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若逃生梯是我們需要的第三種語言:讀《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我在紐約下東城住的第一間老公寓裝有消防逃生梯,由外牆架在窗戶旁,攀爬整棟樓層,同時只能容許一人站立的狹窄臨時空間。它的存在是為了讓人移動,而不是停留,彷彿是一個特別為都市的人們預留喘息處,不足以稱為建築的一部分,卻是一個逃命的通路。

19世紀末,紐約市遭遇幾場奪走上百條人命的大火之後,政府決定加裝消防逃生梯這個防火裝置,但60年代後,因為許多建築家認為消防逃生梯不僅不美觀也不安全,政府最後下令禁止在新建的大樓蓋這類梯子。

雖然有人嫌它老舊並且無用,但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作者王鷗行一樣,消防逃生梯是我對紐約印象的開端。電影與百老匯劇場中,消防逃生梯經常是人們可與公共空間接觸,卻能隨時逃離的地方。它讓「黃種」、「酷兒」、「創傷」這些嚴肅題材與身分政治,以及經常承受或甚至被迫需要表白立場的弱勢人們,取得暫時、曖昧的喘息之地。

在一則訪談中,王鷗行提到當他在布魯克林大學唸書時,因為突然得知親人自殺身亡的消息,使他在紐約街頭走了此生以來最長的路。途中他不斷看到城市街景中這些無法讓人忽視的防火梯,而想:「若我們的語言裡也有逃生梯般的形體存在呢?」


越南裔美籍作家王鷗行(取自王鷗行官網,Photo: Tom Hines)

作為一名越南裔美籍的酷兒作家,生於戰爭,以難民身分落腳美國康州哈特福市(Hartford),王鷗行的故事勢必與「逃難」的主題相關。一個瘦小的亞裔同志難民、不識字,甚至在成長過程中飽受自己最親密的外婆與母親的家庭暴力,他不僅在如此艱困的環境中存活,甚至成為備受國際矚目的詩人與小說家,這是所有圍觀者都想看到的故事——「啊,美國夢!」但這並不是王鷗行想說的故事。

他的第一本自傳體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以下簡稱《此生》)無意成為另一種模範少數的移民故事範本,而是以蒙太奇的手法,碎裂地拼湊主角「小狗」的逃難、生還、抗爭與慾望。非線性的時間敘事,破壞了我們對於「走出傷痛」療癒系體裁的渴望,彷彿他將我們帶到了建築物的消防逃生梯問:「你好嗎?我要真實的答案。」

王鷗行要帶出的對話,與最接近脊髓的脆弱相關,是不適合飯桌上的輕鬆對話,不能被單純的「我很好」給提前解決。他在書中寫到:「畢竟說故事就像吞噬。言語時張開嘴,剩下的只有骨頭——沒說的部分。」美國是個美麗的國家,但也是最暴力的地方。而他曾認為是戰爭之地的越南,卻是孕育美麗的地方。他從孩童時聽越南母親所說的寓言故事,以及哈特福農場中被囚禁待宰的小牛即知道,美好的事物將被狩獵與屠殺。你我皆短暫燦爛。燦爛只會是短暫。

王鷗行的故事中沒有救贖。小狗的母親來到康州,如同許多的越南裔難民移民,依靠著美甲坊的勞力工作謀生,對顧客說「抱歉」,因為「抱歉二字等於貨幣」。其實抱歉中的羞愧也是亞裔最常感受到的情感。在《少數派的感受》(Minor Feelings: An Asian American Reckoning),韓裔美籍作者凱西・派克・洪(Cathy Park Hong)寫到,亞裔對於自己在(美國)社會上所占據的空間經常感到抱歉,卻又在主流社會中缺乏真正的存在感,在這矛盾的處境之下,「少數派的感受」不斷發生。

美國夢的樂觀,與亞裔主體所體驗到的種族化現實,實際上有太大的落差,卻又無處抱怨,因為亞裔的人們總是不斷被告知:「現況比起以前已經好太多了。」少數生命中所體驗的落差,即是王鷗行在書中試圖說明的:語言背叛我們,只有身體與肌膚有可能成為另一種表達的方式。

