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我知道,我在場,我記得,我見證了一切:顧玉玲《一切都在此時此刻》新書分享會側記
從描寫移工的非虛構作品,到長篇小說,作家顧玉玲近日甫出版的新書《一切都在此時此刻》,記述多年前在工傷協會任職時,經歷勞安議題、工傷事件、性別族群與階層等不同面向的人與事。顧玉玲以近年寫下的三十餘萬字,與編輯一同揀選、增刪、打散、調動,完成這本散文集。秋涼微雨的星期五夜晚,在奎府聚書店舉辦第一場新書分享會。
本場活動邀請到作家吳曉樂與談。開場時吳曉樂分享,她讀到新書的〈楔子:我們承擔痛苦的能力,也許比想像的,多很多〉時淚流滿面,感覺彷彿是為自己而寫的文字——關於承擔他人痛苦經驗的紛雜感受,她深有共鳴,特別是結尾寫到的「放心示弱,不要低估他人分擔的意願。」
談到分擔他者的痛苦,顧玉玲說,如同詩人藝評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所言,很多痛苦其實是怎麼做都無法分擔的;但是分擔痛苦的意願,是可以被感受到的,光是這個感受即已足夠。顧玉玲希望這次能帶著新書到各地獨立書店,與在地的組織者或不同領域的田野工作者對話,召喚不同的經驗。她也回應吳曉樂,認為吳曉樂的敘事一向銳利,但在銳利的敘事之下,因為鑽得深而體認到人的為難,那種因為為難而顯現的溫柔,特別動人。
➤打開左眼,挪動自身,從傷口長出力量
「最初並不是想要去承擔別人的痛苦,本來完全都是為自己。」顧玉玲說,她20歲那年,台灣解嚴了,在那個時代,80年代末、90年代初,整個社會普遍的感覺是:「我們之前太保守、太威權、太受壓抑了,所以我們什麼都要想盡辦法試試看。性的解放、人的解放、階級的解放,各式各樣嘗試了很多亂七八糟、後來也不一定有成果的事。」
大學畢業後,顧玉玲心想:「我喊的那些進步口號,說出要跟全世界無產階級站在一起這樣的話,我真的相信嗎?」於是,她加入任職的《自立晚報》工會並擔任祕書,就為了想搞清楚「無產階級長什麼樣子?」
然而,選擇成為工人的工人,不表示就能輕易地站在一起。「當然後來有痛苦,經常後悔、經常哭——倒不是工人的問題,而是你會不斷的照見你自己,你的格格不入。你真的要做你所相信的事嗎?」顧玉玲說,辨識自己、辨識關係,是經過一個漫長、複雜並且不快樂的過程。
之後,顧玉玲到工傷協會任職,這是由工傷致殘者、職業病患者、工殤亡者家屬組成的協會,每位成員都帶著生命中的挫敗與傷痛,不時互相調侃比慘。顧玉玲說她很榮幸也很慶幸,在長期與工傷者緊密共事,貼近理解各式傷痛來歷的過程中,深刻體會到缺損不只是缺損,傷口也會長出承載他人苦痛的能耐。
「回想起來,我在工傷協會9年多,其實哭的時候不多,經常看到的是力量、是想盡辦法。我們不一定是打贏才去打,我們經常是明知會輸,還非打不可。但是在那打的過程裡頭,人就長出力量來了。」顧玉玲說。
➤傷痛的性別差異
《一切都在此時此刻》書中,顧玉玲寫她在報社工會與工人「站在同一邊」的經歷與啟發,更多篇幅則述及在工傷協會的見聞。分享會上,她延續新書的寫作策略,對過往所見所聞不多加詮釋,讓「記憶表層隨招即來切片般的故事」,召喚讀者的共鳴。
在工傷協會,顧玉玲不只接觸到傷殘職病的工人,也需要面對工殤亡者家屬。「我見過最大的痛苦,是小孩出去打工死掉了,他父母絕望的背影。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太痛苦了。」但是,顧玉玲觀察到,工殤亡者的妻子,反而不是這樣,因為她們還有很多的責任,可能小孩還小,有好多事情要做。
工傷協會曾舉辦談心會,邀請傷者、亡者家屬參加,希望透過敘說舒緩傷痛。有的工傷男性來到談心會的時候,總算可以卸下義肢,說出內在特別的感觸。例如有一次,一位會員得意地講了將近半小時,他覺得自己真是太聰明了!怎麼會想到可以用這個特殊的角度去把毛巾擰乾——毛巾擰乾是什麽意思呢?就是他可以自己把自己的臉擦乾凈了。
