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林正盛》小小倉庫間裡的童年光陰

童年天空裡飛機飛過,拉出一條長長的白雲,當年小孩子的我舉目望著,既嚮往又疑惑:「飛那麼高,要飛到多遠多遠的哪裡去啊?」

然而,民國50(1960)年代的小孩子我所能知道、所能想像的「多遠多遠的哪裡」,其實懞懞懂懂的以為只有美國存在,頂多加個日本,但日本是倭寇,是敵國,是過去侵略我們的大壞蛋。

在當時「反共抗俄」的教育底下,當然還知道有個蘇俄、中共,二個都是大壞蛋,是要反攻大陸消滅的敵人。正確的說,一個是「敵國蘇俄」,一個只是「國內匪幫共匪」。這是當時小孩子的我,在反共教育下所能想像的外面世界。日本是過去的外敵,蘇俄是現在的外敵,中共是內亂匪幫,只有美國是友邦,以美援支助台灣,透過教會發放麵粉、奶粉、奶油……而在台灣人心目中,成了像是「天堂」一樣存在的地方。

小時候,我們家住在台東海岸線小馬隧道進去一個四面環山的台地上,在台地上耕作的大都是阿美族人,只有少數農戶是跟我們家一樣的平地人。台地上散落十幾間矮小茅草屋,是放農具,也是白天耕作累了休息的地方。所有台地耕作的農人都不住台地上,黃昏下田就回他們小馬、泰源的家。入夜後四面環山的台地一片漆黑裡,只有我們家煤油燈跳動著渺小燈火。

我們家是住在台地上唯一一戶人家,至少要走3公里以上才能找到個同學,放學回家後也就難再出門找同學玩。我的童年除了學校裡的同學,回到家裡就我一個小孩,兄姊們大我很多,都去都市工作了,最小的姊姊還在家裡幫農,但大我7歲,難玩在一起。就這樣我的童年幾乎就自己一個小孩子,經常一個人躲進小小倉庫間翻出木箱子裡父親那些書,亂翻亂看地打發一個人過多的時間。隨著上小學識字愈來愈多,也就更常躲進小倉庫間翻看父親的書了。

上了學識字多了,漸漸就隱約聽懂了些祖父夜裡放在枕頭邊偷聽的小收音機流洩而出的激昂歌聲:「東方紅,太陽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然後天亮踏著晨曦上學,踏進清晨陽光的校門,迎著兩旁清新陽光下斗大的紅色標語,一邊「反共抗俄,消滅共匪」,一邊「反攻大陸,還我河山」。

於是祖父偷聽收音幾裡的紅太陽,成了學校課本、老師口中的萬惡共匪。學校教的當然都對,難道我祖父就錯了?小孩子的我怎麼想都想不來,只有疑惑不解。

還好,還好識字識多隱約聽懂了祖父偷聽收音機裡的「東方紅」的我,同時也隱約看懂了倉庫裡父親那幾個木箱子的書,亂翻亂看地想像起外面的世界,彷彿轉移暫歇了小孩子我的心底那些疑惑困惑。

在日人不准台灣人讀法律、政治……的殖民教育下,父親求學過程中被鼓勵接觸大量西方文學。這樣的父親中學畢業後,日本老師幫忙申請獎學金,送他去日本東京讀醫科的時候,他左派信仰的父親(就是夜裡偷聽小收音機裡激昂「東方紅」的我祖父)卻一句話:「日本人的書,讀到中學就太超過了,還想要去日本讀……」就這樣父親沒去日本讀書,人生夢碎,遠走後山墾荒種田,將他所有的文學書收進幾個木箱裡,丟進小倉庫間當作塵封了青春記憶。

而塵封了的這些父親的青春記憶,卻意外啟蒙了小孩子的我懞懞懂懂地想像起外面的世界,對外面世界不再只有天堂美國、倭寇日本、萬惡共匪的想像了。

一本《愛的教育》帶我知道世界上有個義大利這樣的地方,書中「尋母三千里」故事中那趟尋母旅程,更是引領我想像起廣大的南美洲。還在一本《孤星淚》小說中進入對法國的想像,連結著我3歲就母親過世的孤兒自憐感情投射,把自己當作故事中男主角般的經歷法國大革命的悲慘。

還有莫泊桑的短篇小說,以及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當然一定有許多日本作家的書,但我記得名字的只有川端康成這個作家而已。而且父親的日本作家書籍都是日文書,我看不懂。

