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清癯靈魂裂變的惡之華:陳芳明談七等生

憶起七等生,相信許多人腦海中會湧起那場如夢似幻的暴雨洪水,它讓現實生活瞬間毫無防範的暴露出來,一切漂流於水面。洪水帶來災厄與毀滅,李龍弟成了亞茲別,他無視對岸妻子的呼喊,保護初見的陌生妓女。也就是這篇經典短篇小說〈我愛黑眼珠〉,使七等生成為戰後50年的台灣文學界,最受人議論的小說家之一。

▇鐵絲網包圍海的年代

陳芳明首先談起七等生所處的1950、60年代充滿苦悶與荒蕪的生長環境,「他是在通霄荒蕪的小鎮長大的,那裡的海岸都是鐵絲網。」被鐵絲網圈繞的海岸,似乎便是一幅當年時代氛圍的圖像隱喻。戰後嬰兒潮、戒嚴、反攻大陸;身處這樣一個壓抑的時空,身心皆疲憊困頓,唯有文字海與浪,能夠洶湧不羈亦能滿是波光柔情。


政治大學台文所講座教授陳芳明(印刻文學提供)

在這個澎湃的世界裡,他才能完成自己,如他的文學觀「文學能夠使我們更了解人類歷史和世界環境,更真確的使我們窺見內在世界,淨化和安慰一顆不安的心。」對於七等生而言,寫作的最初是呼求與自贖,在這之中使醜惡與邊緣化的事物得到提升。

即便在當時備受爭議,也有些評論家對七等生不以為意,陳芳明仍將他視為台灣文學中十分重要的作家。然而陳芳明也坦言,最初曾在七等生作品周圍徘徊,找不到切入的缺口。

「我讀的第一本七等生是《放生鼠》,當時確實很苦惱,覺得那樣的小說離一個青年還太遙遠;然而閱讀從來不是一天造成的,我帶著他的書飄洋過海,海外流亡時忽然一夜就讀懂了,開始理解他要抵抗多少政治與思想的干涉,必須在這種氛圍與環境下寫出自己的主體感覺或變化。」

如此壓抑而灰暗的年代,受到抑制的靈魂都渴切的尋覓精神出口,也因此有了更絢爛的景致。陳芳明嘆道:「1960、1970年代的台灣小說,恐怕是台灣文學最輝煌的時期。」60年代台灣文壇捲起橫的移植、現代主義風潮,讓50年代文學為政治服務的肅殺氛圍有了新的呼息,七等生的意識流、自白書信又同時具備鄉土情懷、虛實交錯的文字,使他在當時就得到廣大議論,並且持續被閱讀著。

「我們讀作品,觀察作家的語法跟句法,例如楊牧是行雲流水,余光中是每個句子都要斷足一次,七等生的句法會讓我們閱讀時產生障礙,必須跨越才能進入他文學的核心,但我非常強烈的懷念60、70年代時閱讀他的感覺。」也許就是這種意圖衝破枷鎖的特立獨行,使七等生被許多評論家稱為異類,被香港學者劉紹銘喻為「小兒麻痺文體」。

▇不朽靈魂裡的惡之華

無論如何,七等生靈魂的特殊性彰顯無疑,「他把我們帶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跨過黨國體制不容許的地方,我們可以看見他有一個不朽的靈魂。」反共時期的魂魄務必雄壯威武,人格被訓練得高超偉大,然而七等生偏偏厭惡這種虛偽的整齊劃一。他將自己的筆名取為七等生,並非一等二等,「他有一天看到海報上寫著七等兵,心想既然有七等兵,我就來當七等生吧。」

就讀台北師範學校的七等生,其實身處於循規蹈矩的環境,但他要跳上教室的桌椅跳舞,他不願在高壯的隊伍中隨著眾人踏單調的節奏,他就是要在後方如蛹縮起身軀,用特殊的靈魂來不羈,在文字中唱自己的歌。正如他師專時期的老同學所傳神形容:「一隻不想變成蝴蝶的毛毛蟲妖精」,他想以這樣的姿態去碰撞與嘲弄所謂由人類制定的正常與制度。

