們都暴露在毀滅性的苦難中。然而,有一些「幸運」的凡人卻從漆黑之處獲得了卵形人面的「貝黑利德」(ベヘリット):當生命遭遇無從承擔之痛苦時,這塊石頭會七竅流血,從異次元召喚出名為「蝕」的異象。
在「蝕」的深處,凌駕凡人的絕對者「神之手」聳立於此,你若願意拿生命中最貴重的事物交換,絕對者便將「使徒」之力賜與凡人,從此,該人便幾乎長生不死、擁有不可思議的強大肉體。
這些渴望逃離「絕望」的角色,基本上構成了《烙印勇士》的人物誌。在〈慾望的守護天使之章〉,目睹妻子外遇而理智崩潰的伯爵;〈迷失孩子之章〉裡被村人每夜性侵的小女孩吉兒;當然也包括轉生成神之手前,被國王酷刑折磨、毀容殘廢的古力菲斯。他們的共同點是,不願意或是沒有勇氣憑著「弱小的人身」去面對眼前痛苦現實,於是他們「決定」聽從貝黑利德的神祕呼喚。
現在我們可以猜想,神之手所「恩賜」的貝黑利德到底是甚麼?其實,從某個意義上說,貝黑利德就是基督教傳統裡的「福音」(gospel這個字在聖經裡的意思是:天國來的消息),它是超越者給弱者的垂憐——如果服從貝黑利德的聲音,就會從凡人之身解脫,得到「不死」,變成「使徒」(服從上帝、服從福音的人),對塵世不會再感到悲傷,也不必用有限的肉身面對真實世界,因為你會被超越者、高於人類的東西庇護。
按照尼采哲學,所謂「宗教」,特別是被羅馬教會改造後的基督教體系,只不過是「弱者」用來「安慰現狀」的孱弱道德,恐怕也是故事中「貝黑利德」的類同物。你若無法憑藉自身去面對苦難,就需要宗教所許諾的彼岸世界。在宗教的承諾裡,人不必努力成為一隻獅子,因為我們都是羊群,只需要期待並跟隨著至善的「牧者」。既然來世必然會有快樂和幸福,那麼人類在此世中,需要做的就是虔誠敬畏,而不是「勇士當為義鬥爭」。這個「人願不願意孤獨地面對殘忍現實」的主題,貫串在整部《烙印勇士》當中。
中期的〈迷失的孩子之章〉,就非常典型展現了一種「反宗教」敘事:吉兒是貧窮農奴之女,她極度畏懼父親的酒友,酒友總在父親爛醉如泥時,闖入家中,「疼愛」這位孤單的小女孩。也因此吉兒非常嚮往村裡的傳說,她相信,只要抵達森林深處,就會變成美麗的「精靈」,再也不用面對人世險惡。
後來吉兒真的走進森林,遇見了成為「精靈女王」的童年玩伴洛西奴。這位過去曾是凡人的精靈女王,勸誘吉兒走入繭殼、羽化成為妖精。精靈女王對吉兒說:在我們的村莊,除了肌餓、寒冷、強暴與毆打,什麼都沒有。小時候所有快樂的事情,不都存在於幻想裡頭嗎?難道你不想變成妖精,讓幻想成真嗎?