我第一本亂翻亂看,真看下去的父親的書,其實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這應該是我人生第一本讀的小說,完全是超越年齡,超越我能力所能讀懂的小說。然而亂翻亂看了好幾年,真的把它看完了。

約莫是小學三年級吧,9歲10歲的年紀開始看起這本小說,似懂非懂的在老人和少年對話情節的吸引下看下去。看到老人航行大海時,往日回憶與當下情境敘述的大量文字描繪就覺得悶,枯燥看不下去,翻頁去找有對話情節處挑著看,看完卻一頭霧水。老人最後抓回的竟是一尾只剩下骨頭的大魚,怎麼回事呢?這荒謬情境的結尾,令我費解迷惑,好奇的不斷重新翻看,看到小學五年級,自覺看懂的看出一種懵懵懂懂的感情來了。

其實,除了結尾荒謬的情境吸引外,讓我不斷拿起《老人與海》重新翻看,還因為被祖父禁止去日本讀書、長期心懷埋怨的父親,常常以嘲諷語氣說祖父:「我來寫一篇小說,寫《老人與土地》,講一個固執的老人,一天到晚搬石頭疊田岸,只會搬石頭疊田岸,肥料農藥的怎麼用都不知……」父親這些話更是引我重看《老人與海》的動力。

那時期祖父從河谷搬石頭運上山坡,像藝術家般細細堆疊地壘起一行行波坎田埂,壘出了山坡上美麗的梯田。在務實奔波生活的父親眼中,祖父這種行為是跟收成無關的固執愚蠢大頭症的行為。當時父親對我嚴厲管教,而祖父疼我,所以我情感偏向祖父,跟祖父是一國的,心底隱約地抵抗譏諷祖父的父親。我不自覺在小小心底天真想像,父親想寫的《老人與土地》小說裡,應也會有個小男孩,那小男孩照說就是我了,因而也就移情作用自認就像是《老人與海》小說裡那個少年。懷著這樣的懵懂感情中,看完這本我人生中的第一本小說。

父親是達爾文「物競天擇」的擁護者,時代本就無情,固執跟不上時代,注定無法生存,要被淘汰。而祖父自稱左派流氓,螳臂擋車的反對資本主意現代化。於是學校課本的「萬惡共匪」,跟祖父夜裡小收音機裡的「東方紅,太陽升……」,矛盾在我小孩子心裡疑惑困惑,在看《老人與海》的過程裡,在亂翻亂看父親木箱裡那些書的歲月成長程中,成為少年的我對外面世界的熱切想像,熱切中莫名地帶著幽微的疑惑困惑。

看著父親的書,看出作文寫得好,看出了文學夢想。可是當我向父親表明想考高中,想讀大學,立志成為文學家時,父親斷然回我:「你知道海明威是怎麼死的?自殺死的。川端康成是怎麼死的?也是自殺……那個很會畫圖,把耳朵割掉那個,也是自殺死的……藝術家活著真艱苦,死了才出名,不是辦法啦!無前途……」父親斷然否決,連高中都不准考,堅持要我去讀高工,習得技藝日後到工廠工作,一世人吃穿免煩惱。

父親不讓我考高中,我也不考父親要我考的高工,偷了父親500元,離家出走直奔那個我熱切嚮往,卻又令我莫名心懷幽微不安疑惑的外面世界,進入一個更大的學習,轉來繞去踏向我的未來人生。

面對這個世界,終其一生我都是一個疑惑、困惑者,所幸童年時意外養成的看書習慣一直跟著我。看書並不能減少心中的疑惑困惑,甚至還會帶來更多的疑惑困惑,但,讀書總能讓我平和安靜地面對那不斷迎面而來的疑惑困惑。

彷彿看著童年那個小小的我,在小小倉庫間裡獨自安靜翻看著父親的書。


林正盛
出生於台東山裏,野地裡生,野地裡長。
16歲(國中畢業)離家出走,進入台北當學徒做起麵包,做了11年麵包。
27歲,意外進入編導班,愛上電影,開始人生轉彎。
32歲,完成首部紀錄片「老周、老汪、阿海和他的四個工人」,獲中時晚報電影獎「非商業類影片」首獎。
36歲,完成首部劇情長片「春花夢露」,獲東京影展青年導演銀櫻花獎。
42歲,以《愛你愛我》獲得柏林影展最佳導演獎。
42歲,「未來,一直來一直來」自傳出版,獲「金鼎獎最佳文學類出版」
51歲,拍攝完成首部自閉兒紀錄片「一閃一閃亮晶晶」。
57歲,成立「多寶藝術學堂」,提供給愛畫畫泛自閉症青少年,一個離開學校後可以繼續涵養藝術、生命,可以繼續畫畫謀取生活的所在。
62歲,正在後製,即將完成自閉症青少年紀錄片「地球迷航」。

