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讀繪本》一張張臉孔背後承載的人類文化印記:image3《百臉先生》
▉相遇的開始
那是2011年的冬日,與飛人集社劇團第一次到了法國馬賽,在一個像是多年前華山樣貌的園區,我們一起排練,共同創作《初生》這個光影劇場作品。
第一次認識法籍藝術家Ghislaine Herbéra,便對於她異於一般印象中法式浪漫可愛的美術風格印象非常深刻,黑白刮畫筆觸強烈,富有生命力,混合著東方色彩的總體視覺。
演出結束後,Ghislaine送給我這本《Monsieur cent têtes》做為我們友誼的紀念。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翻閱,並且樂在其中。帶回台北之後,它與《初生》音樂繪本成了想念馬賽日子的回憶鑰匙,彷彿看著這些線條、筆觸,就可以想起短暫辛苦而美好、甘之如飴的時光。

《百臉先生》內頁
▉面具臉孔與遠古文明的召喚
第一次對於「面具」產生好奇是大學念戲劇之後,參與陳偉誠老師的身體訓練課程。其中一個工作坊模仿面具裡的臉孔,長時間維持在某個表情,透過外在控制臉部肌肉,進一步改變身體姿態,滲透到內在深入面具臉孔底下深層的情感。很奇妙地,經由這個途徑,人不自覺地連結到內心深處的憂傷、天真的快樂、無端的憤怒等等。隨之而來的是,肢體動作也跟著起了很大變化……

王榆鈞(陳藝堂攝)
這次經驗讓我體會到面具的神聖性、力量的展現與刻畫的情感。透過日本能劇、京劇臉孔、台灣原住民各式圖騰,又想起從小廟宇裡一尊尊佛像的面孔,街邊遊行經過的八家將,每年鬼月時七爺八爺等等。在巴黎的博物館裡看到世界各國如非洲、祕魯等等遠古文明的面具圖騰,當專注凝視每一張面具的臉孔時,我總是著迷在「那一瞬間」,定住在那一刻的神情。

官將首(取自pixabay)
看著繪本裡的每一個面具臉孔,有時看得目眩神迷,在不同的時間點會愛上不同的臉孔。它們同時也顯現著世界不同文化下的地方風俗民情,像是一座寶藏,從裡面連結著遠古神祕未知的力量,開啟了我對於世界不同面向的好奇。
一張臉孔,真是一個宇宙。
當開始去思考如何定義出一個面具的表情,那需要多長時間的積累?
或許那也是為何我們總是在遠古的面具裡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原生力量的緣由。
這部繪本最後,還用心附上每個面具的源頭來自哪個國家、哪個民族。譬如:伊努伊特族/阿拉斯加,馬林客人/馬利,巴烏勒族/象牙海岸,比哈爾/印度,波瓦族/剛果等等。讓人驚豔人類分布在地球上不同角落,發展出各自的語言、文化、音樂,這些都能透過面具找到許多線索。也頓時讓人想拿出世界地圖對照著這些國家,並且開始發夢,想親自造訪這些地方。

《百臉先生》內頁
除了《Monsieur cent têtes》繪本動人美麗的故事之外,我也敬佩Herbéra對作品極其用心找尋資料,並以她的才華匯聚強大能量。在翻閱繪本時,每一次都會有新的發現,欣賞到之前沒注意的面孔。
▉原始的嚮往
因劇場作品而相遇的緣份,Ghislaine和我逐漸成了遠方的摯友。構思新的專輯主題時,在提問與答案之間,尋索音樂作品想要呈現的力量,很自然地就想起Ghislaine的強烈繪畫風格。
經過幾次對於作品的討論,我們決定為《原始的嚮往》專輯裡的作品找到對應的面具臉孔。於是逐漸從初版的一群人隊伍,變成了象徵專輯7首歌曲的面具人,並從《Monsieur cent têtes》挑選出的面具圖出發,以音樂的感覺,加上身體給予的完整生命力,期望透過這樣古老的面具,讓音樂可以直達生命裡深層的召喚。

