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玩出課本沒教的台灣真相:訪《螢幕判官》團隊光穹遊戲
選舉當前,真假新聞滿天飛,你是否也常隨之摔筆、跺腳、捶心肝,巴不得立馬將文字化為子彈噠噠噠噠掃射出去、參與網路論戰呢?現在正好有一部「十分醒腦」的遊戲改編小說即將上市。或許看完之後,你也將如影音平台上的眾多實況主一樣,打完Boss,卻換來一聲深深嘆息。
內容十分呼應「鍵盤正義」與「輿論殺人」的國產遊戲《螢幕判官》,由光穹遊戲(18Light Game Studio)製作,小說版則是鏡文學首度與遊戲團隊合作小說化的開山之作,由鏡文學平台上點擊率最高、追蹤人數最多的當紅作家崑崙操刀執筆。小說內容每週三如火如荼連載,單行本預計於10月初發行。
▉抓住你眼球的,叫「台灣人集體記憶」
繼拿下高雄遊戲週最佳設計獎、台灣原創遊戲大賞、騰訊遊戲創意大賽銀賞之後,《螢幕判官》近期又囊括ACG創作大賽金賞、人氣賞、最佳美術三冠王。該遊戲所有內容均由真實事件改編,今年4月公開上市後便勢如破竹,首週即打敗日韓,奪下App Store付費下載排行冠軍,兩週內更創下突破兩億次瀏覽量的紀錄,8月正式在Switch全球平台上架,為少數登板任天堂的台灣遊戲,是繼《返校》後最具話題的本土原創作品。
至截稿前為止,《螢幕判官》已累計吸引了超過300個中日台實況主評測直播,最高達到1萬1000人同時在線觀看、「守在螢幕前面當判官」的盛況。這款「劇情向」遊戲,鎖定台灣70年代為背景畫風,闡述的議題卻超越世代,濃縮了所有台灣人再熟悉不過的集體記憶,讓每個人都有各自「被打到心坎裡」的不同共鳴。所以不少玩家甚至旁觀者哭了,說遊戲道出自己從來說不出口的遭遇。
有玩家分享:「我不知我的心得文到底該貼在遊戲版還是心情版。」也有人提到:「玩《螢幕判官》花費不比一張電影票貴,破關時間也不過一齣影片那麼長,但打完後心情卻比看完一場電影還要餘波盪漾、低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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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穹遊戲提供)
故事一開場,便由劇中老三台時期的新聞主播(真人仿舊拍攝而成),宣告這是一場震驚全國的人倫悲劇。受害者已殉命、加害者已伏法,無論你是小說讀者或遊戲玩家,它都將邀你陪同弒父兇嫌王裕明,以倒敘方式一起歷經他幼兒期、中學期,直到長大成人鑄下大錯的短短一生。
讀者/玩家也將從媒體採訪鄰居、老師、議員呈現出的單方說法,對應王裕明的成長歷程,從反差中一步一步地,看小說/遊戲如何將「社會抹殺一個人」的SOP娓娓道來。
然而回到作品本身,這個遊戲之所以廣泛召喚全民的集體記憶,其更重要的因素,來自於遍佈各場景角落的蛛絲馬跡(隱喻、彩蛋、支線故事)。這些碎片最後全數集結到王裕明的筆記本裡,拼湊出當年平行發生在台灣的各個重大事故,諸如:成為台灣街頭運動濫觴的中壢事件、台灣治安史上首件持槍搶劫銀行的李師科案、燒出台灣最大公安問題的新生戲院大火等。而其中某些故事的真相,當年同樣曾經被抹煞過。
還有一些小物件,也透露出隱微在我們身邊(或正好發生在你我身上)的信息,諸如威權教育、過度體罰、校園霸凌、選舉亂象、特權操弄、竄改成績、害死寵物,乃至校園性侵等在社會常存至今的議題。幼兒園裡無處不在、代表孩童夢想、適合被擁抱的療傷系布娃娃,仍被困在幼兒園裡等待救贖;狄龍主演的老電影《楚留香之幽靈山莊》也參與隱喻,只是它在遊戲中譬喻的究竟是正義,還是被心計操弄的正義?還留待玩家自行挖掘與反思。
《螢幕判官》遊戲觸動許多人各種面向的討論。有實況主感慨道:「如果這個遊戲出現在未來而非現在,那麼故事主線裡繪聲繪影的鄰居阿桑,就是你我了;而故事支線的公安意外,就不是新生戲院,而是八仙事件了。所以『輿論殺人』者,我們通通都有份!」
《螢幕判官 》遊戲宣傳影片
▉「逃離幼兒園!」情節一樣,選擇卻非常不一樣
「畫面上3個被罰站的布娃娃,其中一個就是我。」光穹遊戲執行長、同時也是《螢幕判官》製作人陳任軒說,《螢幕判官》劇情全數改編自真人真事,許多情節來自同儕的親身經歷,而逃出幼兒園一幕,正是以他的童年為藍本。
