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書房》各大媒體年度書單出爐,及其他藝文短訊
【年度書單】
- 亞馬遜2019年暢銷排行榜
12月初,電商平台亞馬遜公布2019年虛構及非虛構類的暢銷排行榜。Delia Owens去年8月發行的小說處女作《Where the Crawdads Sing》穩居虛構類榜首,Alex Michaelides的驚悚小說《The Silent Patient》緊追其後。經典冒險小說《金銀島》搶攻有聲書市場,精選演員陣容推出廣播劇《Treasure Island: An Audible Original Drama》,一舉攻上排行榜第三名。
非虛構類的暢銷排行幾乎由女性作家包辦,並且緊扣女性主題。美國前第一夫人蜜雪兒.歐巴馬(Michelle Obama)的自傳《成為這樣的我》(Becoming)居於首位,隨後是泰拉.維斯托(Tara Westover)關於自身非典型求學的歷程:《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從社會邊緣到劍橋博士的震撼教育》(Educated)。第三、四名由企業家瑞秋.霍利斯(Rachel Hollis)寫給年輕女性的勵志書包辦,分別為《女孩,別再道歉了》(Girl, Stop Apologizing)與《Girl, Wash Your Face》。這項排行的數據取自Amazon.com、Audible.com與亞馬遜實體書店,形式橫跨實體書、電子書以及有聲書。
- 《紐約時報》2019年度十大好書
《紐約時報》公布2019年度十大好書,姜峯楠(Ted Chiang)的短篇小說集《Exhalation》入選,科幻小說暌違多年終於重返紐時年度好書榜。
這個獎項是由紐時書籍部門所有員工經過近一年的熱烈提名,於秋日結束前由11位書評編輯正面交鋒,針對最終名單展開嚴格審評選出。虛構與非虛構類對分名額,評選不預設年度代表主題,因此入圍作品談論的議題未必相關,二大分類下不再針對體裁細分,讓入選作品更能平等角逐。
紐時表示,這份名單的評選摒除個人對於作者的偏好、書中訊息的價值評斷,甚至大眾的接受度。非虛構作品會從文章的寫作技巧、故事敘說、論證過程、考證研究等面向進行評選,虛構類作品則會判斷作品的表達是否強烈且獨特、風格是否跳脫俗套、內容是否原創並有趣。評審們最終還會考量作品是否經得起時間考驗,多年後仍能引人翻讀,這項標準刷落了眾多佳作。
《紐約時報》2019年度十大好書名單如下(點此查看中文版書單介紹):
虛構類- Julia Phillips《Disappearing Earth》
- Ben Lerner《The Topeka School》
- Ted Chiang《Exhalation》
- Valeria Luiselli《Lost Children Archive》
- Kevin Barry《Night Boat to Tangier》
非虛構類 - Patrick Radden Keefe《Say Nothing》
- Leo Damrosch《The Club》
- Sarah M. Broom《The Yellow House》
- Rachel Louise Snyder《No Visible Bruises》
- Adam Higginbotham《Midnight in Chernobyl》
- 《衛報》2019年度好書
英國《衛報》公布2019年度好書,依內容體裁分為12個類別,同時邀請眾多得獎或入圍作家另列喜好書單,供有興趣的粉絲讀者自行延伸。