《原始的嚮往》專輯封面照
這幾年我陸續知道這本書有韓文版、日文版,還有其他語言版本發行,每次聽Ghislaine提起,心中都暗自希望可以有繁體中文版。令人欣喜的是,在新專輯就要發行的這個時刻,收到這個繪本推出繁中版的消息。能有這樣的巧合,或許是宇宙的相應。
看了那麽多年的法文版,翻閱中文版《百臉先生》時,有一種「終於完全看懂了」的感動!
當翻到最後一頁,也是《原始的嚮往》面具圖的原型,中文寫著:
愛……愛到面目全非也無所謂!
碧綠的汪洋充盈眼眶。●

《百臉先生》內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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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季斯蓮.賀貝拉 從小喜歡畫圖。1996年起,她開始與好幾個劇場合作,創造戲服、面具、木偶和道具。2005年,她製作了自己的第一場演出《漢斯與葛麗特》(Hansel and Gretel)。書本也是她揮灑的天地,她在位於法國馬賽的閣樓工作室裡,寫畫出《百臉先生》(Monsieur cent têtes)這本書,並獲得2010年蒙特勒伊書展新秀獎,以及2011年波隆那書展新秀獎。 |
書.人生.楊富閔》自己的玩法
2018年最開心的事莫過於寫完了《故事書:福地福人居》與《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說是寫完也不準確,這書四通八達,布滿生命管線,我知道未來十年,它得以帶我去到更多的地方,它讓我正式揮別有時死灰有時復燃的生活。燃點已經抵達,我的寫作現在隨時可以起火。
為此10月首次看到實體書籍,它被水果禮盒的包裝細心盛載,如同禮物一般來到眼前,不知為何好想跟這兩本書彎身大聲說聲謝謝。好像它不再專屬於我了,謝謝只是因為它陪我走過一段不算太短的日子,當然也要謝謝那個專心寫作的自己。
現在的我比較像是自己的讀者了,可能某天有人拿著我的著作,問起知不知作者是誰呢?我會搖頭笑說不知;或者會說我認識他但好像搬走了;甚至說、聽聞作者早就不在人世。創作與我的關係提前來到全新的狀態,我正在學習接受這個狀態,並且懂得隨時放手離開。我與書同時轉了大人,但願目前我們都是最好的人。
這次書中有篇小文〈大內楊先生十二位:聽故事的人〉。寫的當下,感覺是旁看一支賣藥隊伍來到山區民宅,任意覓個騎樓,隨即開始兜售康健食品的路人甲,當然我也是仔細聽著故事的人;書成之後,群眾散去,賣藥隊伍移防下個駐點;現在我倒覺得自己更像留在現場,與無數地方媽媽偕同灑掃的當地居民,我們拿著各自從家中帶來的掃把與畚箕,齊心把現場還給現場。
只是現場總已無法復原,而我以為的久居與長住其實都是一種路過,如同童年時間,自由踩踏他人家的神明廳,說是為了抄近路去學校或菜場,主人家好大方並不管。我常不經意瞥見牆上的祖先像,聽說這些人不分性別因著生根附近都算楊家後代,多少都有遠近親疏的關係。光譜與祖譜的疊合,那是怎樣一種畫面呢。我從小很能認人,卻記不住半張亡者的臉。我像在見證遺照從過去到現在的演化。我發現彩色的最可怕。
5月下旬,家人生了大病,接獲通知那日,因為害怕至親即將獨自面對病苦,無人依傍,而我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來,無助地在車站哭出來。南下支援的這段時間,恰好也是《故事書》開始收稿的時間,失序的生活因著我堅決要讓它「成書」,於是日子有了思路與節拍,我怎能不由衷感念這兩本書呢。這書撐著幾條軸線:地號、創作關鍵字小標、21世紀的失散隊伍,但它在我的心中有份完全遮蔽的文本即是母親的苦痛。我在書中讓它成為一個祕密,而祕密能不能是一種結構?未來的寫作,我會鍥而不捨的答覆它、完成它,然後又無聲無息離開它。
