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B短評》#497用雙眼之外看世界的極品好書懶人包

關羽

由凡入神的歷史與想像
Guan Yu: The Religious Afterlife of a Failed Hero
田海(Barend J. ter Haar)著,王健、尹薇、閆愛萍、屈嘯宇譯,聯經出版,530元
推薦原因: 知   議   樂   
從關羽到關公到關聖帝君,關公如何逐漸由一位實存的歷史人物變成廣大華人信奉的神祇?作者不走大歷史的大道,而是循著各地各種關公傳說進入小歷史的曲徑,窺探承載著這些傳說的不同時代的想法與情緒。這些心態又賦形為一樁又一樁敍事,故事隨著人的腳步流播,堆疊出聖蹟與神格,成為你我熟悉的帝君。田海如此講述故事們的故事,為馬賽克般的關公形象,描繪出清晰的輪廓與紋理。【內容簡介➤

語言與權力

探索印尼的政治文化
Language and Power: Exploring Political Cultures in Indonesia
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著,陳信宏譯,衛城出版,600元
推薦原因: 知   思   議   樂   
1960年代開始從事印尼研究的安德森,因為政治因素被禁止入境印尼後,70年代轉而研究暹羅、菲律賓現代政治與民族性,並於1983年出版至今仍影響深遠的《想像的共同體》,其後才在1990年出版《語言與權力》這部印尼現代政治文化研究。這些個人經驗與研究轉折,就收錄在此書的〈引言〉中,為本書的核心論證提供重要的背景基礎。這是再次認識安德森思想不可錯過的著作。【內容簡介➤

如何吃 (仍能維持減重)

掌握身體代謝機制與大腦慾望的科學
How to Eat (And Still Lose Weight): A Science-Backed Guide to Nutrition and Health
安德魯・詹金森醫師(Dr Andrew Jenkinson)著,吳國慶譯,鷹出版,420元
推薦原因: 知   議   實   樂   
關於身材這人人困擾的一題,作者提出了「瘦素」重構減重/持重(?)的世界觀。身體因當代飲食習慣默默養成的能量儲存過度危機感,所造成的瘦素阻抗,可能才是瘦不了的大魔王。除了提出機制的新知與反省,本書也回到人類飲食文化發展的脈絡,點出感官刺激與口腹之欲間的錯綜複雜關係,並提供許多務實的對策。可協助重新找回身體的平衡感,有效串連起科學知識與生活。【內容簡介➤

妻子即地獄

無法成為丈夫的我們
ぼくたちの離婚
稲田豊史著,張瑋芃譯,堡壘文化,400元
推薦原因: 議   樂   獨 
男人很麻煩,明明生活已經千瘡百孔,卻總礙於面子,守著無聊的尊嚴,打腫臉在那邊死撐。這本書藉由口訪,由男性角度討論婚姻的失敗,或許主觀,但字字淌血,充滿著難以想像的沉重,難以想像作者花了多少心血才突破心防。男人不見得真命苦,妻子也並非真惡人,錯誤的婚姻對每個人都是煉獄。這本書與其說是戰性別,不如說是一首凡人置身社會期盼下的哀歌。【內容簡介➤

生命之側

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
Life Beside Itself: Imagining Care in the Canadian Arctic
麗莎・史蒂文森(Lisa Stevenson)著,謝佩妏譯,左岸文化,450元
推薦原因: 知   批   思   議   文   樂   益 
因紐特人如何在「照護」中被加拿大政府「文明化」、「公民化」。在一件件令人動容卻又遺憾的故事中,因紐特文化的原型如燭火若隱若現,忽明忽滅。其中,如影隨形的渡鴉,彷彿持著「死活相依」法器的「神祗」,牠帶領族人以更融混、流動的方式界定生命以及接受其來去。人類學家透過詩意的意象,探討了生命治理與文化收編的同時,不啻也展現了科學和身心靈溝通之一面向。【內容簡介➤