「許多作家都會嘲弄,黃春明的嘲弄會讓人笑出來,原來這個世界是這麼可笑;七等生嘲弄的對象是自己,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不受到拘束,他內心所想、所實踐的都不要接受這個世界的規範。」

陳芳明說起10年前,台灣版的《花花公子》(Play Boy)雜誌裡頭,曾出現七等生在地下酒家左摟又抱、赤著上身穿胸罩的衝擊畫面。「記者去通宵找他,他就帶著這些記者去地下酒家,裡面是四、五十歲的歐巴桑,他左摟右抱讓攝影記者拍下來。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作家這麼誠實,雖然我們也知道他不是強調道德的那種人,他喜歡寫下層階級,但我沒想到他敢帶記者到地下酒家。」

閱讀七等生,便會知道這並非刻意展演,他就是這樣一個狂狷之人。時而削瘦隱逸錘鍊心靈,時而又在側顯露魔鬼般的訕笑。七等生擅長挖掘人心的幽微深處,陳芳明說:「他最厲害的是在寫對人邪惡的部分。」


七等生《削瘦的靈魂》劇照

把邪惡當作美學來營造的名著之一是波特萊爾的《惡之華》(Les Fleur du mal)。身為19世紀的詩人,波特萊爾歌頌肉體慾望,歌頌著他的現代或不倫的情感,彷彿可以看見一幅少女、春天、歡娛、幸福與乞丐、妓女、垃圾重複曝光的交疊影象。這部作品發行不到一週就被法院查禁,是人類文學史上第一本被查禁的詩集。直到1900年後,《惡之華》才被解禁,從此以後許多書寫者敢去挑戰這種身體與思想的禁區,現代詩人開始書寫最頹廢挫敗的心靈世界。

「七等生跟波特萊爾當然是不一樣的,時代不一樣,文學的書寫方式也不一樣,可是心靈上某種程度是共通的。」

陳芳明認為,一個誠實的創作者一定要忠實於自己的精神面——他的心靈世界——透過文學的書寫完成自己。沒有去寫,意識就是未完成,七等生的每本書都是為了完成他某種程度的想像。

▇生命是等高同寬的

下層階級與小人物經常出現在七等生的書寫,例如〈沙河悲歌〉中沙流淺河潺潺細唱出生命的哀愁,李文龍身處歌舞團卻認真動人的演奏、撿骨師刮去腐肉、將白骨擦亮的莊嚴姿態,文字中流露關愛情感與生命哲思。

又例如他寫〈隱遁的小角色〉,陳芳明說:「小角色已經少人看見了,還加上隱遁。我們從這個小說名字就可以看出,七等生能夠注視這些人,把他們化為小說,變成有意識的作品。台灣真實的社會就是由許多沒有名字的人、沒有要做大事業的小人物構成的。」

當時某些評論者質疑七等生的作品並未有宏觀的國家論述,所謂陽剛而昇華,充滿鬥志的大敘述。反共時期的文學特別有這樣的特色,塑造出來的都是英雄的鋼鐵意志、雄壯威武。七等生的文學裡沒有這樣屬於國族的宏大敘事,可以看見的是個人情緒的流動、幽微的內在,以及對生命的反覆叩問。

「許多時候我們需要靠許多外在階級裝飾來證實自己,然而把這些拿掉時,一個赤裸裸的靈魂就出來了。在七等生的眼中,人沒有所謂貴賤,是很平等的看待這個世界,每個人的人格和心靈都是等高同寬,這就是同理心、同情心。」


七等生《削瘦的靈魂》劇照

陳芳明說:「他這樣寫是為了肯定生命的真實存在。文字藝術可以到達這樣的地步,這也就是《惡之華》在寫的,就是在肯定人的生命都是等高同寬的,不可能因為貴族或奴隸人格就高或低。」

這是將自己放低的人才能看見的社會。七等生的成長經驗充滿貧困與屈辱,他看待的自己是充滿缺陷的,也因此認為殘缺才是生命的本質,生命充滿千瘡百孔。他認為這個社會並不友善,文字是他跟社會溝通的方式,把文字當成內心的倒影,如實錄製下來。陳芳明認為,在70年代的小說家裡面,七等生是很不一樣的,像這樣的書寫是很少人經營的。