《此生》書中對於性的安排總與暴力和死亡並行,我不禁想,或許慾望的身體也是王鷗行在語言的迷宮中,所細心建造的一座逃生梯。書中主角小狗與哈特福美國白人男孩崔佛的「第一次卻根本沒做的性愛」,緊緊連接在他回憶起他對幾乎徹底失蹤的父親的恨,以及6歲的小狗(作者沒有特定指出姓名,而以「男孩」取代)因為尿床,而被母親關在地下室處罰的場景之後。

地下室的濕氣、生鏽管線的蜘蛛網,以及周圍徹底的黑暗,在下一個段落瞬間移至哈特福的菸田、農倉,以及崔佛那混亂的、充滿大麻菸蒂與少年費洛蒙房間。崔佛的手指混合了「菸草、大麻、古柯鹼與機油」的味道,而臉上是電動刮鬍刀片留下的生鏽氣味,小狗從混雜並嗆鼻的味覺,以及黑暗的恐懼中找到肉體的力量與微光。他們以手握陰莖穿刺「第一次做愛,根本沒做」之後,崔佛因為自己對男體的慾望而在暗中哭泣,但小狗卻找到了駕馭身體的方式,他說:「我很快發現臣服也是一種力量。」

比起無法面對自己同性慾望的美國白人男孩崔佛,小狗說,至少這一次被幹是完全出於他自己的選擇。因為暴力即是他的日常,沒有什麼比從肉體的痛楚與被摧毀中,更能夠認識愛的方式了。


(取自Unsplash/Mitchell Hollander

而在那之後,小狗回憶起與崔佛「真槍實彈」做愛的回憶,在書中被安置在外婆因癌症過世的章節。即使皮囊無法長存,王鷗行提醒我們,身體的感官可以被各種環境的刺激不斷提起,因為病毒攻擊而滾燙的身體,與青少年小狗和崔佛所待的農場,煤磚燃燒、滿布熱氣的密閉空間在回憶中交疊。是時候需要一座逃生梯。

王鷗行將第一次體驗肛交的痛楚、羞恥與快感,誠實並赤裸地攤在慾望面前:「我們交媾的污穢本質遂無所遁形。」而在小狗的敘事中,他不再是那名以「抱歉」取代「哈囉」打招呼的脆弱黃種男孩,他見證過死亡,他不再畏懼,只要能跨越當下的痛楚。

閱讀至此,我感覺自己彷彿與作者依靠在下東城老舊公寓的逃生梯,聽他敘述一則遙遠的回憶。他透過文字讓我們見證了他的逃逸、跌落與再起。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以小狗寫給不識字母親的書信體行文,許多深刻的情感與暴力,揉和在王鷗行似乎刻意簡潔處理的字句,卻無法掩蓋文字中的重量。如同許多亞裔美籍的移民二代,小狗試圖理解以及接近來到美國後失語的母親與外婆,透過時空交錯並零散的故事,尋找和她們重新溝通的方式,越過戰爭的創傷,與失落的期待。他對死去的外婆寫到:「我很抱歉總是說妳好嗎?其實我想問妳快樂嗎?」

也許當我們找到自己的逃生梯,即能暫時放置自身的傷痛與破壞的本能,學會不再傷害彼此的相愛方式,說出真實的故事。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此生, 你我皆短暫燦爛
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作者:王鷗行(Ocean Vuong)
譯者:何穎怡
出版:時報文化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王鷗行(Ocean Vuong)
1988年生於越南西貢,兩歲隨母親搬到美國。鷗行為ocean的音譯,同時,海鷗行過之處就是「海」。經作者同意,譯為王鷗行。
著有詩集《Night Sky with Exit Wounds》,曾榮獲2016年懷丁作家獎(Whiting Awards)和2017年T. S. 艾略特獎(T. S. Eliot Prize)。他的文章散見於《大西洋月刊》、《哈潑》、《新共和》、《紐約客》、《紐約時報》等報刊雜誌。現居美國麻薩諸塞州北安普敦。《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是他的第一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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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劉文(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2021-07-05 10:00
書評》穿越樹林的路徑:讀菲力普.普曼《好故事能對抗世界嗎?》

