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陪伴身為個體的我們,翻轉出絢爛的生命之花:江鵝×蕭郁書《憂鬱與創造》分享會側記

➤當思維與色彩合作,回應召喚的陪伴

「請完全不要用大腦來使用它。」江鵝如此描述《憂鬱與創造》。

研究人類圖的知識,帶給江鵝思辨與細節驗證上的樂趣。她形容自己的讀者,可能也都是享受用頭腦去想事情的人。然而面對憂鬱的自我負重,陷入難以言說的痛苦時,習慣與憂鬱共處的江鵝認為,唯一重要的就是好好呼吸,活下來。

《憂鬱與創造》並未主打看了可以多堅強,但希望大家在邏輯層面沒有招數的時候、不想講述煩惱,只剩下自己的時候,把它拿出來翻一翻。向外找不到適合的陪伴,自己可以陪伴自己。

江鵝與蕭郁書最初結識於人類圖教室上課的時期。當時江鵝才從商業世界離職,分外徬徨。蕭郁書看穿她以光明快樂示人的面貌,辨認出她的能量場,繽紛,卻有著苦苦的橄欖綠——那是想要做自己,卻又受制現實的狀態。

在人類圖的世界中,江鵝漸漸明白,我們內部某些能量自然的流動,會走入憂鬱的體感。近年她進一步研究「個體人」的能量特性,感受愈加深刻。

因為江鵝的圖包含想個沒完的設計,睡覺時經常被自己的思緒吵醒。有一天,在完全醒來之前,她聽到腦袋說:「搞清楚個體性中憂鬱與創造的關係,就抵達我學人類圖的終點了。」最舒適的狀態是躺在家中地板,也說好要出散文集,但這些順位皆比不上回應人生重大召喚的迫切。江鵝明白,自己已然觸及當初學習人類圖的目的。

而聽到「用人類圖來畫生命之花」的點子,蕭郁書描述那是被雷打到的感覺。身為畫家與三歲雙胞胎的媽媽,生活中角色切分本就不易,但這次的提案,也是她無法拒絕的召喚。

➤憂鬱,是黑色的生命力

蕭郁書覺察到憂鬱是一個往復的循環。處於那時間中,社會功能被封住了,生活中一直出錯,就算只是喝水打掃也很費力。畫畫就是她拯救自己的方式。她會畫上兩三天甚至一個禮拜,靜待情緒的波走完再出來。

在她眼中,「憂鬱是黑色的生命力。」當黑色的生命力出現,需要被(自己)看見,或是被(他人)接住,緩解負面感受,有力量朝著突變前進。如同進入黑色的隧道,他人很難理解裡面發生什麼事。就算可以理解,也隔著距離而難以支持。向更深刻、更真實的自己連結,這是感知並探索這世界本質的過程。

在這批人類圖通道的創作之前,蕭郁書會先點上蠟燭,畫好生命之花底稿,看看調色盤上什麼顏色在呼喚自己,並請求上天的協助,將特定通道的能量或色彩,顯化到這個世界。

因為總共要畫出11條通道,每畫一幅,就要將身心投入個體的能量突變一次。蕭郁書耗費了一年多的時間,暫時無法從事其他有收入的工作,要先回應宇宙的召喚。其中一幅甚至畫了兩個多月才完成。

➤人類圖小教室:家族/社會/個體

雖然開場說不要用大腦,江鵝仍貼心提供人類圖知識脈絡。身體的64個能量閘門,可概分為三種類型:家族、社會、個體。

為了生存,找利益相符的人結盟成「家族」,相互支持,爭取最佳生存發展。但一直比拳頭大小無法健康生活,「社會」建立出均享的權利與義務,使全體得以大架構下共生。「個體」尋求彰顯一己之存在,不易順服家族與社會架構,體內自然生出推擠的力道,迫使人想方設法作為創造,去突破框架。

因為每個人身上三種閘門的比重不同,體內的推擠力道各人不一,憂鬱的體感也不一樣。家族或社會性強的人,容易在熱熱鬧鬧的群體活動中感覺滿足,個體能量比重較高的人卻比較難,在傳統價值觀裡可能被貼上「不知感恩」、「太好命」的標籤,但他就是很難輕易放下自己,也因此容易為難身邊的人。

停留在這種內外交逼的處境最是煎熬,個體人為了消除體感上的痛苦,往往不得不直面挑戰,試著隨順心意大膽揭露內在真實。這是一種極為充沛勇猛的人生創造力,即使未能直接改寫眼前的困頓,這股力量也經常促成精彩的文學與藝術。江鵝說,重要的是,憂鬱的能量有沒有好好疏導,放它出去嘗試創造?