至今,完成8部劇情片,9部紀錄片,書寫出版6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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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8 12:00
話題》靈魂與灰燼:胡淑雯、童偉格談《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

受難者的時間是無限綿長的。在血肉與言說的無盡中,流淌著一種再怎麼失敗也不會輸掉的、近乎永恆的東西。於是我們面向過去,倒退著走入未來,或者,逕向往昔出發,直取歷史景深中、層次豐饒的空白。在《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2020)出版後的整整一年,我們繼續散文的編務。更大量的文本,與生命時間本然的絕不可逆,使我們更真確地,體會到一種矛盾。一方面我們理解,這必將是一部過早完成的散文選集,只因目前,更多史詮仍待沉澱。另一方面,我們也察覺,無論何時完成,這部選集已然遲到太久: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無數青春的見證者,已經帶著他們各自珍貴的記憶,潛入歷史的無記憶裡。

我們實踐的,是這般必然的早到與過遲。於是,我們但望這部選集能夠免於時間的焦躁,為讀者提供一個暫可靜視的介面,陳明這些書寫的各自所向,釋放它自有的文學質地。但首先,我們必須自我釐清,什麼才是(或什麼不是)「散文」。我們理解,在華語現代文學中,散文的本體論始終模糊,只在和其他文類並置相較時,定義才可能相對清晰些。例如:有別於詩的「詩體形式」(verse form),散文含括一切白話文書寫;有別於虛構的小說,散文則指涉一切紀實作品。因此什麼是「散文」?一個最權宜、卻也最明確的答案是:所有非虛構的白話文寫作,理應都是散文。

我們也理解,就歷史成因而言,散文之強調白話文形式,直接反映的,是新文學運動起,古典詩亡的實況:在那次標榜「我手寫我口」的文學浪潮中,人們求索某種比起詩,更能符合新時代精神的書寫形式,因此所謂「散文」這一既存的俗常泛稱,始得以被重新揀取、被用以特指一種文學新文類。

但弔詭的是,這個文學新文類之強調排除虛構裝置,其所迂迴潛納的,卻是詩亡其後,華語文學創作者的詩心不滅:相似於古典詩人在固定格律與字數裡,存真自我感悟或直觀,華語現代散文創作者,亦務求文雅地言表自我情感的本真。簡單說:對華語現代文學場域而言,所謂「散文」,時常暗指一種浸潤在白話文體裡的詩。

也因此,雖然散文在業經重新揀取為一種文學新文類時,開放了自身海納一切次文類的想像——原則上,議論,記述,對話,筆記,凡此種種,邏輯上,散文可以無所不包——但就創作實踐看來,一般想像的所謂「散文」,依舊以摹寫詩境的抒情散文(lyric prose)為不變的殿堂之巔,並依此,布建了當今散文的典律。關於散文典律,我們的美學期許是:其詞鋒愈留白,其詩境就愈彰顯,其所存真的作者情感,也就愈雋永而有餘韻。而所謂「餘韻」,即明白是一種關於詩的懷想。

具體說來,在華語現代文學裡的所謂「散文」,即是如此,在自身本體論曖昧的情況下,依舊能做為一個獨立文類,常存於文學場域的想像與實作中——表面上,它所最想汰除的,正是它最深切藏納的。它的創作技藝要求,就是它的創作倫理訴求:一切表述、描摹與感言,作者皆切不可造偽。它的倫理,也反向規訓了它的技藝:我們想像,一篇傑出的華語現代散文,首先是一篇看不出技術斧鑿之痕的作品;它唯一該具備的,是一道作者的聲音之流,衷誠地,鳴訴一段本真體驗,而使人共感於無論是記趣、憶往,或者,即便是那般艱難的傷逝與受創。

簡單說,就美學意識而言,華語現代散文已布建了自身的迴路:它訴求作者出於個人孤自的體悟,而將此體悟,昇華成普世的傷與諒。於是複雜點說,在華語現代文學的意義裡,什麼才是「散文」?一個幽深的答案可能是:其實,我們總期待它為我們,預告更為理想的那種「真實」;期待它蘊藉聲明,一種傷痛業已自癒,一種受難,已然獲得了澄明與滌淨。

