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書在日本5 譯者》日文譯者與他/她的台灣作家們

上世紀末期,當台灣文學在日本仍處於混沌迷霧的時期,岡崎郁子是最早翻譯台書的日本學者之一。70年代她為了研究台灣文學赴台大就讀中文研究所,卻遭台大教授駁斥:「台灣哪裡有文學?」反而更激發她的熱情;而若非東京大學教授藤井省三後來在學界提出「台湾文学」(たいわんぶんがく)這組日文字,日本的台灣文學研究恐怕不知何時才能自外於中國文學,並擁有自身的定義與日後的翻譯發展。

根據統計,將台灣文學推向日本的初代翻譯家們,譯作超過15部的就有3人,分別為池上貞子、三木直大,及下村作次郎。譯作有8至15部上下的,則有岡崎郁子、藤井省三、山口守、垂水千惠、中島利郎、魚住悦子、松浦恆雄、上田哲二、白水紀子等人。

在日本,許多台灣文學的中生代譯者,就是透過這些初代譯作,找到對台灣文學的熱情。而目前還在學院搖籃裡的新生代們,此時也正研讀著這些譯作,逐步成長茁壯中。

感謝這些初代翻譯家們,在日本為台灣文學前仆後繼地打下基礎。不少學者甚至就像作家的專屬譯者般,因著對文學的真愛,而與作家及其作品長期交心,累積了無數溫暖的情誼。以下列舉數位日本譯者與台灣作家相知相惜的吉光片羽,以為致意。

藤井省三vs.李昂:


藤井省三(左)與台灣作家李昂(圖片來源:台大文學研究所/徐聖淵攝)

曾翻譯《殺夫》(夫殺し)、《迷園》(迷いの園)、《自傳の小說》(自伝の小説)的東京大學文學部、人文社會系研究科教授、日本學術會議會員藤井省三,不僅包辦李昂所有日譯本,還極度推崇李昂是台灣偉大的作家、稱譽其創作是世界級的作品。他說:「第一次讀李昂作品時,就感動得淚流滿面。」藤井認為,李昂作品的特色,恰可呈現台灣的發展軌跡,《殺夫》尤其對日本女性主義的影響相當大。

下村作次郎vs.夏曼‧藍波安:


下村作次郎(左)與台灣作家夏曼.藍波安(攝影:張震洲/陳建仲)

對作品展露真愛的,還有曾任成大臺文所客座教授、現任日本天理大學國際文化學部中國學科教授的下村作次郎之於夏曼.藍波安。包括《大海浮夢》(大海に生きる夢)在內,下村著手編譯的夏曼作品多達5本,讓夏曼成為台灣原民作家日譯本最多的一位。下村形容夏曼「是值得台灣向全世界誇耀的偉大作家,他的文學是世界奇蹟,希望夏曼作品可以從日本登上世界文壇。」(延伸閱讀:下村作次郎專訪

魚住悅子vs.巴代:


譯者魚住悅子(左)與作家巴代(圖片來源:taipeinavi/王志元攝)

另一位日本學者魚住悅子,也與原住民作家巴代因作品而有著相惜的情誼。魚住和巴代合作過包括《暗礁》、《笛鸛: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間(上)》、《馬鐵路:大巴六九部落之大正年間(下)》等所有日譯版,她與下村作次郎同樣是推動台灣原住民文學最力的日本專家。報導文學作家鄧相揚的「霧社事件」三書日譯本,亦是出自魚住的譯筆。

上田哲二vs.楊牧:


作家楊牧(郝譽翔提供)

留學時曾在華盛頓大學受教於楊牧的上田哲二,對台灣詩人情有獨鍾,除了編譯台灣現代詩集日文版外,楊牧在日的所有作品,包括《奇萊前書》(奇莱前書:ある台湾詩人の回想)等,翻譯皆出自他手。上田甚至愛上了花蓮,選擇至慈濟大學任教,可惜2012年因病過世,令人惋惜不捨。

白水紀子vs.甘耀明:


譯者白水紀子(左)與作家甘耀明(圖片來源:白水紀子提供/甘耀明數位主題館

後鄉土文學作家甘耀明目前所有的日譯版,全都交由白水社出版,也全數都由橫濱國立大學名譽教授白水紀子負責翻譯。因為白水的生動譯筆,才讓日本讀者有機會被台灣地方文學給圈粉。日本讀者甚至情不自禁地追問:「如果單一語言的日本,也像台灣這麼多語多族裔,我們是不是也能得到一個甘耀明?」(延伸閱讀:白水紀子專訪

天野健太郎


譯者天野健太郎(圖片來源:ほぼ日の塾

日本文學科系出身的天野健太郎,是少數非台灣文學研究者身兼的譯者。他抱持著對台灣文學的熱愛,2011年出道即入圍紀伊國屋人文大賞,6年內翻譯了11本書,幾乎一年完成兩部。