➤人類圖裡的11條個體性通道

不管你的圖上是否具有個體迴路的通道,所有人類都一樣擁有身體,多少都會分配到個體性閘門。在星象的移動中,憂鬱皆有機會出現在你的體感,成為你的創造力。

書中11條通道大致以能量流動為順序。【3-60突變】從根部猛然向薦骨的生命力加壓,要你即使身處社會與家族框架之中,也要繼續成就獨一無二的自己。【2-14脈動】進而連結內在的真實,將資源極大化,實踐內在真我認同的方向。接著通上喉嚨——人類圖唯一對外顯化的門戶,藉由【1-8啟發】將個體的內在真實化為具體的語言或行動。

【43-23架構】銜接思辨,具備靈活的翻譯能力,有助於表達個體洞見,促進普世理解。而頭部【61-24覺察】永遠在靈感中追求宇宙終極的答案,企圖掌握生命的真相,促使喉嚨加以表達。只要個體愈能被普世理解,就愈受到接納,緩和求存困境。

根部的加壓,也為人類波浪狀的情緒震幅帶來充滿突變的創造力。【39-55大作情緒】讓人體驗極度幸福或痛苦時才會出現的,靈魂追求的深刻領悟。當遇見對的受眾,連結喉嚨的【12-22開放】——這是深具文學性的一條通道——將難得開放自己,以動人的情緒感染力,聆聽並訴說內在的熱情和慾望,達成個體之間深層的交會。那些遇見對的人才終於訴說出來的語言,精煉得像一首詩。

根部同時也向直覺的自我保護機制加壓,【28-38掙扎】在乎的是,身為一個人,是否不枉此生?就算知道旁人的建議是好意,也頑強捍衛個體完整性,多方探詢人生意義的光與熱。【20-57腦波】以瞬間覺知從喉嚨發出具體言論和行動,執行個體當下最佳生存處置。

還有兩條通道,與個體無法偽裝的人生內在核心有關。

由於現成框架的愛與方向經常不屬於自己,於是必須展開【10-34探索】。這條通道4力量非常強大,能依循自己的信念開創自己的道路,隨著內在回應,靠近正確的人事物,串接起人生的旅程。

另一條通道,則源自對宇宙純真廣泛的愛,勇於前往生命帶來的體驗;心中心供應堅定的意志力,無畏家族社會的慣性打壓,為自己的人生【25-51發起】所有純然信任宇宙投入生命的舉措。

萬物流轉,沒有永遠的天時地利人和,因此個體會有感覺憂鬱的時候。如果我們可以這樣看待:目前只是因緣不俱足,暫時不利於個體彰顯自我,不要忘了繼續呼吸,做讓你願意動起來的事。只要開始練習,就會愈來愈熟練。接受自己的狀態,不找任何理由責怪,陪著自己讓呼吸慢慢順暢起來。可以時,就爬起來為自己創造人生——去爭取,或拒絕。江鵝問:「如果憂鬱到連死都想過,為什麼要活得這麼客氣?」

➤盛放姿態各異的生命之花

分享會現場還有兩幅大尺寸的生命之花原作,展示印刷難以完全複製的色彩、金粉等細節,希望大家將觀看的感受留在心底,帶回家。

其中一幅是書封選用的〈大作情緒〉。江鵝分享,這條通道對於感受的描述經常帶有「地獄感」,但看到這幅畫後,她明白痛苦「不是來搞你的」,而是讓你看到「生命的繁複紋理原來這麼美」。

蕭郁書在描繪這條通道時,如少年Pi看見黑色海洋中星辰般的存在,感覺自己沉浸在生命力黑色的浪裡,彷彿敏銳到感知世界所有的訊息。發光是因為周圍很暗,雖然黑色的狀態讓人很不舒服,反而更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社會文化傾向隱藏黑色的生命力,將其視為脆弱,但抵抗其實會延長待在憂鬱中的時間。黑色可以轉化,成為創造的動力。用另一種眼光看見不一樣的自己,也會成為內在力量的一部分。

另一幅展出的〈掙扎〉在紅綠對比中矛盾、糾結,還有很多黑色線條。蕭郁書表示她自己不喜歡這幅作品,但處於該狀態時,會帶給她力量。讀者們也可以這樣來看待自己不喜歡的畫作。

關於這本書的使用方式,江鵝分享這些生命之花的能量,將引導我們回歸純粹的個體性,順應內在突變的發生。她所寫的簡短文字有兩個觀看角度,呈現出同一種個體能量的相對兩端,可以任意倒轉來看,告訴頭腦:「對,你沒有問題。」

蕭郁書則說,腦袋與身體的感受方式不一樣,喜歡文字可以先看文字,看畫則要打開身體感受性。無法進入的話,可以盯著每幅生命之花的中心點,讓畫面的色光,吸收到體內產生影響。

最後江鵝指定想聊聊「天真體驗生命」的〈發起〉這幅畫。她看到時很驚訝,原本對稱的生命之花竟然可以這樣表現。

蕭郁書創作時,所有的底稿都是大小相仿的生命之花圖案,在一致性中,突變性就很明顯地出現。在這條通道,她感受到完全不想照社會規則走的人,一開始畫出來就是歪的。作畫沉浸的體感也很特別,會想關懷路上的樹、小動物或昆蟲,觀察細微生命與其細節。

江鵝說,有這條通道的人,在恣意體驗人生的時候容易被旁人視為「白目」,因而受到排擠。如果身邊的人有此通道,你勢必成為他的框架,難免有不融洽的時候。但是這條通道如果運作健康,對旁人的生命是極大的激勵。

人類在框架的庇護裡容易失去創造的勇氣,精神漸漸萎靡,健康的〈發起〉令人想起我們曾經如此沒有預設立場地信任生命。理解這條通道的難處,就可以理解所有個體能量上的處境。我們都是對方的社會框架。個體與個體需要磨合,但我們可以在內心慢慢練習對個體性的尊重,連同對自己的。