隨著故事進行,讀者很快知道,森林妖精是吃人肉的。而女王洛西奴早已變成昆蟲型態的「使徒」。但洛西奴卻再三對好友吉兒強調,自己天生就是精靈後裔。在凱茲與妖精女王一番激戰後,瀕死的洛西奴終於承認,在內心深處,她從未真正相信精靈存在,她只是借用貝黑利德的能力,主動獻祭了雙親,好讓自己能夠從貧窮飢荒現實中「逃離」。
所以,雖然本作的世界觀,強調了凡人無法撼動的超自然法則(也就是骷髏騎士跟神之手都愛說的「因果律」),但嚴格來說,《烙印勇士》仍是無神論的——擁有無限大能的「神之手」並非善類,而祂們「福音」的真正教義是,要求人類放棄自身之所以為「人」的部分,也就是放棄「僅憑己力克服現實的勇氣」(所以使徒的變身形態,都是「禽獸」)。
▇「白鷹」的歷史鏡像
其實,《烙印勇士》裡有一位最為「特別之人」,儘管他跟普通使徒一樣,「決定」要活在夢境中,但很不一樣的是,他的夢境並非僅僅是逃避,而是要取代、革新整個現實。
不知讀者是否已經猜到,這位「特別之人」,正是偉大的耶穌基督——哦,不,一時口誤,存在於《烙印勇士》裡的「白日夢之王」,是身兼救主與毀滅的「白鷹」古力菲斯。
想要探究古力菲斯這個角色的真身,就要稍微對照漫畫中的階級政治:古力菲斯在化身「神之手」前,還擔任鷹之團團長的時候,他最大夢想就是即使踐踏無數屍體,也要創造屬於自己的「天上城堡」。按照左派歷史學家的說法,當年做為宗教領袖的耶穌,他對窮人所許諾的「天上的國」,其實就是要組織底層人民,團結起來推翻羅馬帝國。
在凱茲剛加入鷹之團的時候,百夫長李開爾特很清楚地介紹了古力菲斯的「追隨者」社會階級。鷹之團主要由乞丐、小偷、鐵匠、農民,以及少數貴族次子組成(封建體系中次子沒有繼承權,他們也靠近社會底層)。在〈黃金時代〉篇,好男色的公爵強迫沒有貴族頭銜的古力菲斯與他共度春宵,這裡顯然是惡名昭彰的「領主初夜權」——在《烙印勇士》或《聖經》的時代,平民最大的痛苦在於,貴族階層有權力奪走所有美好事物,包括貞操(儘管初夜權在歷史上並不存在)。
就此而言,白鷹與耶穌的「夢境」並沒有不同,兩人同樣出身下層庶民、同樣渴望推翻等級制度,因之他們以「救世主」的光芒萬丈姿態出現,並對所有受苦的人許諾,只要牢牢跟隨革命領袖(或者說「神的真理」),就有機會顛覆現存秩序、憑空建造公義彰顯的「天上城國」。
所以,《烙印勇士》的許多背景設定暗暗呼應著《聖經》:基督教的上帝曾經降下天火,燒掉索多瑪與蛾摩拉兩座墮落大城,而同樣的,漫畫中的密特蘭建立前,四位神之手也一夜毀滅舊時代帝國。
漫畫中法王廳的標記,是一隻白色老鷹展翅昂首成為十字,也是基督教聖物的隱喻。「蝕」過後,古力菲斯從殘廢形體中重生,並以白色老鷹的形象出現在全國人民的夢境中,重現了耶穌死後復活的場景。至於膽敢挑戰白鷹的庫翔大帝和凱茲,則都有幾分猶大的味道,兩人都是從救主身邊「背叛」的可憎門徒。當然還有喀絲卡被黑鷹強暴,產下「神子」的情節,那大概來自瑪利亞處女生子的段落……
▇「救贖」的真正面貌
