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張曼娟》我的憂樂場──書店的剎那
階梯,在我面前的是階梯,深吸一口氣,只能拾級而上。
「逛書店是一種向上運動。」牆邊有一行字句,在靛藍的底色上。每次到訪,我都擔心錯過入口,事實上,推薦朋友去「有河書店」,十之八九都會接到電話,另一頭焦慮的詢問:「是不是已經關啦,怎麼找不到呢?」於是,我按照經驗,仔細的指引方位,讓他們找到祕密入口。
「喔,原來是在這裡啊。」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曾經,我在這裡看過最美的夕陽,陽台上肆意翻滾的貓咪,樓下迤邐而過的人群,廟宇前的香爐青煙裊裊,我轉頭對海外來訪的友人說:「這裡是我在台北最愛的角落。」人群之外就是淡水河,沙岸上潮濕微腐的氣息,一隻白鳥踽行覓食,留下一行細瘦的足印。
曾經,我在這裡飲一杯黑麥汁,配一塊芒果起士派,去書架前逛逛,再回來時,發現自己的座位被一隻肥肥的橘貓所占據,牠毫不客氣的蜷起身子睡覺。我推推牠,牠跳下去了,不久之後,竟然跳到我的腿上,繼續睡眠。這應該是此生頭一次,與貓咪如此親近,這生物比我想像得柔軟,也比我想像得有分量。明亮的午後,牠的毛皮尖芒閃著金光,書店女主人隱匿告訴我,牠的名字叫「金沙」。隱匿說,如果我不喜歡,可以推推牠,讓牠離開,明明壓在腿上有點沉,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推開牠。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日後的自己會養貓,這個午後與金沙的相遇,彷彿是一次「我與貓」的練習。
幾年之後,金沙離開了這個世界,隱匿出了一本書紀念牠,在廣播的訪談間隙中,隱匿說起浪貓金沙來到有河那一天,正是我頭一次踏進書店那一天,她記得特別清楚。當然,我們的路徑肯定是不一樣的,我是一級一級登上階梯,金沙則是從許多屋頂與陽台一路飛躍而至。
我在有河留下過的痕跡,是一首玻璃詩,在詩人隱匿的面前寫詩,太不知天高地厚,但,反正過不了多久就會被擦拭,換上別人的作品。於是,我就寫了:
鯨豚從深海飛向晴空,
樹上結滿豐盈的諾言,
當宇宙出現第一首詩,
星球依序爆裂。

推開書店的門,在成架成堆的書裡,我沒看見總把自己隱藏起來的隱匿,櫃台後方戴著眼鏡的老闆也不見蹤影,站在書店正中央,像一尊神祇那樣莊嚴的,是一隻貓。我輕輕呼喚:「金沙?」而後,從夢中急速墜落,醒在自己的床上。那只是夢,一切都過去了,書店早已易主,樓下的道路拓寬了,河被驅趕到遠遠的距離以外。再也回不去的一切令我感傷。
另一個拾級而上的書店經驗,是在香港的二樓書店。號稱二樓,其實是三樓,多半開在旺角一帶的舊樓裡,沒有電梯,必須爬細長陡峭的階梯上樓。「洗衣街」、「西洋菜街」、「通菜街」、「奶路臣街」……每條街的名字,都有著耐人尋味的意涵。1997那年,赴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任教,那時二樓書店如雨後春筍般的紛紛盛放,各有特色。我在學生的推薦下,先在街邊吃了香濃滑潤的芒果西米露,接著便上了一間以樹木命名的書店的階梯。聽說那裡有許多書籍是心理精神、個人成長、同性戀的範疇,學生說這樣的書店很特別。
我在書店裡盤桓了一段時間,沒想到不久之後,便在一次電視訪談節目中,遇見了書店的主人,就暫且稱他為樹吧。
和樹的緣分是很奇妙的,我們相約去吃了許多平民美食,分享了彼此的生命經歷。當時的我,正遭逢一場30歲之後的生命斷裂。在那些晤談之中,擅長心理輔導的他,確實給了我很多引領與支持。在我最無助的時刻,他坦露了自己的成長過程,原來他的人生一直都在斷裂中,與他相比之下,我的痛苦顯得微不足道。彷彿明白了,書店裡陳列的那些書,原來就是他的療癒場。