當眾畫集結在一起,它在那裡很好。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憂鬱與創造:用生命之花呈現人類圖中的創造力
作者:江鵝
繪者:蕭郁書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江鵝

來自台南,住在台北。輔仁大學德文系畢業,曾經是上班族,現為自由作家,同時也是人類圖分析師,從事人類圖解析與教學,經營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曾入選台灣九歌年度散文選,獲選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著有散文集《俗女養成記》、《俗女日常》。

蕭郁書 Hsiao Yu Shu 

2012年成為職業畫家。天生能感受到人的能量場顏色,對於色彩能量深感好奇,熱衷於探索色彩與內心世界的關聯性。長年創作生命之花神聖幾何與曼陀羅作品,並透過「生命之花彩繪靜心課程」和「蕭郁書的色彩覺察課」,帶領學員回到內在,看見當下的自己。經營臉書粉絲頁《蕭郁書 Gina Hs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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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4 11:00
報導》如流水般的人生況味:洪德麟談千葉徹彌與台日漫畫情緣

現年85歲的日本漫畫家千葉徹彌接續在「妖怪大師」水木茂之後,2016年起在日本小學館《Big Comic》(ビッグコミック)漫畫雜誌連載《悠哉日記》,娓娓道來他的回憶和生活。在每期短短4頁的篇幅中,童年和現今雙線故事交錯,細膩呈現生動情節與豐富情感。大師功力純熟,看在台灣漫畫史研究者洪德麟眼裡,「這樣的敘事和編劇,根本成精了。」

➤客氣多禮的前輩大師

千葉徹彌1939年出生,高中便開啟畫貸本漫畫(出租漫畫)的職業生涯,之後以少女漫畫出道。1968年在《週刊少年Magazine》(週刊少年マガジン)連載的《小拳王》(又譯明日之丈,あしたのジョー)是他的創作巔峰,其他代表作包括《魔球投手》(ちかいの魔球)、《好小子》(おれは鉄兵)、《大個子》(のたり松太郎)等,並創下在《週刊少年Magazine》連載長達33年的紀錄。


千葉徹彌的代表作品。 (攝影協力:萬隆租書店

退休停筆十多年後,千葉以《悠哉日記》「復出」。如此高齡仍創作不輟,雖然筆下不時調侃自己老後不靈光的日常糗事,方格之間仍洋溢滿滿熱情。

1949年出生於台中烏日的洪德麟,和千葉相差10歲。他年少時看著千葉徹彌這一輩的日漫長大,1990年代起,也透過亞洲漫畫高峰會或書展等活動,開始和日本漫畫家相識交流。

「千葉是個非常客氣有禮、沒有架子的前輩!」說到千葉徹彌,洪德麟就像談起一位尊敬又友愛的老大哥。他回溯1993年東立出版社邀請千葉首度來台,宴請千葉到華西街的「台南担仔麵」用餐、去林森北路「條通」唱歌喝酒,他也同行當「陪客」。後來的日子裡,洪德麟與千葉陸續會面十多次,留下的幾幀合照裡,兩人總是親切搭肩。不過他笑稱,千葉本人比較正經,不像《悠哉日記》裡自己畫的那麼吊兒啷噹。


《悠哉日記》內頁。大辣出版提供

「在台灣的各種場合,不管誰想跟他合照,他都來者不拒,吃飯時還會幫我夾菜。他有老一輩日本人多禮的氣質,但是和藹可親,讓人感覺很沒距離。」洪德麟回憶,有幾回他和台灣漫畫家赴日參加漫畫高峰會,千葉等人也都熱情招待。雙方曾熱絡地組隊打棒球,有次還到東京千葉家的工作室拜訪。

最感動的則是,千葉知道洪德麟在研究日本漫畫,有一年特地寄給他一本日本漫畫家協會出版的漫畫家目錄,讓他感懷至今。

➤日漫與台灣的交會

追尋台灣閱讀千葉徹彌與日本漫畫的淵源,可從洪德麟出生不久的戰後年代談起。

洪德麟從小著迷於漫畫,10歲時受風靡當時的葉宏甲《諸葛四郎》啟發,開始臨摹投稿。那也是1950年代末起的台灣漫畫黃金時期,《漫畫大王》(後改名《漫畫週刊》)、《模範少年》、《新少年》等漫畫雜誌風行,裡面除了找學徒「描稿」翻印日漫,也催生出一批台灣漫畫新人與名家,本土武俠漫畫蔚為風潮,漫畫出版社蓬勃興起。

然而,1966年《編印連環圖畫輔導辦法》正式施行,長達約20年的漫畫審查制度,無情地一舉扼殺了台灣漫畫的發展。


1962年《編印連環圖書輔導辦法》修正後全文共十七條,但頒布後並未立即實施。(圖源:國家檔案資訊網)

當時,執行審查的國立編譯館審查標準不一且荒謬,舉凡人物的造型,或故事裡的動物開口說話、人走路離地、殺人拿刀等都會被刁難。許多漫畫家因此停筆、轉行,或改往不用送審的報紙和雜誌發表。依送審量看,台灣漫畫創作熱潮從1960年代末每年有2000至5000冊送審,到了1976年僅剩400冊左右。