虛構類方面,今年書單多元紛呈,新星與名家、英語與翻譯小說同樣耀眼,作品更是古今交錯,揉雜幻想與現實,不僅探問個人在歷史中的定位和責任,也照亮氣候變遷、脫歐、扣押難民、種族歧視等現代全球問題。
近來在美國文壇崛起的勒納(Ben Lerner)的成長小說《The Topeka School》同時入圍《紐約時報》及《華盛頓郵報》年度十大好書。今年布克獎兩位得主的作品也均屬上乘:伯納德.埃瓦里斯托(Bernardine Evaristo)是首位非裔女性得獎者,她的《Girl, Woman, Other》勵志且令人耳目一新,講述多名英國黑人女性相互關聯卻又發展各異的人生故事,真誠而幽默,本作也是《紐約客》今年度十大好書。
《The Topeka School》與《Girl, Woman, Other》皆入圍多項媒體年度好書
另一位得獎者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的新書《The Testaments》是《使女的故事》睽違34年的續集,以三位女性的視角出發,完美揉和讀者喜愛的要素、字字珠璣,並且恰到好處地結合小說與影集,同時仍充滿愛特伍對權力和歷史重演的敏銳深思。
犯罪驚悚類名家回歸,勒卡雷(John le Carré)也出版新作《Agent Running in the Field》針砭英國脫歐時事。英國近來興起兩類黑色(noir)懸疑小說:一為失能變質的友誼導向災難性後果;二為中年女子一邊面臨更年期煩惱,一邊捲入犯罪案件的「熱潮紅黑色小說」(hot-flush noir),以詼諧辛辣而不怕造口業的筆法大受女性讀者歡迎。
科幻奇幻類一向利用未來或架空設定發出對人類社會的預言與警示,今年入選書單也不意外,以科技垃圾、氣候危機和網路終結為主軸。
漫畫與圖像小說類入選者多圍繞童年與成長主題,值得關注的是《吉米.科瑞根:地球上最聰明的小子》(Jimmy Corrigan: The Smartest Kid on Earth)作者衛爾(Chris Ware)的新圖像小說《Rusty Brown》,該書延續衛爾一貫的精準線條、空間、色彩和創新敘事方式,透過美國鄉下小男孩的一天觀察1970年代人的想望與遺憾。
衛爾的新圖像小說《Rusty Brown》(取自THE COMICS JOURNAL)
童書與青少年文學中,美麗的插畫和有趣的兒童讀本能引起幼兒興趣,培力與引人入勝的非虛構作品則吸引較高年級的兒童與青少年。
今年政治環境不僅呈現在《衛報》政治選書中,如英國教育政策、內閣更迭和脫歐發展,也透過詩集反映情勢之狂熱和詭譎多變,反思與叩問應如何在紛亂的政治年代找到自處之道。
今年回憶錄與自傳類有名人亦有凡人:名人如黛咪・摩爾(Demi Moore)、黛比・哈瑞(Debbie Harry)、艾爾頓・強(Elton John)和茱莉・安德魯斯(Julie Andrews)揭露銀幕背後的故事;凡人的回憶錄或歷史傳記則以更親密的視角討論性別、階級、創傷,甚至藝術和文學。
氣候危機、人工智慧、性別偏誤和科技巨頭主宰科學、自然與思維文類選書。運動類選書別出心裁,一探賽鴿與法蘭德斯單車之旅如何啟發心靈與自省。食譜與飲食類則符合潮流,以蔬食和全素為大宗。
- 美國知名主持人歐普拉(Oprah Winfrey)的推薦書單已成品質和銷量的保證,《歐普拉雜誌》(O, the Oprah Magazine)11月便公布了14本年度好書,並盛讚2019年的好書不勝枚數:「數不清的聰慧作家燃盡靈魂,為求真理深入挖掘,耗時多年來雕琢筆下角色和故事,竭力打造出動人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在我們的心上落下烙印,並更加了解身而為人的意義。」