漫畫中,在古力菲斯重新以無瑕肉身歸來前夕,黑太陽出現、國王駕崩、異族入侵、瘟疫橫行,整個法王廳教圈瀕臨覆滅。這個危急時刻,無論是貴族與平民,或是對古力菲斯愛到不能自拔的密特蘭公主,沒有任何人認為「自己」有能力可以改變國家的命運。就在無比絕望、渴求拯救的情緒中,人們在夢中不約而同看見畫破黑夜的白鷹,他們開始期待這位還不存在的彌賽亞,情願把自己手中的世界(包括自我)完全奉獻出去。
這也是為什麼,故事中「斷罪塔」的別號叫做「盲目羊群聚集之地」。當倉皇逃難的密特蘭人民,聚集在塔下呼喚救世主的那一刻,還沒有身體的古力菲斯終於成功「著肉」,降臨現世。故事後段,牧羊人履行了他的承諾,古力菲斯取走庫翔大帝的魔力,打開了所謂的「幻造世界」。
在這個領域,所有幻想中的生物,如美人魚、獨角獸、森林妖精等等就此憑空出現。這段情節意味著,古力菲斯是個徹頭徹尾的「教主」,在其治下,神話等同於現實。
尼采就是這樣看待耶穌的。尼采認為,耶穌基督是一位「象徵主義者」,因為耶穌只願意跟信徒談論內心的世界、內在的道德,並要求他們「忽視」現實困苦。從某個角度來說,耶穌不能區分內在外在,他僅僅活在幻覺之中。當耶穌說「天國來了」,其真意是,鼓勵人們把精神追求視為真實存在——假如你打從心裡接受福音,那麼你所「認識」的客觀世界就徹底改變了。
這也是古力菲斯特別的地方。雖然他與使徒同樣聽取貝黑利德(宗教福音)的召喚,但是古力菲斯走得更遠。和耶穌一樣,他本身就是指引並創造意識形態內容的最高權威(在這個層面,信仰確實有無比力量)。相較之下,那些仰望古力菲斯、在他身上祈禱救贖的平凡人則完全不同,羔羊們不願面對苦難,寧可依賴高於人類的事物,無論那是神或英雄。所以尼采會說,基督教的本質是弱者的道德。
按照尼采,「上帝」這一概念其實遭到後世教會的有意扭曲。在舊約的記載裡,全能者喜怒無常、殘忍驕傲,人類在祂的統治下並非祥和平靜,而是敬畏害怕。雖然這樣的上帝形象才是生命真貌,然而,後世的基督教會並不願意接受「苦難並無意義」這樣赤裸的真相。所以,教會一方面在〈新約〉中將上帝描述為慈祥仁愛,另一方面還發明了人類之所以受苦的正當「解釋」(人受苦是因為背離上帝教誨),其用意在於「撫慰」受苦的大眾,讓他們能在對神的信仰中保持希望與平靜。
在21卷〈判罪篇 誕生祭之章〉,審問官摩滋古斯和他的諸弟子口口聲聲「信仰不能有一絲烏雲」,正代表了後來「拒絕舊約上帝」、「拒絕上帝的無情本質」的庸俗教會。與尼采觀點如出一轍的是,在《烙印勇士》的世界觀裡,那四位擁有大能、無法以人類尺度衡量的「神之手」,他們做為上帝般的存在,其本質漆黑畸零,代表貪婪、恐怖、淫慾等人性,只是剛好擁有凌駕凡人的力量。
所以,儘管法王廳教圈的民眾對於「黑暗之鷹」充滿深刻的恐懼,但是他們卻不知道,代表拯救的「光明之鷹」,同時也是代表毀滅的「黑暗之鷹」、「第五位神之手」——就像〈新約〉裡的慈愛上帝,真面目乃是〈舊約〉裡的暴虐神祇。更甚的是,由於法王廳對宗教異端進行殘酷鎮壓,最後造成「世界之卵」與絕望難民發生巨大共鳴,本來奄奄一息的古力菲斯終於得到「著肉」所需要的大規模獻祭。
如果,漫畫中的白鷹真是拿撒勒人耶穌,那麼,凱茲就是位特別反骨的主角。當年古力菲斯為了晉身第五位神之手,冷酷獻出了自己「生而為人」的最重要事物,也就是親如手足的鷹之團部下。於是,被刻上烙印的凱茲展開意圖殺害救世主的復仇之旅。用宗教語言來說,這男人差不多是「敵基督 」(antichrist)。