記得高中時曾對一段故事印象深刻:一名不完全符合我過去讀到的兒童文學主角特質的女孩,和一隻始終跟隨著她的動物,在某個特殊的世界裡冒險。之所以說「不完全符合」,是因為這名女孩萊拉並不如一般故事裡的兒童那樣乖巧聽話,她會說謊、打人,透過文字向讀者拋擲的視線甚至帶著一絲狡黠。多年以後閱讀《好故事能對抗世界嗎?》,我才發現構築那故事、女孩和一整個世界的創造者,在講述「如何說故事」的方法上是超乎想像地迷人。

作為讀者,我們通常透過作者筆下的文字進入被精巧形塑過的世界,像是坐在觀眾席上欣賞精彩絕倫的演出,除非作者願意,否則我們幾乎無法走入後台──窺視作家如何架構、如何象徵、如何施展幻術。畢竟舞台上的巧妙機關不是隨便就能展現其祕密的,必須在特定的時間,或者是當作家終於有餘力和興致向我們侃侃而談。那樣的時刻往往是隱晦的,尤其在如今愈來愈吵雜的世界,可能隱藏在一場演講、一篇短文中,如果我們足夠幸運,或許能看見這些珍寶被小心收集起來,匯集在一本書裡。

《好故事能對抗世界嗎?》之於我便是這樣的一本書。菲力普.普曼除了解答和創作有關的可能問題,也在自身創作觀上有更深的論述,因此我想這篇文章與其說是書評,不如說是向感興趣的寫作者、讀者分享我從中學習到的幾個重點。

首先,人們閱讀以及研究兒童文學作品經常會有的討論是:兒童到底是不是完全天真的?這涉及很多層面,普曼在〈談故事創作〉中提到,天真和智慧或許是相對的,但失去天真不意味悔恨與痛苦。他筆下的角色在追逐智慧的過程中即便艱難,也能夠在最後取得完滿的結果,因此重點在於成人與兒童之間界線的消除,兒童文學的類型也應該更加海納百川。


英國小說家菲力普.普曼(取自Philip Pullman官網

還有「別怕老哏」,好比萊拉的親生父母是艾塞列公爵和考爾特夫人。我自己的延伸解讀是,老哏(cliché)往往來自某種故事傳統,來自戲劇跟詩歌、童話、民間故事,老哏意味著敘事的傳統、美學的傳統,老哏不一定就得非常狗血,端看你如何使用。

而對我幫助甚大的是〈魔毯:作家的責任〉提到作家必須對情感誠實,普曼說「故事應該靠本身的力量賺得熱淚,不是從其他地方偷盜拐騙」。也就是不要為了讓作品引發讀者情緒而強行插入一些真實事件或歷史事件。

除此之外是「故事不會被壟斷」,意思是不會因作家身分或文化的不同,導致我們無法訴說其他文化、國家、族群的故事。文化和故事都應該要彼此交流,互相影響,才能形成豐富的內容。這邊從寫作題材的「大」可以延伸到另一個主題:故事中的「小」,作家將其稱為「敘事基本粒子」。用科學的方式去計算、鍛造故事,哪怕是像「傾倒液體」這樣一個簡單的「敘事基本粒子」,也擁有繁複的解釋。

不過對於和我一樣的寫作者而言,普曼最重要的建議或許是:「年輕作家要培養愛錢的名聲」,抱歉,實際上原文是「非常愛錢的名聲」,如此你便能夠和你的同行一同建立更加健康的環境,並篩選掉酬勞太低的工作邀請(希望如此)。

最後我想分享的是在寫作故事這件事情上,本書中有一個美妙的譬喻:角色存在的世界乃至於一切事件發生的可能,是樹林。而故事是穿越樹林的一條路徑。這意味著寫作者必須要清晰地找出路徑,安然無恙抵達結局,過程中或許我們會東張西望,想將樹林的景色看得更加清楚,但仍要行走在路徑之上,否則就會迷失。