入選者多為虛構小說,但也有非虛構作品,例如企鵝藍燈書屋文字總編審Benjamin Dreyer風趣的寫作指南,以及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傳記。虛構小說以長篇為主,透過種族、流行文化、家庭關係呈現美國和人性的多樣面貌。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塔納哈希.科茨(Ta-Nehisi Coates)的首部長篇小說《The Water Dancer》,描寫一名具有超能力的奴隸掙脫束縛去追求自由與生命意義。墨西哥作家Valeria Luiselli的《Lost Children Archive》賦予公路小說嶄新視野,這部探討邊界難民和家庭關係的作品也同時入選《紐時》和《衛報》年度好書。
歐普拉的書單似乎對紐約情有獨鍾,《Patsy》和《Doxology》都呈現出眾人在大蘋果追求夢想和現實的掙扎。英國小說家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的短篇小說集《Grand Union》則利用純熟的文學技巧和創意揮灑出一片紐約即景,呈現人性的荒謬剖面,本書也同時入選《衛報》年度好書。
- 美國《出版人週刊》(Publishers Weekly)每年兩次從未來半年即將出版的書籍中,選出各文類值得期待的十大新書。2020年春季矚目書單即選自預計明年2月至7月出版的新書,共分為15個類別,選書趨勢如下:
類別 |
關注重點 |
藝術、建築與攝影 |
地球、社會正義、時尚和代表性不足的藝術家。 |
商管與經濟 |
批判資本主義的缺點,評論範圍大至整體社會問題,小至個人困境。 |
漫畫與圖像小說 |
政治主導,包括報導式敘事和回憶錄。 |
烹飪與飲食 |
韓國、巴勒斯坦、斯洛維尼亞與義大利小鎮美食受矚目,以及兩名《紐時》飲食評論家終於出書。 |
散文與文學評論 |
過世作家文集、寫作祕訣、作家往來信件,以及汲取跨文化養分的文學作品。 |
歷史 |
西元1000年的全球探索潮;美國鍍金年代(Gilded Age)的終結;前英相邱吉爾在閃電戰中的領導。 |
生活風格 |
改善不良飲食習慣、消費習慣、荷爾蒙相關疾病的自然療法。 |
文學 |
家族史、文壇新星、Hilary Mantel狼廳最終部曲、Elena Ferrante新書。 |
回憶錄與傳記 |
美國藝術家、小說家、歌手、兩位美國開國元勳的傳記;回憶錄則包含性別認同、家族秘密和美食等主題。 |
懸疑驚悚 |
一部新作開創母女衝突的嶄新寫法,以及其他設定令人耳目一新的有趣小說。 |
詩集 |
過往、迷思與旅行,呈現充滿想像力的當代面貌。 |
政治與當前局勢 |
美國全國步槍協會(NRA)發展史、宗教右派、在美移民經驗、金融業職業操守、LGBTQ、黨派分化的社會如何達成和解。 |
羅曼史與成人小說 |
以交友軟體和社群媒體為主題的浪漫喜劇;女性突破時代枷鎖的歷史小說。 |
科學 |
賞鳥、基因檢測、對抗疾病的科學進展;時間的本質、人類對地球的影響,以及外星探索反而揭露地球上生命的秘密。 |
科幻、奇幻與恐怖小說 |
探討政治、性別、種族和革命的反烏托邦、架空歷史小說、史詩奇幻。 |
詳細書單請參見:Adult Books for Spring 2020
【作家消息】
- 英國最大連鎖書店水石書店(Waterstones)於年末推舉查理.麥克西(Charlie Mackesy)的圖文小說《The Boy, the Mole, the Fox and the Horse》為年度代表書,因為這本書溫柔地提醒「愛、友誼、善良」是人生最重要之事,鼓舞困境中的人誠實面對和勇於求救,引導這個世界變得更良善美好。