▇前衛藝術的後衛

講座最後的主題來到現代主義及後現代。進入80年代後,台灣文學已經慢慢脫離所謂現代主義時期,自1980年即慢慢進入後現代。什麼是後現代?是把過去所有的規距都解散,諸如男人女人的定義,性別議題的打開,這是過去1960年代白先勇與林懷民走不出的世界。

過去資本主義被美德日等強國主宰,但到1980年後,全球都變成資本主義國家,從前是美日加工地區的台灣韓國,到了後現代也都有自己的品牌,所有疆界都打開了。「我們不必再以純正的北京腔為準,台灣國語就是我們的國語,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後現代就是去了標準,不需要再遵守它。」

七等生的文學是現代主義的,〈我愛黑眼珠〉就是很現代主義的表達方式,前面的生活跟後來的生活是孤立的存在,是切割開來的,所有的感受與價值觀都不再一樣。這樣一個虛實交錯的小說,成為60、70年代爭議最大的一篇小說,當時每個評論者幾乎都在譴責他。

如果被傳統價值綁架,就沒辦法放手追求現代感,陳芳明因此說:「我們有幸遇到解嚴的時代,那些來自道德傳統的心靈枷鎖也慢慢去除了,也因此我們得以理解七等生。」


七等生《削瘦的靈魂》劇照

現代主義的小說批判黨國體制以及過去太過腐朽的傳統價值,例如文字優美的白先勇,其作品《台北人》也是在批判政權。七等生一直是拋開束縛的,在當時壓抑的社會,即用文字去觸探禁區,並於其中自我批判。他用各種扭曲怪誕甚至晦澀的語言,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去表達自己內心真實而複雜的風景。

陳芳明舉例說明:「籃球的攻守位置有前鋒和後衛,今天在談七等生的文學意義時,我認為他是台灣前衛藝術、現代主義的後衛。台灣已經進入後現代與全球化的時代了,可是這位《沙河悲歌》的作者,還是固守他的鄉鎮習俗,他的生活方式沒有改變。」

雖然七等生在文字語言中特立獨行,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卻是親切自然的。陳芳明憶起在《為何堅持》新書發表會中與七等生的相遇。「以前我的印象是七等生似乎是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見面後才知道他非常平易近人,我們講話時還勾肩搭背,我才知道原來他的親和力這麼強。」

不僅平易近人,其實還十分溫柔抒情。七等生後來的那些作品,像是〈思慕微微〉便是一封情書,可以看出這位前衛小說家,擁有各種不同的文學技巧,並於不同的階段寫出不同的文字。

「人人都有『心』嗎?有沒有假心和真心呢?簡單地說,一個人要知道心地存在和完整待到臨終的一刻,一個人一生的所有工作意涵是塑造他想要的那一顆心。心是一個藝術品,我們活著就是作為一個造心的匠人,日以繼夜,分秒必爭地趕工打造,在任何場所都不能忘懷這個神聖的工作。」

-〈思慕薇薇〉

陳芳明感嘆道,第一次看見這篇作品時覺得心酸,他忽然發現七等生並非那樣怪異的一個人,其實內心似水柔情。

七等生行止貌似不羈荒誕、挑戰道德禁忌,其對於心與靈魂卻是無比肅穆,臨終前仍然持續書寫著,彷彿可以看見他清瘦的身軀雖立於大雨中,也要低首護持,打造那顆他希冀期盼的心。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七等生全集 (13冊合售)
作者:七等生
出版:印刻文學
定價:387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七等生
本名劉武雄,1939-2020。生於苗栗通霄,台北師範藝術科畢業。自1962年首次在《聯合報》發表短篇小說〈失業、撲克、炸魷魚〉起,共發表124篇小說、137篇散文(含雜記、序文),及56首新詩。1989年重拾畫筆,將創作重心轉向繪畫,於1991、92年舉辦過兩次個展。

1966、67年連獲第一和第二屆台灣文學獎。1976年獲第一屆聯合報小說獎。1983年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邀約訪美。1985年獲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和吳三連文藝獎。小說作品《沙河悲歌》、〈結婚〉亦曾改拍同名電影、電視劇等。2010年獲頒第十四屆國家文藝獎。