這樣的期待,放在我們對文學作品的設想,或許無可厚非;然而,若成為我們對臺灣白色恐怖散文作品之編選的單一標準,則可能,將顯得標準過於高蹈,於是,也使編選的行為,形同一種針對美學意識的檢查。原因很簡單:在諸多事關白色恐怖的史實,依舊等待澄明的現況下,一切關於「昇華」或理想「真實」的預想,可能並不理性。這是說:關於白色恐怖,真相的實質未明,逼視著編選一套紀實作品的困難,我們確切的感知毋寧是:也許,傷逝與受難者每道本真感觸,都應當被記存,而每道理該被記存的實感,都不應當再承受美學的評價。這意味著一部理想的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集,本質上的不可能。

然而,為了讓記存仍然可能(雖然必有限度),就編選範疇而言,打破我們對散文既有建制的認知,就成了編者該具備的思維。這是說:首先,我們不以上述抒情散文的既定迴路,其所暗示的「雅」與「諒」,做為審選作品的絕對標準,而力求重新釋放散文做為一種特定文類,在成立之初的海量想像。因此,這部選集的編選範疇,除了一般認知的散文文學創作之外,也將涵蓋或許作者並無文學創作意識的自傳、傳記、報導,及任何就我們所知、能及時索讀的「非虛構的白話文寫作」。

其次,除了打破對散文既有建制的認知,我們一併力求突破的,其實是以抒情做為核心的散文,所不免重新封印於個體的孤隔體驗:如上所述,它總要求一位深思且有能的當事人,獨自解剖個人體驗,從而,才能獲得「作者」的資格。我們認為:事關白色恐怖,個人體驗的公共意義,可以重新辯證、容許歧出對話,也應當,允許更大空間的他者在場。因此,不限於單一創作者的文本,口述史、或以口述方法寫就的自傳等散文作品,也進入我們的編選範疇。

或者,能果敢地這麼說:在編選《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時,我們的目標,是將編選者解讀能力所及的最大值,兌換成現階段,事關臺灣白色恐怖紀實書寫的極大值,而非相反地,以編選者固有的美學認定,限縮了臺灣白色恐怖書寫的紀實性。我們的能力所及,就是我們的編選範疇。

由此,最後成書的這整部《散文選》共分5卷。卷一再分為「雪的重述」與「萌」兩個主題。「雪的重述」,收錄4位曾經繫獄的作家,對個人白色恐怖實歷的憶述。這些憶述,透露寫作者在創傷其後,力圖修復「我」之主體性的共同深願。我們以此,索引全書各篇章,對同一段歷史的多元回顧。「萌」則收錄未成年的小孩與青少年,那最初即最終的一次白恐實履。最初,通過這6種追述,再現童蒙生命以其不文寬度,容受初驗的暴力。最終,因這般寬闊生命的脆弱本質——對暴力的知解,標誌童蒙的從此不再,以及,啟蒙後的智性與抵抗——我們以此,索引白色恐怖,對「我們」的各種侵臨。

卷二「地下燃燒」以8部作品,微型示現地下黨人,及其關連者的往歷。這部龐然錯綜的地下史,旁側於50年代、冷戰框架下,國府治臺史的反面,在彼時最受嚴酷清洗;在多年後臺灣本土化的史詮重構中,卻也最輕易就遭致忽略。持恆抵抗主流論述,這整卷追索,關注自我精神系譜的重溯與再驗:無論是在已然冷峻的昔往,或依舊炙烈的當下,皆以對寂滅者的記存,反語貴重理想的不息。

對證上述陽剛的話語理序,卷三「她的花並不沉重」,則示現無論如何光亮的反對運動史裡,經常被忽視的女性實存。整卷七部作品,流轉女性身分,為妻女、遺族、眷屬、或政治案件的當事人,以相對而言,更跨域複現的觀看位置,她們修復由日治、戰後、二二八、白色恐怖,直到當下的集體傷痕;也在長列的死亡隊伍中、總是遲來的希望與愛裡,切近逼視傷痕各自的無可告別。