麥克西是報刊雜誌的漫畫家及學術書的插畫家,但本書的出版契機卻是因為他私人的插畫作品在instagram上吸引熱烈關注,其中一位粉絲便是後來協助孕育本書的編輯。書中四個主角其實都是一個人身上不同面向的投射:對世界充滿好奇提問的男孩、熱切到些許貪婪的土撥鼠、在生活中受過傷而畏縮遲疑卻又渴望歸屬的狐狸,以及最有智慧、象徵深層靈魂的馬。本書自10月出版以來便長據英美亞馬遜的暢銷龍頭,尤其耶誕節將至,精裝版本更成為許多人送禮祝福的首選。
- 漫畫家丹尼・芬格羅(Danny Fingeroth)為「漫威之父」史丹・李(Stan Lee)所著傳記《A Marvelous Life: The Amazing Story of Stan Lee》於今年11月初上市。2018年過世的史丹・李身兼漫畫編輯、作者、漫威董事長等多重身分,與美漫帝王Jack Kirby和Steve Ditko等人聯合打造出蜘蛛人、黑豹、X戰警、驚奇四超人、復仇者聯盟等膾炙人口的超級英雄角色。芬格羅在漫威工作長達18年,多年的近身接觸,讓本書不僅處處透露對史丹・李的敬愛之情,也充滿對其人生和工作生涯的細膩觀察。
芬格羅眼中的史丹・李是非常專業的漫畫編輯,不僅能在商業利益和編劇(writer)、畫師(colorist)、文字書寫師(letterer)的製作需求間取得平衡,也擁有敏銳的市場嗅覺,開發出廣大的成人漫畫讀者。然而,儘管史丹・李對外幾乎等於漫威的同義詞,但他從未真正擁有這家公司或筆下的角色,在芬格羅看來史丹・李似乎心有不甘。無論如何,超級英雄能夠成為當今流行文化的一環,史丹・李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推手。即使超級英雄電影近年來多少遭到批評,仍無損英雄們廣受全球觀眾和讀者喜愛。
漫畫家丹尼・芬格羅(左)為「漫威之父」史丹・李所著傳記(取自publishersweekly)
- 美國暢銷作家Fern Michaels將於年末出版《Sisterhood》系列最新作《Cut and Run》,為本系列自2003年起推出的第30本作品。此系列的長壽多產與受歡迎程度堪稱女性小說的傳奇,故事主軸圍繞著一個姊妹會成員彼此間的人際情感,以及成員共同對抗日常不公義與爭取權利的一連串過程。即使書中角色的抗爭並非每次都能掙得如願的結果,但作者經常在書中寫入時事議題並表明立場,鼓舞那些渴望他人發現自身遭受不平對待且希望有人挺身而出的讀者。
Michaels至今已出版超過150部作品,共譯為20種語言,其中超過半數都是《紐約時報》與《今日美國》(USA Today)的暢銷書,而《Sisterhood》系列更是本本熱銷。自1995年起與Michaels合作的Kensington出版社已展開計畫,將以每年四本長篇小說與一本中篇小說的速度,再版這些受歡迎的系列。
【業界動態】
- 英國特許公共財務會計師公會(Chartered Institute of Public Finance and Accountancy,CIPFA)最新調查顯示,10年來已有773間圖書館被迫關閉,閉館率將近兩成,主因是2010年政府實行撙節以來,圖書館預算減少了29.6%。正值全國選舉之際,CIPFA執行長羅伯.懷特曼(Rob Whiteman)呼籲候選人討論圖書館議題。然而,英國首相強森(Boris Johnson)12月初接受BBC記者訪問時,則將圖書館關閉的問題怪罪於地方政府財務管理不彰及整體經濟環境不佳,宣稱「完成脫歐」才是最終解方。
英國圖書館與資訊專業協會(Chartered Institute of Library and Information Professionals,CILIP)執行長尼克.普爾(Nick Poole)嚴厲批評強森的言論:「強森先生似乎認為只有經濟復甦後,國家才有辦法付錢資助圖書館……這種政策從根本上就錯了。資助圖書館,能夠在全國創造教育和培養技能的機會,也就是打造有助於未來經濟成長的條件。」