為了抗議審查制度,最大的漫畫出版社文昌宣告歇業,總編輯蔡焜霖在漫畫界提議下,於1966年出面創辦《王子》半月刊,以童話、徵文、漫畫等豐富精美的內容席捲中小學生。當時十多歲的洪德麟也從台中北上,落腳在《王子》協助編務。

在洪德麟的成長記憶裡,1960年代偶爾能在舊書攤上看到幾本違禁的日漫雜誌,上面刊登了千葉早期的少女漫畫,以及石森章太郎、齊藤隆夫等人的作品。

「那時我們都很飢渴,看到這些作品如獲至寶。很多漫畫家還會熱情寫信到日本給漫畫家,他們收到台灣讀者的信也好興奮地回信。每次誰收到了日文回信,就會到處炫耀、找人翻譯⋯⋯」台灣用這樣的方式,追上日漫的熱潮。

洪德麟記得在《王子》期間,他就「描」了千葉徹彌早期的少女漫畫《小茜》(又譯小雀斑,あかねちゃん)。親手一筆一畫的描稿經驗,彷彿刻進他心底,至今仍令他倍感親切。「千葉很多作品都對親情描繪深刻,比如《望海的少女》(ユカをよぶ海)裡想念媽媽的心情。我也是從小離家,看了特別有感觸,都會想哭。」


曾為台灣重要兒少讀物的《王子》半月刊。(攝影協力:萬隆租書店

弔詭的是,戒嚴時代新聞局明令禁止進口漫畫,但1975年起,國立編譯館卻放行日本漫畫送審出版。於是,結集日漫的漫畫週刊、出版社紛紛成立。盜版日漫由此承接了本土漫畫低迷的市場需求。某方面來說,也成為一整個世代漫畫創作者汲取的養分。

1980年代,以敖幼祥的《烏龍院》為首,朱德庸、蕭言中、孫家裕、老瓊、蔡志忠等人帶動報紙的幽默漫畫風潮。新一波的《歡樂漫畫》、《周末漫畫》、《星期漫畫》陸續創刊,為台灣漫畫帶來創作復甦的生機,甚至名揚海外。譬如鄭問受邀在日本雜誌發表新作,震撼日本漫壇,蔡志忠的作品也在日、韓等地出版。

漫畫審查在1987年解嚴後走入歷史,但無正法可管的盜版日漫仍隨處可見。最誇張的例子是原著在日本發行後第三天,就能在台灣的週刊上見到翻印,譬如東立出版社1990年創刊的《少年快報》,巔峰時創下10多萬至20萬冊銷量。直到1992年新著作權法上路,台灣的漫畫出版社才迎向合法版權的新時代。

東立出版社創辦人范萬楠筆名范藝南,年少時描稿千葉徹彌的《魔球投手》練功,1960年代成為當紅武俠漫畫家,1977年成立東立後,也因千葉的《好小子》暢銷熱賣而奠定根基。他對千葉特別感念,在揮別盜版時代後,便正式取得千葉大部分作品的中文授權,並與千葉建立長年交誼。

➤《小拳王》爆紅成社會事件

從《魔球投手》和《萬能旋風兒》(ハリスの旋風)的棒球、《小拳王》的拳擊、《好小子》的劍道、《大個子》的相撲、《新好小子》(あした天気になあれ)的高爾夫球,到《網球好小子》(少年よラケットを抱け)的網球等,千葉徹彌專研每項運動,也突破它們在現實中的形式,畫出淋漓盡致的戲劇效果,建立了熱血運動漫畫的標竿。其中,《小拳王》不僅為台灣讀者所熟知,當年轟動日本的情況更堪稱「社會事件」。

《小拳王》和當紅的編劇高森朝雄(梶原一騎)合作,也是少數千葉與編劇搭檔的作品之一。洪德麟表示,千葉在《小拳王》的角色設計上自由發揮,也更動部分情節,因而引起高森有些不快。但這部漫畫造就許多經典場面,最著名的就是矢吹丈在擂台上拚盡全力、最後全身「白化」的完結畫面,以及矢吹丈與勁敵力石徹的最後對決,戰勝的力石徹卻戲劇性地力竭而死。

洪德麟生動描述當矢吹丈聽聞力石徹噩耗時的悲痛哀嚎,「那一幕飽滿的情緒,真的難以忘懷!」

這期刊出後,廣大的日本讀者激動不捨,以導演寺山修司為首的日本藝文界甚至發起力石徹的喪禮,最後在講談社隆重舉辦了一場力石徹的告別式。現場擠進700人,法師親臨誦經,寺山還為他寫了一首詩、排演一齣追悼劇,和真實的喪禮幾無兩樣,其影響力可見一斑。

矢吹丈從浪跡街頭的混混到成為奮戰拳王的傳奇性,也被日本左翼團體和學運引為精神象徵。激進組織日本赤軍便在1970年的「淀號劫機事件」中公開宣言:「我們都是明日之丈!」(われわれは明日のジョーである)

