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未曾有過畫面的戰事日常,非虛構漫畫的記憶再現:評《阿蘭的戰爭》
托托,我有種預感,我們已經不在堪薩斯州了。(Toto, I've a feeling we're not in Kansas anymore.)
二次世界大戰對人類歷史造成的衝擊,大概就如同電影《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 1939)的這句經典台詞,彷彿一陣狂暴的龍捲風,釋放了18、19世紀所積累的各樣爭論和衝突,粉碎了人們對未來進步的樂觀和期望。大規模的暴力和殺戮、國家機器的動員、意識型態的極端化、民族主義的惡意種子四散……二戰所帶來的影響,無論表象或深層,皆未隨著時間而淡化。即使後繼的冷戰在某種意義上已然結束,但左右今日世界秩序運作的諸多因子,都能在這場近80年前的戰爭中,找到直接或間接的源頭。
二戰幾乎改變了所有的一切,戰前戰後已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後人類心靈的樣態再也回不到過去。
▇漫畫是戰時宣傳,也為戰後自省
關於二戰的研究,這70年來從未曾斷過。不同領域、不同世代的研究者,都試圖從各自的專業以及當下的關懷,對這場戰役提出不同的觀點和詮釋,並在過程中挖掘出隱沒的史料,努力還原這場戰鬥所觸及的各種面向。在文化的創作上,二戰也是不同媒介關注的素材,小說、攝影、繪畫、劇戲、電影、影集再到電玩等等,相關作品不勝枚舉,不管是直接的描繪或隱晦的暗喻,誕生出無數的傑作。
作為20世紀興起的創作領域,二戰也一直是漫畫創作的重要素材。最知名的例子,或許是美國超級英雄漫畫對納綷題材的挪用,打造正邪對抗的衝突。《美國隊長》最初即是以納粹為對手,成為美國戰時宣傳的一部分。
在國人更熟悉的日本漫畫中,日本左派和右派思潮在主流漫畫的世界裡,對二戰的演繹和詮釋迥異甚至完全對立。二戰除了作為漫畫創作的靈感,另一脈絡則是針對戰爭進行非虛構的描述。十分巧合的,類似題材的作品近年紛紛引進華語世界,譬如簡體中譯的《法國往事》(Il était une fois en France),這部Sylvain Vallée編劇,Fabien Nury繪製的法語漫畫,透過藉戰爭獲取暴利的法國猶太裔商人Joseph Joanovici的一生,描繪戰火下人性和道德的灰色地帶。
又或者完成於上世紀70年代的日本漫畫家水木茂自傳漫畫《全員玉碎!》。水木以在南太平洋前線的親身經歷,道盡戰場上視人命如草芥的荒謬;最後對全員玉碎的盲從和堅持,更隱隱呼應著政治思想家丸山真男「無責任」體系的論述。
▇非虛構漫畫的史學挑戰
即使已經有這麼多虛構或非虛構的作品,法國漫畫家艾曼紐・吉貝(Emmanuel Guibert)的《阿蘭的戰爭:烽火下的荒誕與日常,一個二戰大兵的意外人生》仍別開生面,畫出了二戰為人所忽略的側面,也呈現出漫畫作為「紀實」媒介,所能具有的潛能和承載力量。
《阿蘭的戰爭》從敘述的編排到內容的繪製,都在挑戰人如何留存記憶、捕存過去這個最基本的人性需求,以及最困難的史家任務。
作者在1994年在法國渡假地雷島上,巧遇了本書的主人翁阿蘭.克普。當時阿蘭已經69歲,意外地和相差30歲的吉貝成為忘年知交。阿蘭非常健談,他的二戰回憶令作者印象深刻,進而起了合作的想法,想把阿蘭的人生故事畫成作品。兩人前前後後進行了數小時的錄音訪談,並陸續將部分內容繪出,於雜誌上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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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也會閱讀這些成果,在不侵犯作者作畫空間的前提下,和腦海中的記憶比對,給予贊同或指正。不幸的是,這樣的合作沒有維持多久,病魔就纏上的阿蘭。1999年他因病離世,趕不上第一冊的出版(原作分3冊,分別於2000、2002、2008出版),作者則繼續以十多年的光陰,將阿蘭的人生歲月,整理成這部漫畫。
