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窺見創作中的頭腦:曹馭博、郝妮爾、張馨潔、連明偉邂逅《故事如何說再見》

▇ 曹馭博:詞語是靈光的獻禮

【邂逅作家】艾美.本德(Aimee Bender)


美國小說家艾美.本德(取自KCRW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得靠著繕打書摘來平撫我生活上的慌亂。朋友們誤以為我用功,但我不好意思對他們說,這只是用來削減憂鬱的手段。隨著一段段文字烙在白色頁面上,憂慮漸漸溢散,儘管它在抄寫的勞動之中不足以讓我致死,但也讓人長期患有肌腱炎。無法「動手」的時候我將符號謄寫改為默唸,試圖在行走、搭車或放空的時候減緩我的情緒——它們確實達到了功效。我關掉電腦,出了門,步行在淡水河畔,沒有人會在意一個戴著口罩的男子在嘟噥些什麼。我感覺自己像一條從水窪延伸出的胎紋,在乾涸之前試著讓身體走得更遠。

小說家艾美.本德(Aimee Bender)於〈照亮黑暗〉說道,一個人的心中存有越多句子越好,因為我們終將淡忘書本的鍾愛段落。這讓我想到柏拉圖《斐德羅篇》曾提到一段故事:特烏斯(Theuth)發明文字時,法老對特烏斯說:「你給予學生的,是智慧的形容,而不是智慧本身;因為他們將遍讀,卻匱乏於得到親口傳授」我們被修辭干擾,被形容遮蔽,最後遺忘內心經驗的表徵。但這並不代表著文字無用,而是知識載體進步後,快速的傳播反倒讓那些無法駕馭它的人們漸漸失去了慢下來的機會:

常以快速瀏覽的方式閱讀、膚淺地閱讀是不夠的,放慢速度對大腦很有幫助。背誦史蒂文斯的詩逼我放慢速度。我很高興地發現,我可以在開車的時候關掉收音機,我可以大聲朗讀這幾句詩,看看它們發揮了什麼效用。

我們的腦袋負荷了太多資訊,以致忘卻了筆記本上的細節。也許以後的人們閱讀的方式會更加多樣──一個段落的某個名詞會超連結至另一個段落,一個段落的某個描述會自動播放影像與音訊,一個段落的空白處會顯現上千位讀者彼此不同的想法。

那麼寫作呢?它會更加困難嗎?

我唯一肯定的是,那些與自身環環相扣的段落、句子、詞,都會在書寫前的那一瞬間前回來──所有看似混亂的煙火時刻,都是寫作者未竟的奇蹟。如同帕維奇(Milorad Pavić)《哈札爾辭典》那一段非常有詩意的描述:

我們在夢境中的話語都非常快速且與現世的邏輯悖反;因為我們每一句話,都在拚湊著先祖亞當的肉身。

只要生活得越用力,夢境就越真實;只要行走得越遠,經驗就越豐富;只要默念得越深刻,靈光就越具體。那些降臨在抄寫與默念之後,看似陌生、疑惑、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詞語,各個都是靈光的獻禮。

▇ 郝妮爾:在愛著的時候最好看

【邂逅作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

她一時沉默不語,站在月光下。然後她說:「你是我擁有的一切中,最靠近生命的。你是我剩下事物中唯一不是淒涼、平坦、灰濛濛的東西。就算蒙著眼,跌入最深的海洋,我也知道哪裡可以找到你。就算我被埋在地底一百哩,我也知道你在哪裡。」

──尼爾.蓋曼《美國眾神》


英國小說家尼爾‧蓋曼(取自nashville

忘記是誰跟我說過這句話的:「小說在愛著的時候寫,最好看。」而我不知是刻意忘記了主詞,抑或起初這句話裡本來就無主詞,到底——應該愛著「什麼」,才能夠寫出好看的小說呢?