釣魚教我關於做父親的事

Reading the Water: Fly Fishing, Fatherhood, and Finding Strength in Nature
馬克.休姆(Mark Hume)著,李仲哲譯,二十張出版,420元
推薦原因: 文   樂 
乍看之下,會不會太《大河戀》了些?然而作者對山川釣魚的熱愛,對父職的責任感,都讓一字一句散發出虔信的靈光。看到後來,只覺得人生角色都是公案,皆可入禪。【內容簡介➤

那本書是

その本は
又吉直樹、吉竹伸介著,王蘊潔譯,皇冠出版,399元
推薦原因: 樂   獨 
如果你今年只能讀一本書,那這本書可能就是那本。兩大高手過招,翻玩著一千零一夜的老哏,彼此呼應,又彼此較量,以書為對象讓想像力奔馳。看似大喜利的腦力激盪,又或者是腦洞大開的圖像創作,但字字句句背後都是對閱讀的熱愛。在兩人交鋒下,我們才猛然驚覺,一本書裡面藏著的不是知識,不是故事,而是人生。這是閱讀令人們無法割捨的魅力,也是為什麼每個人都該嘗試問問自己「那本書是?」【內容簡介➤

與眼睛看不見的白鳥先生一起看見藝術

和全盲藝術鑑賞者白鳥健二一同走訪日本美術館,以對話鑑賞,並以藝術連結人與人、人與社群的旅程
目の見えない白鳥さんとアートを見にいく
川内有緒著,莊雅琇譯,臉譜出版,560元
推薦原因: 思   議   樂   獨   益 
有視覺障礙的白鳥先生其實具有極高的發問能力,是對世界本質高度敏銳的人。他的思辨、問題與言說展現出:抹去先入為主的視覺印象後,也能在藝術的世界中遨翔,且名為藝術的星球其實天地遼濶。透過他的洞察力、感知力,即使不以深奧學理為動力,也能步入一個美麗新世界,並且在驚異中重新斟酌對於「藝術」與「健全」的認知。【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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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我知道,我在場,我記得,我見證了一切:顧玉玲《一切都在此時此刻》新書分享會側記

從描寫移工的非虛構作品,到長篇小說,作家顧玉玲近日甫出版的新書《一切都在此時此刻》,記述多年前在工傷協會任職時,經歷勞安議題、工傷事件、性別族群與階層等不同面向的人與事。顧玉玲以近年寫下的三十餘萬字,與編輯一同揀選、增刪、打散、調動,完成這本散文集。秋涼微雨的星期五夜晚,在奎府聚書店舉辦第一場新書分享會。

本場活動邀請到作家吳曉樂與談。開場時吳曉樂分享,她讀到新書的〈楔子:我們承擔痛苦的能力,也許比想像的,多很多〉時淚流滿面,感覺彷彿是為自己而寫的文字——關於承擔他人痛苦經驗的紛雜感受,她深有共鳴,特別是結尾寫到的「放心示弱,不要低估他人分擔的意願。」

談到分擔他者的痛苦,顧玉玲說,如同詩人藝評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所言,很多痛苦其實是怎麼做都無法分擔的;但是分擔痛苦的意願,是可以被感受到的,光是這個感受即已足夠。顧玉玲希望這次能帶著新書到各地獨立書店,與在地的組織者或不同領域的田野工作者對話,召喚不同的經驗。她也回應吳曉樂,認為吳曉樂的敘事一向銳利,但在銳利的敘事之下,因為鑽得深而體認到人的為難,那種因為為難而顯現的溫柔,特別動人。

➤打開左眼,挪動自身,從傷口長出力量

「最初並不是想要去承擔別人的痛苦,本來完全都是為自己。」顧玉玲說,她20歲那年,台灣解嚴了,在那個時代,80年代末、90年代初,整個社會普遍的感覺是:「我們之前太保守、太威權、太受壓抑了,所以我們什麼都要想盡辦法試試看。性的解放、人的解放、階級的解放,各式各樣嘗試了很多亂七八糟、後來也不一定有成果的事。」