卷四「原地流變」,從肉身的記憶出發,思索「受刑」與「逃逸」的辯證。本卷且裂變為二,前7篇章,描摹加諸於政治受難者身上,「刑」的具象路徑:痛楚總是由體膚承感,卻永遠比切膚更深,在充滿個體差異的、與恐懼對峙的經驗中,在種種彷彿密室的空間裡,逃逸的路徑漫漶於一人置身的所有時空。在那裡,書寫自白既是自我構陷,也是逃生。在那裡,自囚終身無異於捨命求生。後3篇章,則書寫特務等協作之人的同刑:這些懺情或揭密,為我們反陳「刑」所從出的體制結構。

對照上述二元裂變,卷五「失落的故鄉」,則將簡化的鄉土二元論,重置為跨界者們,繁多的抵達之謎。在此,原鄉外的離散,和故土裡的離散並陳。只因在同一體制結構內,剝奪人身自由的拘禁,也總體拘限了個體自由的認同。而體制發明的流放,也總格外無異地,為所有流放者,指出一個同樣偏遠的異鄉。以這些移動條理(或漫無條理),我們總結臺灣白恐時空,對「我們」的總體圈限。

在五卷共47個篇章之外,猶有許多作品,因種種因素,未能收錄於此書。做為本書編者,我們深以為憾。以下謹題記若干,以供讀者尋讀。一如《桑青與桃紅》(1976)這部佳構,對臺灣白色恐怖小說書寫的重要性,聶華苓自傳《三輩子》(2011),亦細緻留存《自由中國》半月刊同仁身影,對白恐散文書寫,有其顯在意義。王鼎鈞回憶錄《文學江湖》(2009),則簡達直述黨國文藝控管下,個人的捲入、與特務的周旋,及最後的遠避。回憶錄對山東學生流亡案,亦有切近分析。

馮馮《霧航》(2003),從一名海軍小兵視角,追述遠在國共內戰前、早自生命之初起,即一路無可緩解的種種錯位與錯待。這部作品,具現一部肉身傷害史,如何同時竟是一部情感啟蒙史、一部同志身分認同史,是我們讀過,最刺痛的書寫之一。崔小萍《天鵝悲歌》(2001),則重理個人《崔小萍獄中記》(1989)裡的見聞,而以更多年後、更遠距的觀察與思考,落定九年多冤獄中,種種無由的國家暴力。相對於此,黃紀男口述、黃玲珠執筆的《老牌臺獨:黃紀男泣血夢迴錄》(1991),則以解嚴後數年內的近距回顧,以一部「野史」之姿,見證並收藏臺灣共和國臨時政府的始末。

當我們說,此書的編選範疇,止於我們能力的極限時,我們陳述的,毋寧是:面向這般龐然多歧,而同訴真實苦痛的紀實文本,做為編選與識讀者,我們自覺謙卑。我們理解:一個暫可靜視的介面,同時也可以是,無盡起點的重新生成——何等遊歷,在編選過程中,我們得以識讀靈魂如何焚餘成灰燼;而灰燼,如何藏納了靈魂的重量。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套書)
作者:陳列等
出版:春山出版
定價:20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靈魂與灰燼:臺灣白色恐怖散文選》四十三位作者
卷一  陳列/楊逵/葉石濤/柏楊/陳政子/伐依絲.牟固那那/張光直/鄭新民/楊牧/莫那能
卷二  藍博洲/林書揚/黃素貞/陳明忠/吳聲潤/陳英泰/林易澄/葉怡君
卷三  季季/唐香燕/陳勤/藍博洲/蔡烈光/吳俊宏
卷四  蔡德本/施儒昌/顏世鴻/林傳凱/吳易叡/謝聰敏/廖建華/李世傑/高麗娟
卷五  劉宏文/呂培苓/胡子丹/周志文/杜晉軒/郭于珂/鄭鴻生/陳榮顯/彭明敏/唐培禮/謝聰敏/高金郎

國家人權博物館
2017年12月13日總統府公布《國家人權博物館組織法》,歷經多年籌備的國家人權博物館於2018年正式成立,除持續推動威權統治時期相關人權檔案史料文物的典藏、研究、展示、教育推廣及國際交流工作外,亦擴大支持各種人權議題及當代人權理念實踐推廣的組織發展,展現臺灣追求落實民主人權普世價值的決心。2019年,人權館成為國際人權博物館聯盟亞太分會(Fed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Museums–Asia-Pacific),與國際人權思潮接軌,促進民主與人權理念的推廣及深化。

主編簡介:

胡淑雯
1970年生,臺北人。著有長篇小說《太陽的血是黑的》;短篇小說《字母會:A~Z》(合著)、《哀豔是童年》;歷史書寫《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主編、合著)。