- 墨西哥瓜達拉哈拉國際書展是西班牙語世界規模最大的出版盛會,今年書展於12月8日落幕,吸引超過80萬人次造訪,以及2,300名出版專業人士和300名版權經理人參與。今年的主題國印度不僅是開展33年以來首度作為主題國的亞洲國家,更以多元文化和豐富文學資產著稱,演講主題包羅萬象,包含靈性成長、瑜伽,擴及文學經典與歷史。今年適逢甘地150歲誕辰,印度館也透過演講和展覽,爬梳甘地對後代作家的文學影響。在書展會場外,瓜達拉哈拉大學和當地博物館也舉辦各項印度文化活動,如傳統與現代印度歌舞、寶萊塢電影放映、飲食和手工藝品交流等,整座城市變身盛大的印度饗宴,提前慶祝明年墨印建交70週年。●
墨西哥瓜達拉哈拉國際書展會場(取自publishersweekly)
詩人計畫.吳俞萱》全然敞開的觀看,空無一物的擁有
吳俞萱,生於1983年,台東人,寫詩、影評,策劃影展與讀書會,曾於苗栗全人實驗中學任職教師,現階段正專注於教育可能性的認識與開拓。個人部落格為:你笑得毀滅像海。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沒有名字的世界》,電影文集《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文集《居無》、《逃生》,第6本中英雙語攝影詩文集《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於今年(2019)年底以獨立出版的方式面世。並製作有跨領域詩歌展演《交換愛人的肋骨》、《沒有名字的世界:用聲音和肢體寫詩》,於竹圍工作室、台北市立美術館等場地演出。
十餘年前,吳俞萱在竹圍工作室舉辦「電影讀詩會」,後來移師到牯嶺街小劇場成為「影詩沙龍」,參與形式為觀賞完當時不易看到的藝術電影,如維克多.艾里斯(Victor Erice Aras)《蜂巢的幽靈》、相米慎二《颱風俱樂部》、河瀨直美《沙羅雙樹》等後,朗讀並討論零雨、顧城、帕斯(Octavio Paz)、普拉絲(Sylvia Plath)詩作,或黃碧雲、川上弘美的小說,自然地感應影像與文字彼此交換的可能性。吳俞萱追求純粹的詩歌、藝術靈魂,跟她的沉默一樣閃閃發亮。
至今仍舊渴望他方、保有充沛移動力的吳俞萱,正在著手全人中學25週年的紀念書,以採訪30位校友、10組家庭的形式,記錄與探討從孤獨、自由的學習環境中長大的小孩,擁抱何種未來。
▉純粹地看,空無一物
「幼兒園的時候,」吳俞萱回想道:「我喜歡說謊。我跟同學說,我會飛。而且是動用一切當時所能想到的語言,說服他們。」她會宣告將要飛翔的時間與地點,真的有同學請爸媽帶去吳俞萱預告的台東文化中心,結果根本什麼都沒有,於是氣急敗壞地回頭質問她。吳俞萱裝作虛弱,回應就是因為她洩漏自己的能力,所以法力消失云云。她正色道:「現在想起來,不一定是意識到詩發生,但至少是創造,發現自己有虛構的力量。」
30歲以後,吳俞萱透過不斷回想,重新理解到童年時,雙親對自己後來走向文學、藝術的影響。她提及父親單純帶她去看天空,他們到河堤躺著,沒有目的地望著。「父親就只是跟我一起看天空,這段期間他也沒有跟我說什麼。每天重複看著天空,眼球和天空的距離縮小,甚至沒有距離,天空似乎變成了平面。感覺天空進到眼底,或者是我待在天空裡,有種互相屬於的意味。」
這種不為什麼的訓練,關於空無一物的注視,吳俞萱後來才意識到這正是她創作的態度。眼前坐得宛如靜物畫、但又展現奇怪深度感的吳俞萱說:「不抱持意圖、單刀直入地去看,也就沒有成見,亦無須為事物命名。」觀看本身並非為了發現象徵或隱喻,更不必要邁向系統化。吳俞萱認為純粹觀看的習慣不斷累積為個人的經驗,最後方變成詩歌。