「可是這些事你在外面、甚至在家裡要說給誰聽呢?沒有人覺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顧玉玲說,這就是他們窮盡所有努力,去適應新的、殘缺的身體,跟社會重新打交道。
而女性會員談心時會聊到傷心的事,卻不一定哭哭啼啼,也許三言兩語就講完了。之後呢?她可能會說:「我死掉老公的哥哥,他們公司還缺一個會計要找我去,可是我不想去。為什麽?因為大伯在那邊,大家都知道我死了老公,那我怎麽好意思穿花衣服去呢?」
顧玉玲說,她們的悲傷很真切,有的人直到現在過了20幾年,老公的碗還是放在餐桌上;但另一方面,她們又生機勃勃,充滿生命力,講出了很多有趣的事。
➤憤怒與快樂並存的真實人間
聽到這裡,吳曉樂感慨,也許那件花衣服是老公生前送給她的呀。有時候是人的想像力太少了,以至於常會有種成見,認為一個人如果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就只能夠長成某一種樣子。她問顧玉玲,把人寫成受害者可能更為簡單,也相對快速、容易獲得認同。在書寫的過程,要如何去跟這個便捷的認同感對抗呢?
「好像不是直接對抗,而是要把更複雜的多元性說出來。」顧玉玲說,有一次她帶台大新聞所的學生去採訪關廠女工,學生們很困惑:「怎麼她們講得興高采烈啊?」
這些女工講起從前在工廠裡常常一天工作12個小時,也沒有加班費(當時還沒有勞基法)。工作到半夜的時候,工廠會給她們一杯牛奶。因為她們連續十幾個小時都待在有機溶劑的環境裡,太危險了,牛奶解毒。「她們當時有牛奶喝,就很高興了。去採訪的學生們很難理解,要怎麼去記錄這麼悲苦、殘酷的事情,卻講得如此興高采烈?」顧玉玲提醒大家想想看,這些女工當年才16、17歲,那麽青春啊,她也許是從鄉村到這個工廠來,總算可以自食其力。
她進一步分享,最近她的學生拜訪罹患潛水夫症的台北捷運工人後,覺得自己天天搭捷運,都不知道原來捷運害這些工人一輩子都要承受刺痛的潛水夫症之苦,從此有了一個新的視野去看待捷運。
但是,這些工人大哥講起捷運時,他們真心誠意地覺得捷運很漂亮、很乾淨、看起來很安全,他們打從心裡感到與有榮焉。這跟主流說法「他們是為捷運工程而犧牲的無名英雄」是不一樣的。
捷運工人們並不是要為了偉大的成功而去犧牲自我,「當時被不當的對待導致罹病,終生得背負著這個病,骨頭都發黑了……」這件事情的受害跟痛苦,他們心中是清楚知道、是有憤怒的。可是他看到捷運完工,這麼多人在使用,而自己曾經是貢獻勞動的一份子,這個勞動的尊嚴跟驕傲感也是確實存在的。
「事實就是這麼複雜,又愛又恨,我們自己也是這個樣子吧。如果弱勢團體只有『受害者』這個面向的話,太不真實了吧!」顧玉玲嚴肅地說。
➤紀實與虛構相互滲透,他者與自我的生命交織
座談近尾聲時,有讀者提出紀實與虛構寫作的問題,好奇顧玉玲如何將經歷擷取為書寫的養分?顧玉玲認為,當代書寫一再翻新與證明,紀實與虛構的界線已經愈來愈模糊,兩者是互相滲透的。
「但散文的好處是比較任性,我寫下我覺得珍貴的,經常是一個切片、一個畫面,不一定需要因此完整說明某件事。」她說:「這是『我』的視野與記憶,是調動『我』的記憶,有時改寫、有時做了很多『我』的詮釋,這怎麼會是全然的真實呢?但它對『我』又是這麼的真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吳曉樂也提出一個關於書中「尾聲」的疑問。她讀完一篇篇情感豐沛細膩的故事後,感覺到〈尾聲:藝術生產是政治的,也是民主的〉這一篇似乎突然轉向,談到了「創作的政治性」議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呢?