童偉格
1977年生,萬里人。著有長篇小說《西北雨》、《無傷時代》;短篇小說《字母會:A~Z》(合著)、《王考》;散文《童話故事》;舞臺劇本《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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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美書房》性別意識作為商品:談女性主義在法國漫畫市場的發展

女性主義在法國社會的發展雖然已有至少兩個世紀的歷史,但在漫畫領域,這股運動似乎到了近幾年才受到更多的關注。首先是安古蘭國際漫畫節生涯貢獻大獎(Grand Prix)的爭議,2016年該獎項提名的30位候選人中竟然沒有任何女性候選人,引起部分作者抵制,當年入圍的漫畫家薩圖夫(Riad Sattouf)也公開表明這份名單令人尷尬,不少女性作者如高橋留美子、《我在伊朗長大》的莎塔碧(Marjane Satrapi)也值得進入候選。

這起事件似乎改變了安古蘭漫畫節面對獎項時的態度,譬如其後生涯貢獻大獎的最後3位決選名單中,一定會注重男女比例(目前多是二男一女的狀態),在官方競賽選書方面,也有更多女性作者入圍。最佳漫畫獎(Fauve d’or)歷年的獲獎人多數為男性,2019年則頒發給美國女性漫畫作者Emil Ferris。其他獎項方面一向普遍由男性得獎,但近5年來,女性獲獎的比例大幅提升,入圍或提名作品須達到性別比均衡,也似乎成了一種默契。

不過,其實早在2016年之前,女性作者就試圖在男性主導的漫畫出版世界中,為自己發聲。

漫畫家高橋留美子於安古蘭國際漫畫節的專訪影片

高橋留美子於2019年獲得安古蘭國際漫畫節生涯貢獻大獎,成為該獎史上第三位獲獎女性(取自安古蘭國際漫畫節官網 ©FIBD/9e Art+)

▇積極歧視?在男性視角之外

2007年,兩位法國漫畫家Jeanne Puchol與Chantal Montellier成立專門頒給女性漫畫創作者的「阿特蜜希雅獎」(Prix Artémisia),初期的評審團皆由女性組成,後來才逐漸加入其他性別的評審。 

組織該獎的協會以較激進的態度(官網出現「捍衛」、「戰鬥」等字眼),來彰顯女性在漫畫領域中的才華,不過此舉招來「積極歧視」(discrimination positive)的評語。評論者認為,雖然女性的地位在出版結構中因性別權力的不平等而受到阻礙或輕視,但建基在為「女性」聲張權益的同時,卻也間接地以行動「排除」了其他性別,形成一種具有「積極性」的排擠效應。此外正因為「身為女性」是進入獎項提名的首要條件,也使讀者將目光放在性別身分上,而較不容易直觀地面向作品。


組織「阿特蜜希雅獎」的協會選用義大利16世紀女畫家阿特蜜希雅作為該獎的精神象徵(圖片來源:avoir alirewiki


阿特蜜希雅獎2021年入圍名單(取自Association Artémisia

這個獎項激進的態度其實並非無的放矢,而是來自出版權力結構在性別比例上的長期失衡。阿特蜜希雅獎可說延續了1976年創刊的《啊!小妞》(Ah ! Nana)雜誌的精神。該刊的編輯與畫者全為女性(但每期會邀請一位男士參與),繪製的內容也以女性為目標對象,多圍繞在與性別有關的議題。然而這本雜誌僅僅發行9期便宣告停刊,主要原因是,雜誌第8期講述同性戀主題,被當時法國的「青少年兒童刊物監督管制委員會」(Commission de surveillance et de contrôle des publications destinées à l'enfance et à l’adolescence)限制販售給未成年人,以致每期3萬份的印量雖賣出了半數,讀者數量仍不夠支撐刊物營運,最後走向終局。


《啊!小妞》創刊號雜誌封面與封底,第一期就頗辛辣(翻攝自collection bibliothèque de la Cité

▇主流市場中激進派的失敗

為何公權力的介入會導致一本雜誌的消亡?這或許不只是出於公部門的舉措,也與當時漫畫市場環境的不支持有關。《啊!小妞》創辦人之一的Montelier曾表示,當時的漫畫界多少都抗拒女性進入這個行業,即使成功被接受了,也多半被找去畫兒童漫畫,女性要能進入編輯會議,是非常罕見的事。

