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伴讀 冊店頭家》我把自己看成一枚活棋——阿杰不公平貿易二手書攤盧志杰
見面那天,盧志杰排休四天的連假已至尾聲,甫自台南北上的他,剛見過戲劇啟蒙導師呂毅新。此時「影響.新劇場」正籌備2017年16歲小戲節,嗜愛戲劇的阿杰自然要參上一咖。他是嘉義阮劇團創團元老之一,並曾演出果陀劇團、綠光劇團作品角色,活脫脫是個劇場人。任職於海巡署十多年來,盧志杰的假期幾乎都投注於戲劇,受訪當晚還要排演綠光劇團的《清明時節》,然後搭夜車返回旗津的警察日常。
如果不是先探過他的底細,或許難以將盧志杰的外表與表演藝術連結。那天他身穿一件輕薄的白色內衫,汗滴如注透著肉色,休閒短褲底下露出一雙結實小腿,輕便拖鞋搭配萌萌的五指襪。眼神倒是誠懇,特別是戴上眼鏡時,不乏幾分書卷氣。然而菸、酒、檳榔不拒的他,張口便是黑面紅唇,這番台客尬書生的滋味,一如他開口說話那般衝突:「檳榔的美味就像卡繆的《異鄉人》,好看,但是你說不出哪裡好看。」
閱讀是盧志杰的另一個愛。書冊陪他走過中二的歲月,也帶領他找到遁逃警察特考壓力的祕徑,現在他則以閱讀切換生活頻道,在警務生活中找尋另一片天空。閱讀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而購書則像是一種儀式,只要是因為辦案或者參加婚喪喜慶而造訪一座城市,他習慣到當地的獨立書店晃晃,以一本書留下生活足跡。
像是早些年常跑台北石牌執行勤務,為了度過漫長而無聲的等待時光,他走進了附近的蘭臺藝廊,在那裡他遇見最愛的莫泊桑。「生命從來都不是那麼美好,但也沒想像中的糟」,這句莫泊桑的名句阿杰能琅琅上口。他又細述前往澎湖辦案那次,酒量不好的他為了躲避學長勸酒,是如何發現那間夜裡不開燈的安書宅,又是如何循著告示指引,到對面的蒙地卡羅咖啡館跟店主拿了鑰匙和手電筒,最後在烏漆抹黑的店裡遇見了《給我老爺買魚竿》。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將與每一本書相遇的時間地點與心情寫在書後,每本書都是盧志杰這個人的一塊拼圖。一本一本攤開他的藏書,彷彿攤開他的生命歷程。「我希望在死前可以辦一個遺物拍賣會,我有的只有書,但每本書都和來參加的人有過一段回憶。」單純的海派性格,連告別式也要逗熱鬧,揮著毛巾擦汗的他侃侃而談,可見對此他早已胸有成竹。
像他這樣的一位愛書人,開起書店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幾卡木箱,裝載的都是私人藏書,盧志杰與嘉義6間獨立書店發起的「嘉義書式生活」友好,便以「阿杰不公平貿易二手書攤」報隊,就這樣開起自己的書店。書攤展示的,全都是他讀過的書,每本書都盛裝他的歷史,謄有他的眉批,抱持著愛書人的分享之情與推廣嘉義在地閱讀風氣的期許,只是這些書只租不賣。
租書攤的收入,盡數捐予阮劇團的「偏鄉演出計畫」以及「嘉義書式生活」籌辦之用。他形容自己是「一枚活棋」,又說自己是個「現實的理想主義者」,靈活運用各種資源澆灌閱讀與戲劇,因為這是他生命中兩件最愛的事情。「藝文活動是社會安定很重要的一個能量,不過這只是冠冕堂皇的說詞,我會做這些事,總歸一句就是『我喜歡』。我喜歡劇場,喜歡閱讀,如果不是因為有趣,我也不會想推廣。」
書店的存在為書與人提供相遇的機會,而盧志杰為這件事情的發生添加不少聲光效果。他運用辦案問訊的經驗,敏銳掌握來訪者的閱讀喜好,並以劇場的表演經驗,用一口道地的臺語氣口詮釋書冊,不但投其所好,還要「讓書在眼前」。你能想像一個渾身散發市井氣息的中年男子,繪聲繪影地在你面前以臺語演繹文學小說嗎?別懷疑,不久前他才把兩大巨冊的《白鯨記》租出去。