「5歲時因爲不敢喝學校的綠豆湯,我被老師罰站,由於自己腿腳發育不太好,就在車水馬龍中,跌跌撞撞地爬回家。」逃學的小小陳任軒,從此成為幼稚園中輟生。
「我從小就愛玩、不愛念書。高中常泡網咖,被當成小混混,也犯了不少事,必須跑給警察追,後來有朋友被抓跑路,我為此消沉了好一段時間,最後決定收心踏入遊戲設計,才開始自學語言程式。」
考上以遊戲設計聞名的龍華科大後,陳任軒便網羅同學組成四人團隊,在環境惡劣擁擠的宿舍床上、沙發上、地板上,24小時輪番克難地設計遊戲。他說:「趕工的時候,我們的沙發一整天都是熱的。」
甫上大二,光穹團隊即以《麥克尼西亞》(Magnesia)打敗眾多職業好手,拿下Unity遊戲及應用大賽金獎,隨之聲名大噪,獲得學校傾力支持。接著他們開始出國參展、競賽,連續奪回許多大獎;大四還沒畢業便已成立公司,現今成員業已增至十多人,平均不到25歲,多為龍華的學長學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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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尼西亞》遊戲畫面(光穹遊戲提供)
「以娛樂搭載議題,透過遊戲改變生活」是光穹團隊的創始理念。不同於《螢幕判官》著眼於鍵盤正義,光穹初試啼聲的得獎作品《麥克尼西亞》探討的是環保議題,敘述人類將地球揮霍殆盡後,還意圖染指其他星球的故事。「憑什麼呢?」陳任軒說:「如果人類死性不改,再多的星球也只是淪為人性貪婪的犧牲品。」
《麥克尼西亞》實機遊玩影片
▉支撐的動力不是成就感,而是童年的不圓滿
「有人會問,年紀輕輕開公司,最大的檻是什麼?很多人不明白,對我們來說,其實是當兵。」由於畢業後成員一個個先後服役,光穹開發《螢幕判官》的過程極度缺員。但如同大二那張「熱沙發」,服役的阿兵哥放假時全都過家門不入,直接赴公司接力趕進度。如此打磨一年七個月,終於在全員陸續退伍的前夕,完成這支耗資近千萬、首度投入商業市場的作品。
「支撐我做遊戲的動力不是成就感,而是童年的不圓滿。」對於《螢幕判官》的一炮而紅,負責動畫與格鬥場面的光穹創始元老之一的白佳民說:「小時候永遠搶不到電腦,只能站在旁邊看人玩,正是那種看得到、摸不到的感覺,讓我國小就立志做遊戲。」
「我們的目標沒有藉口。從進大學開始就以創業為目標,敢踏入業界就要把作品做到最好,圈內人也不會因你是學生就手下留情。」陳任軒也表示,一路走來都在種種變數與資源缺乏中面對挑戰,但這也正是磨合團隊默契與培養能力的最好時機。
「我們團隊大家都不想做『免洗式』的遊戲,希望作品能多些意涵在裡面。我們想反映世界上的問題,就像小時候玩的遊戲,常常可以帶給我一些啟示,學到課本裡沒有的東西。」因《螢幕判官》風格獨特而博得許多掌聲的美術李方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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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幕判官》遊戲中受困於幼兒園的布娃娃(光穹遊戲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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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幕判官》週邊產品
「自己做遊戲,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讓長輩為你擔心。」李方琳雖然沒經歷過同儕那些童年創傷,但因為生性害羞,所以從不敢聽外界對自己作品的評語。譬如遊戲中王裕明的家,其實畫的是李方琳外公外婆的眷村老家,但那個年代的背景資料,她也只敢偷偷不經意地問長輩。