大學畢業後,顧玉玲心想:「我喊的那些進步口號,說出要跟全世界無產階級站在一起這樣的話,我真的相信嗎?」於是,她加入任職的《自立晚報》工會並擔任祕書,就為了想搞清楚「無產階級長什麼樣子?」

然而,選擇成為工人的工人,不表示就能輕易地站在一起。「當然後來有痛苦,經常後悔、經常哭——倒不是工人的問題,而是你會不斷的照見你自己,你的格格不入。你真的要做你所相信的事嗎?」顧玉玲說,辨識自己、辨識關係,是經過一個漫長、複雜並且不快樂的過程。

之後,顧玉玲到工傷協會任職,這是由工傷致殘者、職業病患者、工殤亡者家屬組成的協會,每位成員都帶著生命中的挫敗與傷痛,不時互相調侃比慘。顧玉玲說她很榮幸也很慶幸,在長期與工傷者緊密共事,貼近理解各式傷痛來歷的過程中,深刻體會到缺損不只是缺損,傷口也會長出承載他人苦痛的能耐。

「回想起來,我在工傷協會9年多,其實哭的時候不多,經常看到的是力量、是想盡辦法。我們不一定是打贏才去打,我們經常是明知會輸,還非打不可。但是在那打的過程裡頭,人就長出力量來了。」顧玉玲說。

➤傷痛的性別差異

《一切都在此時此刻》書中,顧玉玲寫她在報社工會與工人「站在同一邊」的經歷與啟發,更多篇幅則述及在工傷協會的見聞。分享會上,她延續新書的寫作策略,對過往所見所聞不多加詮釋,讓「記憶表層隨招即來切片般的故事」,召喚讀者的共鳴。

在工傷協會,顧玉玲不只接觸到傷殘職病的工人,也需要面對工殤亡者家屬。「我見過最大的痛苦,是小孩出去打工死掉了,他父母絕望的背影。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太痛苦了。」但是,顧玉玲觀察到,工殤亡者的妻子,反而不是這樣,因為她們還有很多的責任,可能小孩還小,有好多事情要做。

工傷協會曾舉辦談心會,邀請傷者、亡者家屬參加,希望透過敘說舒緩傷痛。有的工傷男性來到談心會的時候,總算可以卸下義肢,說出內在特別的感觸。例如有一次,一位會員得意地講了將近半小時,他覺得自己真是太聰明了!怎麼會想到可以用這個特殊的角度去把毛巾擰乾——毛巾擰乾是什麽意思呢?就是他可以自己把自己的臉擦乾凈了。

「可是這些事你在外面、甚至在家裡要說給誰聽呢?沒有人覺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顧玉玲說,這就是他們窮盡所有努力,去適應新的、殘缺的身體,跟社會重新打交道。

而女性會員談心時會聊到傷心的事,卻不一定哭哭啼啼,也許三言兩語就講完了。之後呢?她可能會說:「我死掉老公的哥哥,他們公司還缺一個會計要找我去,可是我不想去。為什麽?因為大伯在那邊,大家都知道我死了老公,那我怎麽好意思穿花衣服去呢?」

顧玉玲說,她們的悲傷很真切,有的人直到現在過了20幾年,老公的碗還是放在餐桌上;但另一方面,她們又生機勃勃,充滿生命力,講出了很多有趣的事。

➤憤怒與快樂並存的真實人間

聽到這裡,吳曉樂感慨,也許那件花衣服是老公生前送給她的呀。有時候是人的想像力太少了,以至於常會有種成見,認為一個人如果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就只能夠長成某一種樣子。她問顧玉玲,把人寫成受害者可能更為簡單,也相對快速、容易獲得認同。在書寫的過程,要如何去跟這個便捷的認同感對抗呢?