儘管作為寫作者,我們似乎很難不迷失,但「故事是一條路徑」這樣的譬喻無論如何都像是指路明燈,我認為普曼的用意並非讓我們不再探索那誕生於腦海中的世界觀,也不完全是禁止我們離開路徑,而是提醒故事最終走入讀者內心之時,從開頭到結尾均是事件與事件的串接,因此路徑必須清晰,才不至於讓讀者困惑於作者的意圖。

到此,我有些想將本書看作一名寫作者在創作上的路徑,只是大部分創作者如我,恐怕都還看不到這條路的結局,我們面臨到如樹林般繁茂的疑問、好奇、猶豫。行走其間,難免跌跌撞撞,實際上彷彿也沒有真正的解答,但面前鋪展著無數大師的足跡,跟隨這些足跡,或多或少就能更加理解小說,理解故事,或者文學。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好故事能對抗世界嗎?從知識的星火、敘事的力量,到作家的社會責任,「黑暗元素三部曲」作者菲力普.普曼的32場大師講堂
Daemon Voices: On Stories and Storytelling
作者:菲力普.普曼(Philip Pullman)、 賽門.梅森(Simon Mason)
譯者:王翎
出版:麥田出版
定價:5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菲力普.普曼(Philip Pullman)
生於英格蘭諾里奇(Norwich),父親是飛行員,小時曾隨著父親住過澳洲。在他七歲那年,父親因飛機失事喪生,母親改嫁後帶著他搬至北威爾斯。歷史悠久的威爾斯地區群山環繞,有著許多傳說與神話,這些都影響了日後普曼的寫作風格。在威爾斯求學時接觸到兩位作家的作品:17世紀英國詩人約翰.彌爾頓的《失樂園》,以及詩人、畫家威廉.布雷克,他為此深深著迷,《失樂園》更成為後來寫作「黑暗元素三部曲」的重要元素。
2008年,普曼獲《泰晤士報》選為1945年以來最偉大的50個英國作家之一;2009年獲牛津大學授予榮譽文學博士;並甫於2019年的新年授勛(New Year Honours)獲頒爵士勳銜。
相關著作:《黑暗元素三部曲II:奧祕匕首(故事大師菲力普.普曼代表作 BBC影集原著)》《黑暗元素三部曲І:黃金羅盤(故事大師菲力普.普曼代表作 BBC影集原著)》《黑暗元素三部曲Ш:琥珀望遠鏡(故事大師菲力普.普曼代表作 BBC影集原著)》

賽門.梅森(Simon Mason)
為大小讀者寫書。首部寫給成人的小說獲頒貝蒂・特拉斯克小說新人獎,青少年小說《月亮派》(Moon Pie)則獲衛報兒童小說獎。以嘉維・史密斯為主角的系列神祕懸疑小說第一集《逃家女孩》(Running Girl)入圍柯斯達文學獎最佳童書決選,第二集《少年命案》(Kid got Shot)獲國際犯罪小說大會「犯罪盛宴」選為2017年最佳青少年適讀犯罪小說。現居英國牛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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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04 10:00
7月繪本大師》一粒不斷再生的蓮子:圖畫書的精神展演者瑪西亞.布朗(Marcia Brown)

5月下旬,同時傳來艾瑞.卡爾(Eric Carle)和洛伊絲.艾勒特(Lois Ehlert)兩位圖畫書大師過世的消息,令讀者萬分惋惜與追懷。卡爾被稱為色彩的魔術師,他用自創的色紙,拼貼成明亮活潑的作品,深深打動無數孩子的心。艾勒特也擅長拼貼,她的作品色彩大膽,常使用清晰的幾何切割形狀構圖,形成獨樹一幟的風格。

兩位大師作品的特色都極為鮮明,對書迷而言,辨識度非常高。在筆者和小朋友說故事的經驗中,只要拿出卡爾的書,孩子們就可以明確指認這是《好餓的毛毛蟲》作者的作品。和純粹的美術創作相較,雖然每一本兒童圖畫書都有獨一無二的創意,但是大多數圖畫作家會發展出持續可辨識的個人風格。