2020年獲得安古蘭漫畫遺產獎的妮可.克拉芙露(Nicole Claveloux),1970年代也曾密切參與《啊!小妞》的繪製。她的漫畫作品既狂野又具黑色幽默,然而一直要到這兩年重新出版合集後,世人才認識到她漫畫創作的前衛風格。

為何這麼晚才受到關注?事實上克拉芙露的創作生涯與其說是從插畫家開始,不如說是兒童繪本起家,因為在當時,女性創作者被認為是繪製兒童讀物的不二人選,即使處理成人議題,通常也較難被採用。在男性主宰的漫畫市場缺少女性作者的創作空間,《啊!小妞》停刊後,克拉芙露雖偶有漫畫作品,但主要的出版品皆是繪本創作,也就難以用漫畫家來定位這位創作者。


2020年安古蘭漫畫遺產獎得主克拉芙露也曾遭遇「女性應繪製兒童繪本」的歧視問題,圖為獲獎後為期4天的個展現場,現場另有題材較為禁忌的作品(吳平稑提供)

當時雜誌作為漫畫作品唯一曝光的管道,是完全由男性把持的,甚至讀者群也大多數是男性。女性做為少數,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發表平台。而因為性別不均衡,這些受到排斥的女性創作者,即使擁有了自己的雜誌,仍背負著性別議題的重擔,雜誌中討論月經、性事、同性戀與跨性別等話題,在當時社會是充滿禁忌、兒少不宜,也因而招致審查和鉗制的命運。

▇自由而團結的抗爭


法國漫畫創作者瑪莉詠.馬勒(取自wiki

雖然《啊!小妞》雜誌的結局令人氣餒,但受到美國「地下漫畫」(underground comix)的影響,法國的女性創作以對抗主流的姿態持續透過非官方形式發展著。在網路尚未發達前,先是以小誌的形式流通,爾後逐步在網路部落格、社群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讀者群。如同新世代漫畫創作者瑪莉詠.馬勒(Mirion Malle)的觀察,女性作者的漫畫與獨立出版的關係密切,因為她們的故事過去較少被述說,因此特別有趣且獨特,加上社群網路與話語權的解放,使得女性作者越來越有能見度。

不過即使女性創作者在非主流的出版管道獲得不少能見度,但在正式的編輯環境,真正的性別平等仍然面臨著許多挑戰。2013年,因為一場名為「男人與漫畫」(Les hommes et la bd)的漫畫節活動,漫畫家Lisa Mandel聯繫了逾30名女性作者,調查身為女性在漫畫職場曾遇到的狀況,在了解性別歧視的問題後,成立了「女性創作者對抗性別歧視團體」(Collectif des créatrices de bande dessinée contre le sexisme),藉此向外界發聲。

該團體也於2015年抵制了比利時布魯塞爾漫畫中心策畫的「女孩漫畫」展,因為該單位在向《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作者Julie Maroh邀稿過程中,強化了女性作者與讀者的刻板印象(譬如設定「戀愛漫畫是給單身女性看的」等等),證實了整體出版環境仍對女性有所輕視。而這些問題,終於在2016年,引爆了安古蘭漫畫節性別歧視的爭議,促使主辦單位其後特別重視性別上的均衡。

▇性別均衡創造的女性風潮?

2016年的爭議事件中,由於當紅漫畫家薩圖夫的抵制在媒體製造了極大聲浪,女性創作者及女性議題儼然成了炙手可熱的「商品」,在長久以來由男性主導的出版市場上,逐漸占有優勢。近幾年法國漫畫市場的熱銷榜也出現了一些變化,除了長銷的《高盧英雄歷險記》(Astérix)系列之外,以非典型女孩為主角的系列作品《阿黛兒酷斃了》(Mortelle Adèle),銷量也年年翻倍,截至2020年底累計賣出約500萬冊,成績十分亮眼。


阿黛兒不服從團體中有權勢的孩子,尊重個人差異,成為現在法國當紅的漫畫角色(取自facebook/Mortelle Adèle

這部作品的特色在於,女主角阿黛兒是男性作者竇勒(Antoine Dole)結合所有啟發他的女性角色,像是《美少女戰士》的月野兔、季諾的《瑪法達》、《阿達一族》的星期三等等而創作出來的。竇勒因為青少年時期遭到霸凌,因此想創作出一個與他性格截然不同的角色,藉由阿黛兒來實踐讓不同的弱勢群體都能被接受的理想社會,並團結起來對抗群體中具有權勢的人。這個設定意外地讓阿黛兒成為當前法國兒童的好朋友,為女孩們樹立了一個不畏權力的形象。