「好像不是直接對抗,而是要把更複雜的多元性說出來。」顧玉玲說,有一次她帶台大新聞所的學生去採訪關廠女工,學生們很困惑:「怎麼她們講得興高采烈啊?」

這些女工講起從前在工廠裡常常一天工作12個小時,也沒有加班費(當時還沒有勞基法)。工作到半夜的時候,工廠會給她們一杯牛奶。因為她們連續十幾個小時都待在有機溶劑的環境裡,太危險了,牛奶解毒。「她們當時有牛奶喝,就很高興了。去採訪的學生們很難理解,要怎麼去記錄這麼悲苦、殘酷的事情,卻講得如此興高采烈?」顧玉玲提醒大家想想看,這些女工當年才16、17歲,那麽青春啊,她也許是從鄉村到這個工廠來,總算可以自食其力。

她進一步分享,最近她的學生拜訪罹患潛水夫症的台北捷運工人後,覺得自己天天搭捷運,都不知道原來捷運害這些工人一輩子都要承受刺痛的潛水夫症之苦,從此有了一個新的視野去看待捷運。

但是,這些工人大哥講起捷運時,他們真心誠意地覺得捷運很漂亮、很乾淨、看起來很安全,他們打從心裡感到與有榮焉。這跟主流說法「他們是為捷運工程而犧牲的無名英雄」是不一樣的。

捷運工人們並不是要為了偉大的成功而去犧牲自我,「當時被不當的對待導致罹病,終生得背負著這個病,骨頭都發黑了……」這件事情的受害跟痛苦,他們心中是清楚知道、是有憤怒的。可是他看到捷運完工,這麼多人在使用,而自己曾經是貢獻勞動的一份子,這個勞動的尊嚴跟驕傲感也是確實存在的。

「事實就是這麼複雜,又愛又恨,我們自己也是這個樣子吧。如果弱勢團體只有『受害者』這個面向的話,太不真實了吧!」顧玉玲嚴肅地說。

➤紀實與虛構相互滲透,他者與自我的生命交織

座談近尾聲時,有讀者提出紀實與虛構寫作的問題,好奇顧玉玲如何將經歷擷取為書寫的養分?顧玉玲認為,當代書寫一再翻新與證明,紀實與虛構的界線已經愈來愈模糊,兩者是互相滲透的。

「但散文的好處是比較任性,我寫下我覺得珍貴的,經常是一個切片、一個畫面,不一定需要因此完整說明某件事。」她說:「這是『我』的視野與記憶,是調動『我』的記憶,有時改寫、有時做了很多『我』的詮釋,這怎麼會是全然的真實呢?但它對『我』又是這麼的真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吳曉樂也提出一個關於書中「尾聲」的疑問。她讀完一篇篇情感豐沛細膩的故事後,感覺到〈尾聲:藝術生產是政治的,也是民主的〉這一篇似乎突然轉向,談到了「創作的政治性」議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呢?

顧玉玲解釋,這篇文章原本是應報紙副刊的邀稿,寫站在大師的肩膀上,她選擇的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用工傷協會的繪畫班和他們的創作來談。與出版社討論書稿時,顧玉玲也覺得這一篇文字似乎與前面故事性的敘事格格不入,打算刪掉。不過最後編輯還是建議留下,並且將它放在結尾,讓整本書的架構像串珠一樣串起來。

「我覺得這一篇文章有被放在一個適合的位置,很高興它能收進來,」顧玉玲說,以前抗爭時常自嘲是討債公司,「斷一隻手老闆給10萬塊,我們就去抗爭,希望可以要到50萬。」雖然明知道工人的階級文化裡有很豐富的東西,包括專業、自信與創造力,但是除了經濟性的抗爭,工人的社會位置還是被看不起。

過去工傷協會舉辦了很多活動,諸如工人合唱團、工人繪畫班、工人寫作班等,讓工人的文化也能被看到。然而與此同時,顧玉玲總難免有一點罪惡感,彷彿作為知識分子,身上的文化優勢不能放得太前面,應該組織工人一起發聲,才是重要的事。