雖然作者強調他們並非進行歷史學家的工作,但這過程無一不是進行口述歷史訪談時共同的體驗和經歷,試著藉由數次的訪問,以看似聊天的方式,讓受訪者在輕鬆、沒有防備的清況下,將過去如液態般流動的記憶一一喚回,以言語的方式逐漸固化,再由訪談者將這些固化的凝結,組合拼湊,去除口說轉述時混入的雜質,整理出完整的脈絡,轉化為文字書寫,由受訪者確認無誤後呈現。甚至連來不及完稿受訪者即已離世的遺憾,都是口述史家常見的感嘆。
挖掘、整理、轉化,經由這三個階段的反覆運用,歷史學徒們經由親歷者的主觀印象,努力還原已然消逝的過去。作者和習於文字的文史工作者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漫畫的敘事形式。作者獨特的畫風,使得最後「轉化」的階段,產生文字難以達到的厚度與空間。吉貝的風格本來就偏向寫實,線條往往近乎素描,並搭配墨色的暈染和大量的留白,製造出想像的韻味。
▇多數圖像皆未曾有過真實的畫面紀錄
《阿蘭的戰爭》裡更進一步,以類似「轉描」(rotoscoping)的畫面處理歷史。轉描是動畫常用的技巧,最早是將電影畫面投射在毛玻璃上,由繪者依照真實的投影進行描繪。這項技法後來逐漸被軟體取代,使用的作品很多,1980年代挪威樂團a-ha的暢銷單曲〈Take On Me〉,MV以這個手法跨越現實和漫畫之間的界線,可能是最好的詮釋。
《阿蘭的戰爭》運用近乎臨摹照片的筆調烘托出「真實感」,然而不要忘了,這些畫面多數皆未曾有過「真實的」畫面紀錄,而是經由作者吉貝的想像,替主述者阿蘭腦海中的回憶片段補上了畫面,賦與了重量和力道。
《阿蘭的戰爭》不只是單純的口訪紀錄,而是吉貝應用他創作的特質,使得回憶者「真實」的口述和紀錄者「想像」的理解之間,達到和諧的平衡。如作者在序言所言:「有時候,我的描繪與他的經歷相差十萬八千里,環境背景或人物都不一樣,但他都視為創作之必要而欣然接受。或者有另一種情況是,他發現自己籠統描述的某個場景,到我筆下竟與他的記憶疊合分毫不差,簡直把他搞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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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工作者可能無法擁有如吉貝那麼大的自由(但不能否認,多少保有相似但有限度的敘述寬容),至於文本與傳主腦中的記憶分毫不差,則是每位有志於史者渴求的「歷史神入」(historical empathy)。
▇在遷徙、流動中,一位男孩長成了大人
在內容上,《阿蘭的戰爭》觸及了近來歷史研究的新浪潮,以個人史或生活史重新去理解過去,承繼著上世紀「由下而上」的史學視角,更進一步將個人從「集體」的概念中解放、還原。
從「微觀」出發,以一個人的生命史切入,重新理解過往以「大我」為中心的大論述。這樣的觀點,也許不會帶來大結構的劇烈改變,但能重新補足過往歷史書寫中被剔除的血肉。這些細膩處的填充,不僅使得歷史更為全面立體,同時也能令身處不同時空的個人,產生歷史感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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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或許正是阿蘭的人生故事一開始吸引作者的原因,「其實這些故事除了其中兩三則以外,多數都平淡無奇,與我看過的二戰電影或故事相距甚遠。然而這些故事帶著真實的印記,讓人無法自拔。」