國內外學者和研究生論文超過百餘篇,允為台灣當代文學最重要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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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短評》#305 且讓枯萎成真理的極品好書懶人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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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種詩詞的最佳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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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畫商如何創造出當代藝術全球市場與商業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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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美食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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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睡不著?從小到老的睡眠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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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似乎自帶神祕,即使並未受失眠困擾者,也難以完全「掌握睡眠」。這本睡眠科學手冊奠基於今日科學的基礎,條理清晰地解釋了睡眠是怎麼一回事,並貼心地依據人生階段細膩區分,試著為每個人尋找睡眠卡關可能的原因,更進一步提出實用解方對策。不管是欲求新知或試圖改善,對睡眠的認識可以從本書開始。【內容簡介


識性.計感.判性.想性.題性.用性.學性. 閱讀趣.特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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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人生.潤滑液男孩》書帶給我的改變,形塑了慾望的樣貌、自我認同和活著的能量

青春期對我來說像是一灘爛泥。只是站著而已,像個污染源從腳的四周散射出,延伸成潮濕、陰暗、塌陷與無力的黑暗。努力想要掙扎但不得其道,明明是溺水般的求救訊號,外人看起來卻是張牙舞爪不明所以,把從小被打造成的品學兼優、聰明乖巧的「老師小孩」形象破壞殆盡。

會變成這樣,大概是我開始意識到我跟別人不一樣,我是「那個」,但我又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哪個。在鄉下活著的同志國中生,像是硬闖出鐵軌的火車,帶著拉不住、又努力想控制狀況的父母到處撞牆,隨時都在生氣,大吵,沒有人可以安撫我。

在那個時期,我曾短暫躲進學校的圖書館,翻到了白先勇的《孽子》。管理圖書館的老師看了看我說:「這是一本很黑暗的書」,好像有點猶豫是否該讓我借出。但因為這本書,讓我從真實的世界躲進暗夜國度,看著阿青、小玉、龍子與阿鳳的故事,隱約開始知道,我們這種人也能愛得痛心糾纏,即使被打出門,暗夜總是能接納我們。

為了想獲得更多相關資訊搞清楚我是誰,我開始想辦法進入嘉義大學和中正大學的圖書館,「讀書」總是能順利掩蓋我的真實目的。四處張望,小心翼翼的在檢索電腦裡打入「同志」,但只找到更多的愛滋污名與各種變態標籤。好好活著的「樣貌」一個也沒有,令人絕望與不安。

還記得在正式與家裡出櫃之前,剛好是網咖成長期。下課後我有時候可以溜進網咖,找到同志情色小說,成為我的性啟蒙,腦中開始建構自己的性愛腳本與角色投射。

一次偶然在嘉義市區經過一間二手書店,像是感受到指引般,在深處看到了開心陽光出版社的幾本書,有《破水而出》、許佑生的《同志族譜》。我小心翼翼的翻閱,胸口湧起複雜的能量。好像在這個陰暗的二手書店,灰塵漫布,沒什麼人注意的層層書堆中找到了自己,一種非血緣的神祕繼承,在外面我有許多兄弟姐妹,我有不一樣的家人。

隨著同志認同的開始建立,上高中後我利用網路認識新朋友,成立了嘉義高中的地下社團,很快的把各種不安與焦慮轉化成組織的動力。我們每天會有七仙女在雨豆樹下一起吃飯,夏天時輕羅小扇撲流螢,冬日圍巾扮演各種仙女下凡。可惜那時我不夠仙,未曾被列入仙班。下一屆學弟妹聲勢更壯大,十二金釵氣勢不凡。

國高中生可以說是行走的荷爾蒙動物,異性戀們交換著小黃書,我們也有我們的管道。交流著幾本《熱愛G&L》、杜達雄的男體雜誌,或是郵購著DVD。對於發育中的我們,這些成熟男人的肉體有著極致的吸引力,形塑著我們的慾望樣貌。

可能我們太囂張,太自在了,一不小心忘記外面的世界還是不理解與恐懼。校長對著力挺我們的老師說:「我們學校沒有那種人!」隨後我爸媽也被通知,我的生活開始陷入了可怕的黑暗。