不只如此,在2016年和2017年,漫畫家芭潔(Pénélope Bagieu)出版了兩冊漫畫《女性做主》(Culottées),分別以5到10頁不等的篇幅,描繪30位歷史上的女性。這些人物來自世界各地不同時期,有17世紀西南非的恩津加女王(Queen Anna Nzinga)、創作出《嚕嚕米》的芬蘭作者朵貝.楊笙(Tove Jansson)、唐朝的武則天等等,她們的共通點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這部漫畫不僅獲得了2019年威爾.艾斯納獎(Will Eisner Awards)的最佳國際作品獎,更於2020年由法國電視台改編成30集的短片動畫系列。

然而即使已創下超過30萬本的銷售佳績,芭潔在動畫開播之際仍表示,女性創作者想要的是出版更多關於女性的作品,直到我們不再覺得這個主題很新奇。言下之意透露出,這股以女性為議題的潮流,只是一場出版社的營銷策略與形象經營,而非社會大眾對性別平等的真正認識。


《女性做主》3分鐘動畫改編作,圖為法國鬍子女孩Clémentine Delait傳記(翻攝自Youtube/francetv slash

▇性別意識商品化的弔詭

伴隨著Metoo運動的開展,女性揭露了更多職場性騷擾和醜聞,讓世人認識到在權力失衡的情況下,女性如何被犧牲及剝削。而女性議題的盛況,或許讓人以為目前法國市場上,女性主義的流行能為社會帶來更多性別平等的認識。然而時至今日,即使女性主義商品的需求大增,漫畫職場上的性別歧視似乎仍未改善,甚至可能成為部分傳統男性編輯「獵豔」的契機。

雖然在安古蘭爭議之後,性別均衡問題有所改善,近年女性得獎的情況也提升了,性別平等的觀念看似有好轉的跡象,但馬勒在2020年受訪時表示,女性作者仍然必須面對職場中的黃色笑話、周遭友人因性別身分對其能力的質疑,以及同業帶著有色眼光的不信任。

在「女性創作者對抗性別歧視團體」的網站上,也可看到不少女性作者以匿名方式,揭露種種性別歧視的遭遇,譬如男性編輯調侃女性作者的外貌、男性作者揶揄因為是女性才能取得出版機會等等。有些編輯並未仔細思考創作者的專長及興趣,僅把性別均衡當作是呈現好形象的手段,甚至在選擇合作對象時,「漂亮的女性」也可能成為考慮的因素。

雖然大多數案例因來源未具實名而遭受質疑,但也正因為目前漫畫界掌握權力者仍未釋出善意,漫畫作者的生存仰賴人際網絡的維持,「匿名」成為年輕女性創作者自保的手段。而即使已具有足夠讀者群與出書經歷的女性創作者願意具名揭露受到性別歧視的事例,但多半仍不敢說出加害者的姓名。


女性創作者對抗性別歧視的網站上,匯集了不少匿名證詞。左圖為編輯以長相評估宣傳可能性的證詞(取自Collectif des crétrices de bande dessinée contre le sexisme

諷刺的是,今天當我們在搜尋引擎打上女性創作者的姓名(比如早期女性漫畫家之一、去年離世的Claire Bretécher),前數十張圖片出現作者本人照片的機率,遠遠高於大多數男性作者——搜尋男作者通常是直接呈現其作品圖。根據演算法的規則,這似乎反映了大多數讀者在討論創作者時,仍以蒐奇的心態在看待女性作者,比起注重作品本身所傳達的訊息,女性作者的「罕見」、「長相」更是吸引讀者的焦點之一。

當然,這股以女性議題作為出版品的潮流,對平衡性別意識並非全無幫助,然而當我們在突顯單一性別弱勢處境的同時,也不能不注意到,在產出的過程中,面對經濟效益的追求,權力擁有者是否真能意識到自身的力量須謹慎使用,而非僅是順應潮流?在積極採用女性創作者時,是否僅只是因為其性別身分,而未給予創作者應有的尊重?

或許,正如同馬勒的觀察,這些性別議題商品化帶來的問題,仍然來自那些占據出版中心、擁有話語權的世代,這些人不僅包括編輯、讀者,甚至包括創作者。若他們對性別平等的認識僅停留在數字均衡的形象操弄與蒐奇,而忽略了對作品的欣賞與重視,那麼即便女性主義的潮流持續著,真正的性別平等也仍有一段長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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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6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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