《烙印勇士》的主角凱茲(翻攝自youtube/Teotis )
▇尼采「左派」的那一面
正因為凱茲身處異端位置,而非日本漫畫傳統中「正義」的一方(影響《烙印勇士》很深的經典《北斗神拳》,主角拳四郎就是一位活在末日的「耶穌」),這個安排讓習慣帶入主角的讀者們,感受到某些很不一樣的東西。可以設想,有朝一日凱茲若是成功復仇,那麼,即將傾頹的密特蘭王國將會陷入萬劫不復。
表面上看來,被圖書分級制度歸入十八禁的《烙印勇士》,似乎與多數日本右翼成人漫畫一樣,存在大量「兒少不宜」的女體裸露或暴力描寫。然而,此類作品跟《烙印勇士》之間,其實仍有重要的差別——多數成人漫畫之所以安插血腥或情色畫面,目的是製造感官刺激,讓讀者可以移情於強大的主角。與《烙印勇士》刊載於同樣年代的暴力美學代表作《聖堂教父》,就是典型對照。《聖堂教父》的兩位主角各自在白道黑道橫行無忌,殺人強姦樣樣不少,讀者也跟著品嘗到掌控權力的酥麻舒爽。沒錯,通俗的「暴力之美」通常是取悅讀者的沙文主義幻覺。
可是在《烙印勇士》有些不同。讓我們鼓起勇氣回到「蝕」吧,那個還是凡人的古力菲斯自願將鷹之團獻祭給惡神的恐怖場景。本作之所以用大量篇幅與鉅細靡遺的作畫,去描寫鷹之團同伴被怪物虐殺、戀人喀絲卡被使徒強暴、主角凱茲被異形挖眼斷手,更多是為了讓讀者感受到,個體在「絕對力量」跟前的無能渺小。這裡存在的仍是尼采式主題:遭受苦難的人,是否有勇氣以裸身直視絕望?《烙印勇士》的辦法是,將讀者對於劇烈衝突的知覺,放在被壓迫者、無力者的那一邊。
在〈迷失的孩子之章〉,凱茲最後救出小女孩吉兒。充滿感激和崇拜的吉兒,立刻想要追隨凱茲一起旅行,但凱茲嚴厲地拒絕了,並且要吉兒看清楚時時刻刻追緝著自己的無數黑暗靈體。凱茲打算告訴小女孩的就是,閉上眼睛躲在英雄或領袖身後,終究無濟於事。沒有誰可以是其他人的拯救者,只有走自己的路,殘酷的現實才會稍稍「可以承受」——這是尼采左派的那一面:「真正的人」寧可以肉身承擔痛苦,而不願意在甜蜜的「天國許諾」中失去關於鮮血、疼痛與寒冷的知覺。
但是我們也要注意,尼采讚揚的終究是「權力意志」,健全的生命總是渴求歡快跟力量,而不是對他人的憐憫,故而另一種道德結論是:唯有強悍才是真正的善。這種思想元素有可疑的一面。
三浦的另一部作品《末世英雄錄》(ジャパン),相較之下格調就遜色不少。這部漫畫有明顯的軍國主義色調,試著號召「軟弱日本人」恢復尚武精神,才能與歐洲文明抗衡。諷刺的是,故事中的主角儘管造型與個性都有凱茲的味道,但在整個敘事中,他卻沒有拒絕偶像崇拜的自覺,反而將「民族主義」塑造為新的神明,因此更像化身牧羊人的古力菲斯。也許可以說,存在於凱茲身體內部的「尼采」氣質、「超人」主義,也隨時可能用法西斯的方式,為了某種崇高事物獻上狂戰士般的忠誠。
▇「人」的底線,「人」的高貴
最後,《烙印勇士》中還有一種關於「異化」的形象辯證。前面說過,經過貝黑利德的洗禮,「使徒」獲得了凌駕凡人的的動物軀竅,而在故事後期,凱茲取得狂戰士盔甲後,也被自己心中獸性那一面吞噬。
如果說「人」為了克服生命無法承受之重,那是不是只能求助「非人」的事物,服從更強大的意志?