阿杰的租書攤或許沒有明確的議題設定,書冊陳列也無特定邏輯,比起許多特色書店少了點辨識度。但他隨著市集逐讀者而居,靠著一顆愛閱讀的心,熱情地展開自己,讓書進入生活,再把生活奉獻給書。嘉義書式生活班底之一的勇氣書房店主陳秀蘭說,「朝著你認為對的方向前進,途中自然會有天使相伴。」盧志杰以他台客愛書人的反差,無意間提醒了我們書店存在的意義,也讓我們再次思考「何謂書店」這件事情。●
【頭家最想租出這本】
![]() 阿杰不公平貿易二手書攤攤主盧志杰推薦: 梅爾維爾 《白鯨記》 這世界可以分成兩種人,一種人有看過《白鯨記》,一種人沒看過《白鯨記》。「這世界到處都是邪惡的,我還是做一輩子的異教徒吧。」隨摘自桂冠圖書版《白鯨記》第75頁,第1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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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戀愛微醺中的時代感覺與生活底蘊:讀《林芙美子的愛情剖面》
台灣讀者對林芙美子(1903-1951)應該不陌生。上個世紀末,她的成名作《放浪記》和戰後代表作《浮雲》就已譯介至台灣。去年(2016)三部曲《放浪記》、《續放浪記》和《放浪記第三部》盛大地重新匯集出版。今年6月《林芙美子的愛情剖面》一書上市,收錄了4篇短篇小說和5篇隨筆,創作發表的時間從戰前橫跨至戰後。相較於日本同時代的女性作家,這些足見台灣出版界對林芙美子的偏愛。
林芙美子在台受到關注,除了因大導演成瀨已喜男曾6次將她的作品搬上銀幕之外,也或許和她曾經在1930年初受邀來台參加《婦人每日新聞》的「婦人文化演講會」這一經歷有關。然而,更主要的原因則是,她在日記體私小說《放浪記》中,寫活了自己,寫活了底層女性強韌的向陽性,也寫活了男女之間的「戀愛的微醺」。
甫推出的《林芙美子的愛情剖面》一書,直接將編輯主旨設定在「愛情剖面」上,因此書中收錄的篇章,多數與「愛情」有關,試圖呈現林芙美子對愛情、婚姻和女性地位的獨特觀察。
在〈幸福的彼岸〉中,歷經戰亂的信一和絹子相親結婚後,信一卻突然向絹子坦承自己在戰前育有一子,但因妻子跟友人私奔至滿州,自己又被派赴戰場,只能將孩子送給別人養育。絹子得知信一對孩子的思念之後,內心掙扎不已,但最終仍決定與信一攜手追尋平凡的幸福。〈婚期〉描寫一開始錯過了相親對象安並的登美子,在經過不慍不火的等待後,最終還是與安並共結連理,獲得幸福。隨筆〈戀愛的微醺〉則是林芙美子的戀愛論,她試圖闡述何謂真正的戀愛和女性理想的戀愛。
1948年底發表的〈晚菊〉,與《浮雲》同被視為林芙美子戰後文學的高峰之作。隔年,她還因此作獲頒第三屆的「女流文學者獎」。〈晚菊〉是一篇特殊的作品,林芙美子用大量的心理描寫,描摹出因戰爭而分開的藝妓欣和以前曾與之熱戀過的男人田部於戰後重逢的情景。
因為善於理財規劃,年過五十的欣成功度過戰後的艱辛歲月,與啞巴女僕一起過著平靜安穩的生活。然而,田部的一通來訪電話,打亂了這種平靜。欣用盡心思,努力地不讓田部發現自己漸趨衰老的身心,因為「她不能僅佇立在荒煙蔓草的斷垣殘壁前沉吟嘆息,也不能流露出些微年齡與環境所帶來的貧瘠。千萬要端出謙虛有禮的表情,還得營造出能讓兩人親密交談的氣氛。務必讓他離去後念念不忘,覺得自己的女人依舊貌美如昔」。
然而,在兩人一番心理攻防戰之後,欣無趣地發現,原來田部只是要來跟她借錢周轉。頓時,欣內心僅留的一點點對昔日愛情的眷戀,瞬間消失殆盡,最後燒了田部年輕時代的照片,以示訣別。
創作〈晚菊〉時,林芙美子已年屆四十五。或許是摻雜了自己面對初老的心境,她極為精準、精巧地描繪出欣對青春消逝和肉體衰微的在意,以及獨身生活的孤寂。但是,她並沒有讓女性為了自我保障而對男性委曲求全,反而是透過田部這個他者,讓欣的主體性覺醒,最終順利地與年輕的自我訣別。
這樣的安排,投射出了林芙美子在坎坷的情路和貧困流轉的生活中得來的生存智慧。這也正是她一貫的主張,她認為女人都必須有自我,即便有了愛情、有了丈夫,女性還是必須具有如同獨身一般的生活方式。