日本學界對天野的評價是,雖然他的翻譯較為自由,不一定字字精準,有脫離原文的問題,但整體轉達作家作品的精神是毫無疑問的。有讀者形容出自天野之手的日文版《天橋上的魔術師》令人聯想到村上春樹作品,天野把吳明益文中的生命氣味生動地保存下來。也有人認為比起過去的譯者,天野更擅長觸動讀者的共鳴,證據是不只日本翻譯大賞,包括由書店員及讀者投票產生的本屋大賞與Twitter文學賞,天野的譯作也都獲得過去未見的好成績。

2012年天野和搭檔黃碧君共創版權公司聞文堂,首度將台灣出版品與日本讀者無時差地在商業平台上串連起來。天野採用的戰略是以多元的方式將台灣文學包裹其中,品項豐富,讓讀者有更多選擇。他帶動了台書日譯很不一樣的風潮,讓日本讀者接觸到他們喜歡的台灣作品,也讓出版社有了信心與熱情,願意推動更多的選擇。

天野也證明了,若有接地氣的好譯者,台灣書的外銷之路會更寬廣。只不過,兼具翻譯能力、有熱情又能全心投入的譯者畢竟是異數,直到生前最後時日,他仍不斷在追問:「面對台灣文學的未來,『後天野』的人選在哪裡?」

辭掉工作專心接案的天野,在幾年間將翻譯出版的能量集中燃燒殆盡,不幸於2018年底病故,徒留台日讀者對他無限的懷念與感謝。

【天野健太郎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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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書在日本4 譯者》全球文學研究趨緩,台灣文學在日的討論逆勢盛行:白水紀子專訪

甫於2019年退休的台灣文學學者暨翻譯家白水紀子,目前仍為橫濱國立大學名譽教授。白水早年研究茅盾等左派文學,之後研究領域拓展至中國女性文學、女性論、LGBT文學等,長期關注華語文學,並親身勵行翻譯,多年來翻譯了多部台灣重要文學作品。

身為文學研究及教學者,白水翻譯時力求精準、正確表達原著,同時以優雅流暢的筆致傳達內容。對日本讀者而言,除了容易閱讀之外,透過適量與正確的譯註,還能學習到與內容相關的台灣相關知識,是位極度優秀的譯作家。

每一位譯者在作業時會有各自不同的策略,有人採取簡明易懂但忽略部分原文脈絡的做法,優點是經過譯者主觀判斷、篩選後,可以提煉出更容易被當地讀者接受的文本,缺點是可能流失部分原著的訊息。相反的,一味忠於原著的翻譯,當文本出現文化、歷史隔閡時,將造成當地讀者的閱讀障礙,而過量的譯註,對非專門或非研究型讀者來說,也會造成莫大的負擔。

此間的取捨異常困難,然而白水往往能取得極佳的平衡。例如甘耀明《殺鬼》小說中,除中文外也使用日語、客家話、閩南語和泰雅族語等多種語言,白水於翻譯時,適當地保存了部分用詞(如「伯公」等客語以片假名標記發音,並附加說明)。透過這樣的細心整理,白水力圖展現小說中多語言、多文化的情境,而流暢的文筆又能引導讀者馳騁於繽紛的故事中,翻譯功力堪稱精湛至極。


作家甘耀明訪談報導,刊登於2017年2月11日《愛媛新聞》(白水社提供)

以下是對白水紀子的簡短訪談,請她從學者、譯者與讀者的不同角度,與我們分享台灣文學在日本譯介時的一些經驗。

黃耀進可否請您從學者經驗,淺談台灣文學在日本的發展脈絡?

白水紀子:出版翻譯書籍,對日本普及台灣文學一事擔負著重要的使命。過去20年間,日本大約刊行了200冊的台灣翻譯書籍,近7成的譯者都屬於台灣學會的研究者。換言之,我們可以理解到,這是在台灣文學研究的基礎上推動的翻譯成果。

在全世界的文學研究趨勢稍微減弱的當下,日本的台灣文學研究逆勢更加盛行,因此對譯者而言,這是令人滿意的發展。身為譯者,我也期待台灣文學能夠繼續誕生值得翻譯的優秀作品。

黃耀進以讀者身分,請您分享日本讀者與(您所認知的)台灣讀者的差異。

白水我的印象中,任何一位讀者都對台灣文學中描繪的日本感到關心。要說差異,大概是日本讀者大多有前往台灣旅行的經驗,因為這樣的契機而對台灣歷史感到關心,也因此開始閱讀台灣的文學作品。日本讀者在接觸台灣文學時,對於觸及台日歷史的部分,如描繪台灣與日本關係的作品產生興趣,大概是在這樣的脈絡下閱讀。

相對的,台灣讀者許多人有前往日本旅遊的經驗,也透過媒體熟知日本當代社會的狀況。個人以為,如果能把這種真實的日本也納入文學中,較諸歷史題材,或許會更受日本讀者們的歡迎。

黃耀進除了翻譯,您會協助(或介紹)日本出版社引進台灣書嗎?