「他讓我脫離現實世界,也養成我的觀看習慣。母親則跟父親不一樣,她沒有直接產生影響,但母親讓我有空間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我可以心無旁騖、沒有顧忌,或許可以說是毫無現實感地投入精神與藝術的世界,就因為她一肩扛起現實生活的壓力。」
吳俞萱直言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研究所沒讀完,也沒關係。她的不少決斷性行動,都是母親放任她自由生長的緣故,包含持續到各地移動的人格特質。「她也許不能理解我所愛的電影與文學,但她會為我收集各種簡報資料,例如費里尼影展,將資訊提供給我。她是完全放下自我,走向我,無論她對我的喜愛與堅持理解與否。」也因此,吳俞萱對母親頗有虧欠感。
▉對抗霸凌,孤絕至上
13歲時,父親辭世――吳俞萱的國、高中時期也遭受著嚴重霸凌。她輕描淡寫地說:「我讀美術班,畫了三個月的大幅作品會被偷。還有,我的抽屜裡會有各種小動物或昆蟲的屍體,血水滲漏。每天上課我都很緊張,但是表面上我若無其事,因為我不想展現害怕。」吳俞萱想對抗霸凌現象,但並不採取反壓制手段,反倒是接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而老師無法使吳俞萱信服,她也就不可能向他們求救,吳俞萱沉聲講述:「老師並沒有活出我所相信的生存樣貌,他們的人跟話語並不重合。當時,我沒有可以相信的大人。」
孤立感濃厚的吳俞萱,到了高中讀女校,仍舊維持一貫的態度。在她眼中,周遭充斥著太多無意義的行為,她無法那樣簡單地順從於體系。與其說她特立獨行,不如講吳俞萱的行動與心智異常密合,斷然難忍敷衍輕率無思無想的事物。
高二時,到東華大學參加文藝營的吳俞萱,遇到一首詩,非馬的〈秋葉〉:「葉落/乃為了增加/地毯的/厚度/讓/直直墜下的秋/不致/跌得太重」。昔時現實壓迫感極重的吳俞萱忽爾獲得內在煥然一新的契機,這首詩讓她意識到視角轉換的可能,就像秋天的葉子,換個角度去看,就從凋零淒傷變化為保護秋天的機制,而非慣常的觀點。
「詩讓我反思現實。」吳俞萱赫然領悟:「我不止是受壓迫的被動者,我可以重新凝視厭惡、想遮蓋的現實生活。這並不是真的理解霸凌經驗,只是拉開距離,站得很遠,找到自己為它命名的方式,像找回幼兒園時透過說謊所展示的虛構之力。」令人無可意想的是,後來,吳俞萱從當初在她抽屜塞進動物屍體的同學口中得知,那其實是他表現喜歡的方式。
▉不再偽裝,蛻皮重生
進入大學,吳俞萱坦言一開始想要裝啞巴,「我希望自己是失語症,有種想要將語言從自己身上拿掉的渴望。在這種狀態下,如果有人仍然願意接近我,就不會經歷互相將自我神話的狀況吧,沒有虛飾與形象的營造。」
吳俞萱的老師是《現在詩》的創刊成員翁文嫻(阿翁),她以為阿翁是她真正的啟蒙者。「我交了一堆詩給阿翁,她看了以後,就跟我說,先不要寫詩,生活過好了,詩就會自己跑出來。」
因為阿翁能夠切實解讀波特萊爾、顧城、北島的詩歌,所以吳俞萱信服阿翁的評價。吳俞萱日後明白,當時的她只是堆砌語言,並沒有誠實地面對自身與情感,朝內挖深,「我還活在對自己否定的習慣中,想要透過各種方式遮掩自卑,包含寫詩。阿翁明明要求大家寫一首詩,我卻拚命寫,交出一疊詩。這形同於偽裝。」
吳俞萱聽從阿翁的建議,不寫詩,就只是閱讀文學與電影。隔一年,她看完楊德昌電影《一一》,無法禁忍地完成〈白色的舞者〉。「我的第一首詩歌,雖然還不能算是我真正的語言,所以沒有收錄在《交換愛人的肋骨》,但它有情感與經驗上的特殊意義。」