我不求甚解,長年以來只相信,心裡有個人能去深深愛著,便是創作的動力。是以此話說來膚淺,我迷戀尼爾‧蓋曼的理由,乃因他永遠能夠寫出諸如上述所引之告白金句。

所謂告白者,未必全與愛情有關,大多時候像是回聲,我們以為是對他人熱烈地傾吐,實則全是對自己喊話。

論及最初寫作的慾望,總是不離戀愛與失戀,像有無窮盡的火在筆尖燒,一眨眼就是一張紙,當然自知不是什麼鉅作,就是非寫不可。

常人以為,寫作的人都能言善道,我倒是相信,多是因為說不出口,才只能選擇相對安靜的文字,聒噪地沉默。怕你看,又怕你不看。

過去幾段戀愛,我日夜地寫,多是抄書、寫信。此刻回首,偶存幾封沒寄出的信,反是證明我慾望的不是對方,而是當下熱切的狀態。我彼時所寫的每一句話,都是對易逝韶光的恐懼。我明白這樣的情感其實半是自戀半又自卑,對於心儀事物堅決迷戀,對於記憶極度自卑,後者所言,倒不是說我健忘,而是我相信人心之善變,如《萊緹的遺忘之海》那段對話:

我說:「她會是原來的樣子嗎?」
老太太笑翻了,好像我說了全宇宙最好笑的笑話一樣。
「什麼都不會維持一個樣子。」她說。「不論是一秒後,還是一百年後都好。總是在翻騰攪和。人就像海洋一樣善變。」
對啊,哪怕是一秒也好,我需要有人幫我記得。

雖然不是很了不起的理由,但我也相信,某些書得在愛著的時候,讀起來才最好看。

▇ 張馨潔:一千種灰,創作者莫測的信仰

【邂逅作家】凱薩琳.哈里遜(Kathryn Harrison)


美國作家凱薩琳.哈里遜(取自Kathryn Harrison

陽光照亮了空氣中浮游的灰塵,好友F在Instagram的現實動態中,用柔軟的手掌穿過虎斑貓的毛皮,貓靜靜的俯臥,她放輕聲音,像個撥開孩子前額髮絲的母親,舒緩溫柔的說「你要起來了嗎?」幾個日子後,她送走這隻病中的貓。在我得知貓咪死訊的時候,我想起她與貓曾有的這個時刻,這個殘忍而且永恆的片段。

那幾日我思索著這樣的問句,如白色的細絨輕撫髮膚,如一只靜置在桌上的紙鶴,細緻而輕巧。當下的F未足以擁有全知的遠望,明白這是與牠所剩無幾的明豔高光,或許她仍私自抱著貓咪康復的期望,或者她舒開緊皺的眉頭,說服自己綻放出平靜的心情。在這個小知不及大知的早晨,她擁有片刻停滯的畫面,與貓在陽光裡,忘卻了或未曾想到她即將失去牠。「你要起來了嗎?」所以她說。

《故事如何說再見》收錄44位作家關於靈感、創意,那些在創作過程中,他們來回逡巡的落葉小徑。其中凱薩琳.哈里遜在〈請停止思考〉一文談到了寫作所謂的無人之境,正是在意識的生活之外,有一個晦澀且能提供撫慰的時空夾層。她舉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的詩〈論愛〉,敘事者在光亮盡滅處與亡妻相遇,萬千想像剎那融鑄成實體,在燈滅之處延續了如常的生活,與燈亮之處截然不同:

燈泡亮了
我明白我要離去留妳一人
在那裡,在黑暗裡,在夢中,靜靜地
妳守候著直到我歸來

我們在創作裡與所繫之事席地而坐,如蘇東坡記夢的一首〈江城子〉他的黑暗之地有亡妻正梳妝,如普魯斯特的瑪德蓮蛋糕。凱薩琳.哈里遜為這個漆黑的時刻勾勒定義:「它為當下的人生供給了幾乎神聖的慰藉。這行詩談的是我們自身所具備的神聖的、繁衍增生的能力。因此我認為這行詩說的是上帝,是上帝所安身的疆域」道盡創作者莫測的信仰,我相信創作者有所信仰,信仰那如雨線如銀絲的潛意識織簾,當銀色的音符隨播彈而生,產生連串有機的共振,其中有神。