他常用一種戲謔的方式,笑談自己的生活、遭遇,敘事的精采程度,宛如作家。然而,聽到我的心情與感受,卻又很容易的紅了眼眶。在享用美食時;聆聽故事時;因為笑話而噴飯時,這位書店主人讓我感到被同理,那一年,認識了這個朋友,就像是上天對我的慈悲。當然,這是過了好些年之後,才深刻認識到的事。
2015年的夏秋之際,我和旅伴們規畫了一場荷蘭德國之旅。討論到荷蘭的景點時,始終沉默的我問:「可以去馬斯垂克嗎?」
旅伴們安靜半晌,問道:「那裡有什麼?」看起來那不是一個可以「順便」抵達的地方。
我回答:「那裡有一間『天堂書店』,是樹跟我說的。」
旅伴們瞭然於心,他們用紅筆把馬斯垂克,這個完全不在計畫內的地名圈起來,重新規畫行程。
當我們終於抵達馬斯垂克,已近黃昏,我在暮靄掩至的道路上狂奔,眼睜睜看著天堂書店的大門關上。「天堂的門關上了。」我惋惜的說。
「沒關係啊,我們明天再來,天堂的門還會開的。」
天堂書店是由13世紀末葉,哥德式的天主教堂改裝而成的,出發前,我已在網路上看過它的樣子,美麗的圓弧穹頂,挑高的空間,優雅的廊柱,被評選為世界上最美的書店。「你去天堂書店那天,記得要寄明信片給我喔。」我曾和樹如此約定。他說好。我卻沒想過,有一天自己真的站在這裡。
因為書店已打烊,我們繞著教堂前的廣場,漫無目的,而後來到一間義大利餐廳的露天座位,吃了美味晚餐,還嘗到了此行最令人難忘的提拉米蘇,那種快樂,就像跟著樹去覓食的時刻。這一切,也許是微妙的安排?
第二天,天堂書店剛剛開門,我便走了進去,果然是一個神的領地,安靜、恆長,連空氣中的浮塵也清晰可見。原來就是這裡,這是樹希望我能看見的吧。他已經去了天堂,而我走進書店。明信片是無法投遞的,但樹都會知道吧?將來相遇時,再與他說說我的感受。
樹,這裡就是天堂書店了,一起逛逛吧。●
張曼娟
擁有文學作家與大學教授身分,悠遊於古典與現代的領域,左右逢源。創作出版超過30年,著作逾50餘本。36年前第一部小說《海水正藍》,迄今持續再版中;近年以散文《我輩中人》、《以我之名》引爆中年話題,並與照顧者相濡以沫,開創中年書寫新座標。
人物》附神者與瓦斯工的女兒:林徹俐與郝妮爾訪談
■當女兒長大以後:父親與家
作父親的女兒,有從小備受寵愛,以《父親的帽子》寫滿與歐多桑森鷗外甜蜜時刻的森茉莉;亦有面對父親太宰治多次攜手他人共赴黃泉,認為自己要為父親贖罪的津島佑子。此外,也有敬愛、尊崇父親朱西甯,進而親手執導紀錄片《願未央》刻畫家族記事的朱天文。父親與女兒,始終是文學家的生命母題。
今年林徹俐出版第一本散文集《附神:我那借身給神明的父親》,以女兒視角追問、回望父親附神以來的生命歷程;郝妮爾則推出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透過三間瓦斯店的不同角色,勾勒出家鄉宜蘭的生活地景。在虛構與真實之間,女兒們都是睜著眼望向父親的記述者,以不同的形式呈現家族的流轉與興衰。
同為七年級後段班的林徹俐與郝妮爾,成長過程有些相似。兩人在散文中不約而同提到,父親在她們出生的那一年,買下了自小長大的家。但成家不表示就有著光明似錦的未來,「對我來說,家好像不只是空間,而是跟人有關,是跟誰在一起的問題。」儘管秉持這樣的家庭觀念,林徹俐坦言:「可是小時候總覺得父親把『外人』看得更重要,他好像可以為了照顧別人,選擇犧牲我們。」
父親同樣重外人甚於家人的郝妮爾也回應,這或許正是世代之間的不同。談及家族與家庭,她認為應屬不同的定義與想像:「在我們看來,家族就像包粽子一樣,一串接著一串。但我認為家是空間的歸屬,窗外望出去的街景,一起擁有的記憶……我更在乎的是小小的生活,那才給我家人的感覺。」
女兒多年以來被父親注視,也注視著父親。林徹俐說:「因為父親能夠附神,客人總會到家裡問事。我從小被訓練做家事,要懂得招待客人。」然而殷切迎來的,卻是父母被旁人話語中傷。客人總要反客為主,對家庭指指點點。林徹俐難過地說:「長大後就想跟父親相反。」