《一一》的小學男生,由於喜歡的女孩善於游泳,暗自在家憋氣練習,而後電影只帶到男孩走向游泳池,並沒有處理下水畫面。吳俞萱動情地講:「重點不在於他會不會游泳,或者能不能跟女生有進一步的關係,而是他被某個東西觸動並改變了,不再是原來那個自己。我覺得自己就像他,有很深的共鳴。」
看了這部電影,寫下一首詩的吳俞萱,宛如蛻皮重生。她說:「我長出新的眼睛,去看待自己的苦難。」而阿翁讀過這首寫給《一一》小男孩的詩表示,她可以再寫詩了。這像是一則傳奇,或說禪宗故事。有趣的是,翁文嫻對吳俞萱的教導,就像父親帶她看天空,充滿奇妙的意味,都是複雜難解的,似乎行動的本身就是行動的意義,沒有目的,也不需要附加的概念。
▉進入他者,完成合一
到了〈愛情常態〉系列,吳俞萱認為她的詩歌才是真正的完成體,「我貼近那些人事物,強烈地看見自己,跟我所書寫的對象合一。我進入他者的內在,有所理解,退回來,保持距離,再以自身角度去看待。以前是第一人稱視角的寫法,總是把自己的感覺投入或假借他者訴說。但〈愛情常態〉是足以創造情境,帶別人一起進入,同步體驗我所感覺的,而非最初的直接陳述。」
吳俞萱總是不願分析、追溯自己,「那不是我跟自己對話的方式,我沒有那樣的熱情持續整理、關注自身。我不想命名自己,也沒那麼在乎。」這是吳俞萱(以及她的創作)極其特殊的部分,她對自己是什麼、如何組成不感興趣,許多創作者終其一生追尋的自我難題,於吳俞萱而言並無急迫性,無怪乎她會寫出〈日常〉:「日復一日/每個人吃掉別人的塵埃/又在自己的胸口/堆積別人的塵埃」(收錄於《沒有名字的世界》)。
始終想要前往他者的吳俞萱,專注地凝望讓她的內在鳴叫起來的美麗者,那些詩人、作家和導演,盡皆如同愛情對象,「他們是各種意義上的愛人,我如何被他們影響與觸動。我最想做,也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著他們,和他們持續對話,把自己變成更好的容器。這是奇妙的交換、相互誘發的過程。」《交換愛人的肋骨》確乎是他者之書,無可見得吳俞萱的個己經驗,唯她的存在感、獨異個性與風格,卻能夠透紙而出。
「當我一心一意趨向某個對象時,就是愛情,包含愛人與小孩,抑或各類型的創作者,這些全部都是愛情。」吳俞萱鍛鍊自己的眼睛與想法,以牢固精確的語言,去捕捉那些一閃而逝、每一個鏡頭和每一行詩句的邏輯,與及人的心靈宇宙。
吳俞萱說,《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跟《交換愛人的肋骨》的態度是相近的,「只要世上有更好的藝術存在,能夠直接跟那些創作者連結,就算隨地腐朽了也沒有關係。在那個階段裡,我總試著在作品尋找與他們的共同血脈,想要變成他們的小孩。」頓一頓,像是靈光閃過,吳俞萱說:「如今回想,我的每本書的書名,都是當時生命狀態的代稱。」
▉無須惦記,不必丈量
在高雄,面對烏煙瘴氣的工廠環境,吳俞萱無意識地拍下有感覺的現場,再依據照片,完成攝影詩集《沒有名字的世界》。「我開始張望與我無關的東西,包含工業城市與裡面人的生活樣貌,比較脫離對文學藝術的倚賴。我同時也就更明白,自我其實無須惦記,也不必丈量。我可以走出自身侷限,重新看待被自己忽略的世界。」而後的《居無》,吳俞萱說:「我好像可以無時無刻居住在一無所有、但又什麼都擁有的狀態裡。」
第五本書《逃生》,吳俞萱則是在思考著:「小孩出生後,我就在想,逃生究竟是逃向生命,還是逃離生命?這是完全相反的意思。同時也是我一開始當媽媽、面對一個實在的生命的矛盾心情,滿有雙重性的意味。」
《逃生》僅限定於寶藏巖的尖蚪販賣。她直言:「把書放在我確定很喜歡的場所,確定周邊擺的是什麼書,是我想要做的事。」早在書成形之前,其實它在吳俞萱心中就已經長好了,她似乎能夠知道每一個細節。真的進入出版環境,還是會因為各種規限而有調整,唯她更希望能夠按照自己的方法發行與銷售。吳俞萱總是堅持選擇她最想選擇的,而顯然她也不是那麼在乎書究竟能夠賣多少。