圖畫書結合了文字和圖像來說故事,當一位插畫家選擇了慣用的媒材、線條、色彩、人物描繪或風格援引時,就很容易形成個人的特質。譬如碧雅翠絲.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淡逸的水彩畫風,昆汀.布雷克(Quentin Blake)自由流利的線條,迪.布納(Dick Bruna)極度卡通化的兔子造型,安東尼.布朗(Anthony Browne)經常援引超現實主義大師馬格利特的視覺元素,都強烈宣示著創作者的存在感。

擁有一致風格的圖畫作家不在少數,相對之下,在童書領域中,追求風格多變的創作者來得少見。其中瑪西亞.布朗(Marcia Brown)在媒材、風格和氣氛的選擇上,表現極大的變化。她是一位不受風格限制的藝術家,她的圖畫總是美妙地配合她的故事。這位9度獲得凱迪克獎的獲獎榮譽榜第一人,究竟是如何懷抱著求新求變的勇氣,在圖畫書創作之路上矢志前行呢?


瑪西亞.布朗(取自wiki

瑪西亞.布朗在1918年7月13日生於美國紐約州北部的羅徹斯特,她的父親Clarence Edward Brown是位牧師,隨著父親教區的改變,全家人曾移居不同城鎮,因此她的童年有許多親近自然的機會。小瑪西亞和姊姊Helen、Janet喜歡在主教公墓玩耍,也經常到Otsego湖畔和Natty Bumpoo洞穴探索,度過自由快樂的童年時光。

布朗姊妹生活在鼓勵愛好藝術的環境中,父親將廚房牆壁漆成黑板任孩子們塗鴉,三姊妹都喜歡畫畫,她們一起畫飛過穀倉的天使,也一起製作紙娃娃,但只有瑪西亞得到父親的允許,可以到地下室的工作間使用器具。父親教會她動手做的快樂,並學會尊重和照顧工具。她嘗試了各種工藝,其中版印和雕刻木偶成為她日後的興趣所在。

每到一個新教區,連行李都還沒安置好,姊妹三人就會一起到當地的圖書館辦借書證,看書和聽音樂在她們的生活中,就如同吃飯玩耍一樣平常。三姊妹同擠在一張大椅子上,姊姊大聲朗讀安徒生童話,互相感受著彼此的溫暖,做為對《賣火柴的小女孩》悲傷的解藥,從此童話的魔力,浸潤瑪西亞.布朗的一生。

圖書館就像她的第二個家,圖書館頂樓有座小型博物館,每次借好書,布朗都要上樓去探訪她的祕密基地。博物館裡有兩件奇妙的藏品特別吸引她,一件是19世紀美國浪漫主義作家James Fenimore Cooper家的模型房子,布朗常透過那些小窗戶和小擺設,想像作家的日常生活,以及他筆下描繪的18世紀美洲大草原獵人和拓荒者的故事。


美國浪漫主義作家James Fenimore Cooper的房子(取自Free Library of Philadelphia

館裡另外還有一個神祕的朋友等著她。展示室裡收藏了一尊用象牙雕刻的愛斯基摩小娃娃,大約只有兩英吋半高,面目也不清楚。但就像許多孩子心中藏著不想告訴他人的心愛物,有時候布朗甚至會為了見這個娃娃,特別單獨前去圖書館。原始部落的人事物,從遙遠的地方不斷召喚她。

在學校裡,布朗不停的畫畫,甚至把書頁空白處都畫滿了!她的七年級老師經常從州立圖書館借一些名畫的複製圖和幻燈片給學生看,她特別瞭解布朗對藝術的狂熱,只要不影響功課,她甚至允許布朗在課堂上畫圖。

老師喚醒了布朗對美麗事物的好奇和喜悅,於是她到圖書館尋找更多資源。圖書管理員非常驚訝一個12歲的孩子竟然對畫冊和圖畫書如此全神貫注,特別允許她進入藝術特別收藏室。在那裡,布朗找到了Edmund Dulac和Arthur Rackham的插畫書,他們富有想像力的精湛圖繪,似乎將她小時候聽過的童話再現眼前,就在那個時候,布朗決定將來也要創作圖畫書。

