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給自己:張惠菁談《給冥王星》
「這本書獻給所有經歷過生命中意想不到變動的人。」
曾出版於2008年的《給冥王星》,記錄了張惠菁在2006年所歷:地表上的移動,生命狀態的移動。初版〈後記〉中有這麼一句獻詞,擊中2021年重讀此書的我——原來,比霧更深的地方,乃變化愈加劇烈的時代:撲朔難平的全球疫情,網路發達的科技威權主義,多點觸控技術超越「平面」局限及其嶄新困境⋯⋯霧沒有心,洋蔥剝開過程即是抵達。有些後來發生的事,重溯已完成的書寫時,像忽然回頭看見夜空中被除名的星,閃爍著神祕的連結。
▇一封「自我實現的預言」
於是,和張惠菁約在午後小酒館聊《給冥王星》,便成為一件別具興味的事。眼前的她,已不是當年離開故宮、初抵上海工作的她;也不是以稍帶獵奇眼光,為我們捕捉異地光影的她;更不是那個剃了顆光頭、虔誠修行,相信大智慧終將醍醐灌頂的她。與張惠菁談張惠菁,「你就變成有另外一個位置了,重新審視當年的自己,並了解當時的自己確實有其限制。」
那幾年她為《壹週刊》寫專欄,精選、結集為《告別》、《你不相信的事》、《給冥王星》……尋常生活在其筆下,折映我們最貼身的心事,又總能給出不落俗的一悟。但她笑說,「為了寫兩千字,可能要花掉一天半,發呆啊,床上滾一滾,做一點別的事,幾乎是一個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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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偶然留下的時間切片,是寫作者有意捕捉當週奇妙的遭遇,仔細思慮事件後、不帶預期地提筆,「要寫到一個狀態,才忽然知道這一切對我而言意義是什麼。」她形容那種過程是「把自己交付」,竟忽有所得,「這也是我寫散文最喜歡的部分。」有時,她則帶領讀者走離現實,潛入蘇東坡的一段文字,體貼「追其所見」的心痛;或顧閎中所繪千年前夜宴,戳穿「所有皆過眼」的惘然。
重讀《給冥王星》,張惠菁說:「當年的自己相較現在涉世未深,但有一種努力突圍姿態,在那過程中,那個稍微有點天真的自己不知為何說出的某些話,是現在的自己也會有所共鳴的。」比如:「此生的這個『自我』,乃是一只舟筏。」寫作此書的她,當然無法預知2009年將有長達3年官司,「想起來會覺得非常喜劇,甚至有點鬧劇,既然你都已能認知,此生是一個舟筏,那麼後來應該就不會那麼辛苦——但還是會。」這「自我實現的預言」,像一封遲到瓶中信,讓她體驗了自身早已寫下的理解。
▇散文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寫作者的人生階段,無可避免牽引著寫作狀態。結束官司的無由羈留後,張惠菁又一次離開,到了北京,應《聯合文學》專欄之邀所寫的「月夜」系列後來收進《比霧更深的地方》輯一,那是2013年。細心讀者或已發現,彼時結構散文的方式,與此前略有不同,「但那時都還存有一個對散文的想像。在那之後,我對散文的想像有點斷裂掉。」
心中同時升起疑問:散文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張惠菁說,「散文是相對貼近現實的,你把自己放在哪一種現實之上,就會影響你的寫作。」因此,包括《給冥王星》在內的幾本書,很大程度寫下生活飲食細節,與家庭或他人的關係等,在眾人都鵠候著她的新作卻只等到空白的那一段時間,「我有一點覺得,最值得寫的,真的是這些嗎?我就是用我做了什麼事,吃了什麼東西,跟誰發生互動,來界定我自己嗎?這些有形的經驗,難道就是我的邊界?」一連串問號,像石頭丟進湖裡,很快被吞進湖心。