顧玉玲寫第一本書《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的時候,已參與工運18年,「我覺得這18年對我來說,是長出一點自信。」什麼自信呢?自信作為一名組織工作者,也有想說的故事,而且不是幫工人代言。顧玉玲說:「是他們滋養、挑戰了我的生命,交織在我的生命裡頭,我不是在寫他者的故事,是我的故事。對,這本《一切都在此時此刻》就是我要說的話。」

一切都在此時此刻
作者:顧玉玲
出版:印刻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顧玉玲
北藝大人文學院副教授,「台北捷運潛水夫症工人戰友團」召集人。專書獲金鼎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台北文學年金首獎等。著有非虛構作品《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與《回家》、長篇小說《餘地》,並主編《木棉的顏色:工殤顯影》、《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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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11:50
現場》遷徙與多元族裔身分,給了我超能力:李潔珂《離散的植物》新書分享會 ft.黃瀚嶢

閱讀李潔珂(Jessica J. Lee)的新書《離散的植物》,開頭就讓皮膚毛孔跟著眼界一起張開:

⋯⋯冰冷池水環繞在我腳踝,我的腳沒入黑暗中。池水清澈,平時在水中漂浮的沉澱物已靜止。我喉嚨吸飽空氣,身子一低,朝遠方前進,游出去時,向著淺水處而去:在柳樹下,我的雙腳刷過岸邊雜草。我覺得腳癢癢的。

—《離散的植物》第一章,〈邊界〉

接著,她探索邊界植物與「移民」、「遷徙」的呼應,以及像這樣理想的英國池塘,其中密佈的原生植物原本也不長在這裡,一切都是人有意為之的文化造景。

真正揪心的,是兒時後院水池的記憶——移民自台灣的母親,手上沾滿土,在加拿大的住家後院,努力打造一座有中式林園意趣的花園。這個景象在李潔珂12歲時戛然而止,卻教會她何謂生根的渴望。

李潔珂出生及成長於加拿大,於英國及加拿大求學,為加拿大約克大學環境史及環境美學博士。身為台、英混血的移民後代,她在台發行的第一本書《山與林的深處》,既是家族身世的解謎,也是探索台灣的旅記。

日前李潔珂最新著作《離散的植物》中譯本面市,書中出場植物從芒果、海藻、茶、大豆到柑橘等,許多是我們熟悉的餐桌風景。然而,跟隨作者的吐納聲息泅進書頁,你將發現,尋常植物折射出的家族情感與全球史。

9月上旬,在郭怡美書店小而溫馨的三樓,李潔珂第一次以新書發表會的形式和台灣讀者見面。她一開口就眼眶微濕,直說「很感動,謝謝各位到來。」擔任主持與提問的是身兼插畫家、環境教育者也是作家的黃瀚嶢,另有即席口譯。

會中,李潔珂暢聊植物遷徙所映現的家、歸屬、女性、移民、邊緣、包容等主題,也透露初為人母對寫作的影響——為了哄女兒睡覺,她常是坐在黑暗中的搖椅上,一手抱女兒(有時邊餵奶),一手用手機打簡訊,再找時間將這些吉光片羽貼到書稿繼續編寫。

「Jessica總能夠拆解習以為常的框架,她的回答再一次印證,書寫行為跟生活不是非得割裂不可。」擔任提問的黃瀚嶢,忍不住補一句:「我很難想像這樣抱小孩怎麼寫⋯⋯很厲害!」引來現場一片笑聲。
以下是這場新書發表會的紀錄,問答順序與內容略有調整。

➤用細緻語言說故事,還給植物多元樣貌

黃瀚嶢:你在《山與林的深處》提到,在中央山脈的高山上遇見台灣原生種植物「火炭母草」,發覺如此美麗的植物卻在其他國家被視為入侵種而惡名昭彰,這個反思成為新書《離散的植物》的主題。請談談兩本書的連結,以及寫作本書的初衷?

李潔珂:我寫完上本書之後,仍不停的思索,我們對植物與歸屬的想法是如何形成的?「原生」與「外來」到底意味什麼?