在那我也在深夜的鍵盤敲擊間,曾窺探此地,那有最敏感的光感顆粒,即便是灰白照片,也有一千種灰色。所有的感受有著最高解析度,所有拋往湖底的石頭,都能帶來滔天的波浪,所有的念想都有應答,所有的貓都得永生。

▇ 連明偉:繼承者的意志

【邂逅作家】瑪莉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

審判日將出現兩次:一次是我們離世的時候,另一次則是我們人生留下的遺澤耗盡之時。換言之,就是在我們所吐露過的每個字屆臨失效的時候,無論那話是好是壞。

──瑪莉蓮.羅賓遜〈頭腦比海洋浩瀚〉


英國小說家瑪莉蓮.羅賓遜(取自britannica

音節與聲音,存在與消逝,水霧與雷電,筆墨紙張伴隨的生命之中,難解的沉沉憂悒總是傾頹而來,時而欲以狂喜遮掩,時而潦草收斂,或以吮吸文學喜悅中飽。舉目眺望邊界,避免無病呻吟,將天問藏諸心底深處,旦暮朝夕,日常生死,咀嚼一次一次回望儀式。

這日,我們努力安好,想辦法活得像是個人。一再被提及的末日,極有可能不過是棄絕的死字、消失的脈絡與竄改的歷史。留存什麼?刪減什麼?以賸餘覆轍之姿力吼什麼?字詞導引的遼闊世界,從無知通往未知,看似無關文學,卻再再透過文學關照著我,只是不欲坦然承認。

任何形塑精神的練習,小至選擇,大至抉擇,都使人理解我與他人的連結,都使人羞澀,更明確的說法應是,都使情感豐盈而不得不淚流滿面――歡喜哭,悲傷亦哭,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愛哭鬼。這不是直徑指向可供操練的文學技藝,卻必須體現於此,完善寄託,一個精巧如艾蜜莉.狄瑾蓀的神祕譬喻,一首哲詩,或是一段理想的精確表達,都足以讓生命再次被創生出來,懷抱撫慰,延展精神的邊際。

「幾乎所有文化中都有文學作品讓你更熱愛作為一個人,讓你對他人的人性感到愛和尊崇。這是任何一種藝術所具備的最偉大的潛力。」我所疑惑,亦即汲汲追索,文學的技藝、故事、美學、道德,乃至相信揭露真實的絕對性撐持,究竟有何實際功用?時日遞解終將抵達何處?蒙福擷取之果實能否抵禦遲遲不散的恍惚痛覺?沒有絕對答案,或者適切而言,未經反復檢視的答案如同野地的陌生物種,斷不能輕易收編。

我們出生於中途之徑,繼承字詞,吸納並孕育故事,走一條他人曾經行歷卻未臻盡頭的路,以探索完善自己,如謎迷路,走著走著,努力用演義的話語說出遞送的審判。任何悚慄審判,其實都呼應內在的喜悅期盼,心之歷程,最終得以讓我們在繼承之後,再次贈與。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故事如何說再見:
作家的創意、靈感和寫作歷程

Light The Dark: Writers on Creativity, Inspiration, and the Artistic Process
譯者:林佳芳、胡培菱
編者:喬.法斯勒(Joe Fassler)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編者簡介:喬.法斯勒(Joe Fassler)
現居布魯克林的作家。他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的「用心」(By Heart)系列專欄中定期訪問不同的作家。他畢業於愛荷華作家寫作坊,所著小說散見於《波士頓評論》(Boston Review)、《電子文學》(Electric Literature)等刊物。2011年時,他為 The Atlantic.com 所做的報導入圍「詹姆斯比爾德基金會大獎」新聞寫作獎的決選名單。目前他於「新食品經濟」(The New Food Economy)新聞室擔任資深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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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隨身聽S3EP2》導演楊雅喆/小時候看不懂的那些書,成了寫劇本時的養分

獲獎無數的電影導演楊雅喆,2021年即將在公共電視推出改編自吳明益小說《天橋上的魔術師》的同名影集。在本次專訪中,楊雅喆回顧過去的每部電影,找出成長過程中文學閱讀的暗流,它們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潤澤他作品的養分。節目裡,導演也透露新作中令人期待的改編與設計,請別錯過本集精彩內容。

