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拉丁文不死?談《世界圖繪》再現拉丁文的意義
去(2019)年底大塊文化推出拉丁文-中文雙語百科辭典《世界圖繪》(Orbis Sensualium Pictus),這是17世紀的哲學家與教育家康米紐斯(Iohannes Amos Comenius)別出心裁編著的拉丁文專書,同時搭配克萊茲伯格(Paulo Kreutzberger)的木刻版畫,是一部圖文並茂的百科圖繪。
此書引介到中文書市後,認為拉丁文早已是「死的語言」的人必然感到狐疑,為何在此時復活;對教授與學習拉丁文的少數學者而言,當是既興奮又好奇,彷彿語言和視覺圖書的文藝復興;而對藝術文化及科學抱持懷古幽情的讀者,則認為古典文化的真諦將更普及平民化。
何以見得這部《世界圖繪》會有此接受度與反應?我們可從尼古拉斯.奧斯特勒(Nicholas Ostler)的《邁向無限》(Ad Infinitvm)和瓦克(Françoise Waquet)的《拉丁文帝國》(Le latin ou l’empire d’un signe XVIe-XXe siècle)的分析,來回顧與前瞻拉丁文的過去與未來,審視《世界圖繪》再現的意義與貢獻。
奧斯特勒著重在西元前到文藝復興,探討拉丁文的歷史與光輝;瓦克則從文藝復興到20世紀,深究已然死亡的拉丁文的式微與無所不在。
拉丁文是羅馬帝國全盛時期的「普通話」,上流社會也精通希臘語,一般人民雖然嫻熟其他母語,但拉丁文已是共通的國語。羅馬帝國衰落以後,拉丁文從庶民的語言和常識,變成金字塔頂端知識分子的標誌。
拉丁文在它不說話卻書寫的幾個世紀期間,扮演著「全知又出席」的絕對優勢。例如,巴黎的拉丁區,源自中世紀即以拉丁文為教學語言,迄今仍是大學殿堂和知名學府薈萃之地。歐美各大學的校訓、校徽也幾乎都以拉丁文書寫。此外,塞萬提斯透過吉訶德的嘴說出兩種經典語言的地位與代表性:
「我對翻譯也有個看法。除非原作是希臘、拉丁兩種最典雅的文字,一般翻譯就好比弗蘭德斯的花氊翻到背面來看,圖樣儘管還看得出,卻遮著一層底線,正面的光彩都不見了。至於相近的語言,翻譯只好比謄錄或抄寫,顯不出譯者的文才。」
又如,達文西因為私生子的身分,被認為「名不正」,當時不被允許上高等學校,也不准研讀希臘文和拉丁文,端賴毅力勤苦自學。知名哲學家培根也曾憂心忡忡,冀望自己的作品能有拉丁文譯本,以確保聲名可以流芳百世。再者,為何羅馬帝國消失了,拉丁文卻仍屹立不搖?其中的關鍵在於天主教會的勢力依然強勢,彼時的宗教與政治猶如斜槓,甚至凌駕其上,主導文字的書寫與印刷。

《世界圖繪》內頁
截至今日,“Urbi et Orbi”(「致全城與全球」)都還是教宗在特定時節從羅馬向全世界發布的拉丁文文告標語。13至17世紀期間,天主教教會主導了世界觀的詮釋權。學校和教會形成孕育拉丁文的搖籃和堡壘,如同今日西班牙國徽及墨西哥兩個州的州徽,左右兩支堅固的石柱寫著「更上一層樓,再進一步」(Plus ultra)的光輝。
拉丁文乍看似乎已遠離我們的生活圈,但是它千姿百態,以各種不同化身環繞我們的日常。當我們漫遊歐洲時,舉目所見,古蹟文化上的碑文和記載,建築物上的銘刻,可說不諳拉丁文者無法解讀識透。奧斯特勒和瓦克都指出,拉丁文就是歐洲的符號,拉丁文的歷史就是歐洲的歷史。換言之,古典、深奧、高雅、學術、至高無上……都是它的代名詞。
暴君焚城錄的電影海報(取自wiki)
到了今日,文學創作或流行文化依然要借用這些特色來吸引普羅大眾。例如,《暴君焚城錄》(Quo Vadis)用拉丁文的Quō vādis(你往哪裡去?)點出了羅馬帝國的暴君尼祿;喜劇諷刺片《布萊恩的一生》(Life of Brian,又譯:萬事魔星)以拉丁文對話,模擬了羅馬帝國時期的假耶穌(布萊恩)傳道與受難的一生。
