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帶領懸疑奇幻巨篇故事升空翱翔的四具引擎──評薛西斯《K.I.N.G.:天災對策室》
《K.I.N.G.:天災對策室》是小說家薛西斯於今(2020)年8月推出的40萬字長篇小說,講述經歷過兩次災變、分割成陸地區與空橋區的台北城中,少女鍾灰憑藉特殊的異能加入「天災對策室」,欲追查「哈梅林的吹笛手」真實身分好洗刷父親的重大嫌疑。
「空橋」的靈感來自台北信義區銜接眾多百貨建築的連通道;如同颱風地震的「天災」被進一步引申為龐大能量的失控釋放,人類還有被該能量感染、成為其宿主的危險;「哈梅林的吹笛手」則源於德國童話,是本作裡少男少女的身軀莫名變得透明且逐漸消失的都市傳說。
為熟悉的題材意象賦予新意,是這部作品一開始引人入勝之處,接下來推動敘事前進、讓人享受沉浸體驗的強大力量,則是來自四具引擎。
首要的兩具是「幻想」與「推理」兩大小說類型,各自獨立卻又相互調和。類型的方便之處在易於傳達接收,作者已和讀者建立起一種默契約定,關鍵的身分術語情境一出現,不必多作解釋便能理解領會。就算閱讀類型作品尚不到專精痴迷的地步,這兩個類型早已透過包含小說、戲劇、動漫等敘事形式,滲入泰半閱聽者的認知當中。
因此,以首都台北為舞台的都會奇幻除了地理空間的親切之外,異能力者的集結以及對抗威脅、群起戰鬥的超現實,不需要也不容讀者質疑地大篇幅展開。警方調查失蹤案、「天災入侵陸地都市」等懸疑解謎與即刻救災情事,讀者翹首期待偵探角色的登場與調查檢證的進行,只因我們相信近未來的世界依舊如此運作。

取道類型最容易栽跟斗的輕忽大意,多發生在掉書袋般的過度炫技,最終淪為僅能取悅小眾的感人情書,薛西斯非但沒犯這個錯,進而嘗試將兩者疊合交融,其關鍵來自科學與現實基底的發揮。
科學並非艱澀難懂的新銳理論(至少透過劇情將其解釋得具象能懂),現實不是平板直陳的對號入座(偷偷藏放了不少巧思與「惡」趣味)。作者自陳「想寫一個亂步式陰暗病態浪漫的推理謎團」,我認為這個企圖不但順利達成了,還自成風格,讓人看見「台灣社會的運作方式」──文化的、世俗的、人情的、信仰的,唯有這樣的「理所當然」,才得以催生另兩具引擎的出現。
「幻想」與「推理」拉升《K.I.N.G.:天災對策室》離地起飛,「燒腦的劇情」與「張力十足的人物」則驅動故事騰空前行。之所以說燒腦,在於作者拋出的大量資訊並不是靠「認知疊加」予以鋪陳。
這是什麼意思?多數創作者說故事如同蓋樓房一般,是先從地基打起,然後一層層往上建,走的是線性的循序漸進。反觀薛西斯卻是先描述當下緊張到難以喘息的危機事件,或是劇中人習以為常但讀者仍摸不著頭緒的平凡日常,接著再透過交談互動、追憶回想、爭執衝突等具故事性的橋段,逐步以拼圖的方式補足原先欠缺的資訊。整體世界觀的設定隨之浮現,並藉此埋設線索、安排接點,使得通往真相的道路讓讀者有跡可循。
其實這招用得很險:一來考驗耐性,讀者可能因短時間無法消化而棄讀;二來挑戰作者腦袋夠不夠清醒,得要精簡不囉嗦、顧及敘事節奏地釋出細膩周延的布局。
或許正因如此,角色性格也隨之反向建立:乍看是熱血中二的狂妄不羈、就算全世界都誤解也無妨的自我放逐,在經歷一次次挑戰質疑後萌生自我探索的念頭,遭遇挫敗始走上英雄之路(甘不甘願又是另一回事了)。諸多情感衝突厚植強化人物間的連結──包括親情友情、任務使命、存在價值等。雖然這些都不是出人意表的新穎技巧,但適切地選用在這個故事裡,恰到好處地達到流暢感十足的均衡。
這樣的「均衡」可能還與我欣賞的多重對比有關,像是在身分職業上的災區警察與陸地警察、面對既有的規矩準則應該遵守還是破壞、整個故事究竟是要解構還是建構K.I.N.G.出現後的世界云云,看似對立的兩者其實並不尋求孰勝孰敗的對抗脫穎,現實乃存在於擺盪其間的諸多可能。