▇特別來賓:楊雅喆

楊雅喆,1971年生,淡江大學大眾傳播系畢業。曾任廣告製片公司企畫、動畫公司編劇。曾獲金馬獎、金鐘獎以及台北電影節最佳導演、等獎項。重要電影作品有:《違章天堂》、《囧男孩》、《女朋友.男朋友》、《血觀音》等。最新劇集《天橋上的魔術師》預計於2021年初播出。

▇本集精彩內容​

  • 能做一位編劇或創作者,很可能是小時候,大人所給的契機。小學五、六年級時,班導師負責圖書館,所以全班在午休時,要幫老師把散落四處跟借閱的書放回架上,大家在半被強迫的狀態下,不能喧嘩,在圖書館中保持安靜......若小時候沒有培養起愛看書、愛寫故事的習慣,大概將來不會成為一位創作者吧......
     
  • 《冏男孩》中提到的王爾德《快樂王子》,我小時候看不懂,後來長大再看才懂。小學生只能看懂表面的悲哀,看不懂燕子與王子之間,還有更深情的部分。另一個小時候看不懂,長大才看懂的也是王子——《小王子》,字更多一點,也更難懂。小時候只看到他愛了一朵玫瑰花,那朵玫瑰花很奇怪,不愛他等等,到了快30歲時,才看得懂其中的意涵......
  • 我們家因為有4個小孩,以前雜誌都是靠銷售員推銷的,他說買書對小孩來說是件很好的事,4個小孩可以輪流讀,總比買玩具好,父親當然就被推銷了。我記得最早是《讀者文摘》,可能哥哥或姊姊上了高中後,學校同學介紹了《人間》,我們家就改訂《人間》。當初看到《人間》,第一印象就是黑白,永遠是黑白,而裡面的故事總是憂傷的,底層的......
     
  • 《女朋友.男朋友》後面陳忠良與林美寶在超市買菜,他勸她不要當小三時,講了一段話。這段台詞相當經典,它是我們的電影造型師寫的。造型師在準備人物造型時,會準備一段她自己對角色的側寫,這段台詞是她模仿gay的心情寫下來的,我覺得寫得很好,徵求她的同意,就放進劇本裡了。那是陳忠良走在超市裡,看到他男友跟太太在買菜,他若有似無的跟林美寶講起他戀愛的故事,他說:

他從小就不敢吃苦瓜,所以當兵的時候,都是我在替他吃。他結婚之後,他老婆一直希望能夠改變他,所以餐桌上三不五時就會有苦瓜,他不希望孩子認為爸爸會挑食,所以常假裝吃個兩三口。他一直跟我說,全世界只有我肯為他吃苦,但其實,我們都在自討苦吃。

  • 那是8年前的電影,那時還在爭取婚權,現在大家不用再吃苦瓜了,不愛吃苦瓜就不要吃了!
     
  • 《血觀音》的監製看了我的劇本,他說:「不行啦,你不要寫這種刑偵劇,刑偵劇大家都一樣,你這個劇本太特別了,一定要往母女方向再寫深一點,母女跟控制。」於是我開始想,母女誰最能寫?想到了瓊瑤跟張愛玲,讀了瓊瑤的傳記,非常血淋淋。再來就是張愛玲,她是一位絕冷的作家......我到圖書館把整套張愛玲放到桌上,一天要讀完一本到兩本,讀到睡著爬起來繼續讀,讀完應該會有收穫吧。果然,看完張愛玲之後的那一稿,監製就說:好,我們來拍吧!

  • 現在喜歡張愛玲嗎?當然是喜歡的,但盡量不要常看,看了心情會不好。如果你有一些感情的困擾,想要得到一些智慧的解答,那你可以多閱讀張愛玲......
     
  • 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是一本特別的小說,形式雖然是小說,但故事線不見得那麼明顯,有一點介於散文跟小說之間。要說有什麼特別情節嗎?讀完仔細回頭一想,好像沒有。那要怎麼改編呢?
     