啟蒙時代的哲學家費爾巴哈(Ludwig Feuerbach),是如此解釋宗教的形成:上帝這一概念,只不過是把「人」的有限形象給完美化罷了,然而,該體系最終卻反過來要求人服侍宗教,把「設想出來的人」放在「真實的人」之上,這就造成某種「異化」。同樣的,借用「非人之物」的使徒與凱茲,他們也都在苦難中逐漸放棄自我,慢慢淪為純粹力量的奴隸。
就此而言,所謂「非人之物」很可能不只包括了做為敵對方的使徒們,同時也是凱茲內心深處,做為復仇動力的熱烈仇恨。
要是「人」不該借助宗教幻象來面對真實,那麼脆弱的我們,要怎麼分辨什麼才是思想武裝,而什麼又是情感鴉片呢?至少對凱茲而言,如果他必須借助棄絕理性的狂怒來對抗被白鷹降伏的整個世界,那麼他其實也徘徊於異化邊緣。所以,在23卷〈聖魔戰記之章〉,經過無數戰鬥而心神俱疲的凱茲,差點化為野獸,吞吃、強暴已經不認識自己的喀絲卡。
其實,如果我們回到尼采思想,那麼與其說「人」被內在的獸性異化,不如說,「人」才是最為墮落的動物。人類擁有「理性」,理性讓我們偏離了追求快樂和力量的本能,這就是基督宗教或多數成熟文明一直在做的事情——放任理性壓倒慾望。
在尼采的理想中,生命的至善狀態應要揚棄任何形式的禁慾主義,而凱茲的旅程後期,最大的誘惑即是:徹底釋放對於「神」的憎恨,即使這種憎恨會讓凱茲連愛人喀絲卡都不再認得。凱茲的掙扎其實一直都是兩難:如果那些追隨白鷹、將人性獻給宗教的軟弱羔羊是一種異化,那麼,凱茲想要以人身駕馭憎恨與瘋狂,到底是失去自我,還是回復為更純粹的自然狀態,那也難說得很。
尼采有個著名的比喻,通向超人之路是這樣的:首先,人是忍耐與負重的駱駝、然後是摧毀一切的獅子,最後卻是空白無知的嬰兒。嬰兒指的是,在獅子破壞宗教道德陳規之後,人類需要「重估一切道德」,那時才會有更美、更強悍的存有誕生。
就此而言,古力菲斯不只是宗教聖者,他確實比凱茲更靠近「涅槃」。藉由割捨與舊鷹之團的羈絆,他重生為嬰兒,也超越了善惡的彼岸。而在這條通往超人之路的岔口,凱茲終究無法如此決絕,因為他珍視自己與喀絲卡、還有與舊鷹之團同伴間的種種回憶。狂戰士盔甲一直拉扯著凱茲,但凱茲還是想當人類——儘管凱茲如果拒絕狂戰士力量,一介凡人之身確實很難與黑暗上帝對抗。
無論如何,隨著三浦建太郎過世,凱茲的復仇旅程大概不會有官方結局了。但是凱茲所發起的這場挑戰神明的戰爭,同時也展示了人之所以高貴之處——那條不可退讓的底線是,即便絕無希望,還是願意繼續與命運、與強權、與自己所幻想出來的各種偶像,進行永不妥協的爭鬥啊。●
書.人生.巴代》書房隨想
趁著我伸懶腰,老婆大人帶了塊抹布與撢子進了書房。一天之中她總有一次會利用我疲倦、伸懶腰、打哈欠的時候,進書房並趕我出去動一動、喝水、吃點心,她便利用這個時間,拖個地板或擦擦我書櫃的灰塵。住公寓五樓,喜歡自然空氣流動的我們,自然經常是開著窗戶的,儘管隔著紗窗但免不了這裡灰那裡塵的,稍微久一點不整理就要積塵。
「我勤快點,一天處理一次,應該不影響你工作的。」老婆說。
這是她持家的原則,每天做一點,上完街買菜回來,吃過早餐,晾完衣服收拾完廚房,就這裡清一清那裏掃一掃,然後閱讀寫字。不出遠門或外出處理其他事的日子,我窩居在書房消化資料、寫字,屋子的其他空間都讓給了她,這是我們的日常。
「稿子什麼時候給人家?」她總是在幾分鐘摸摸擦擦後,離開書房時問一句,再把書房還給我。
一門一窗的四坪小書房,空間不算太充裕。擺上了桌椅、矮櫃子、攝影器材乾燥箱,能作為書櫃的空間,也就只有一面半的牆面。當年搬進來時,我們特別要求裝潢師傅訂製厚一尺半,高度要頂到樑下的書櫃。這樣子,每一層的架上裡外可以擠下內外兩排的書籍,就相當於三面牆儲書量。