洪德麟回想赴日參訪千葉工作室,當時牆上就掛著矢吹丈的放大圖像,「可見他對這部作品是很滿意的。」

奠定大師地位的千葉徹彌,自然也影響許多台灣漫畫家。除了前述的范萬楠,洪德麟認為翔麟筆下也有千葉的影子。「整體而言,日本漫畫家對分鏡、表情等『演出』的掌握,充滿臨場感和衝擊力,是最值得我們學習的。」

日本與台灣漫壇的交會,也包括鄭問等漫畫家登陸日本。千葉在2018年鄭問紀錄片《千年一問》中受訪表示,1990年第一次在講談社的《Morning》雜誌看到鄭問連載的《東周英雄傳》,「嚇了一跳,覺得怎麼突然出現了一個天才!」他盛讚鄭問掌握毛筆的技法,角色的表情、節奏、動作的躍動感都很好,每一格分鏡都能當成一幅畫來欣賞。

1993年,千葉的《好小子》中文版和鄭問的新作《深邃美麗的亞細亞》同台舉辦發表會。這是千葉第一次見到鄭問,兩人同桌簽名,他笑稱對這個「胖胖的、笑容溫和的人」印象很好。同時,他也認為鄭問的毛筆手法,影響了許多日本漫畫家,尤其是池上遼一。

➤對人性與感情的細膩刻畫

談到日本漫畫的發展,洪德麟說,手塚治虫登場後以新運鏡手法改寫漫畫新貌,接下來千葉徹彌這一輩繼續推動漫畫革命,挑戰週刊連載速度、產量驚人,也面對創作的高壓。

這批1960年代左右成名的漫畫巨匠一字排開,包括千葉徹彌、白土三平、藤子‧F‧不二雄、齊藤隆夫、松本零士、石森章太郎、水木茂、水島新司、矢口高雄、池上遼一、黑鐵弘、永井豪等,「他們在日本漫畫史上有種開拓性,每個人都在創造歷史,確立風格,拓展自己的方向——比如水木茂以鬼怪聞名,專繪棒球的水島新司被尊為棒球博士,白土三平從忍者題材橫跨到史前神話和傳奇,還有人擅長悲喜劇或科幻。」

其中,洪德麟認為千葉的特色是筆觸細膩。他的線條很難模仿,對人性、感情的著墨尤深,有很強的渲染力,「那也是漫畫最困難的地方。」


千葉徹彌的作品題材豐富多樣,早年也畫過少女漫畫,但目前已難尋覓。(攝影協力:萬隆租書店

比如《好小子》的主角成天跟著爸爸在山中挖寶流浪,個性叛逆卻又獨立,千葉生動刻畫出他的調皮野性,和親子間感情的疏離與幽微。《新好小子》相反地塑造了一個中規中矩的模範生,但人物同樣立體,就像是活生生的小孩。《小拳王》則把力石徹畫到有真實存在感,讓讀者為他的死傷心到想去送葬。

洪德麟對千葉少女漫畫時期的作品感受特別深刻,如《媽媽的小提琴》(ママのバイオリン)、《莉奈》(リナ)、《1、2、3與4、5、六》(1・2・3と4・5・ロク)、《爸爸的新娘》(パパのお嫁さん)、《小茜》等,「他描繪命運的悲歡離合和小女孩楚楚可憐的樣子,好多部我看了眼睛都會溼。」

多年來,千葉不斷挑戰新題材,除了運動漫畫,也擅長生活隨筆,是最喜歡分享自己生活的漫畫家之一。例如《悠哉日記》描寫他童年在滿洲國生活、撤退逃難的經歷,過去就數度在他的自傳漫畫和文集裡出現過。他的太太千葉幸子(チバユキコ,漫畫家、前助理)、弟弟千葉亞喜生(已故,ちばあきお)和七三太朗等人也都是漫畫家或編劇,兒子千葉修平則擔任他的助手,他也把這些家庭成員描繪得親切逗趣。


《悠哉日記》目前在日本發行到第6集,台灣則已出版4集。(大辣出版提供)

➤在漫畫中表現各式各樣的人生

千葉徹彌這一代漫畫家,陪伴了包括洪德麟在內的台灣四、五、六年級的漫迷成長。近年來,與千葉同輩的漫畫家逐一凋零過世,洪德麟難掩失落地說,感覺就像一個時代慢慢在結束。因此,現在在每期《Big Comic》書末翻看千葉的4頁連載,對他來說更彌足珍貴。

Big Comic》自1968年創刊,洪德麟是訂閱長達30年的讀者。他指出,《悠哉日記》和之前的水木茂《我的每一天》( わたしの日々)專欄,是整本雜誌唯一全彩的頁面,「就像是對前輩的致敬。」

閱讀《悠哉日記》時,洪德麟特別欽佩:「你看千葉年紀那麼大,但思維還是那麼細膩。經過長年的反覆累積,人生裡遭遇的興奮和挫敗,種種百味雜陳,他都沒有錯過。雖然這部是隨筆風格,沒那麼工整、有戲劇張力,但他講故事的方式就像流水般娓娓道來。在流水中碰到一顆小石頭那樣細微的感受,他都能傳達出來,讓人感到生命的躍動。」

綜觀這輩日本漫畫家,洪德麟說:「他們就像把生命都獻給了漫畫。」許多人一畫60年,長期久坐、運動不足,因此百病叢生,比如齊藤隆夫曾經視網膜剝離又神奇治好,千葉徹彌也在《悠哉日記》畫出漫畫家的心酸,自述長年皮膚過敏、靠健康食品提神,以及常苦於畫不出來的心境。