布朗的求知慾旺盛,對各種學科都充滿興趣,她也曾經想成為歌劇演員,或者當一名醫生,只是因為家庭經濟所限,無法讓她特別去學習才藝。不過她非常感激父母親賦予她最重要的資產,那就是不只是「看」(looking),而是使用眼睛去「洞察」(seeing)一切的深刻樂趣。


美國藝術家Judson Smith(取自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

布朗生逢經濟大蕭條時期,基於經濟的考量,她追隨姊姊的腳步,於1936年進入紐約師範學院(New York College of Teacher)就讀,主修英語和戲劇,另外對植物學和生物學也很投入。在學期間,她積極參與多份校園刊物的編輯工作,發表許多幽默的素描插圖,同時為戲劇演出設計和繪製舞台布景。除此之外,她也利用暑假期間,追隨藝術家Judson Smith學習繪畫,這位老師的指點和啟發,對她的人生和藝術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大學畢業之後,布朗在康沃爾高中任教三年,教授英語和戲劇,同時還擔任木偶師,在西印度群島大學的校外部門教授木偶戲,然而她內心始終存著創作圖畫書的渴望。藝文薈萃的紐約猶如巨大的城市遊樂場,是她發展理想最佳的去處,1943年,她得到紐約公共圖書館中央兒童室的工作機會,終於實現了投身兒童文學的心願。

當時的紐約中央兒童圖書館,正是引領美國兒童文學興革的中心。在那裡,布朗獲得了說故事和策展的寶貴經驗,並有機會接觸館中大量的國際和歷史收藏,可說是眼界大開。此外,她也得到傑出的圖書館員Anne Carroll、Helen A. Masten和Maria Cimino的鼓勵和指導。在圖書館的6年期間,她開始正式創作,共出版了4本書。

工作的同時,布朗還跟隨3位風格殊異的藝術家學習。包括受爵士樂影響的美國現代主義畫家Stuart Davis,他的作品色彩豐富、主題大膽。日裔的Yasuo Kuniyoshi嫻熟各種媒材,他借鑒美國民間藝術、日本設計和肖像畫以及歐洲現代主義,創造出獨特的視覺風格。而在新社會研究學院教授彩色雕版印刷技術的Louis Shanker,所有的作品都是從自然形式發展而來。布朗廣泛吸納這些不同的藝術技法和理念,蘊育了日後作品的多樣風貌。

初到紐約時,布朗住在格林威治村的義大利區,從她的窗戶看出去,總會見到孩子們在街上、屋頂上和消防通道上玩耍。她注意到一個孩子獨自在家的孤獨感,於是圖畫和故事漸漸在她腦海形成,1946年,她出版了第一本書《The Little Carousel》,當時二戰剛剛結束,那個地區到處都是綠色、紅色和黑色的義大利彩帶,這本書就用這些顏色為主色。

兩年後,布朗以《石頭湯》(Stone Soup)贏得第一座凱迪克銀獎,這是她首次重新演繹民間故事和童話的作品。她堅信經典故事能為孩子們帶來終生難忘的形象和見解,就如同種子曾播在她童稚的心靈,而今萌芽成長,她為之加入了自己獨特的願景,並注入了口傳文學傳統的說故事活力。

《石頭湯》取材自法國的民間故事,情節強調機智與韻律,這個故事其實在不同地區已形成各種有趣的版本,比如在北歐叫做《釘子和斧頭湯》。布朗只簡潔的使用橘紅和墨黑二色水彩,但是活潑躍動的線條卻營造了17世紀農村質樸歡樂的氛圍,頗有老彼得.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筆下的農民生活意趣。


《石頭湯》內頁(選自《石頭湯》,青林國際出版公司授權使用)