也因此,這個故事(或說作者)不去對善與惡、溫柔與殘酷、天賦與詛咒做出二元解釋或定奪,端看立足點為何,而提出沒有標準答案的見解。這種相對性與連續性,不斷在關鍵時刻浮現眼前,逼使讀者從必須果斷抉擇的角色視點盱衡全局。書中人物做出的決定則又是另一場因果關係的起始,緩步推進至故事終點的同時,才驚覺也正在往起點靠近,這設計著實精采巧妙。
紙本書近600頁篇幅,讀來非但不叫人感到疲倦,留有餘地的世界觀讓我們清楚明白作者還想講更多的故事。角色們的下一站/戰會是什麼模樣?期盼續集的心癢雀躍,想必是多數已被圈粉的讀者掩卷之時的感受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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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薛西斯 擅以人物及謎團為軸心,寫出縝密懸疑的作品。故事多從我們生活熟悉的元素入手,挖掘出人性困境後輔以想像力羅織的設定,令人想起閱讀虛構文學時最樸實的追求——希望讀到一個有趣的故事。本作集結作家出道創作特色,在既有現實世界觀中置入特殊設定,群像劇書寫出臺灣都市怪談及大型災難,是帶有怪奇懸疑和超能力動作場面的娛樂作品,亦是有快節奏和豐富角色的都市奇幻小說。 相關著作:《K.I.N.G.:天災對策室》、《筷:怪談競演奇物語》 |
對談》時間一定可以重來,是寫作讓時間重來:黃暐婷《少年與時間的洞穴》vs 陳宗暉《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陳宗暉與黃暐婷皆畢業於東華大學,近期二人不約而同地推出新作。《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陳宗暉的首部散文集,用詩化的語言、小說的敘事,表達散文寫作最真誠的心;《少年與時間的洞穴》則是黃暐婷蟄伏兩年多,交出了第一本長篇小說,透過對「時間」的探問,帶出不同故事線的交錯與交集。
一本順著氣流起飛翱翔,一本下潛海底與氣泡共舞,透過事前不知、事後察覺種種偶然與巧合的漣漪,召喚了相同的時間感,藉二人新書問世,在讀字書店舉辦新書分享會,成就這次跨時同學的幸會。
微雨的臺北午後,兩位作家談及各自的堅持與自我測試:那些改變與被改變的東西,如何展示在他們的寫作生活裡。兩人同時重新提問、重新註解自己的作品,也在彼此的書寫裡尋找心有所感、類近的關鍵字相互對話。
▉與寫作的距離
黃暐婷首先談起漫長的小說準備時光。在小說走往她的心裡深處之後,如何經歷不被他人看好,建議自己轉往寫作散文的跑道,讓她起了複雜的心緒與挫敗感,最後又是如何不氣餒地重新以小說跟上自己的經驗。
她回述起家裡開設工廠,放學時候常常看著工廠旁的水溝裡,漂浮著大型小型帶著惡臭的垃圾,這樣的畫面為她的童稚時期啟幕。做為工廠的女兒,她踏上的是另一種「非典型文青」的旅程。直到大學接觸了文學,「意識到文學的魅力,很快就決定要寫小說。」選擇這個文類,因為「被小說創造出來的世界觸動,也想成為用小說創作出世界的人」。她自謙沒有天分,沒有才華,唯一有的就是意志力。
2016年,黃暐婷終於出了第一本小說集《捕霧的人》,以水的形式作為意象,來象徵角色的生命狀態與困境。「捕捉霧氣」既是一種文學隱喻,也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科學技術。
當初她在自然期刊上看到這個概念,覺得「在多霧的地方架設網子,試圖捕捉一點可用的水,和我們人生很像,總張開雙臂想把握一點什麼。」這個意念也和寫作很像,「以文字為網,試圖撈取捕捉各種微妙的事物,然後在你心裡面留下一點震動的東西。」她喜歡透過不侷限的閱讀,在非文學的領域,也能感受一些文學上的觸動與啟發,這些都是進一步推動她去寫小說的背後緣由。