「如果有朝一日,台灣設計的獨立遊戲也能像波蘭的《巫師2》,被他們總理當成國寶送給歐巴馬做為外交贈禮,那就好了!」李方琳希望社會能多給予遊戲正面評價,如此對有志遊戲的年輕人來說,家長的掛心就會少一些。
▉後勁很強的《螢幕判官》,終於有了崑崙版結局
《螢幕判官》遊戲採取沒有答案的開放式結局,後勁極強,對玩家來說,腦補空間也更大。遊戲容易引起各方廣泛的討論,因為每個人都可以補完自己希望的結局。
改編成小說的《螢幕判官》,與其說是遊戲的小說化,不如說這是作家崑崙版的《螢幕判官》。
首先,雖然同樣是今昔交織的故事線,但小說的時間跨距較遊戲更大了。小說一開始便以時下的政論節目型態開場,以名為「台灣史上重大刑案回顧」的特別節目,取代遊戲裡老三台式的新聞播報。節目邀請所謂的資深媒體人、社會記者、網路觀察家等名嘴至現場,誇張演繹這場刑案的始末。相信讀者看了,過腦必有某些口水亂噴的畫面躍然紙上。
其次,小說也交代了遊戲裡沒有提及的主角生命史,尤其是青少年純愛。女主角是儀隊的清純少女,她與同樣是新增角色的校刊社社長,一路支持王裕明參選學聯會主席,對抗特權介入校園選舉。不過女主這個角色並非憑空冒出來的,開發團隊其實在遊戲支線的彩蛋裡早已埋梗,勾勒出她的人物形象,有興趣者可回頭追索。
而遊戲裡接受電視台訪問的新科議員,「出生就高高在雲端」的權貴之子高雲生,在那檔政論節目的來賓口中,也已變身為角逐市長寶座的熱門黑馬。對於這個處處想擊垮王裕明的人物,小說中有更細膩立體的描繪。
《螢幕判官》小說終於在崑崙筆下有了結局,無論劇中人性的正反、好壞,每個角色(包括王裕明父母)於焉都有了更合理的背景情境與緣由因果。
玩家/讀者會滿意這個結局嗎?抑或是反而因此心情被攪得更加五味雜陳了呢?在現實社會的紛紛擾擾與小說連載的螢幕前後,且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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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穹遊戲提供)
![]() 螢幕判官 作者:光穹遊戲、崑崙 出版:鏡文學 定價:30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崑崙/小說改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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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光穹遊戲 2012 年,由一群擁有遊戲夢想的台灣學生在 18 樓合租宿舍中創立。「用一杯咖啡的時間,讓人們換取一段不平凡的旅程。」是光穹遊戲開發遊戲的初衷。光穹遊戲開發的遊戲都與冒險有關,致力創作出讓玩家能「一起分享樂趣」、「一同討論劇情」的遊戲。在劇情當中融合社會議題,讓玩家在享受娛樂之餘,還能思索深刻的故事。期許以資訊搭載娛樂,透過遊戲改變人們的生活。 |
書.人生.章緣》瓷盤、神仙和微波爐
我們為什麼閱讀呢?很多時候是想在書中印證自己的人生經驗和體悟,找到共鳴:原來我不孤獨,原來我所經歷的,不管是奮力攀爬的現實高山,還是險些沒頂的情感海洋,已經被說了出來。
但是過去幾年來,有那麼一類書,寫出了我的共通經驗,指出我即將走進的人生風景,我卻總有意無意繞過,避之惟恐不及,那便是闗於老年失智的紀實或虛構文學。
直到我的母親去世。母親的去世,標識了一個長途旅程的結束,我站在終點處,終於有勇氣回看,與同修印證,我們是如何與老年失智的親人道別,如何捱受它的折磨和考驗。
你能愛一個完全變了樣、而且不記得你的人嗎?如果你還愛,是因為你真的愛,還是因為他是你的親人?是因為內疚、憐憫,或是因為不得不的責任感?這個問題很殘酷,而這只是關於失智看護的許多殘酷問題之一。如果深入去想,我們會觸及到人倫道德,觸及到愛的本質,最後無可避免,觸及到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們做這個遺忘的大功課時,不得不重新認識自己。