  • 公視給我的劇本,已經做了一輪改編,有點時空穿越。後來我們接手,對劇本重新做整理,最後想通了一點:要改編一本書,如果一直看它的情節是沒有用的,會在他設下的框框裡翻轉。應該追尋的是書的精髓——吳明益老師想說什麼?他想說的是「消失」,無論是自序或評論中,都有提到。那我們就抓著什麼叫消失,那是他最想討論的。時間跟消失,包括中華商場的消失與時間的流逝。那重點就是,要如何讓消失在每一集裡面表現出來呢?

  • 看完小說,我們所有工作人員都問了一個問題:魔術師是誰?99樓到底在哪裡?小說並沒有明示,但是在劇集中,我們把「魔術師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給了觀眾非常好的答案,我覺得設計得還不錯。這也是小說中的主軸,只是沒寫得這麼明顯。影集談到99樓的祕密時,一直到最後一集,會有一個答案,告訴觀眾99樓在哪裡,要怎麼去......
     
  • 我剛好跟吳明益老師同年出生,我們經歷了同樣的時間軸,小說裡面比較少提到政治性、解嚴前後的東西,但在劇集中,有一個很明顯的氣氛差別。現代人什麼要去看一個1980年代的故事,為什麼是這段時間?因為它彰顯了「自由」在2020年多麼重要。80年代的人從不自由走到自由,在2020年的我們,應該怎麼看待「自由」?可能不能那麼掉以輕心吧......(【天橋上的魔術師延伸閱讀】20張老台北照片,走一遍中華商場歷史與庶民生活記憶

主持人(第1到4季):邱顯忠
政大新聞系、美國 Temple University 廣播電視電影研究所。經歷:曾任公共電視台節目部製作人暨編導。2003年以《台灣百年人物誌》獲金鐘獎,2007年《以藝術之名》入選「台新藝術獎──年度五大視覺藝術」。另曾製作《誰來晚餐》、《文學風景》、《公視藝文大道》等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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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讀博物日誌《椰子的葉蔭》,跟著川上瀧彌遊賞百年前的南洋:吳明益、蔡思薇、董景生對談

1895年,當台灣成為日本的殖民地,隨著博物學者陸續踏上這座小島,正式開啟了日治時期台灣植物研究之門。你我熟悉的台北植物園在同年成立,園內於1924年建立的「腊葉館」,更是台灣第一座植物標本館。

林試所近年陸續出版《佛里神父》、《早田文藏》等植物學家傳記,今年則出版博物學者川上瀧彌的南洋踏查日記《椰子的葉蔭》中譯本。Openbook策畫了這場百年老書的新書發表會,邀請作家吳明益與本書譯者、政大台史所博士蔡思薇對談,並由植物園組組長董景生擔任主持人。在因疫情而無法旅行的2020年夏天,與讀者一同回望過往植物與博物學者們的冒險。


活動當天,植物園特別準備川上的複刻私章供讀者蓋印留念(左)紀念小物還包括「方舟計畫」特有種植物磁鐵,以及可保存兩百年的無酸標本台紙製作的伊蘭伊蘭氣味書籤(右)(蔡思薇提供/李昶誠攝影)

■從打工仔變博物學者 川上瀧彌的南洋大冒險

蔡思薇先為眾人簡述這部一百多年前踏查日記的背景。川上出生在幕末明治初期窮鄉僻壤的山形,這個因時代變遷而沒落的武士階級之子,隨家人移居北海道,進入札幌農學校就讀,1903年來台擔任總督府殖產局技師,而後成為台灣總督府博物館(即現今的臺灣博物館)第一任館長。

家境並不富裕的川上從小就熱愛植物,阿寒湖知名的毬藻正是他發現的。川上在1897年參加雌阿寒岳的氣象調查並發現毬藻的緣由,是因為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旅行成本極高,「他不去當打工仔根本無法爬山。」由此也可以想見,自1911年6月展開、耗時10個月、促成《椰子的葉蔭》的這趟南洋植物調查之旅,對川上有著極大的意義。


1911年6月川上從神戶啟航,逡巡南洋各地後於1912年4月返台

蔡思薇說,直到1915年川上在台過世,整個台灣植物學的調查都可看到川上的身影。然而不管過去或現在,我們在官方文件上都看不到公務員的「個人」,看不見他們出行時抱怨天氣,也看不見他們與當地人的交談。而透過川上以珍惜姿態寫下的日記,「讓他整個人變得立體起來了。」