英國植物學家理查・梅比(Richard Mabey)在其著作《雜草的故事》(Weeds)提到,人們在描述外來種植物或野草時,所用的詞語常常跟描述移民的模式很像,但他緊接著說:「在此我並不想談這個議題,我們把它放在心裡就好。」我心想:為什麼不談?我很想討論啊!

所以我拾起這個問題,透過歷史框架重新描述植物。植物被冠上外來種或原生種,有其文化與歷史的根源,這套語言也反映出我們如何看待動物、植物,乃至人類自己。

我並沒有在書裡提供太多明確的解答,而是去問:我們能否更細緻地描述植物,以取代「原生物種是好的」、「入侵物種是壞的」這種二分的語言?


火炭母草(圖源:自然科學博物館)

黃瀚嶢:從歷史層面,你看見許多植物是因為商業利益而被迫遷移,也可說是帝國擴張下的殖民風景。當我們生活中的植物有那麼多「外來」成分,我們如何能保有自信,而不至憂慮喪失原貌?

李潔珂:書中所描寫的植物,對我而言都有特別的意義與情感連結,包括芒果、茶、石楠、苔蘚或海藻等。雖然我第一時間都是去查:它的學名?原來的棲地?在歷史上如何遷徙?我的頭腦顯然也被科學殖民了。

然而,當我思考遷徙的植物,同時也會召喚出童年第一次嚐到它的滋味,或者我父母與它邂逅的經歷、祖父母把它製作成食物的方式,或是我在藝術品中看到它、在書中讀到它的方式。當然,我也談論帝國殖民下的植物大遷徙。對我而言,這些層次都是緊密交織的,無法分開來談。

比如說,茶在我的父系與母系家族都具有重要的文化象徵。我從小承襲了來自祖父母的英國茶文化,這個文化卻是來自複雜糾葛的帝國殖民歷史。簡單來說,茶及製茶技術,是殖民者喬裝漢人潛入中國「偷」來的。

我試著在書裡說出所有故事,包括衝突的面向,而不去區分自然科學、環境史或殖民史,也許最終是靠著個人情感,才黏合起所有這些層次。


李潔珂於分享會前參觀郭怡美書店。

➤植物學研究的性別議題,映照自然書寫的性別意識

黃瀚嶢:「邊緣」是本書關鍵字之一,觸及移民、性別等主題。〈海潮〉這章談植物學研究的性別議題就很有意思,請分享本章旨趣?
 
李潔珂:在〈海潮〉這章,我嘗試從女性的、邊緣的角度理解海藻這類植物。念博士班時,我幸運地選修了擅長性別研究的羅斯蒂(Ann B. [Rusty] Shteir)教授的「女性與自然」這門課,透過歷史與文學,回溯過往女性如何經驗自然?如何從自然中獲取知識?

本章著墨於女性如何被迫在社會邊緣研究,進而產生不同知識。舉例來說:18、19世紀的英國,女性興起研究植物學的風潮。當時海藻或蕨類是公認適合女性研究的少數植物之一,理由只是:這兩種植物是利用孢子繁殖,沒有炫目性感的花朵。

直到20世紀中,女性都在海藻研究領域大放異彩。弔詭的是,藻類研究持續處於知識界的邊緣位置,即使目前歐美社會燃起對海藻養殖的興趣,也僅是出於工具性的理由,像是把海藻的固碳能力視為氣候變遷的解方。

黃瀚嶢:從書中讀到不少你對植物的介入與操作,包括烹飪、採集、拍照等行為。這與傳統自然書寫認定觀察者應該「避免干擾自然」有別,請分享你對自然寫作的看法?