白水很遺憾,我並沒有這樣的管道。

黃耀進請分享您參與翻譯「一本」台灣書的流程(如果有所謂流程或模式的話)。

白水在日本刊行的(台灣)翻譯書籍,幾乎都接受來自台灣方面的出版補助,我的情況也是如此。只是在此過程中,(日方)出版社須尋找合適的譯者,我也聽說過因補助金額的原因,導致聘請譯者不易,最終放棄出版的例子。

近來這種情況出現一些變化,日本已經出現「即便沒有補助款也願意翻譯出版台灣文學作品」的出版社。(我認為這是因為出現具備相當程度的優質作品,促成日本讀者群增加,才能達到如此成果。)

黃耀進對您來說,翻譯台灣書最大的困難點是?成功(或成就感)的來源又是什麼?

白水如前所述,我認為來自台灣的補助當下仍屬不可或缺。

所謂的文學,不能侷限在「暢銷就是好書」的思考框架中。為此,為了確保優質翻譯書籍的產出,首先經費方面的補助不可或缺。從結果來看,補助與對日本介紹優秀台灣文學,有著一定程度的相關。

我個人相當幸運,全數譯作或者因獲得補助而能成稿,或者即便未獲補助,出版社也願意進行出版,個人蒙惠甚深。然而最近我也耳聞補助款的甄選辦法有所變更,申請變得不易通過,果真如此,那真的感到相當遺憾。


  【白水紀子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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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耀進(日本一橋大學大學院言語社會研究科博士候選人、內容力有限公司共同創辦人)
2020-06-22 10:30
台書在日本3 譯者》民主與女性議題超越日本,令人嚮往:三須祐介、倉本知明、及川茜專訪

2012年1月,筆者在東京成立工作室,走入日譯推廣台灣書籍的未知領域。當時移居日本已三年多,也曾在版權代理公司兼職過一年。以自由接案翻譯日文書長達十數年的自由工作者身份,我平日即常留意書市,也常逛書店,然而來到日本生活後,深感接觸到中文書的機會很少。

當時身邊的日本朋友常問道:「有推薦的台灣作品嗎?」「哪裡可以買到台灣書的日文翻譯呢?」這些問題進駐腦裡後,走進書店我總會特別留意是否有台灣作品的日譯本。相對於在台灣書店裡外國譯本經常占據平台的大半或整櫃的現象,日本書店裡台灣作品難尋,此文化不平等輸出的事實雖然早有所聞,實際感受發酵後,成為我投身台書推廣的遠因。

至於在異鄉做此決定的近因,其實也沒有想太多,只是剛好在東京結識了一心想翻譯台灣書的天野健太郎。既然身邊難得出現一位現成且熱衷台灣書的譯者,何不趁著311後台灣知名度漸廣的時機試試看呢。


天野健太郎(左)與黃碧君曾合作成立「聞文堂」,將台灣作品譯介至日本(黃碧君提供)

真正投入台灣書籍的日譯工作後,才漸漸得知:其實過往30至50年間,日譯的台書已累積了兩百餘本,近年來平均一年約有10本台灣文學被譯成日文,除了選集及知名文學經典外,原住民文學及詩集是另二大類別。

然而,這些日譯本在日本的一般書店幾乎看不到,進一步理解才發現,這些書的譯者幾乎都是學術界人士,主要以研究為目的而翻譯,出版方以學術出版社為多,因而只在學界和圖書館流通。

在日本推介台灣版權時,譯者問題是不可跳過的重要一環。在網羅蒐集現下的譯者名單過程中,筆者深深感受到台灣書譯者的匱乏,以及市場的困難。

在日本,懂中文的人其實不算少,但多從事商業或新聞媒體的翻譯。當書市長期低迷,書籍及文學翻譯無法撐起商業規模,以稿費維生更不可行時,自然無法吸引有志者投入。以下專訪的3位兼職譯者,他們都已譯過2至3本台灣作品,主要工作仍為教職。藉由3位譯者的現身說法,來看「台灣文學在日本」的發展及困境,並尋找問題所在。