另一方面,日治時期由國家出錢赴南洋的人為數不少,川上筆下在旅途中遇見的日本人和台灣人,「也可以看出當時台灣和東南亞的交流,比我們所想像的深更多。」

■文學如何看待冒險的意義


植物園組組長董景生

董景生進一步說明,川上以公務員的身分寫下「出國報告」,同時將記錄所見所聞的私人日記分期投稿到《臺灣日日新報》,並在1915年將連載內容集結付梓成書,即是這本《椰子的葉蔭》。

書中描述了大量細節,比如川上如何從對榴槤感到懼怕,到成為榴槤教徒,甚至有如何不被欺騙的記載。董景生十分好奇,這些細瑣的書寫可以歸類進文學嗎?文學家又如何看待這樣的冒險?

吳明益表示,做為一個書寫者,綜觀歷史,發現文學家好像常與疾病連結在一起,但他認為這是被刻意營造出來的形象。在沒有飛機的年代,川上旅途中長時間的顛簸航行是常人難以忍受的,「許多作家其實都很有生存的意志,比方說李白一路從西域走到中原;半生漂泊的杜甫、被流放到海南島的蘇軾,都顯示出他們很能面對變動的環境。」顛覆性的說法引來眾人笑聲。

吳明益觀看冒險的角度是科學的。「許多科學家認為這源於演化的基因,生物為了拓展自己的生存領域,於是要不停冒險,面對新的環境。」人類的擴張是橫向而非縱向移動,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的《槍砲、病菌與鋼鐵》便提到,同緯度會讓遷徙者所攜帶的植物得以生長,形成人類移動的路徑;而地理學者段義孚在《逃避主義》中則主張,人類文化的根源其實是逃避,逃避不舒適的環境成為冒險的驅動力。

■以閱讀改變看世界的角度 在生活中嘗試更多可能

吳明益同時談到近日閱讀認知神經科學家瑪莉安.沃夫(Maryanne Wolf)的《回家吧!迷失在數位閱讀裡的你》,書中提及閱讀對人類文化帶來的改變,是讓我們具有批判性的思考、會反省,有想像力和同理心。「川上瀧彌在《椰子的葉蔭》中最具文學性的部分,就在於他思考人們對馬來人懶惰的負面印象,其實是源於熱帶地區物產之豐富,因此馬來人無需為食物四處奔走。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同理心建立了。」

如今,有越來越多認知科學家對「閱讀能培養同理心」的機制進行研究,身為小說家的吳明益自然要為小說拉票:「還請大家多讀點小說。」

在數位媒介當道的時代,閱讀要面對人腦「超敏多工」(hyper attention)的挑戰。雖然講座的題目為「是博物學家也是直播主」,但吳明益不認為川上具有當今直播主追求立即式鼓勵的「蚱蜢心志」(grasshopper mind)。

有什麼是放下3C器物、閱讀《椰子的葉蔭》的理由?吳明益說,瑪莉安.沃夫在著作中提到好讀者有三個面向:一是蒐集資訊、習得知識;二是發現閱讀豐富多樣的娛樂形式;三是生活乃閱讀的高峰。讀完川上這本厚書帶來的成就感,就是一種娛樂性質,而當一個人會閱讀這類書籍,觀看世界的角度也會不一樣,「好比在水族館看到毬藻時,大部分的人只會看見毬藻,我看見的卻會是川上瀧彌在阿寒湖撈毬藻的身影。」

透過閱讀,個人觀看世界的角度也會不同,甚至進而去嘗試、體驗生活中更多的可能。吳明益說,讀完這部作品,如果能激勵讀者去進行類似採集植物的生活體驗,那就更好了。


吳明益收藏的日治時期昆蟲採集箱。董景生表示早年植物學者使用的採集箱外觀都差不多,差別在於體積大小,許多老物件在植物園腊葉館都能看到(攝影:毛奇)