然而,這篇小說的意圖不僅止於此。透過從戰爭中倖存的一對男女之心理刻畫,林芙美子成功地再現出壟罩於戰後日本一般庶民的精神虛無感和悲慘的現實生活。由此,戰爭對人影響之巨大,由外而內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該篇小說成書出版時,林芙美子曾在後記中表示,「忘記這場戰爭,會讓我們有再次被捲入第二或第三次戰爭的可能性,我不能不記得這種可怕。因此,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寫下戰後悲慘的庶民生活。肉體的實存怎樣都好,但我想談的是精神的實存問題。因此,我想穿透觀念和形而上的東西,單純地捕捉人的內心」。這就是林芙美子戰後的寫作目的。
對此,可不能直接簡單地以無政府主義或無產階級等思想和立場來詮釋林芙美子。林芙美子欲捕捉日本戰後虛無狀態的企圖,不見得全是出自於某種思想和立場的批判,我認為更多是出自於在她幼年貧苦流轉的窮困生活中,鍛鍊培養出來的對時代的敏銳感覺,和對庶民生活底蘊的透澈了解。這從《放浪記》和可視為《放浪記》前傳的〈手風琴與魚之小鎮〉所表露的底層生活經歷,以及諸篇隨筆中對現實生活的觀察和討論可看出。
林芙美子的創作是自己的肉身與時代和現實生活碰撞下的產物,因此她的作品懷有濃厚的昭和時代氛圍和戰爭氣息,以及大時代下庶民的求生意志。對她而言,觀念和形而上的東西並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活著」、「活下去」。只要能「活著」、「活下去」,什麼手段都可以接受。
如此,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戰爭時期積極協力戰爭的林芙美子,戰後又很快倒向反戰的一方。這種巨大的求生本能,正是造就她作品中頑強的向陽性、生命力和韌性之因。這就是林芙美子可愛又可恨的生存之道。
「寫作,令我感覺到異常充實,使我忘記了男人的拋棄、身無分文和飢腸轆轆。」林芙美子在論及《放浪記》的寫作動機時曾如是說。
寫作對林芙美子來說,正是一場永恆的戀愛。透過一枝筆,她將自己從現實生活中探查到的「戀愛的微醺」,像雕塑一件件藝術品般,細密地刻寫在稿紙上。然而,圍繞著這份「戀愛的微醺」的,除了有林芙美子的特殊人生經歷和文學才能之外,還有她對大正、特別是昭和時代感覺的敏銳,以及對庶民生活底蘊的深刻包容。若我們只飲下那份微醺,而不領略帶來這份微醺的氛圍和求生的狡猾,那可是小瞧了這位讓川端康成出面擔任治喪委員會主委的林芙美子。●
➤延伸閱讀:林芙美子的放浪人生
作者:林芙美子(はやし ふみこ)
譯者:陸蕙貽
出版:紅通通文化出版社
定價:3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林芙美子
日本知名暢銷女流小說家。1903年出生於北九州門司市,因出生不為父親承認,只能以私生子身份跟隨母姓。1922年,自廣島縣尾道市立高等女學校畢業後上京,為求生計輾轉於幫傭、餐廳侍女、小販、廣告員等工作,看盡當時社會底層的人生百態,27歲出版自傳體長篇小說《放浪記》確立文壇地位,隨後發表〈手風琴與魚之小鎮〉,以及描寫夫妻日常生活的〈清貧之書〉大獲好評。靠著這些暢銷書賺來的版稅,她獨身遠赴巴黎旅行,二戰期間更以從軍作家身分前往中國、爪哇、法屬印度高原等地,拓展創作視野與內涵。歸國後以樸質而溫柔之筆寫下〈晚菊〉、〈浮雲〉等代表作,刻畫戰後日本社會男女間的苦澀情感流動,並以前作獲得第三屆「女流文學者獎」。晚年因過勞導致心臟舊疾復發,1951年6月28日於自宅急逝,年僅4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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