《哈利波特》的許多咒語,在小說和電影文化裡形塑了神祕和魔幻,一種虛無卻似真的力量,讓全球讀者和觀眾都為之神迷。J·K·羅琳展現巧思,使用了古英文和類拉丁的文字魔棒,成功地擄獲了全球的哈利波特迷。就連戰爭片或間諜偵探影片,也要借用拉丁文來故布疑陣,或隱藏最高機密,《捕手間諜》(The Catcher Was a Spy)主角在棒球員和間諜的雙重身分時,「拉丁文」的暗語展現了最高機密的致勝關鍵與化險為夷。
再看歷史悠久的學術殿堂牛津大學,也以嚴謹的拉丁文作為豐厚學術的基底。英國女作家薇拉・布里坦(Vera Brittain)在她的傳記小說《青春誓言》(Testment of Youth)敘述自己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方醫療的經歷,中輟牛津大學學業,同時失去男友、弟弟和好友的錐心傷痛,繼而醞釀其反戰和女權思維。2014年改編電影中的一句對白,也讓我們看出拉丁文做為學術涵養的必要訓練:
「德文?……也許在妳的家鄉德文等同於拉丁文,但在這裡(牛津大學)恐怕不是。」
流行時尚裡,也懂得借用仍然活用的拉丁文詞語來為產品代言,塑造品牌形象。法國品牌Laurent Mazzone的香水以“Sine Die”(無限期的)命名,先是借重拉丁文的神奇與迷媚(謎魅),繼之是它的涵意撩人:無限的香,香無止境。
這種利用不熟悉來製造好奇,以高級語言來標榜品牌形象的做法,一石兩鳥,是市場行銷和品牌定位的絕佳策略。誠然,這是對歐洲語言之外不識拉丁文的消費者而言,但即便是法國人、歐美人,因為熟悉拉丁文而知道這個產品意義的消費者,將會比陌生的消費者更有購買力和消費慾望。
近幾十年來,後殖民與文化研究、文化翻譯蔚為風尚,專家學者致力殖民、後殖民研究,探討國家認同、民族起源、語言史、詞典學……以及各種議題的歷史與文化研究時,拉丁文成為追本溯源的重要依據。眾聲喧嘩中,它讓只掌握單一語言的人不至於誤判,不至於獨斷,不至於傲慢,在眾多史料文獻中,不因見到自己熟悉的語言便斬釘截鐵認為是該語言,而忘卻可能是同文同種的拉丁兄弟姐妹。尤其這些衍生的語言中,彼此有不少詞彙的寫法拼法是一模一樣的,那唯有「拉丁」才有話語權。

《世界圖繪》內頁
西班牙皇家院士、拉丁文學者璜・希爾(Juan Gil)研究新近發現的17世紀《西班牙華語辭典》時,在琳瑯滿目的西班牙文、漢文、閩南語和拉丁文註解中,以拉丁文破解了編纂辭典的作者身分,拉丁文書寫所代表的教會和時代背景,以及馬尼拉華人和西班牙殖民者貿易的互動,這是最忠於歷史的學術研究。
康米紐斯的時代,他的祖國正受制於西班牙帝國統治,當時的「讀書人」可說必修拉丁文,而昔日的普通話後來變成菁英的語言,拉丁文成為一門博學精深的學問。科技和社群媒體日新月異的今日,新世代對文字的耐心遞減,圖繪變成另一種工具,另一種傳媒,視覺藝術變成文字不可或缺的替身。這是《世界圖繪》立意教改、培養認知能力與學用相輔的初心,也是康米紐斯著眼拉丁文扎根於幼齡學童的苦心:「唯有充分理解形塑事物的美麗圖像,才是真正的認識。」康米紐斯在他的時代就有此真知灼見,不僅洞悉當時的教學弊病,也預言了今日教育會遇到的問題。
圖繪的功能還能幫助我們在閱讀中理解時空的差異。語言與詞彙常會與時並進而改變其意或衍生轉義,隨著社會發展而有新的寓意時,透過繪圖我們可以回到當時的時空,探尋先人的遺跡。《世界圖繪》概括150個各行各業的拉丁詞彙,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延伸的文字敘述透過張張圖繪,輪廓既現,一目了然。例如水資源的演變(從沼澤到水庫);例如天體的推論,地球與太陽哪個才是宇宙的中心?還有宗教神學的信仰,醫學的進步,讓我們理解人類的進程與演變,從17世紀到21世紀,科技和知識的原始與文明。

《世界圖繪》內頁