■植物書寫不算「純」文學?文學家與史家怎麼看

那麼,對於《椰子的葉蔭》這樣並不純粹的文學作品,一般讀者可以如何去閱讀或享受?吳明益認為沒有「純粹」的文學這件事,任何型式的寫作都能成為好的文學作品。因為作品與人皆具有複義性,若從藝術史的角度來看,談論的核心即是作品與人的關係。

他以林試所出版的《早田文藏》、《佛里神父》和《椰子的葉蔭》這三部作品為例,前兩本為他傳,日本植物學者大場秀章以編年史手法寫「台灣植物界的奠基之父」早田文藏;台灣植物學者李瑞宗則以自身觀點重整史料,先描寫法國傳教士兼植物採集家佛里的一生,再寫佛里與其他重要人物的交會,最後總結他的學術成果。

而川上以日誌為材料寫成的《椰子的葉蔭》,結合了博物學的觀察、人類學、自然史、學術性提問與人文史,讓吳明益讀得分外痛快。「川上這個人的心靈之特別,就在於他對各種事物的好奇,甚至會翻譯當地歌謠。」

吳明益一向建議有志文學之人不該只讀純文學作品,因為那會造成大量的知識空隙。透過《椰子的葉蔭》,他讀到當時博物學者自我修練的過程,為他帶來許多知識體系以外的衝擊,包含佛教、佛畫與植物間的關係,熱帶與亞熱帶林不同的調查方式。他也從書中感受到小說化的迷人聲音,譬如西里伯斯的布吉族(Bugis)講述的水稻神話,和因為宗教禁止自殺,所以會採取傷害人以求被殺死的望加錫人(Macassarese)的故事。

此外,川上記述造訪龍目島點滴時,引用了博物學者華萊士《馬來群島自然考查記》中龍目島王以徵求針來鑄造神劍之名、實施戶口調查的故事,具有無限的小說感。「閱讀這樣的作品,可能比看一本短篇小說集更加美妙。」

《椰子的葉蔭》書衣內側是川上踏查之旅的地圖,蔡思薇在翻譯初期原將地圖上的地名譯成現代地名,後來決定沿用舊地名,另以註釋或對照表說明,以保存其時空下的文化意義。她也分享翻譯過程的心路轉折:

「身為史學家的職業病,就是看到不了解的東西會想追根究柢。但這本書的內容太龐雜,一挖下去會不得了。」川上畢竟是百年前的人物,使用的日文猶如文言文,並記錄了許多異國土話。為考證確實,蔡思薇請託許多人當顧問,「像印度顧問提供協助時也很頭痛,因為印度地域遼闊,許多地方在東西方有同樣的地名,最後還是要回到生物地理學,和川上行走的路線進行排除法再考證。」


《椰子的葉蔭》譯者、政大台史所博士蔡思薇

多達33頁的註釋裡,有一條是蔡思薇刻意寫上的。她說:「川上瀧彌44歲就過世,沒有孩子,除了父母很少提及其他家人,但書裡曾提到他的小姪女,叫川上元。我故意將她的名字放上去,是因為除了博物學者的身分,我也想在書中呈現多一點屬於川上個人的不同面向。」

書中某些外國人名出現前後不一致的問題,也是基於同樣的考慮來處理。蔡思薇認為,或許除了川上筆誤之外,也有可能是鉛字活版印刷撿字時造成的錯誤,「這也是一種『時代的錯』的美。」

蔡思薇指出,現今是解讀《椰子的葉蔭》最佳的時機點——便利的網路讓知識看似隨手可得,卻也令人們少了探究的慾望。「在這個時代,我們已經失去博物學的純真,博物學被拆散成各種學科,甚至分得更細,懂蕨類的學者可能完全不懂豆類,我們等同把自己放在一個很小的格子裡。但川上是什麼都看、都查證,思考和心靈是更廣闊的。」