不同於常見的英雄敘事或控訴批判,《阿蘭的戰爭》呈現另一種風貌。那是一場沒有作戰的戰事,記錄一位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加入軍隊後人生的改變。阿蘭抵達歐洲戰場時,戰事已接近尾聲,書中沒有最前線的激烈交火、殺戮的醜陋,也不談什麼偉大的情操,就是一位平凡的大男孩,在平淡、略顯壓抑的軍旅生活中,逐漸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與其說這個故事和二戰有關,倒不如說這是一位男孩變成大人的成長故事。二戰退居成背景或配角,真正的戰爭不在戰場,而是在阿蘭的心底。戰爭帶來遷徒和流動,他離開了美國,與許多人結識,發展出情誼,即使許多只是一期一會的交集。隨著不同的際遇,阿蘭一步步在成人的世界裡摸索自己的面貌,最後選擇留在歐洲渡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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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下的平凡人生
和所有人一樣,老年的阿蘭,人生有愁悵有遺憾,也有和解和寧靜。這因為戰爭而改變的人生,沒有什麼戲劇性的轉折,就只是面對時代的洪流,努力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天。
這不是二戰的故事,無涉國家社會的起落,也沒有強說愁的感嘆,更沒有什麼明確的呼籲和訴求,而是一位老人暮年回首人生的雋永韻味,有點平淡,但卻和你我一樣。
相較於作者在每格漫畫背景中如同照相般精準的描繪,畫中人物的面容卻只用最簡單的線條呈現,沒有太多可以辨識的特徵。或許吉貝筆下想捕捉的,不是阿蘭或他親友的臉孔,而是屬於芸芸眾生的面貌。
類似的人生故事,還在歷史的大敘述之中,等待人們去挖掘。這不只是為了還原歷史,也還原了多數人與時代之間的互動。相較於史家的拘泥或創作者的天馬行空,《阿蘭的戰爭》體現了紀實漫畫所能擁有的潛能,那是真實與虛構之間平衡的交點,更是直擊人心的共鳴和感動。●
阿蘭的戰爭:烽火下的荒誕與日常,一個二戰大兵的意外人生 |
作者簡介:艾曼紐・吉貝 |
超能再現2》大友之前.大友之後
我個人第一次細讀大友克洋作品的時間相當晚,應該是在Mangasick籌備第一次駕籠真太郎台灣個展的期間,2014年。這位獵奇漫畫大師在某本科幻短篇漫畫集的後記提到,他在1994、95年那陣子才真正脫離大友克洋、士郎正宗的影響,建立自己的世界觀。
所謂影響到底是什麼程度的影響呢?我拿起店內的《童夢》和《阿基拉》才發現,老天,駕籠早期的某個短篇幾乎堪稱是前者的惡搞版同人誌,而他對無機物、建築的描寫全都有大友克洋的影子,恐怕連「冷靜內斂包裹瘋狂」的策略都是一種挪用。
《AKIRA 阿基拉 4》封面。©MASH ROOM Co., Ltd. /Kodansha Ltd.
▉大友克洋的開創性
令小眾漫畫圈創作者也為之傾倒的新漫畫語言,究竟新在哪裡?漫畫研究者米澤嘉博認為,大友克洋是日本漫畫表現史的一個分水嶺,甚至以「大友之前‧大友之後」來討論表現手法的變遷。
在大友之前,絕大多數日本漫畫創作者遵循的是手塚治虫完成的敘事手法,在畫格中放入抽象簡化過的圖像,然後串起畫格推進故事,每個畫格都是一個意義明確的零件。然而大友克洋在畫格中放入大量寫實的風景,以變換自在的視角取景並加以串連,有時甚至會有好幾個畫格中都沒有角色出現。至此,背景不再是故事的輔助說明,也肩負起推動故事的功能。這便是米澤嘉博眼中的「大友克洋開創性」。
不過小眾漫畫讀者未必會完全同意此說法,畢竟柘植義春早在1967年便完成了《海邊的敘景》。雖然此作中沒有連續的空鏡頭蒙太奇,但景物與人物的重要性易位、人物融於景物中等傾向已相當顯著,其他同年代文學性濃厚的漫畫家也會利用同樣的手法寄情於景,不以角色為絕對中心。
雖說如此,這些60、70年代的苦悶靈魂跟大友克洋的景物描寫還是有一個極大的差異:在寫實度方面,雙方可說是位於光譜的兩端。
漫畫評論家伊藤剛認為,大友克洋的出現刷新了日本漫畫的寫實度。過往漫畫只需呈現出簡單的透視即可,但大友克洋的畫面具備極度正確的消失點,水準壓倒性地高。
他描繪無機物的線條無粗細變化,均勻地勾勒出微縮模型般的世界,畫格中的所有事物都等於是比例正確的物件。如此手法在科幻文類蔚為風潮的80年代,引起士郎正宗在內的許多漫畫家追隨,相對地,也有漫畫家受不了「大友衝擊」而消聲匿跡。
《AKIRA 阿基拉 4》彩頁。電影般的分鏡,背景作為推動故事的主力。©MASH ROOM Co., Ltd. /Kodansha Ltd.