顧玉玲解釋,這篇文章原本是應報紙副刊的邀稿,寫站在大師的肩膀上,她選擇的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用工傷協會的繪畫班和他們的創作來談。與出版社討論書稿時,顧玉玲也覺得這一篇文字似乎與前面故事性的敘事格格不入,打算刪掉。不過最後編輯還是建議留下,並且將它放在結尾,讓整本書的架構像串珠一樣串起來。
「我覺得這一篇文章有被放在一個適合的位置,很高興它能收進來,」顧玉玲說,以前抗爭時常自嘲是討債公司,「斷一隻手老闆給10萬塊,我們就去抗爭,希望可以要到50萬。」雖然明知道工人的階級文化裡有很豐富的東西,包括專業、自信與創造力,但是除了經濟性的抗爭,工人的社會位置還是被看不起。
過去工傷協會舉辦了很多活動,諸如工人合唱團、工人繪畫班、工人寫作班等,讓工人的文化也能被看到。然而與此同時,顧玉玲總難免有一點罪惡感,彷彿作為知識分子,身上的文化優勢不能放得太前面,應該組織工人一起發聲,才是重要的事。
顧玉玲寫第一本書《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的時候,已參與工運18年,「我覺得這18年對我來說,是長出一點自信。」什麼自信呢?自信作為一名組織工作者,也有想說的故事,而且不是幫工人代言。顧玉玲說:「是他們滋養、挑戰了我的生命,交織在我的生命裡頭,我不是在寫他者的故事,是我的故事。對,這本《一切都在此時此刻》就是我要說的話。」●
![]() 作者:顧玉玲 出版:印刻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顧玉玲 |
OB短評》#497用雙眼之外看世界的極品好書懶人包
●關羽
由凡入神的歷史與想像
Guan Yu: The Religious Afterlife of a Failed Hero
田海(Barend J. ter Haar)著,王健、尹薇、閆愛萍、屈嘯宇譯,聯經出版,530元
推薦原因: 知 議 樂
從關羽到關公到關聖帝君,關公如何逐漸由一位實存的歷史人物變成廣大華人信奉的神祇?作者不走大歷史的大道,而是循著各地各種關公傳說進入小歷史的曲徑,窺探承載著這些傳說的不同時代的想法與情緒。這些心態又賦形為一樁又一樁敍事,故事隨著人的腳步流播,堆疊出聖蹟與神格,成為你我熟悉的帝君。田海如此講述故事們的故事,為馬賽克般的關公形象,描繪出清晰的輪廓與紋理。【內容簡介➤】
●語言與權力
探索印尼的政治文化
Language and Power: Exploring Political Cultures in Indonesia
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著,陳信宏譯,衛城出版,600元
推薦原因: 知 思 議 樂
1960年代開始從事印尼研究的安德森,因為政治因素被禁止入境印尼後,70年代轉而研究暹羅、菲律賓現代政治與民族性,並於1983年出版至今仍影響深遠的《想像的共同體》,其後才在1990年出版《語言與權力》這部印尼現代政治文化研究。這些個人經驗與研究轉折,就收錄在此書的〈引言〉中,為本書的核心論證提供重要的背景基礎。這是再次認識安德森思想不可錯過的著作。【內容簡介➤】
●如何吃 (仍能維持減重)
掌握身體代謝機制與大腦慾望的科學
How to Eat (And Still Lose Weight): A Science-Backed Guide to Nutrition and Health
安德魯・詹金森醫師(Dr Andrew Jenkinson)著,吳國慶譯,鷹出版,420元
推薦原因: 知 議 實 樂