另外,客房以及女兒房間也各有一面牆的書,家裡的書本數量不能算多,比起很多學者研究室來說可能不值一哂,但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這應該算是很大的數量了。而這些已經扣掉送到部落「閱讀空間」去了的,女兒們兒童時期的許多童書、套書。這些所剩下的書籍,要維持不塵不潮也需要下點功夫。
我常在寫作歇息時,習慣性望望窗外綠色植栽,最後將視線留在眼前書櫃上。18個置書層裡,正對面的那一層外排書籍,書背上一律顯明著「巴代」兩字,那是我小說創作、論文、主編的書籍以及我的小說外譯本。另外,我購買的工具書、參考書大致佔據了兩層,總數約是我家書籍量的六分之一,其餘的都是兩個女兒以及老婆大人的用書。
其中女兒的書最大宗,她們喜歡閱讀,也捨得買書,大女兒逛個書展就五、六千元的採購,平常上街一本兩本的買,還好小女兒很早就改成電子書,這幾年她們都在國外工作過日子,我家的書櫃暫時少了增加書籍的壓力。
我常有種想像,想像自己一定是充滿書卷氣,氣質一定也是華美出眾。但後來的某一天,我看著書櫃,忍不住傻笑了,我忽然清楚地意識到:我其實沒有那麼愛書如癡,成年以後甚至也沒有那麼愛閱讀。
別懷疑,這話確實出自於我這麼一個六旬、卻不甘寂寞地去修研博士班學程,且近15年內擁有14本出版書的長篇小說作家嘴裡的自我招供。這個「後來」是非常晚近的事,也就這兩三年我開始像個老人常陷落在過去記憶,並有意識的審視自己行誼的一些體悟;而接下來的「其實」,也就只是驚醒於自己常常不自覺地「以為」。
這個以為,基本上是建立在演說場上自己常掛上口的話:「在那之前,你必須大量閱讀與思考,才有可能反芻出一部分成為文章。這也是一個作家可持續產出文章所需的先備儲量。」
我在很多場合述及閱讀與寫作關係時,常常這麼說,堅定近乎固執。於是,不少朋友毫不懷疑的認定我是個勤閱讀,藏書豐富甚至嗜書如命的作家。以至於,時間久了,我也常錯覺自己是處於那個狀況,不自覺想像是個讀書人,是個書生。
然而,我得誠懇的說,這只是錯覺,是別人的,甚至是我自己的錯覺。現在,您知道了吧,我其實只有這麼點書,不多。這樣吧,新冠疫情嚴重的這個時候,容我說幾個影響我閱讀習慣、興趣以及志向的事件與書籍,您便能了解我說的話確實誠懇實在。
我的成長過程確實有幾段沉浸在閱讀,花大量時間閱讀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國小開始識字一直到國中一年級下學期,我像個螞蟻,不挑食地閱讀,有啥就讀啥。成長於部落刀耕火種、採集狩獵的童年,家庭提供閱讀是不可能的,還好有學校的圖書箱,部落有外省伯伯的租書店,在外工作求學的長輩、兄長也經常帶些讀本回來。
這樣不挑食地沉迷閱讀其實也沒甚麼大道理,大抵就是因為身體不好加上家長管得嚴,無法放野,而家裡窮物質條件不好,閱讀可以大大減低了欲求;加上我一直不安分的想像力,我需要更大更不同的世界觀,而這,也只有閱讀可以滿足。但國中一年級下學期的一件事,毀了這些。
某天,我在學校附近的租書店借到了一本大人看的《三國演義》(非古典版),盡管這個之前我看過給青少年看的版本與漫畫,書裡的故事都熟捻,但寫給大人看的《三國演義》還是讓我欲罷不能。我利用下課的時間,甚至上課鐘響老師還沒進門前流連在章節中。這事,被從後門進教室的數學老師發現了,他抽起了我手上的書,要我站起來並用書背狠狠地敲了三下我的額頭。我眼不眨,目不瞬,直挺挺地站著看著他,不吭聲的強烈抗議。