當今時日,強勢國家儼然已讓英語形成語言帝國,但在多元文化的發展與呼籲下,也讓其他語言普及擴大,學子同時學習一、二種基礎歐語的趨勢也越見普遍。《世界圖繪》將拉丁文的學習化繁為簡,從圖繪刺激想像力,把法、西、葡、義、羅馬尼亞等語連成一隻手,用拉丁文破解語言的巴別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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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約翰・阿摩司・康米紐斯(Iohannes Amos Comenius; Jan Amos Komenský) |
專訪》無羈青春投身社運,恍如一夢?基層黨工後來的故事:導演廖建華與《狂飆一夢》
繼2015年以紀錄片《末代叛亂犯》關注1991年「獨台會案」過程及後續發展,時隔4年,廖建華再度交出紀錄片《狂飆一夢》,記錄台灣民主化過程中基層黨工的生命情狀,透過聚焦政治工作者康惟壤與作家曾心儀的生活,補綴那些為運動付出人生的眾生群像。
上映之際,廖建華更將前後兩部紀錄長片的內容,以自費出版的方式推出兩本同名專書。30歲不到,他已用不同的方式,重新闡述台灣政治運動的底層故事。畢業於清大化工所的他,與政治、電影甚至藝文原先毫無關係,為什麼這些基層政治工作者,會如此令他著迷?
紀錄片導演廖建華(攝影:吳致良)
▇熱血青年的後半場人生
318學運時期,廖建華也曾站在街頭。後來拍攝紀錄片《末代叛亂犯》時,他接觸到不少黨外基層人員,學運期間曾引發討論的運動明星與一般基層的問題再被提起,促成他決定以「基層黨工」為核心進行敘述。
「所有政治或社會運動的討論大多著重在公共性,即便有對個人的討論,也多聚焦在少數明星的立場上,但我覺得這群小人物的歷程其實也有值得觀看的部分。」廖建華說。
《狂飆一夢》所處理的對象並非政治明星,也非街頭上湊湊熱鬧的群眾,而是將自身大量的生命與歲月,奉獻給政治運動的基層運動者。他們雖然並非位處於核心,卻是重要的根基。
如果說318學運是許多80、90年代出生青年的抗爭啟蒙,那麼數年過去,他們必已從熱血中回過神來,直面理想與現實的落差。「這樣一群人的故事,可以做為一種範例,或說前車之鑑,當成參與運動的我們的參考典型。」廖建華如此認為。這些熱血青年前輩的後半場人生,是怎樣的風景?
在廖建華的作品中,「政治」關涉的並非眾人的集體利益,而是之於單一個體,也就是,一位普通人為何投身政治?該以何維生?他們的個人記憶為何?如何檢視與評斷運動中的同志?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否消失在集體浪潮中了?如書中所述:
這狂飆的一場夢,虛妄的究竟是青春、理想、政治,抑或是歷史呢?
▇在冷靜與熱情之間保持距離觀看
關於主題的公共性,廖建華侃侃提起初衷,虛心自承並非政治狂熱分子,拍攝紀錄片的出發點其實有私心的原因。製作《狂飆一夢》時,他約二十五、六歲,以非電影相關科系的化工所學生進入領域,一邊嘗試摸索拍片技術,一邊懷揣著個人對人生的迷惘投入創作。
「我其實害怕失敗。」廖建華如此告白,「影像創作不同於文字創作,需要全心投入,我並不確定這條路可不可行。這樣的心情,有點雜亂地投射到我拍攝的這些人物身上。對於民主運動的基層,我關注的不全然是他們的成敗,更多的是他們人生選擇的過程跟結果。」
「一開始看他們這樣子付出,感覺不那麼值得,好像也沒顧好最低生活品質。但後來接觸多一點就發現,其實不過都是人生的選擇,沒有好壞與對錯,都有值得我敬佩的地方。」不激情,而是隔著距離觀看運動的基層人士,更能看出人物表面下的心理處境。
▇歷史名詞外值得留下的東西
《狂飆一夢》預設的閱聽者是介於20到40歲世代,廖建華不止是單純地記錄,他更在乎人的生存狀態,因此敘述線索以人為軸心,拿掉嚴謹的敘述口吻,脫掉記錄歷史時常見的框架與包袱,讓書與電影都更為柔軟且有趣。