▉《AKIRA 阿基拉》的必讀之處
而大友漫畫的金字塔,便是1982年開始發表的《AKIRA 阿基拉》。漫畫家號稱將80年代漫畫的必備要素全都塞進了作品中:不良少年、機車、友情、愛情、賽博龐克、戰鬥要素。劇情大綱和分析到處都找得到,在此不贅述。
以下我想列出這部作品對非硬派科幻迷而言的可看之處。首先,它展現了日漫中「電影語言挪用派」分格的巔峰。從跨頁、一頁一格的插畫式呈現,到各種格數、切割方式、相對大小的組合安排,全都有範例可循,儼然是百科全書。動作場面的速度感如何營造?角色的關係如何透過畫格暗喻?這裡都找得到答案。不想要觀照技法框架的讀者,也還是能享受高度的娛樂性,不會被絆住。
二,寫實手法呈現出的都會幻影。《童夢》中,大友克洋利用各種奇詭的視角與細密的線條,將象徵平凡日常、社會縮影的集合住宅轉化為超能力戰鬥的舞台。到了《AKIRA 阿基拉》,他更進一步拉高視點,把整個都市收進眼底,放入漫畫中。
《AKIRA 阿基拉 1》裡封。展現出大友克洋作品裡反覆描繪的崩壞日常。©MASH ROOM Co., Ltd. /Kodansha Ltd.
宏偉聳立的各式摩天樓以彷彿能觸碰到的物質性帶給讀者暈眩的觀感,而它們的崩解毀滅則帶來幾股彼此相反的情緒:朝世紀末挺進的不安,脫離人生軌道的解放感,以及終於得以見證末路的寬慰。許多末日系的作品都會製造出類似的效果,但只有大友克洋的無限轟炸會使你幾乎陷入審美疲勞(這是讚美)。
三,人物設計的巧思。雖說背景的存在感是大友克洋漫畫的最大特色,但他並沒有因此輕視人物這塊。突顯日本人種相貌特徵的描繪手法本是他對日漫貢獻之一,新浪潮的其中一「新」。
而在《AKIRA 阿基拉》中,老人與小孩形象合一的超能力者堪稱是一絕。他不是透過誇張化人類身體的方式來製造畸形奇觀,單單只是將老人的皺紋、鬆垮肌膚與粗糙髮質移植到孩童比例的身體上,就完成了漫畫史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角色群之一。寫實性所能產生的破壞力再度展露無遺。
宮子夫人、卓、勝、清子等角色的人物設計,便是將孩童與老人特徵結合,帶來詭異且不協調的氛圍。©MASH ROOM Co., Ltd. /Kodansha Ltd.
重新出版、評價經典作品的風潮近年也從小說吹到漫畫來,幸好還沒有什麼經典漫畫變成公版作品一次被推出10個版本的現象。再版,或首度出版舊作的速度仍算健康,也反映了一定程度的多樣性。在此現況下,《AKIRA 阿基拉》的再版絕對是好事一樁。它的科幻類型要素在追隨者的反覆拷貝下,後人也許已難以體會它剛問世時的突破性,但大友克洋堅實的作畫表現力是永遠不會褪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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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友克洋
譯者:雅美
出版:東立
定價:36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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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大友克洋
日本知名漫畫家兼電影導演,1954年出生,1973年於双葉社漫畫雜誌Manga Action出道,代表作為《童夢》、《AKIRA 阿基拉》等作品。
細緻寫實的畫風、絕不妥協的背景架構及獨特的世界觀,深深影響80年代後的漫畫創作,被認為是「大友之前,大友之後」,足見其所帶來的跨時代轉變。
《AKIRA 阿基拉》是大友克洋從1982年開始於講談社漫畫雜誌Weekly Young Magazine連載的作品,在1988年由大友克洋本人擔任導演,改編成電影版上映。其魅力席捲全球,獲得國際上諸多好評,不只是彭湃龐大的科幻冒險設定,包括別出心裁的視覺設計和畫面呈現都是經常被討論的要點,而主角金田的紅色夾克及機車、鐵雄的紅色披風等更是經常出現在各大領域的創作之中,這些象徵成為無數創作者的燈塔,直到現在仍然是難以超越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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