關於身材這人人困擾的一題,作者提出了「瘦素」重構減重/持重(?)的世界觀。身體因當代飲食習慣默默養成的能量儲存過度危機感,所造成的瘦素阻抗,可能才是瘦不了的大魔王。除了提出機制的新知與反省,本書也回到人類飲食文化發展的脈絡,點出感官刺激與口腹之欲間的錯綜複雜關係,並提供許多務實的對策。可協助重新找回身體的平衡感,有效串連起科學知識與生活。【內容簡介➤】
●妻子即地獄
無法成為丈夫的我們
ぼくたちの離婚
稲田豊史著,張瑋芃譯,堡壘文化,400元
推薦原因: 議 樂 獨
男人很麻煩,明明生活已經千瘡百孔,卻總礙於面子,守著無聊的尊嚴,打腫臉在那邊死撐。這本書藉由口訪,由男性角度討論婚姻的失敗,或許主觀,但字字淌血,充滿著難以想像的沉重,難以想像作者花了多少心血才突破心防。男人不見得真命苦,妻子也並非真惡人,錯誤的婚姻對每個人都是煉獄。這本書與其說是戰性別,不如說是一首凡人置身社會期盼下的哀歌。【內容簡介➤】
●生命之側
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
Life Beside Itself: Imagining Care in the Canadian Arctic
麗莎・史蒂文森(Lisa Stevenson)著,謝佩妏譯,左岸文化,450元
推薦原因: 知 批 思 議 文 樂 益
因紐特人如何在「照護」中被加拿大政府「文明化」、「公民化」。在一件件令人動容卻又遺憾的故事中,因紐特文化的原型如燭火若隱若現,忽明忽滅。其中,如影隨形的渡鴉,彷彿持著「死活相依」法器的「神祗」,牠帶領族人以更融混、流動的方式界定生命以及接受其來去。人類學家透過詩意的意象,探討了生命治理與文化收編的同時,不啻也展現了科學和身心靈溝通之一面向。【內容簡介➤】
●釣魚教我關於做父親的事
Reading the Water: Fly Fishing, Fatherhood, and Finding Strength in Nature
馬克.休姆(Mark Hume)著,李仲哲譯,二十張出版,420元
推薦原因: 文 樂
乍看之下,會不會太《大河戀》了些?然而作者對山川釣魚的熱愛,對父職的責任感,都讓一字一句散發出虔信的靈光。看到後來,只覺得人生角色都是公案,皆可入禪。【內容簡介➤】
●那本書是
その本は
又吉直樹、吉竹伸介著,王蘊潔譯,皇冠出版,399元
推薦原因: 樂 獨
如果你今年只能讀一本書,那這本書可能就是那本。兩大高手過招,翻玩著一千零一夜的老哏,彼此呼應,又彼此較量,以書為對象讓想像力奔馳。看似大喜利的腦力激盪,又或者是腦洞大開的圖像創作,但字字句句背後都是對閱讀的熱愛。在兩人交鋒下,我們才猛然驚覺,一本書裡面藏著的不是知識,不是故事,而是人生。這是閱讀令人們無法割捨的魅力,也是為什麼每個人都該嘗試問問自己「那本書是?」【內容簡介➤】
●與眼睛看不見的白鳥先生一起看見藝術
和全盲藝術鑑賞者白鳥健二一同走訪日本美術館,以對話鑑賞,並以藝術連結人與人、人與社群的旅程
目の見えない白鳥さんとアートを見にいく
川内有緒著,莊雅琇譯,臉譜出版,560元
推薦原因: 思 議 樂 獨 益
有視覺障礙的白鳥先生其實具有極高的發問能力,是對世界本質高度敏銳的人。他的思辨、問題與言說展現出:抹去先入為主的視覺印象後,也能在藝術的世界中遨翔,且名為藝術的星球其實天地遼濶。透過他的洞察力、感知力,即使不以深奧學理為動力,也能步入一個美麗新世界,並且在驚異中重新斟酌對於「藝術」與「健全」的認知。【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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