《少年與時間的洞穴》是黃暐婷的第二本書,也是她初次挑戰長篇小說。寫作契機來自於她在2017年的一則新聞裡看到,有人在網路公共政策參與平臺上提案,希望臺灣時間能加快一小時,變成跟經度上比較接近的韓國、日本同步。這提案有其政治上的考量,也在當時引起或正或反面的各種討論。
這份提案,讓黃暐婷重新發覺自己「沒有這樣想像過時間」,一直以來都將時間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為此她開始多方尋查與研讀史料。她分享了臺灣在歷史上如何經過三次時區的改變——時間的現代概念如何由殖民時期日本政府在1896年引進,再因1937年的皇民化運動,1945年日本戰敗,從而將臺灣時間畫入西部標準時,後改為中央標準時,最終又回到西部標準時的過程。
在1937年9月30日《臺灣日日新報》夕刊裡,黃暐婷發現一張提醒讀者今晚11點必須往前調快一小時的示意照片。讓她感到震撼的是,「決定時間的不是自然、不是太陽,而是當權者的手,撥動指針,時刻就此改變。」《少年與時間的洞穴》就從這份震撼開始。她在小說中把時間調快一小時,命名為「新時」。是一個在晚上11點之後的現代,也就是時區改變之後所發生的故事。她補充,「11點」就像背對背的兩個人,可能因此錯過,但也可能相遇。
▉與自己的距離
相較於黃暐婷從外圍往核心,談論對小說的投注以及對角色的愛;陳宗暉則慢慢從細部核心開始向外擴延。他將種種思緒與敘述先壓縮為一句話:「向內縱身,向外連結」,認為這就是《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散文集裡,最想傳遞、最想分享的感受。
這些稿件原先一直放在抽屜,當成自己的最後一本書,或許也可能不會出版。無意中因為編輯的邀請,它們得以從沉睡的形式被喚醒,而有機會成為第一本書,變成一種「紀念的感覺、祝福的意味」。陳宗暉不只一次談到,他非常珍惜這些相遇。
他從書的封面帶入內容:圖像設計中間有一個人——他引黃暐婷的書名為喻——彷彿掉進了「時間的洞穴裡面」,像過去十年掉進洞穴的自己。收到定稿時,陳宗暉人在醫院,無論是上方像是在叼著這個人的鶴,或圍繞在這人周邊的小魚與泡泡,對他而言,都像在擔心與鼓勵一個掉進時間洞穴、掉進時間之流的人。
從這樣的畫面,陳宗暉感受到很明確的祝福和拯救。他說,就像這本散文集,雖然表面上以疾病的三個進展為輯名——像是書寫與疾病一起生活、帶病的人一起旅行,以及生病之後怎麼跟這樣漫長的時光共處——「這三個階段,表面上好像是疾病的階段跟演進,但也可以把它想像成是自我拯救的三部曲」。
那份自我拯救是,「拯救那個以前的我,那個以為投擲出去的手榴彈已經爆炸所以趴下尋求掩護的我。」陳宗暉用「逆時針跑操場」的感覺為意象重新說明,那樣的方式就像「不斷的向內縱身,但跑到一定程度之後,它也會產生向外連結的力量。」
關係的意義不停改變。他認為書名「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可以是物理上遙遠的距離,也可以是「我跟我自己的距離」。那份距離與矛盾讓他以這樣的形貌談論自己:不擅長說話,但試圖去當解說員的人;從小就害怕去醫院,但長大之後總是一個人去醫院的人;害怕人群,又希望他人產生連結。又或是,一個從小沒有母親的人,怎樣與他想像中的母親一起長大,再把自己誕生一次。
寫作這本散文集時,陳宗暉常不斷的寫信、走路、跑步,這樣動起來的感覺也很像一種靜態的旅行。他說,現在這些看似無用的事情,也可能拯救了過去的自己,或未來某一刻的自己。當他脫離常軌,不曉得如何回到原來的軌道時,總覺得不如就繼續走下去,在脫離軌道的過程中,創造自己的軌道。