李潔珂:有種自然書寫宣稱可以「走進」自然,與自然相遇,再轉身離開。彷彿我們回家後就不再與大自然互動,這是很奇怪的。我想開啟的是,自然書寫可不可以寫廚房裡的自然?寫農人如何種植?我在〈大豆〉這章就寫怎麼製作醬油,寫植物的文化意義與情感意義。對我來說,自然書寫與飲食書寫沒有分別。

最近,我獲得了一筆自然寫作的獎助金,要跟另外三位女性作家共同生活一段時間,再一起接力寫作。這跟傳統「白人男性漫步於曠野」的自然寫作形象很不同。過程中我們會冒出什麼想法?前一位作者會交給你什麼文字?一切都充滿未知。我對這個即將到來的計畫感到非常興奮。

黃瀚嶢:你在書中交錯呈現個人回憶、學術文獻與歷史,請談談你如何調和這幾種看似不同的筆調?
 
李潔珂:我的寫作方式實際上隨著每日的狀況而有不同。有時候我先寫科學文獻,接著寫歷史故事,另一天可能全力描寫歷史,隔天寫回憶。然而多數時候,當我寫到文獻時,很自然地會湧現個人情感、喚起親身經歷。這些層面是互相交纏的。

例如寫〈邊境〉時,我讀到美國農業部的植物採集歷史,以及這個機構在19世紀末派出的「農業探險家」——都是男性、陽剛的形象。我對他們訴說的植物學語言感到興奮,卻也對那個時代的男性掌握的特權感到困擾,同時意識到,描述這些探險的語言本身就蘊含著權力。

於是我需要寫寫個人觀點,包括,青少女時期的我,經常沉思:我長大可以成為探險家嗎?女探險家是什麼樣子?我也想到第一次讀薩伊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那是我第一次思索「西方/東方」這組觀念內建的權力模式,而我是兩方的產物。


著名的美國巴勒斯坦裔後殖民理論研究者Edward Said(圖源:wikipedia)

➤追索家的真諦,沒有一勞永逸的答案

黃瀚嶢:如同上本書,「家」依然是這本新書的重要母題,請你談談對於移動與家的思索?你如何一邊遷移、一邊討論家?
 
李潔珂:每當有人問我是誰、來自哪裡的時候,我會先反問:「你有多少時間聽?」我會說,我出生在「倫敦」這個地方,是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倫敦。我母親來自台灣,父親來自英國,我在英國住過多年,目前住在德國。我的回答必然得如此複雜,拆解既定框架,重組出族群認同的多元性。

我的每一本書都觸及家與歸屬的主題,這源於我自己的切身經驗。對我來說,在遷移的同時,談論家的意義在於,當你前進到某處、並嘗試根著於該處,不需要捨棄另一處的根,你大可認定不只一處為家。

寫《山與林的深處》時,我心中有很多未解的疑惑。由於我母親早在1970年代、她30歲時就離開台灣到加拿大,因此從小我從她口中聽到的台灣,都凍結在過去。寫這本書像在回答「我們是誰」,寫完後我也如釋重負。

早年我常說自己一半是台灣人、一半是白人,各一半,彷彿意味著缺失。寫完《山與林的深處》後,我才得以自信地面對與討論身分認同。我了解到,自己是一個整體,我身上包含多元的文化成分,這感覺更像擁有超能力,而不是缺失。

開始寫《離散的植物》時,我確信自己對遷徙已經非常自在,拒絕把理想的家附著在固定居所上。事實上,寫作期間我一邊在兩個國家、三個城市流轉,直到我發現自己懷孕了,突然間好衝擊,心想:天哪!我想給女兒一個安定的家,別讓她受到流離遷徙之苦!

在那之後我們繼續搬遷、找房子,目前在德國租的房子,也只有兩年約。這也是我們這代人共同的問題——負擔不起買房,總是一再搬家。

家是什麼?這個問題持續縈繞心頭。人生在世,還有哪些安頓身心的方式?或許語言可以是歸宿,我教養女兒時就多語並用。食物也很重要,我愛食物,藉此保有熟悉感與歸屬感。

➤大玩寫作形式,保持童稚眼光

黃瀚嶢:《離散的植物》在文章結構與形式上有很多精巧的設計,例如你在〈酸果〉這章使用許多短句,讓我聯想到吃柑橘時,嘴巴酸到講不出話來的情形。請分享你對書的結構設計?
 