我以為我會被趕出家門,或說,我可能做好了被趕走的心裡準備。那天晚上像是電視劇,每個人都用自己最誇張的演技,好像有一個共同的劇本似的一起演到底。我被抓到祖先牌位面前,憤怒的爸爸抓著我的領子,揚起手,對著我大聲斥問:「你是不是那個!你到底是不是?」而媽媽則不知所措的坐在沙發上哭著。

我不服氣的揚著頭,自己摘下眼鏡,你要打就打吧,我心裡非常倔的回嗆:「是不是什麼?」

我們其實都知道「那個」是指什麼,但當下我就是想要逼我爸說出來,好像要是他說出來,我就可以「是」了。

他最後還是沒有說,我也沒有獲得任何自由。

高中最後的一年半,我如同被監禁,原本是自己搭火車再騎腳踏車上學,下課玩社團、補習後再自己回家,變成是全由媽媽接送,我不再有任何一點屬於自己的空間。

我能深刻感受到他們的痛苦,我並不是那麼的無情。媽媽會看著我痛哭失聲,她一定也很困惑,她總是在自責,問我:「媽媽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問我,「要不要出家?把你的愛化為大愛?不要喜歡男生好不好?」她也說過想要自殺,我一度痛苦得跟她說好,不然大家一起走。

準備考大學的時候,她幫我報了軍校與警察大學,她可能希望我去被操練,就能變回「正常的男人」。(這件事幾年後變成一個聚會時拿出來的笑梗,所有的男同志都知道,要是當年我去軍校警校,我絕對不會變成「男人」,只會是傾城警花。)

那時候小小的腦袋與燥動的身體每天都像是裝著沸水的氣鍋,我不懂為什麼,我沒有做錯事情,我沒有傷害人,我爸媽也沒有做錯事,也沒有傷害人,為什麼我們都那麼痛苦?我們必須要那麼痛苦,到底是「誰」的錯?

那些自在的高八度歡笑聲漸漸不再在雨豆樹下出現,碎形生長的支幹一路拔高到四樓。我總是從座位上望著窗外高壯的校樹想著,從這裡跳下去的話,是不是就輕鬆了呢?

在一次系所分享的聚會上,一位東海大學社會系的同志學長塞了本書給我,是社會學的入門書,Allen G. Johnason的《見樹又見林》。他溫暖的告訴我,或許我很適合唸社會學。救命稻草般,我深深的被社會學各種抽象又貼近的敘述吸引,像是一個窗口,也像是一根浮木,它給出了一個簡單的答案—— 我沒有錯,我爸媽也沒有錯,錯的是這個社會。

有一個東西影響了我們對事情的看法,教我們對特定事情要有特定的反應,這樣想、這樣反應只是「阻力最小的路」。也就是說,我爸媽會這樣反應,並不是本質上有同志小孩讓他們難過,而是他們被教導的反應;或者說,他們也沒被教導能有其他怎樣的反應。而我其實可以不再是「那個」,有一個學科做了很多討論與研究,正視我們的存在,我以為的「不正常」,反而是充滿能量,能帶來反思的存在。

我開始不再恨自己,也不再認為自己是那個讓愛我的爸媽難過的人。

幾乎是同時期,我拿到一本記錄著1990–2001年台灣同志運動經驗的書《揚起彩虹旗》,裡面的故事與經驗都在遙遠的台北,但我一篇一篇的讀著,總是讀到熱淚盈眶。我的生命開始與同志運動糾纏在一起,我開始意識到,這個社會是能夠被改變的,而且很多人花了很多心力,從不同的角度、位置與身分在做努力。

而且,確實有在改變。

青春期的爛泥與陰險,在幾經翻攪,注入不同的養分後,幸運的長出了一些力量與勇氣。每次只要回想自己經歷過的這些因為性向而被迫承受的種種壓迫,那種細細深入毛孔,連呼吸都難受、以愛之名的污名,就會有個聲音提醒我:「既然長出了力量和勇氣,那就要多做一些。」這些陰暗與困苦都是政治性的,它終歸反芻成指引,讓我們成為願意給予溫暖與柔軟的人。


潤滑液男孩
情趣用品心得部落客、GQ專欄作者,透過情慾書寫做性別運動。2018年開始製作Podcast節目「潤男的room」,專訪各種「性人物」,討論活生生的慾望、身體經驗與親密關係,獲得2020年度風雲podcast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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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04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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