布朗特別重視書中的時代氛圍,因為一則傳統故事如果配上時代背景完全不合的圖畫,就會顯得格格不入。她認為作者改寫傳統故事時,要為小讀者著想,兒童對那個時代毫無認識,所以畫家畫的服裝即使不能鉅細靡遺,也要表達出當時的風味。

《石頭湯》得獎後備受矚目,布朗因版稅收入,得以展開她鍾愛的旅行。旅行對她而言不是走馬看花,而是深入異國的生活與文化。後來每當出版一本書之後,她都會展開一段新的旅程,藉此洗清前作的印象,再度追尋嶄新的靈感。她曾廣泛遊歷歐洲、英國、俄羅斯、東非、中東、遠東和中國等地,不同的文化體驗,擴充了她的題材,使得她說的故事既豐富且多元。

其中她最喜愛的地方是義大利。她前後在義大利生活了4年,不僅嫻熟義大利文,還結交了許多義大利好友,她創作的《Felice》就是以威尼斯為場景,描寫一個小孩與貓的互動。《Tamarindo!》則是西西里島上4個小男孩的冒險故事,雖然都以兒童生活為主題,卻呈現了不同的風貌。

布朗的故事足跡周遊廣布,《Henry Fisherman》裡有著 St. Thomas明亮的熱帶色彩;《The Flying Carpet》源自《一千零一夜》,表現阿拉伯藝術的特色;《Backbone of the King》有力地複述古代夏威夷王國的美麗和盛況;《The Bun》是俄羅斯的酸奶包奇遇,《三隻山羊嘎啦嘎啦》在挪威森林中大歷險,《Anansi, the Spider Man》是一隻狡獪的蜘蛛,經由布朗在牙買加旅途中敏銳的觀察,將口傳文學變成幽默的圖畫書形式。


《三隻山羊嘎啦嘎啦》內頁(遠流出版提供)

自1950年以《Henry Fisherman》二度獲得凱迪克銀獎之後,接下來在1951至54年間,布朗又接連以《Dick Whittington and His Cat》、《Skipper John’s Cook》、《Puss in Boots》、《The Steadfast Tin Soldier》得到銀獎,並緊接著在1955年以《Cinderella》得到她的第一座凱迪克金獎,創下凱迪克獎史無前例、連續6年得獎的紀錄。

以「灰姑娘」為原型的故事,不僅歷史悠久,更在世界各地廣泛流傳,衍生出各種語言的版本,圖畫書作家楊志成就曾以唐朝《酉陽雜俎》所記,創作了中國版的灰姑娘《葉限》。布朗摒棄了血腥的德國格林兄弟版本,選擇了法國查爾斯.貝洛(Charles Perrault)詼諧又略帶嘲諷的文本,並親自翻譯改寫成一則充滿幽默、歡樂和魔力的灰姑娘故事,更適合兒童閱讀。

依據她對時代、服飾、建築和髮型的研究,布朗將全書背景設定為優雅的18世紀宮廷,打造出精緻華麗的洛可可風格。顏色的組合來自她對這本書最初的想像,她使用粉彩和色鉛筆增加色彩的變化,大量使用嫩綠、湖藍、明黃、暗紅色以及留白,構成夢幻的魔法世界,尤其是湖藍,是她為純真的灰姑娘特別保留的專屬代表色。


《Cinderella》內頁插圖(取自Mazza museum

布朗小時候雖然閱讀了大量童話,但那些大多沒有優美的插圖,她因此默默許下心願,將來一定要為這些喜歡的故事配上生動的圖像。她認為:「童話故事是清醒的日常事實的啟示,它們是人類靈魂永恆的夢想和現實。」她深信孩子們都需要可以認同的英雄,透過童話故事可以幫助兒童形塑人格,而故事裡的圖畫有助於故事內容的記憶。

從布朗畢生創作的三十多本書中,可以看出她對童話故事的特別興趣。她為安徒生的《小錫兵》、《野天鵝》、《雪后》,以及貝洛的《長靴貓》等經典童話繪製插圖,她全心沉浸在故事裡,感受故事的節奏,從中產生對意義的詮釋和強化。她所使用的媒材和表現方式,也都是由主題來引導,進而喚起其中寄寓的精神。