他是我們這個年級兩個升學班之一的導師,因為我第一學期的成績出眾,他想調我去他班上,我婉拒了,而另一個很想考好高中的平地同學去了他班上。他說我不讀書卻只肯花精神在這種沒有用的閒書。我覺得他是在報復、發洩,我甚至對老師這個職業產生了輕蔑,我不願意國中畢業被逼著考師專當老師。從此,我放棄學業,甚至連閱讀也放棄了,成天跟著不同群組的平地同學打轉,看他們抽菸、打架、追女生、偷窺老師的底褲。
第二個階段有持續且大量的閱讀,大致延續了三年,那是高中階段,我選擇就讀中正預校。因為薪水很少,家裡也沒能力支援,所以週日休假幾乎選擇留校。學校有供應餐食,可以運動,還可以調出一整個下午或上午窩在有圖書的文康中心,閱讀當時國防部政戰部門出版的一系列書籍,讓我有機會接觸包括老莊列等中國歷代的一些經典,也完整拜讀軍中作家、作品,以及60、70年代出色且「健康」的文藝作品。
這個階段對我很重要,因為,高中生成長階段不可避免的心理狀態,由於閱讀,讓我少了迷惘、困惑,始終向著正面與積極的方向,自信與充實的迎接每一天。此後進入陸軍官校,沒有沉浸或逃避的第三階段閱讀了,我專注的要成為一個武將或者武夫。
73年畢業任官,輾轉幾個單位,而後到大學任軍訓教官,去讀研究所,任大學兼任講師,要讀很多書,備許多資料,但都已經不是純粹的閱讀作品。這麼多年來儘管也訂閱了幾份重要的文學、自然、地理、科學雜誌,也間歇拜讀當代優秀作家的文學作品,但閱讀總是零星。我從來沒有習慣在隨身袋子裡擺上一本書,閒時,興頭來時能翻閱清心,更多的時候,我自己是處在天馬行空的幻想或者空著腦袋打發時間。
所以,看起來,我閱讀是有特定需求的時空,不能算是典型的讀書人,愛書成癡,閱讀成癮。然而曾經在無可如何的人生階段有過大量且沉浸的閱讀經驗,讓我在創作上得到了相當大的回饋。1999年第一次寫小小說便上手;2000年第一次寫萬字的短篇小說一提筆便得獎、連載;2006年第一次寫長篇出版時得到大獎。這麼順風順手的背後,離不開那些時期,以及後來間間斷斷的閱讀。
「又發呆啦?這回想到什麼?」老婆端了一杯木瓜牛奶進書房。
「我像個讀書人嗎?」
「剛認識你的時候,的確是,皮膚黑歸黑,整個人充滿書卷氣。」
老婆沒繼續說她這些年常講的事,說她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老覺得睡錯人了,她不記得她嫁給一個搬運工,那般的橫肉與苦力。●
巴代
Badai,卑南族Damalagaw(大巴六九)部落裔。部落文史工作者、專職寫作。曾獲山海文學獎、金鼎獎最佳著作人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吳三連獎、全球星雲文學歷史小說獎、高雄文藝獎。著作有研究專書《Daramaw: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巫覡文化》、《吟唱.祭儀:卑南族大巴六九部落的祭儀歌謠》;短篇小說集《薑路》;長篇小說《笛鸛》、《斯卡羅人》、《走過》、《馬鐵路》、《白鹿之愛》、《巫旅》、《最後的女王》、《暗礁》、《浪濤》、《野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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