郭強生在《我將前往的遠方》(天下文化)裡一再扣問,反思自己如何一路走到過半百的今天,隻身守著失智的父親。他的孤絕感,在作為外省第二代、已無手足且單身未婚的情況下,益發強烈,而父親的遺忘,讓許多重要生命經驗失去了最後一個見證人,那個見證了他的出生和長大的親人。
什麼發生了,什麼只是想像?你連個查證的人都沒有。就像我再也不會知道自己出生的時辰,上午下午還是晚上,是在什麼時刻母親辛苦地生下了我?一直以為總有機會問。兒子的生辰,刻在了醫院送的小陶鞋,擺在他的書架上,這讓我心安。有一天,也許作為母親的我也會忘記。
當郭強生年邁的父親開始出現癡呆、開始遺忘,他更加珍惜過去。一個從小看到大,凡有請客就要拿出來用的大瓷盤,凝聚了全家四人團坐家宴的回憶。過年時,他特意捧出這個瓷盤盛魚,那卻是個不圓滿的年夜飯。年年有餘,然而時光無情洗刷一切,物是人非,昨日不能再現,所存只有他當下的書寫。
關於失智的散文,更早讀到的是蔡怡的《烤神仙》(時報文化),以細膩深情的筆調記錄照顧失智父親五年、為他送終的點滴。隨著病程的進展,父親返老還童,從耄齡老人慢慢回到青年時期,回到童年,早年的記憶覆蓋了今日的現實,而體貼的女兒試圖從現實的這一端伸手過去,跟父親遙遙相連。蔡怡有手足親人,但在照顧老父一事上,被迫要獨力承擔,並因此在先生和父親之間左右為難……她的心力交瘁,是每個照看者的痛。
對我,這個跟母親一美一中、隔著太平洋的女兒,對生病的母親除了心疼,就是愧疚。母親生病初期猶掙扎著獨居,直到有一回去美探視時,看到她把雪糕放進微波爐加熱,才說服一直不肯面對此事的姊姊,請了專人照看。有人全天照看後的母親,一股要獨立生存的氣洩了,快速失去生活技能,隔兩年便忘記了我。
唯一可告慰的是,原先怯於示愛的我,深知疾病就要奪去一切,奪去她眼中的女兒,我眼中的母親,在她忘掉我之前的幾年,一有機會就對她傾訴孺慕之情,相擁相親。在某個層面上,那是我們母女感情最好的時光。
母親從確診到去世,有十二年的時間,我看著疾病慢慢侵蝕她,束手無策。母親是烈陽下的雪人,一點一滴的化水,變成一個不懂事的女孩,聽話而無助,依賴著我這個陌生人,出門散步時緊緊攢著我的手。
雖然曾把母親接來上海短暫居住,也盡我的能力協助,但我畢竟不在她身邊。有很長一段時日,我晚上睡不著覺,只是煩惱母親該怎麼辦。睡著了就做夢,夢裡趕去美國看她,飛機降落,走出機場聽到的還是中文,於是驚醒。有一回,夢見全家圍著長桌吃飯,母親在添飯,我想著,母親還知道怎麼添飯,而這時卻發現,長桌其實是我父親的棺槨……
母親三十多歲守寡,把我們扶養長大,得病後我卻沒能陪伺在身旁。這輩子,我忘不了這個夢。
跟以棺為桌的夢同樣驚心的,是上海作家、台灣媳婦于是寫的烤箱。在甫出版的長篇小說《查無此人》(人民文學出版社),女兒獨力照顧失智的父親一段時日後,不堪重負,把父親送到養老院。有一次去探望時,看到身強而腦弱的父親,固執地捧著一個微波爐繞桌一遍遍兜圈子,誰也攔不住他。她站在那裡,面容映在了微波爐的鏡面上,父親就像是捧著她的遺像向她一步步走來。這是個跟死亡緊貼的意象。或許至親的失智失憶,也帶走了我們部份的生命,死亡陰陰朝我們頸脖呵氣。
《查無此人》取材自作者的真實人生,原本要寫非虛構散文,後來寫成小說。父親失憶後,于是為了了解父親的一生,特別回到哈爾濱老家去尋訪。她寫出的尋訪過程,反映了近代中國整整一代人的記憶都是散落不全的。由此,個人的故事連結上了大時代。
我佩服作者的勇氣和毅力。整理母親遺物時,箱子裡那些黑白老照片,我能認得的只有母親和她娘家的至親。有張照片,母親穿A字長裙,腰身纖細,圓領鏤花上衣,領口別一個飾針,和女友倚在草垛邊看雜誌。誰拍的照片?女友是誰?那裡是哪裡?母親年輕的容顏和和嫻美的氣質,留在了老相紙上,卻不再有人能轉譯那段時光。我想知道,同時又想把一切拋在腦後,像拋掉沈重的行李,繼續自己的旅程。
無論是個人之疾,還是時代之病,關於失憶的閱讀和書寫,都是那麼艱難。●
章緣
台灣台南人。台大中文系學士,紐約大學表演文化研究所碩士。旅居美國多年,2004年後移居中國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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