而每當他想要這樣在生活裡實驗,在「正規的醫療與科學之外,找到另一種自我療癒的方法,不是想到花蓮,就是想到蘭嶼。」他在蘭嶼找到一種復健的可能,就像他空空的童年在蘭嶼找到第二次補償,在蘭嶼第二次長大。
▉與時間的相遇
黃暐婷分享了自己虛構小說中的人物:編輯阿基、小說家莉卡,如何成為說故事的人,如何藉由寫作穿過一個又一個時間的洞穴。她最喜歡莉卡筆下角色少年朗。書裡的所有角色都受限於「新時」這種人為的時間,只有少年朗用自然的方式感受時間的存在、觀察時間的流逝。他甚至提醒身為作者的黃暐婷,自己曾經是個怎麼樣的人,無論對時間的感覺是線性、交錯甚至隨機,「不要忘記月光和鳥鳴,那才是真正的時間。」
陳宗暉則藉同樣的句型提醒:「不要忘記海洋和森林,那才是真正的時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感,他讀黃暐婷的作品,被「時間一定可以重來」這句看似稀鬆平常,但最後累積力道的話打動。
陳宗暉說,「創作就可以讓時間重來」,寫作「讓自己再回去災後現場,看著那個抱膝蹲下的自己,一定會有新的改變、新的想法,不會只是倒退過去,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就回到現在,因為時間就是可以重新自我定義的東西。」
他沒有只待在房間或醫院,而是去到遠方蘭嶼,與蘭嶼朋友阿文相遇,重新定義了這個受傷的島嶼,也重新定義了曾經讓自己受傷,如今抱持期待的4月。而與曾是大學同學的編輯重逢,則感受到自己的作品被保護,「允許錯誤的存在,讓生病的句子還是可以發聲,而且等它好好的康復。」
時間如何延宕,世界如何是距離,陳宗暉盼望這兩本書的陪伴,能給予這個大家「一起進入隧道」,備感困頓的2020年一點祝福:「當隧道感忽然入侵了你的生活,可以想像成,這樣的黑暗是因為有一場電影要開始了,電影看完,出口就到了,天就亮了,病就好了。」●
作者:黃暐婷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黃暐婷
1984年生。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與部分地方文學獎。短篇小說集《捕霧的人》曾獲2017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入圍,並入選2018年 Books from Taiwan推薦。
作者:陳宗暉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宗暉
1983年生於雲林,花蓮長大,蘭嶼第二次長大。健康的病人。東華大學中文系、中文所(後改稱「華文文學系」)碩士班畢業。碩士論文《流轉孤島:戰後蘭嶼書寫的遞演》,以具有環境意識的書寫文本為主題,探討其中所湧現的「傳統生態知識」,如何成為某種捍衛在地文化的能量。曾為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志工、蘭恩文教基金會志工;近年多於蘭嶼野銀部落協助當地推動環境保護工作,發起並參與「說蘭嶼環境教育協會」相關事務。
花蓮文學獎散文獎、新詩獎(2005)
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2008)
時報文學獎新詩獎、小品文獎(2011)
林榮三文學獎新詩獎、散文獎(2015)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創作補助(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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