看見川上引用華萊士的紀錄,更讓蔡思薇激動:「他們留下了他們的眼睛和心靈,我彷彿看到博物學者跨時空的交會。」

董景生則回應,過往與現今的植物學確實逐漸變得不同了。在博物學的時代,學者們都有一種敏感性,看到一個標本,便能立刻察覺與其他植物的關聯性。如今隨著分子生物學的出現、科學儀器的使用、不同的分析方法,植物學研究走入嶄新的世界,「但百年後植物學家們貼台紙、壓標本的方式,與百年前的植物學家還是一樣的。不同的是現在多了GPS和DNA萃取技術,冷凍宅配的出現更有助科學家採集時的保存。」


《椰子的葉蔭》譯者蔡思薇(左)與植物園組組長董景生。桌上植物是從嘉義樹木園運來,俗稱「香水樹」的伊蘭伊蘭新鮮枝葉

座談結束後的問答階段,現場讀者提出了許多精彩問題,特摘錄如下:

Q:現代生活,一般人如何成為博物學家,建立立體知識,帶著知識和動力去旅行?

在現代生活中能透過哪些管道成為博物學家?吳明益回應,雖然現在要成為博物學家是困難的,「但我想建議大家,好比當你去走一條河流時,去建立你的立體知識。水裡有哪些魚、哪些水草?周邊有什麼植物與昆蟲?原住民會怎麼利用這些植物?如何稱呼它們?當你帶著這樣的知識和動力去旅行,將會帶來很不一樣的結果。」

Q川上瀧彌在南洋考察的記錄,對當時以及現在的臺灣植物領域發展有哪些影響

董景生回覆,川上帶來的影響是比較科學和實用性的。從書中可看出,川上隨時都在觀察有哪些經濟植物可以引入台灣,書中大量提及的橡膠樹也被引進種植。

Q:講者在認識植物的過程中,最喜歡或印象最深刻的植物?

《椰子的葉蔭》一書為植物索引保留了大量篇幅,蔡思薇表明她很難選出最喜歡的植物,但她特別喜歡川上大量描述椰子的部分。東南亞椰子品系眾多,從樹皮、果實、葉子都可使用;橡膠也是,如今的橡膠已不若當時有那麼多品系,川上的敘述甚至讓她在翻譯時找不到夠多的詞彙去翻譯,反映出該年代植物對人們的價值。

董景生則補充,書中提及的一種椰子糖棕,「台北植物園就有,也會結實,不少博物館有展覽需求時還會來商借。」

Q:川上來台時正值不穩定的日治始政時期,他來台灣除了做生物資源盤點,是否還有其他任務在身?赴南洋考察與日本的對外政策又有何關係?川上瀧彌赴南洋時是否有團隊?

蔡思薇回覆,當時日本對台灣這塊處在亞熱帶的殖民地完全不了解,「他們不知道這裡會不會下雪?有什麼或沒有什麼?若沒有什麼,可以引入什麼來發展什麼?都要靠調查才能理解。」至於日本當時對南洋的政策是複雜的,從《椰子的葉蔭》中能觀察到的依然是科學調查為主。

至於考察團隊問題,蔡思薇說明當時交通不便,光是川上一人的旅費就很驚人,總督府很難派遣其他人陪同。

Q:現場漂亮背板上的圖樣,是否都有其物種?

董景生回應,背板的畫面即是《椰子的葉蔭》書封,裡頭的物種全是書中提及的。他透露校訂過程中,曾被動物學者指出左下角的老虎畫得不對。蔡思薇補充道:「動物學者說美術設計畫出來的原圖是西伯利亞虎,不是東南亞虎,於是重新畫過。」

董景生苦笑:「所以科學家真的很討厭!」語畢現場又是一陣笑聲。

***

川上逝世至今已逾百年,當時採集的植物,目前並無滅絕。然而董景生也指出,「隨著氣候暖化、土地開發等原因,台灣有五分之一的物種瀕臨滅絕,植物園近期啟動許多保育計畫,歡迎大家加入。」

時隔百年,南洋依舊在,博物學的時代或許一去不復返,但透過博物學者留下的文字,剎那成永恆。


(攝影:李昶誠)

sang_qie_si_jia_de_hai_zi_men_.jpg 椰子的葉蔭
椰子の葉蔭
作者:川上瀧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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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g_qie_si_jia_de_hai_zi_men_.jpg 早田文藏
BUNZO HAYATA
作者:大場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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