「有形的經驗就一定是散文書寫的主題嗎?或者其實是散文的框架?」張惠菁重讀《給冥王星》時發現,雖然裡頭寫了諸多上海城與人,「但我現在的生活並不在那裡,書中提到的人際關係難免變動,那些經驗即使曾經為我所寫,也已經很遙遠。」反而,寄存在當年,因各種經驗而提煉的某些說法,還能夠穿越時空,觸動當下的自己。因此,過去一、兩年,彷彿練習一樣,她偶爾在臉書上留下一些關於「內面」的字。「都是比較抽象的某種思緒的狀態,也許因為我的日常沒有太多值得說的;也許,我對散文的理解已經跟過去不一樣。」
▇此刻人生關鍵詞:放置枕木
回憶《給冥王星》中的決定與遷徙時,張惠菁常使用「突圍」這個詞彙。我好奇,此刻人生還充滿突圍感嗎?若為現在的自己挑選一個關鍵詞,會是什麼?她思索片刻,「以前的我,『圍』的形狀更明顯,你可以看到這個人在突圍。現在的我,關鍵詞可能是放置枕木。」過往的寫作方式,較面對讀者,「現在則必須面對自己,面對虛空,在那虛空之處,就是需要一塊石頭,或者枕木。好讓我可以踏過去,站在枕木上再看到一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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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最近一則所寫的「內面」為例,源頭是母親與她因小事意見相左,「我意識到她有一個敘事的track,對於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們做為她的女兒,應該要怎樣。但是我不認同也不想進入那個track。並且我也不認為我要去打破她的track。因為我也希望她活得好好的。因此,當時的我,需要放置枕木。」屏棄過往交代來龍去脈的寫法,帶著一點對敘事的反叛,「我在一個狀態裡,用文字把那狀態承接下來。」
張貼於臉書,而非交給媒體發表,「好處是很即時,跟心境同步,有無回應都沒關係。」如果沒有臉書這載體,「也許這些字就只是放在我的電腦或筆記本。說不定關於枕木的想法,根本是因臉書而來的。如果我只對一個誰訴說這些,可能會對那人造成負擔,所以我貼上臉書,設為公開,那意味著,沒有一個人要單獨承擔這些。」
確實,所有人都移民臉書了。《給冥王星》有篇〈暱稱的流浪〉,遺跡般留下MSN身影。但臉書的普及、讀者與作者之間距離的消弭,是否會傷害散文書寫(可能需要的陌生感)呢?
張惠菁引用日本學者大澤真幸(Osawa Masachi)對社會學的解釋。再談到社會學如何討論「社會秩序如何可能?」的問題時,大澤真幸說:「當要問『〇〇如何可能』的問題時,最重要的態度是『雖然現實有這件事情,但那看起來就像是奇蹟一樣』。」張惠菁說:「我覺得他這個說法很poetic也很可愛,社會上各種『現況』,仔細想想並沒有非如此不可、非在這個時空以這種形式成立的理由。而是就像奇蹟一樣,其中包藏著無數的偶然。也許書寫散文的起點,常常就是這個奇蹟感。」
如果缺乏能在尋常中看見奇蹟的眼光,就算迢遠抵達亞歷山卓奇特挑高的旅館,「可能只會覺得房間性價比不高,而寫出一則消費指南。」有時奇蹟並非存在於凝視對象,「也可能自己也構成其中的一部分。或是,在自我與他人的相對關係中。就像,當我發現媽媽的敘事居然與我如此不同,真是奇蹟啊,某種程度,也為了誌記這個奇蹟,才去放下一塊枕木,給予自己下一個站立的位置,是既看到自己,也看到對方的。」
從日常瞥見「事物的此刻並非必然,那銜接的方式彷彿奇蹟」的能力,或許會隨著人在時間中,認知發生變化而遷移;感受奇蹟的方式、出現異質感的刺點,也可能變為不同。張惠菁說,「以前的我相當容易焦慮,也很擔心未知的未來。」如今,她比較習慣置身於擁有各種專業、聰穎過人的朋友中,「當一個路人」。我忽然想起距離地球非常非常遙遠的冥王星,不管人類如何命名與除名,冥王星就是它自己。變化劇烈的時代,誰能預言明天?喝乾杯中的酒,「需要的時候,就為自己放下一塊枕木,走向前去。在虛空無垠的宇宙中,我們仍然擁有如此——敘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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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惠菁 張惠菁的書寫有她獨樹一幟的人文深度。題材往往發自她對當代人類生存狀態微細而敏感、特殊的觀察。曾經學史、曾在博物館任職,以及在上海、北京生活工作的經歷,使得她文章中常見信手打開的時空跨度。2019年起進入出版行業,現為衛城出版、廣場出版總編輯。 |