被動接案為主,無法期待稿費收入

1970年生,現任教於立命館大學的三須祐介,專長領域為近代戲曲、同志文學,譯作有胡淑雯《太陽的血是黑色的》(太陽の血は黒い),現正翻譯徐嘉澤《下一個天亮》,將於夏季出版。三須表示,1980年後半開始,台灣譯作有一定程度的存在感,數量也穩定增加,但因文學市場持續萎縮,海外文學更顯小眾。他認為海外文學的翻譯很重要,可說是認識世界的窗口,能接觸不同於日語的品味及世界,有餘力仍希望推動台灣書的日譯。


《朝日新聞》報導胡淑雯日譯作品《太陽的血是黑的》(黃英哲提供)

1984年生的倉本知明,目前任職於台灣文藻外語大學,譯有蘇偉貞《沉默之島》(沈黙の島)、伊格言《零地點》(グラウンド・ゼロ 台湾第四原発事故)、王聰威《生之靜物》(ここにいる)等書。倉本指出,獨特多元卻小眾是台灣文學的特色,因而難有發展成為暢銷書的大眾市場潛力。要在日本推動台灣文學的發展,必須投入資金及人力,如保障譯者基本收入、舉辦各式活動,以及善用媒體廣告等,才有可能拓展讀者群。

目前任教於神田外語大學的及川茜,譯有《郝景芳短篇集》、鯨向海《A夢》等書。1981年生的及川對於台灣有非常多的文學活動感到驚訝,覺得作家和讀者的互動十分密切且熱絡,是日本出版市場沒有的現象。針對此點,三須回應表示,台灣長久以來舉辦各式各樣文學營的傳統,確實吸引並培養出下一代的年輕讀者,他對此感到欣羨。

由3位譯者口中得知,在教職之外,他們能挪出從事翻譯的時間有限,且由於稿費收入低,要維持翻譯品質實為困難。言下之意,要以翻譯維生,專注在文學作品的翻譯工作,根本不可能。他們會接的翻譯案件,多半是因研究相關及出版社的邀約。一年最多只能翻譯1至2本書。行有餘力,他們會參與宣傳活動,協助新書推廣活動的口譯或主持等工作。

在這些出版後的活動中,和讀者的短暫交流見面會上,譯者們可以獲得一些共嗚和成就感,感受到翻譯的苦心沒有白費。此外,倉本每隔3個月會在網路上推薦自己選的書,但若要主動促成版權交易,則又是另一個專業,即使花費一番心力,大多也很難談成。

台灣書的魅力,在日本的機會點

3位譯者都認為,台灣文學的魅力和機會在於其多樣性。然而台灣的多樣性,也同時反映出翻譯上的難度,並且可能成為日本讀者難以進入,或不易引起共鳴的原因。

比如談到作品的多語言性,除了主要的正體中文外,台灣文學作品時而夾雜台語。及川表示:「台語部份難免有隔靴搔癢之憾,難以重現原文的神韻及味道」,更遑論還有客語、原住民語、馬華甚至新住民文化。

倉本則表示:「台灣文學和日本文學相對單一的音調極為不同,要顯出原著的層次非常不容易。」而三須更明白指出,「對很多日本人來說,台灣仍是被消費的南國,不理解過去的歷史及日台關係的人很多,他們對台灣雖然有親切感,認知卻很表面,甚至有許多誤解。」

不過,三須也認為,台灣書及台灣文學所具有的多樣性,應該能發揮啟蒙作用。誠如倉本舉例說明,「同志文學及LGBT、民主表現及廢核問題等,台灣都走在日本前面,是日本人嚮往及缺乏的部份。」

另一方面,倉本也提到,台灣文學裡的強勢女性形象,不易引起讀者共嗚。「這也說明了為什麼《82年生的金智英》裡被社會默視及對女性的潛規則,能在日本引起廣大的共嗚,成為大賣15萬本的暢銷原因。追根究柢來說,將女性太強勢視為弱點,才是日本社會的陋習吧。」

未來想翻譯的作家及作品

專長領域為馬華文學、台灣現代詩及日中比較文學的及川茜,剛譯完陳志鴻《幸福樓》裡的一篇〈佛往深山求〉。最近兩年,她斷斷續續翻譯李永平的《朱鴒書》,希望明年能順利付梓。目前及川手上還有兩本待譯書籍,未來希望能譯賀淑芳的小說集(其中兩篇已在雜誌上發表,網路上可以讀到)。近期作品中,她最想譯的是張亦絢《性意思史》和連明偉《藍莓夜的告白》。

專門研究近代演劇的三須,未來希望有機會能翻譯林懷民的早期作品集《蟬》。

倉本目前正在翻譯的是吳明益《睡眠的航線》及張渝歌的《荒聞》。他希望接下來能搭上目前在日本正熱的華文推理小說風潮,有機會翻譯台灣也正不斷進化的推理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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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碧君(太台本屋 tai-tai books 代表)
2020-06-22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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