兩位作家交換意見,咸認這或許因為上一輩的父親,多是「家族長式」的存在,自認帶有照顧他人的責任。郝妮爾也回顧自己的原生家庭:「他(父親)當然可以對他人釋出善意,但為什麼總是要搞得自己好像沒有選擇的權利?」
《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故事中,妻子葉淑靜催促丈夫王子健收款,但面對弱勢家庭,王子健又再次心軟。林徹俐稱許小說將掙扎處理得動人,郝妮爾回應,上一輩那種照顧弱者的使命感,「反而讓在乎蠅頭小利的女性,好像理所當然變成壞人——但說到底,女人也是為了持家,如此而已。」林徹俐心有戚戚,頻頻點頭。
家是永恆難解的難題,當女兒長大以後,才逐漸靠近父親的背影。「好像接近了父親當時的年紀,才慢慢懂得父親的決定。」為了抒發從小累積的內心情感,林徹俐開始寫下有關家族的文字,從女兒角度記述所見所聞。附神的父親從來不說自己的想法,「他只擔心我會不會得罪親友、傷害他人的感情。」林徹俐說,父親表達情感的方式很內斂:「他從不說愛,但有次他終於說:『妳做得很好。』我覺得那就是他的極限了。」
《附神》書中有一句:「有種相信,是女兒對父親的相信。」林徹俐說,自己被問過很多次:相信乩身與附神嗎?她總是毫不遲疑地點頭。女兒們的確相信著父親,譬如郝妮爾說自己的政治意識從小複製原生家庭,一切都是如此自然,深信不疑。畢竟就連自己的名字,都是紀念已消失的祖輩原鄉「察哈爾」(現屬內蒙古自治區)。一直要到2014年太陽花學運,她才重新展開自己的追尋:「我爸從不會說自己是宜蘭人,但他根本沒去過察哈爾。有次我先生出差去了北京,他問冷不冷,先生說當然冷啊,父親只回說:『冷才好啊。』」但其實他根本未曾體驗過那樣的天寒地凍。
郝妮爾因此意識到創作者與土地之間的關係,《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描寫的宜蘭,有豐富的人情與地方發展脈絡,或許就是這樣意外孕育出來的。而隻身在外的林徹俐,《附神》中也把視線投注在台南原鄉,寫下家與鄉之間多年變化,例如往年鬧熱的酬神已經簡化。兩者之間或有異曲同工之處:女兒們決定寫出自己的家。
■職業是有分貴賤的:藍領父親的女兒
父親雖然做為附神的乩身,「但這只是做志工的。」林徹俐說,小時候家裡曾經開過鐵工廠,母親總要她在職業欄上填「商人」,後來工廠應友人邀請轉往泰國,又因投資失敗而倒閉。父母工作繁忙,林徹俐從小是工人阿桑餵養長大的孩子,但她一直看在眼裡:「父親有個心結,覺得自己是賺辛苦錢的,所以被其他人說教,也從不反擊。」
多年以來,林徹俐看著父親在言語、生活上被低視對待,但女兒始終仰望著父親:「我時常不明白,為什麼父母要乖乖地『被建議』。」漸漸長大,進入學校、社會後,才慢慢意識到各個行業鑲嵌於社會的地位,原來領子有藍有白。她說:「小時候在鄉下還好,到市區唸高中之後,就開始看到跟別人的父母有些差距。」
郝妮爾的父親是開瓦斯店的,她在《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寫道:「如果是公務員養的女兒還會有人說這種話嗎?如果是銀行員的孩子呢?送瓦斯的就怎麼了?」她把自己的感受與觀察化作虛構,「寫成散文太赤裸了,所以我選擇把自己拆成碎片,塞進小說裡。」
小說後記裡,郝妮爾寫下:「我從小就不相信『職業無分貴賤』。」她說自己寫下這句話,是不想喪失警覺:「我認為以勞力付出賺錢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意識到自己與中產階級的差距,但他們值得更多尊敬。」從小注視父親,理解各種職業傷害與辛酸,「我必須用一部小說來向人訴說:我是瓦斯店養大的孩子。」