更令讀者興味盎然的,是千葉描述和其他漫畫家們的來往、有如兄弟般的熱絡情感。例如他描繪多年前在手塚治虫的告別式後,和藤子不二雄Ⓐ等十多人成立「益己會」高爾夫球俱樂部,自稱是一群「我行我素的率性夥伴」。其中魁梧的齊藤隆夫有高超的推桿神技,角田次郎打球時要聽從古怪的「背後靈」指示。還有機械迷松本零士近40年前邀千葉一起搭乘超音速客機協和號出國旅遊的往事等,都生動讓人如身歷其境。


《悠哉日記》內頁。大辣出版提供

「在漫畫中,可以表現各式各樣的人生。這些角色在漫畫中振作起來,或者在煩惱著一些事情,讀者看著看著,會將自己帶入角色裡。」千葉曾在受訪中如此說道,並提及他在《悠哉日記》畫到戰爭時,即使平日溫和的人們也會變成惡魔一般,想傳達的就是不應再有戰爭這樣彼此殺害的事。

希望讓讀者感同身受、藉此傳遞訊息,這就是千葉徹彌所認為漫畫的魅力,也是他投入創作大半生,最樂在其中的部分。

悠哉日記1~4套書:千葉徹彌半生自傳
ひねもすのたり日記
作者:千葉徹彌
譯者:錢亞東
出版:大辣出版
定價:4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千葉徹彌

日本漫畫家。

1939年(昭和14年)1月11出生於日本東京築地,1941年兩歲時隨父親工作移居中國東北滿州(現瀋陽市),居住6年,1945年戰爭結束後才撤回日本。現居東京練馬區。

日本大學第一高等學校畢業。曾任日本漫畫家協會會長、文星藝術大學擔任漫畫教授與校長。長期致力於漫畫文化交流和推廣。

在漫畫中注入了溫暖風格的線條以及深刻心靈的描繪,在1960-1980年代的漫畫中獲得了相當高的評價。在他的個人作品中,擅長描寫出貧困的環境下成長的主角,在日常生活中細微的情感與機遇的故事,更賦予角色戲劇性的人生。其中以《小拳王》來說,在當時的年代就成為一個象徵,列入國民級的代表作品。

1956年高中時,為東京神田町日昭館書店畫了處女作《復讐のせむし男》貸本漫畫;之後以少女漫畫創作出道,1958年在集英社《少女ブック》(少女Book)首次連載《舞踏会の少女》、《オデット城のにじ》,在講談社雜誌《少女クラブ》(少女Club)連載《ママのバイオリン》、《ユカをよぶ海》等;1961年講談社雜誌《週刊少年Magazine》(週刊少年マガジン)連載《魔球投手》(ちかいの魔球)轉入少年漫畫創作開始嶄露頭角,1968年與高森朝雄合作連載《小拳王》(あしたのジョー),在少年漫畫領域獲得廣大迴響,同時也廣泛涉足青年漫畫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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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3 12:00
專訪》從社運組織者及研究者,變成寫小說的人:訪《變成的人》許恩恩

訪談《變成的人》作者許恩恩之前,我懷著「這是一本關於太陽花運動的小說」的念頭,準備了許多問題。Openbook找我訪問許恩恩,因為我曾經是樂生保留運動的組織者,這場訪談的設定大抵是「一位社會運動者訪問另一位書寫社會運動小說的社會運動者」,甚至可能期待發生某種「樂生世代」與「太陽花世代」的對談。

訪問後,回程路上,心中有種愧疚,強烈地想著:「這是一本小說。」

與許恩恩坐在咖啡店的那個下午,使我驚覺自己如何用「太陽花世代」的標籤去閱讀與想像作者,既忘了這是本小說,也忘了她是寫小說的人。

➤不安的閱讀,訪談的不安

必須坦承,我是一位「心懷不軌」的訪問者,內心有太多對「太陽花世代」五味雜陳的心結。如果不是接下這份訪談任務,我恐怕不會(敢)讀這本小說——因為難以找到認同與敵對、同理與批判的平衡點,也無法不去質問:「所以,這是『你們』(我們?)投入社會運動的代價嗎?」

所幸,我在小說的第二章抓到浮板,那一章是由虛構的「訪談」所貫穿:

台灣爆發戰爭之後,主角離台,在異國的城市裡,與來自烏克蘭的記者,用彼此都不熟悉的英文談論太陽花運動。主角說:「英文不是他的母語,這座城市的語言也不是。他的對話節奏總是緩慢,語言也很簡單。高大而緩慢與從容,給我一種安心感。」

我逕自把這段話當成給訪問者的「指引」——「安心」為首,簡單的語言、緩慢的節奏。因而決定從最簡單的寫作問題開始問起:「您的寫作動機是什麼?如何動念?如何動筆?如何完成?」

➤動筆前,創造寫小說的時間點

談到這本小說的寫作,許恩恩有「動筆前、動筆後」的分別。

動念寫《變成的人》是在2021年底,從一家新創公司離職前後。當時她意識到:「318快要10週年了。」儘管先前已經完成一本與太陽花運動有關的碩士論文,許恩恩依然有種感慨:「目前幾乎沒有文學作品在談太陽花運動,討論關於運動組織者或參與者的狀態。」