李潔珂:書的結構是我最愛聊的主題之一!這是我首次採用散文體,可以大玩特玩結構。構思時,我深受《Small Bodies of Water》這本書的啟發,作者Nina Mingya Powles是馬拉西亞裔華人,在紐西蘭出生,現居英國,她鼓勵我儘管放手實驗。

我嘗試用不同寫法來傳達各章主題,譬如〈酸果〉這章,我希望讀者從紙頁看去,就彷彿見到柑橘類水果在樹梢結實纍纍的樣子,下筆之初就採用條列的寫法。

最難寫的是最後一章〈淡紫色的同義詞〉。寫作時我的生活正面臨困頓,包括寫作上的瓶頸,以及懷孕到產後的調適,最衝擊的是英國房東要求我們限期搬出。在那個滿懷焦慮的夏天,我習慣在居所附近散步,用手機拍下帶有紫色的植物,不知不覺就累積了千百張照片。我發覺,這些紫色都有不同色調。

我還讀到Maggie Nelson的散文集《Bluets》。作者寫出關於各種藍色調的故事,讓我得到靈感。此外,我們搬到德國後,有天走進一座位於石南荒原區的帚石楠花園,發現花圃是按照紫色的不同色調排列,而且每種紫都有不同名字。這些都啟發了我,在最後一章嘗試類似辭典的結構。

黃瀚嶢:你的前後兩本書對中文的運用很有意思,譬如前本書英文名稱《Two Trees Make a Forest》,來自中文字的「雙木成林」。如果中文書名就叫「雙木林」,也頗具詩意。在《離散的植物》也有不少對中文字的拆解與聯想,請談談你對中文字的興趣?


李潔珂前一部作品《山與林的深處》

李潔珂:老實說,當前一本書準備要在台灣發行時,我有點惶恐,心想:在台灣的人,應該不需要聽我介紹台灣吧?很高興後來收到讀者的正面回饋。所以謝謝你說,我使用中文的方式很有趣,我很感動。
我曾經自嘲,《山與林的深處》就像塞滿中文初學者笑話的集子,每一章都放了簡單到不行的中文字。也曾被朋友告誡,「雙木成林」這個字彙太淺白,用在書名很可笑。

然而,我就是希望把自己牙牙學語的樣子如實呈現,不去顧慮是不是顯得太蠢。前本書提到,我跟著母親講中文只到兩歲,所以來台灣旅行時,中文口語表達就像兩歲嬰孩。雖然成年後重新學習中文,還是不容易。我的中文老師每次教我新的中文字,都會介紹這個字的由來或典故。我發現唯有透過故事及畫面,我才記得住這些字彙。

所以,這個歷程也是關於我如何與中文這個語言相遇,以及如何與它連結。對我來說,面對新語言或是他人習以為常的事物,都是探索未知、發掘驚喜的過程,我希望一直保有這樣童稚的眼光。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離散的植物
Dispersals: On Plants, Borders, and Belonging
作者:李潔珂
譯者:呂奕欣
出版:臉譜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李潔珂Jessica J. Lee

臺、英混血的加拿大籍作家、環境歷史學家。曾獲加拿大溫斯頓非文學類寫作獎(Hilary Weston Writers’ Trust Prize for Nonfiction)、博多曼-塔斯克山岳文學獎(Boardman Tasker Award for Mountain Literature)、班夫山岳圖書獎(Banff Mountain Book Award)和加拿大皇家銀行泰勒新銳作家獎(RBC Taylor Prize Emerging Writer Award)。前作有《轉身》(Turning;暫譯)、《山與林的深處》(Two Trees Make a Forest;繁體中文版由臉譜出版)及童書《名為家的花園》(A Garden Called Home;暫譯),另與他人合編文集《狗之心》(Dog Hearted;暫譯)。她是《柳蘭評論》(The Willowherb Review;暫譯)創刊編輯,並於劍橋大學教授創意寫作。現居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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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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