小說出版後,許多人告訴郝妮爾自己也是瓦斯店長大的,她才驚覺台灣的瓦斯店密度有多高。「平常沒人會主動去提啊,對很多人來說,這就是日常風景。」多數的藍領們穿梭在生活裡,默不作聲,用自己的溫度建構出平凡景色。他人的言語如一把利刃,而女兒已不想再看見父母憂傷的神情。
林徹俐也時常開導父母:「不用每次都聽別人說的。」在年歲過去,逐漸有能力支撐父母的時候,女兒們紛紛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了家。
■說與不說的父親:女兒們的故事網
要寫下父親的故事,就得先層層掀開家族這襲華美的袍子。女兒們如何詢問與聆聽,在時光的洪流中,淘出回憶與故事?林徹俐稱父親寡言但記性很好,「我錄了一次對話就結束了,但總共說了3、4個小時。」父親娓娓道來,從被命理師指稱非凡人的三叔之死,後來名為遊海的年輕城隍附身,到最後開展家族枝葉,「我覺得這也是理解父親的過程,聽了之後才比較明白,他常常說的『沒辦法』是怎麼回事。」
寡言、傳統的父親逐漸有了模糊的線際。例如林徹俐的姊姊與姊夫曾因故暫時搬回娘家同住──這可是會被鄰人多嘴的,而父親又格外在意外界眼光。林徹俐說:「本來以為我爸會反對,但他卻簡簡單單說了一聲好。那個傳統被打破了,有什麼在鬆動,父親不說,但我們也知道,那是因為他對女兒的愛。」
郝妮爾本來也想從父親下手,但他卻搖搖手說:「瓦斯店的故事沒人想看。」在修讀范銘如教授開設的女性文學專題課程後,「我才想通,發現可以用女性的敘述角度書寫。」於是訪問對象改為父親的得力助手——母親。母親的話頭逐漸成為小說的點,父親在旁聆聽還要跳出來指正:「不對啦,這裡說錯了。」瓦斯店的日常遂慢慢長出來,故事自此有了織網。
郝妮爾一直很嚮往寫出《強風吹拂》、《沒有愛的世界》等小說的三浦紫苑,能把職人書寫發揮到極致。於是在幾部散文集之後,第一本小說便圍繞著家族記憶中的瓦斯店開展。「我希望說到鄉土或本土,不要再是悲情了。我想讓大家知道,雖然有些東西衰敗了,但仍然很有力氣。」這或許也是她理解父親的過程,儘管艱難,仍然充滿生機。
做為讀者,我們看見的兩本精彩書寫,是兩個女兒面對同樣寡言的父親,在溝通、訴說之間相互理解,終於用自己的角度,說出了他們家、也是你們家的故事。●
作者:郝妮爾
出版:南方家園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郝妮爾
1989年生於宜蘭,東華大學華文所藝術碩士。於宜蘭經營「向予書苑」,同時耕耘採訪寫作與藝文評論。曾獲林榮三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蘭陽文學獎、後山文學獎、東華文學獎。創作範疇橫跨小說、散文、劇本、童話與報導寫作。
著有散文集《我家,或隔壁》。喜歡大多數的狗,及少數幾隻貓。
作者:林徹俐
出版:印刻文化
定價:3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林徹俐
生於台南靠海小鎮灣裡,寫字的白羊座女子,從1999年開始喜歡五月天。
東海大學中文所碩士畢,現就讀於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班。
在各端奔忙的日子裡,希望能將生活所感都化為文字,期望自己能成為不斷書寫的人,在遙遠未知的未來繼續寫著。
作品曾榮獲府城文學、紫荊文學獎、懷恩文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國藝會補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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