即將出版的《忘形》,採取中英對照的形式。吳俞萱指出這本書的核心:「並非要否定形體存在,而是不被各種形體、概念與現成事物拘束,我可以混雜地去看待、思維。好像也是在說,體系不再能構成我的限制。」
▉完全敞開,保持移動
「我的每一個選擇,都沒有看到後面的痛苦。換句話說,我常常沒有別的選擇。」她遲疑幾秒,「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我只想選擇最想要的,所以那也是我唯一能選擇的。而痛苦是選擇的後果。於是看起來,我好像是主動迎向痛苦。」如溫柔生產也是,吳俞萱沒有循一般管道在醫院系統待產,而是請助產士協助在家中分娩,不接受麻醉,心智清醒地迎接兒子的降生。吳俞萱坦言:「這種絕對感,我不曉得從哪裡來的。但我的確不讓自己安逸,始終想打破現況。」
生產完後,吳俞萱覺得心智的反應變慢,某種速度感消失。為了恢復專注力,再加上她於全人中學所認識的山友,不少人都施行斷食,是以,吳俞萱每個月至少會有7天連續斷食,當然還是會補充酵素,「現代人的問題往往是營養過剩,而非不足。適當的停止進食,能讓身體自我修復。」吳俞萱因此能睡得少,但精神會更集中。如許藉由飢餓維護健康的方式,也可見得其意志力的強大。
會有《沒有名字的世界》也正因為她不想自我重複,無論是觀看的方式、語言的慣性,又或文字的挑選,「當我發現自己活在固定的模式裡,我就會想要讓它瓦解,重新再來。」多年來她總是不定居在同樣的地方,一如《居無》所諭示,保持移動,生活宛如冒險,縱然結婚生子,吳俞萱還是吳俞萱,悍然出發如她所寫的〈我們的卑微向我們施咒如許〉:「何時我們向自己施咒/如蛇敏銳/如鴿單純/在邊界永遠地走」(《交換愛人的肋骨》)。
拒絕原有或已知方式的吳俞萱,現階段覺得創作不是非要不可,寫詩也是可有可無,「或許是因為我感覺到語言的力量,已經可以駕馭我所見的世界,然而這是危險的觀點。世界遠比我的語言更為複雜、深刻。」
相信書寫可以掌握或征服自身經驗的想法,本質上是荒謬的,她望著訪談地點由窗外透進的午後光輝,「詩歌可以召出此時此刻的光嗎?」她搖頭,兩眼發亮,「我想回到小時候看天空那樣的沒有目的,以無意識的方式看眼前所有事物,只是單純的看。盡可能不讓語言闖進任何我的經驗,完整地感受當下。」
對受過文學藝術訓練的人來說,語言總是搶在經驗發生以後,立即生成在腦中,那就像是反射動作,無法停止思考。吳俞萱這幾年反而更願意進入中斷的境界,她禁止自己產生聯想,回復到絕對的看,不抱成見,也沒有企圖。我不由聯想到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從閱讀海浪開始的《帕洛瑪先生》,一路持續觀看與思索,直到發出浩歎也如的大哉問:「但是如何能夠把自我擺在一邊,同時又觀察事物呢?」
「丟掉其他的,想要向各種東西完全敞開。那就像是空心地去看世界,而我和世界之間沒有語言。」這也是為何吳俞萱將小孩命名為川的緣故,「這個字的筆畫,沒有連接,也就是沒有阻隔,任憑事物流過,想要擁有也沒有辦法。」
本次拍攝的視覺,是請穿著白衣的吳俞萱拿著赫蕉――與天堂鳥類似――她的臉掩映在火紅大塊葉片之間,畫面又激烈又深邃,隱隱暗合她的特質。訪談時,吳俞萱放下可以占滿整個桌面的宣紙,上頭認真寫著筆記。不用筆記本的她,喜歡一氣呵成的書寫與思維,翻頁的動作帶著阻斷性,她無法接受。單單是這個細節,就可見得她靈魂裡對完全自由的追求。●
作者:吳俞萱
出版:吳俞萱
價格:360 元
購買:可至全台獨立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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