論文不能做到嗎?為什麼一定需要文學作品呢?許恩恩說:「比起論文,或許只是有點素樸地覺得,小說是個好看的東西。」今年32歲的許恩恩,中學時期最主要的娛樂是漫畫與小說。那時還有很多書店,她會讀排行榜上的書,譬如當時暢銷的村上春樹、邱妙津等等。上大學,有了智慧型手機,還是會讀小說,仍然非常喜歡小說這個娛樂載體。

「動筆前,有幾位作家或小說是特別放在心裡的,賴香吟的作品一直都很喜歡,也喜歡張亦絢的《永別書》。最接近我想像中用文學保留下來太陽花運動裡人的狀態,是寺尾哲也的一篇短篇小說〈現在是彼一工〉(收錄於《子彈是餘生》短篇小說集)。他的描寫捕捉到2014年330遊行前後的氣氛,那時候323、324剛過,一方面是國家暴力的鎮壓,一方面是運動內部的倫理問題。」

動筆寫下第一篇後,許恩恩讀到與自己年齡相仿的梁莉姿的《日常運動》,以及沐羽的《煙街》,「那時反送中運動其實才剛過去而已,雖然他們本來就是小說家,而我是後來才決定要寫小說,但他們的確帶給我滿大的鼓舞。看到一本小說把運動的發展、矛盾等等描寫下來,覺得香港的小說家好厲害,時間距離這麼近,要寫應該需要克服很多困難吧?這是我的想像,但也許那就是小說家的戰鬥位置。另一方面,我也想,沒有甚麼好看輕自己的,雖然我不是文學系所出身,反正就寫吧。」

然而,「動筆前」還有件大事:2022年2月,烏俄戰爭爆發。

「那是我有生以來,最有感於『台灣可能會怎麼樣』的時候。當時我突然覺得,如果去想像一個在未來,社會發生很重大改變的時間點,好像就比較能談論過去的事情了。」

「就是當現在發生劇變,過去變得清晰了?」我問。

「嗯,在寫作當下的2022年,我加入學運社團、參與運動已經大約10年了,但那時候要寫過去的事或者太陽花運動,還是感覺很不容易。可是,如果我創造一個未來發生巨大變化的時間點,運動就相對小了,那就比較可以去寫了。」許恩恩說。

➤動筆後,寫小說的覺悟與生活

辭去全職工作後,許恩恩陸續接了一些案子。她對動筆的那一天印象深刻,「是清明連假,大家不會吵我,我也不用去煩惱未來要做什麼。」許恩恩說:「我最開始寫的,是現在的第二章。可能是從場景開始,比較容易動筆,過去很鮮明的地方,如果變得不熱鬧了,變化的感受會很明確。這不是抽象的東西,也不是一場對話。」

也是第二章!我心底暗呼。異時間、異鄉人與異國的語言(正逢清明連假,是否還有些異空間的亡魂?)。寫作在「虛構的」想像時空裡首次啟動。

「不過,要到動筆之後,才知道寫小說是怎麼一回事。」她說。

「是怎麼一回事?」我追問。

「我想可能要再把一件事放進來。」她說:「出書不是很容易獲得回報,所以大家都會去申請補助。我動筆後,設想需要的資源,就決定去投文化部的青年創作補助。」

文化部的補助規則是通過之後可以先領到兩成補助款,交稿結案後才能領取剩下的八成。對文字工作者來說,有死線很重要,死線夾帶著錢就更重要了。申請補助,是給自己寫作的資糧和覺悟。

2023年,許恩恩理想的一週行事曆是:星期一到三做接案的工作,有點像大學時代就經常做各種打工、兼職。星期四和五閱讀、醞釀。星期六、日寫字,讓自己一個禮拜至少有一半的時間是留給寫作的。

「會閱讀什麼呢,會看以前的信件嗎?」我想起書中寫了許多社團會議紀錄和讀書會筆記的那一章。

「那倒是沒有,看信件的話可能就不想寫了。以前才沒有那麼認真做會議紀錄啦!(故事中)那些筆記都是我想出來的。」許恩恩說:「我覺得寫小說是比較自由的。我不想再做跟論文很像的事,不想再看資料、看文獻,不想再符合某些寫作架構。我覺得我在寫的時候,更追求要寫什麼就寫什麼。那不表示我不會去修改或刪除它,可是我就是想在那個所謂虛構的世界裡,自由地寫。」

➤「學運不是太陽花,學運是社團」

「社會運動者寫小說,與一般創作者有什麼不同之處嗎?」與許恩恩談論這個問題,使我意識到作者與書中角色的分別,小說的角色也有自己的「主體性」。

許恩恩說:「大學參加過學運社團、參與運動,但我不確定大學畢業之後,我還是不是社會運動者?」

29歲離職動筆寫小說之前,許恩恩有過3年的「社畜」經驗。她曾做過市議員黃郁芬的法案助理,負責跟許多公民團體接洽議題的推動,可說是運動的延續。也曾在行政院政務委員唐鳳辦公室工作,雖然還是經常與社運團體接觸或合作,但是身在體制內,她知道自己不能繼續使用運動者的標籤。之後到新創公司上過半年班,做了幾份工作後,她開始焦慮:要30歲了,自己的人生到底想要什麼?