「我試圖激起解嚴後世代的共鳴。」他說:「民主自由是很抽象的東西,我一直想知道,除了我們背誦的人名事件以外,還有什麼是值得留下來的東西。不管是電影或書,都是在處理這樣的問題。」
在紀錄片之外,廖建華也費時編整同名專書。他認為,出版並非是紀錄片的補充,應該各自保有獨立的面貌。「紀錄片中,歷史只是背景,主體是人物的生活樣貌;而在書本中,則必須更詳細處理歷史,用寫史的方式,補充主流論述中缺失的那塊基層黨工的資料。」
《狂飆一夢》書中以小傳或專訪方式記述多位基層政治工作者的生平故事。左起黃旺財、曾心儀、康維壤、洪志銘(取自《狂飆一夢》)
為了紙本書籍的出版,廖建華在紀錄片完成後,再度走了一回田調的來時路,重新收集素材,讓書的樣貌更為完整。除了向不同攝影師與基金會談授權,他更扛著電腦跟掃描機,親自前往分布全台的受訪者家中掃描建檔。「因為長輩的照片拿回來再寄回去,會增加遺失風險,為了避免風險,乾脆把設備帶在身上,直接現場拷貝完成。」
▇台灣民主化過程一直未離開的鬼魅
「台灣民主化的過程,其實存在著許多鬼魅。」廖建華提到,「歷史不停往前,但有些議題卻懸而未決,可能也不再重要了,但某些人的思考停在那些無解的議題上,卡住了,無法隨著大時代的浪潮往前。」
當這些人重新出現在現今的抗爭場合時,發現此時此刻社會關心的事情,不再是當年的議題了,自己的時代早已遠遠離開。這些心情難以被後人所知,兒女也無法理解,成了個人的疙瘩,世代的鴻溝。廖建華提到,這或許是他下一步想處理的問題,「台灣的歷史一直有著許多魑魅魍魎。」
台灣民主運動萌芽期,恰逢經濟起飛時期,許多人或許為了追求更高的成就感,以及人道情懷而投身民主運動,而也有一部分人是受到人際關係的啟蒙,在同儕烘襯的氛圍下,嘗到將私己的關心推向公共利益的價值感與滿足感。書中採訪的基層人物們,不少人因為理想而投入運動,賠上人生與家庭,為了夢,付出不小的代價。
廖建華提到:「儘管從結果來看,這些人在政治上是失利的,但在人生上,卻可能是成功的。他們選擇了自己想過的人生,這件事情很值得敬佩,『過程』是很珍貴的。」
另一方面,廖建華也在書的〈後記〉中指出:「社會的確需要平凡的我們投身改變,但投身的同時,我們卻又有極大的可能在身心靈受傷。這是在歷史上、媒體上,甚至抗爭當下難以被看見的荒謬、衝突。」
《狂飆一夢》書中詳述了民進黨基層黨工詹益樺的自焚始末(北基會提供)
▇時差
走了這麼多趟路,我們問廖建華,之所以將書名取為「狂飆一夢」,是有感那些青春無羈的理想豪擲,有如南柯一夢嗎?他認為:無情的是歷史,或者說,是時間。
站立在政治運動的歷史現場中,廖建華感興趣的是「人」在時代浪潮推移中的處境與樣貌,書中也處處留下自己的困惑。
「跟我們相差沒幾歲的人,或許早已不在乎什麼學運或統獨了。」是的,當我們討論人的時候,其實是在談時差,「怎麼辦?很多事情因為網路時代的快速更迭,變化得好快,也提早到來了。以前我覺得要到40歲才會想的問題,居然現在就碰到了。會不會未來我們也將卡在某種進退失據的狀態呢?」
「或許,我們早就卡住了吧。」不知誰回了這一句,引起訪問現場眾人大笑。●
▇狂飆一夢,上映中
首周放映場次:請點我
編者:廖建華、何孟樺
出版:前衛出版公司
定價:550元
【內容簡介➤】
廖建華,臺灣獨立影像工作者,畢業於國立清華大學化工所。作品有:個人詩集《18禁夢》,紀錄長片《末代叛亂犯》(2015)、《狂飆一夢》(2019)。(紀錄長片皆已出版書籍。)。
何孟樺,政治工作者。畢業於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曾任民進黨青年部副主任、主任、發言人。碩士論文〈台灣民主化與沒有歷史的人〉,是源自於兒時經歷台灣民主自由後的選舉熱潮,對於台灣社會與民主的好奇,這樣的好奇一直延續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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