布朗持續在媒材上做各種實驗,對她來說,一本書的鮮活生命力不是倚靠新穎的技巧,而是來自表達的力度。她在《Dick Whittington and His Cat》裡採用橡膠版畫的技法,為這本書營造出飽滿和細緻的中古世紀風格,而黑金二色的華麗色調,則為這個傳奇的英國民間故事提供了適切的氣氛和情緒。

即使是版畫技法,布朗仍求新求變,《小老鼠和大老虎》和《小河馬》就是採用凸板印刷的木板雕刻,尤其1962年為她贏得第二座凱迪克金獎的《小老鼠和大老虎》,更是凱迪克獎史上的第一本木刻版畫作品。她用粗獷的刀法,以及簡約的紅、黃、褐三色,為故事提供一種古樸的神祕感,讓這則源自印度《五卷書》的寓言,在靜謐中傳達出強烈的戲劇張力。

藝術家在生活、旅行、學習、閱讀、觀察、繪畫以及她所經歷的一切中成長,她不創作時所做的事情,不僅決定了她未來的作品性質,也決定了它的質量。布朗酷愛音樂,曾旅居巴黎學習長笛,她還遠赴中國,到浙江美術學院研習書畫,她隨時在公園、博物館、動物園素描,每個人物和場景都深印在她的腦海,她一生的每一刻,都在為創作圖畫書做準備。

1940年代,為了避免孩子受到粗俗的商業主義影響,美國圖書界非常熱衷倡導作家從傳統童話故事中尋找素材,布朗可說是代表人物。到了1960年代後,一批受「銀行街教育學院」理念的創作者崛起,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艾瑞.卡爾等人的作品,都訴諸兒童敏銳的感官意識和情感反應。接著民權運動興起,圖畫書的敘事更充分表現少數族裔的多元文化和日常生活經驗。

布朗並未在圖畫書的新浪潮中沉沒,她從來不相信時尚,她對偉大的詩歌、對美有近乎宗教般的堅定信仰。1983年,與前次得獎相隔21年後,她以《影子》(Shadow)獲得第三座凱迪克金獎,締造了畢生贏得3座金獎和6座銀獎的至高成就,以現今圖畫書出版的生態來看,這樣的紀錄恐怕後輩很難超越。


《影子》書封及內頁(取自goodreads

《影子》原是法國作家Blaise Cendrars所寫的散文詩,靈感來自詩人在非洲部落的篝火邊與巫師和說故事人聊天,回溯並挖掘人類對死亡和黑暗的原始恐懼。曾旅行非洲的布朗被深深吸引,將之翻譯成英文,並結合剪紙、木刻版畫、撕紙、壓克力顏料等媒材特色,以令人驚嘆的拼貼技法,創造出最深層的視覺敘事,圖像在現在的信仰和過去的精神之間轉換,是人類立足於大地的永恆之舞。

布朗曾於1985年出版《Lotus Seeds: Children, Pictures, and Books》,全書匯集的13篇文章,包括她對生活的溫暖回憶、分享書籍製作的經驗,以及她對兒童圖畫書藝術的信念。她用7種象徵物來描寫藝術和創作的過程,分別是種子、歌、舞蹈、電光火石、禮物、恆定的模式和黃金勳章,而《影子》這本書,應該就是總合這7種象徵的最高展現。

蓮花在夏天盈盈而立,當秋雨摧折過後,蓮子落入汙泥,靜待來年的重生,潔淨的本質永遠不會改變。布朗認為所有人的人生,都應該向蓮花學習。小孩是世界上最自由、最有想像力的觀眾,作家的思想和圖像,該如同蓮子,悄悄的落在孩子心靈的沃土,靜靜等候每一個合宜的季節,連續重生與綻放。

只有當孩子和一本書真正相處,與藝術家產生共鳴,這本圖畫書才真正存在。所以不是布朗選擇了每一本圖畫書的風格,而是她受到了每本書的內在召喚,以她獨特的遠見和不妥協的正直,一生懸命,成為書的精神表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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