「但這是社運者的焦慮嗎?或許與一般人的迷惘沒有什麼不同。小說中確實一直寫到社會運動者這個詞,頻頻探問它的意義。但我不確定是角色在乎這個問題,還是我自己這樣想。」許恩恩補充:「其實『太陽花』很像是動筆前在我腦袋裡的一個符號,但動筆之後,實際上佔領的事情寫得非常少,色調很淡。對角色來說,最美好的時光不是運動成功了,而是運動還沒成功或還沒失敗的時候,是最初要一起去做某些事的時候。寫到最後一章,角色到了中年40幾歲的階段,他為自己的經歷做了定調,出現了『學運不是太陽花,學運是社團』這樣一句話。」

「學運不是太陽花,學運是社團。」我覺得這句話挺怪異的,忍不住反覆多唸了幾次。初讀像文字遊戲,再讀像謎,三讀竟有些悲傷了。先一句否定,再一句肯定;前半句解構「太陽花學運」,後半句重建「學運社團」。

這句話也與小說的結構相呼應——小說起始於第一章「院區」,立法院與行政院是太陽花運動的兩大場景。故事結束在最後一章「校區」裡,一座幽深的、生與死的森林。

「當時,我們有很多人不喜歡『學運』這個詞。因為318其實不是學運,參與者中很多人沒有學生身分。但很多人喜歡用學生這個標籤,結果變成太陽花學運,學運就是太陽花,我們聽得很刺耳。」許恩恩說:「『學運不是太陽花,學運是社團』這句話不是我預先設想的,是寫到後來才發現的想法。或者,其實是角色發現了,我幫他寫下來;又或者說,是我們一起發現的。」

書中角色到了中年後想通了「學運是社團」,身為作者,許恩恩也跟著角色發現,比起「太陽花運動」、或「運動傷害」,這毋寧是一本關於「學運社團」的成長小說。她想用小說書寫的,是發生在運動主旋律以外,但同樣激昂暴烈的故事。正如她自陳:「集體的力量跟個人的生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其中好像有個問號,小說就是把這個問號呈現出來。」


 (圖片取自wiki)

➤我們都有的「膚淺的憤怒」

談到「世代」,許恩恩心中的憤怒頓時被點燃。

過去參加社運的時候,最深刻、最常見的問題往往是:「這樣有沒有尊重主體性?」這個問題是從野百合運動延續下來的。然而,相似的問題在《變成的人》書中好像變成了:「你這樣跟國民黨有什麼兩樣?」

我問:「這是不是代表一種『世代』的不同呢?到底什麼『同』、什麼『不同』了呢?」

許恩恩坦承,她一聽到用「太陽花」對比「野百合」,心裡就馬上揚起憤怒,惱怒整個野百合—野草莓—太陽花的社運傳承系譜。她說,那是自己「膚淺的憤怒」。

我想起自己與同伴曾經因為樂生保留運動在社運系譜中「沒有被算進去」而感到憤怒。沒想到,「被算進去、被標籤、被固定」更令人受不了。

彼此「核對」、冷靜下來後,我們反倒一起發現了主體性問題與國民黨問題的共通性。

許恩恩解釋:「說別人『跟國民黨有什麼兩樣』時,其實是在說,我們其實並不知道那個『兩樣』究竟是什麼,而我們要的又是什麼樣的『兩樣』。」

這就像我們當初在問「你這樣有沒有尊重主體性」時一樣,我們其實並真的不知道「主體性」究竟是什麼。

指責與對立發生了,自己的無知被否認,有意義的討論變得近乎不可能。在由語言製造的困境這一題上,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世代差異」。

聊到自己內心最在意的那場社會運動,許恩恩說,學運社團時期參與最深的其實不是太陽花,是士林王家的反迫遷運動。當時經常住在組合屋,更像是佔領。這些,最後沒有寫進去。

「或許關鍵不是寫了什麼,而是什麼被拿掉了。」她說,「有許多議題都是在太陽花運動爆發之前就發生的。後來,太陽花運動佔據了所有媒體版面,這些討論都消失了,我那時候對這個現象有一種憤怒。」

聽許恩恩如此說,我發現自己對「太陽花」也有過這樣的「膚淺的憤怒」。我反覆咀嚼著「膚淺的」三字。「膚淺的」是不是就不是「創傷的」?但那應該也不是「錯」的吧?裡頭還是有一種「對」吧?

最後,我們終於聊到「運動傷害」。許恩恩說自己並不喜歡這個詞,但她只是淡淡地說,「這個,我可能會在下一本小說裡面寫。」

「已經有下一本小說了?是不是又拿到什麼補助啦?」

許恩恩噗嗤,說了聲「是的」。我也笑了。

眼前坐著的這一位,果然是個寫小說的人。

變成的人
作者:許恩恩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許恩恩

高雄人,國立臺北大學社會學學士、國立清華大學社會學碩士。合著期刊論文〈「我們 NGO」:太陽花運動中的網絡關係與社運團結〉。曾獲文學獎與文學創作補助。現為齊想創造工作室共同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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