這段時間,我也常想起一個故事。其實不算故事,倒像一個說法,攫取了我的耳,也攫取了我的心。故事現場是母親與我,就著南部西北雨後的宅院護龍,我們聽著外婆說著她那窮苦的成長史,雨雲煞時又到,再次嘩啦啦。外婆作為長姊,眼看弟妹陸續來到,為此必須負起家計,這般版本我們並不陌生,但我不經意聽到她形容弟與妹的方式,使用的句型,竟是感念弟妹們沒有嫌棄家貧,仍然願意投胎來做一家人。
我的內心震撼極了。一時之間,腦袋轉不過來,這是一個怎樣的視點?外婆是站在怎樣的位置,回看自己的從過去到現在:棄嫌、願意、投胎、一家人……交織而成的問題意識,它需要一個何等長與寬的載體來承擔?我嫌棄過自己的出生嗎?這些關鍵字眼得以繼續延伸,輻輳而出的想像射程,既深且廣,我正體會,它將慢慢升起溫度,直至又來到適切的燃點。
或者也想起台糖的小火車。十二、三歲,我們母子週日固定歸返菱田小鄉,外婆獨居的客廳,沒有第四台的假期白天,我習慣揹著當時美語補習班的帆布袋,裝的卻是地理課本,同個宅院護龍,場景擺設不曾更改,一人安安靜靜寫著超過預期進度的作業,貪看下一個單元是要教我們大陸棚還是等高線。鄉下真的太安靜了,母親與她的母親在秋天手作掘菱、在冬天製做蒸氣菜包,剩餘的時間仍有許多傾述不完的心事。而我的耳朵分明聽到車的鳴笛,田間鷺鷥集體驚起,於是趕緊拋下作業,跨上外公留在組合屋內的孔明車,只為追逐那台不知行在何處的小火車。我在有著嘉南大圳支線流過的平原奮力踩踏,聽聲辨位,始終不知行進中的車身到底在哪,這才想起母親曾說會社停運多年,眼前鐵路早已形同廢線。
那些年糖廠路線所經之處,運輸之外同時用來短程接駁,年輕的母親時常來到臨時月台,隻身搭乘前去鬧市麻豆,母親口中的舊港麻豆沿途架著店鋪、戲院、吃攤……彷彿麻豆也是年輕的。這樣的移動如同換上一組濾鏡,而我若同行,又將看見什麼畫面?二十幾歲的時候,曾經循著後來更廢的廢線,只為了拍一支孤立荒草叢中的平交道告示牌,學著辨認鐵路鋪設的來處與去向,想像曾經多少往返的故事在此上演。
我多麼想問那告示牌,你有否看過年輕的母親?始終停在原處的你,經過多少颱風與地震,而最後一輛小火車又在什麼時候停駛的?就像是《故事書》的開場,那名男孩彎身問起了一株九層塔、問起了一座百葉箱,在黑蚊漫天飛著的山村聚落對天發問,並且決定用長長的一生來回答。
細想這幾年來的作品,讀與寫與評與編,已然交織成為一種新技術,新技術鑄鍊著新文體,最吸引我的卻仍是老題目,也就是敘事觀點的摸索與設計:你要怎麼啟動這個故事。多年來我所偏食閱讀的藝術創作,也總在觀點上各有發明且持續精進,未來我也如此期許自己。2018年於我而言是複雜卻充實的一年,我要讓自己更沒包袱,迎接等候在我眼前的人生,帶著花甲的祝福,也帶著故事書,一株醒腦刺鼻的九層塔樹,一間得以休憩的百葉箱屋。我真的好興奮。人生我要有自己的玩法。●
楊富閔
1987年生,臺南人,臺大臺文所碩士班畢業,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問學人,目前為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研究興趣為臺灣文學、文學寫作與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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