對談》老時代新眼光:書人.藏家.編者
記錄:吳櫂暄/整理:黃基銓
由臺北市文化局主辦,每年3至6月進行的臺北文學季,除文學講座、走讀與文學特展外,另一壓軸是「國際華文作家」單元。受疫情影響,本屆原受邀的香港作家董橋無法訪臺,執行團隊文訊雜誌特別調整形式,以「董橋訪談」影片與線上直播同步進行,6月5日於臺北文學季臉書直播,主題「老時代新眼光──書人.藏家.編者」。詩人楊澤及「舊香居」書店主人卡密對談直播,與讀者談談他們所認識的香港文人董橋。
直播現場首先播放定居香港的臺灣作家楊明訪談董橋的影片。董橋在影片中分享半生寫作的心得和心法,楊澤特別提到,影片拍攝地是董橋的藏書樓──「舊時月色樓」,名稱取自姜白石的作品《暗香》、《疏影》而來,寫的是「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此一意境正好與直播所在的舊香居書店相呼應,兩地都有個「舊」字,都是充滿文化與舊書的聖殿。
卡密表示,2009年她到香港參加圖書展,第一次見到董橋本人,印象中的董橋是位氣場強大的人,但並非張揚而是文雅,是嚴謹且浪漫的人。
楊澤覺得這個形容很貼切,董橋的確是一位理性與感性兼具的人,他有具英倫紳士風範也有中國文人氣息,而這些人格特質源自家庭背景。董橋父親是書法家,很重視全方位教育,董橋幼年時家裡請英國老先生教英文、荷蘭先生教他彈鋼琴,且被要求寫書法,董橋的父親還為孩子們舉辦書法展覽,這些家學淵源無形中養成了現在的董橋。
楊澤表示,董橋是在新時代裡卻懷有老眼光的人,比方他在1980年接管《明報》總編後即推展藏書票,這在當年是一種復古,但因為他學貫中西,反而開風氣先河,降低民眾對西洋文學的陌生與疏感,透過生活質感的氛圍,循序漸進懂得更深厚的內容。董橋做為編輯和書人,幫華文世界帶來了新的感受。
在舊書領域成長的卡密表示,她要真心代表舊書業感謝董橋。因為他文章裡許多對書籍典藏的描繪與圖片,讓人對舊書產生嚮往。舊書收藏很迷人,但大家不免提及價格與市場,儘管很多人認為藏書門檻高,口袋不深是無法踏入,但卡密說,如果把藏書當作喜好,看做生活裡輕鬆的一部分,就能讓這一切與自身產生連結。
卡密笑說,她自己常講「玩書」,這是生活中的熱情與樂趣。像她去法國找一本書,其實這書從網路就能買到,但透過旅行,不僅讓自己擁有這本書的過程有了獨特回憶,也得到了一趟難得的旅程。
楊澤表示,董橋在訪談影片中提到,閱讀和寫作的基本修養是什麼,一是紥實,二要輕鬆,這兩種面向看似不同,但其實是彼此相符的。當你學得深厚了,就能很輕鬆地表現出來。
楊澤認為,董橋提及的學養與輕鬆,包括自我的理性與感性兩層面,要進入某種氛圍裡才能體會,不只觀看而是實際尋找,是一種自我的品味與趣味,這正與卡密說的玩書相同。一般人覺得這事有門檻,多半是因為沒跨出第一步,在個人生活中,要有「想要發現」更具內涵的東西的念頭,楊澤說,董橋對舊書的愛好,為大眾帶來經典的典範。
對談中也提及紙本書未來歸於何處。楊澤表示,董橋一直在做的也正是這件事情,他覺得不是單純把書賣好,而是做出書的質感與品味,將書提升到更精緻與更有存在價值的地位。紙本書是人類文明的一種載體,雖然慢慢隨著電子書有變化甚至過氣,但就像是影片裡提到的,人們需要透過真正的接觸去感受,在全球網路化的時代,觸摸不到實體的狀況會讓人感到不安,而最強烈的體驗莫過於親自接觸。
最後,兩位對談人希望待疫情過後,董橋能夠來到現場,跟臺灣的朋友分享他文字的奧妙與美好。
完整影片直播內容,請見「臺北文學季」臉書粉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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