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書房》思索文學遺產的可能
夏目漱石内坪井舊居(取自熊本市觀光課官網)
夏目漱石内坪井舊居(取自熊本市觀光課官網)

 

上個月,我在自己的臉書貼出該月份報導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現象的「日本書房」專欄,並在貼文時加上了幾句話。隔不到兩週,林水福教授撰寫了一篇〈日本詩壇巨星的殞落——大岡信辭世
〉(自由時報・副刊,4月25日),開頭便點名了我:

  盛浩偉在臉書上說:「最近日本書市好像沒有太大的新聞或轟動的話題,唯有村上春樹新書《刺殺騎士團長》。」其實,大岡信(Ooka Makoto,1931-2017)的辭世,應是今年日本文壇的一件大事。
  被譽為「戰後日本詩壇最大的功勞者。如果沒有他,詩在日本的存在感無疑地會低落」,或「戰後日本詩人之間傑出的存在」(世田谷文學館館長菅野昭正)的大岡信,絕對值得記上一筆。

如同林教授所言,大岡信牽動戰後日本詩壇,其過世確實是不可忽略的大事件。不過,承蒙教授之關注與指正,在此我也有必要加以回應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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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岡信早期作品〈西湖詩篇〉(圖片取自大岡信博物館)

無可否認,我的專業知識是以日本「文學」為主,然而,「日本書房」專欄所設定的標準與方向,則是偏重「近期」——盡量限於今年度,或者延燒至今年——的「出版」產業以及「書市」的「現象」,並帶入一些自身的觀點加以報導。

由於自身有興趣與熟悉的,以廣泛的人文社科類書籍為主,加上專欄是以整體出版業的動向為關懷,故並不只限於文學及作家,舉凡出版社與書店通路的共同性或宣傳傾向,或者受眾多、讀者關注、引起許多反應的書籍,都在觀察範圍內。

回到大岡信,近年來他的著作持續出版,然多是已發表作品的新選集,或改版為文庫本的情況。大岡逝世後,雖悼念、追懷有之,學界的研究必然也已啟動,但至今在可見的檯面上尚未引發足稱現象的情況。應屬紀念性質的《現代詩試論/詩人的設計》(講談社文藝文庫),也要待到6月中旬才會上市。是故,當初會說「最近日本書市好像沒有太大的新聞或轟動的話題」,是在這一基礎之上的判斷。

然而,林教授之言也提醒了我,「文學」確實位處日本書市與出版產業的核心。純以銷售數字、產值來看,文學或許並非最大宗,但它卻是一股實在的教養底蘊、一股能不斷衍生出其他文化活動與新創作的能量。文學書籍不只是書市裡的商品,更是促進文化活動所不可或缺的裝置。是故,的確也有必要更加關注「文學」在書市中引發的動向,以供台灣參考。而近期,亦有一股顯見的、紀念前輩作家的潮流——關於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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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誕辰150週年紀念幣

漱石的冥誕

漱石雖過世已久,但其小說及相關研究的出版,至今依舊能推陳出新。特別是近年,隨著文獻資料出土,以及2016逝世100週年、2017冥誕150週年,也帶動了一波重新閱讀漱石文學的能量。

除此之外,去年NHK推出紀念作家的日劇《夏目漱石之妻》,嘗試以較新的角度,勾勒出作家更立體的面貌。雖然這部劇可能打破不少人對大文豪的崇敬想像,但這個案例中值得注意與反思的是,文學作品的價值,並不是因為它彷彿高高位居文化的上端,而在於它能誘發更多的文化創作與可能性。

回到出版上,純就作品而言,比較具標誌性的應該是2014年時,岩波書店順應小說《心》刊行100週年,與日本數一數二的書籍裝幀家祖父江慎合作,推出了一款特殊的、「幾乎與原稿一模一樣」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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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波書店新推出的漱石作品《心》保持了初版的神韻(圖片取自Amazon)

這個版本並非復刻,卻又保持了初版的神韻,內文以漱石手稿為底本,更特地將手稿中的錯字、模糊不清之處完全重現,書末才附上勘誤表,讓讀者在閱讀小說的時候,能夠更接近原初的時空。

同樣是岩波書店,也在去年12月再度出版《定本:漱石全集》,全套預計28卷加上別卷一卷,目前以約莫一個月一冊的速度,已出版至第6卷。這套新版定本,將收錄新發現的俳句、書信,以及前幾年在《滿州日日新聞》所發現的單篇刊載文章等等。至於人們耳熟能詳的作品如《門》、《其後》、《道草》等作品,亦由專業的文學版本學者,依據漱石親筆手稿加以審訂,而在字詞上有些微更動。由此可以看到,日本出版業與學界研究之間的合作連動是多麼緊密,以及其對文學作品細節的重視。

今年適逢漱石150年冥誕,自然同樣有許多相關書籍出版,特別是漱石文學的推廣介紹。譬如東大文學教授小森陽一的《從13歲開始讀夏目漱石》,就是由前一年暑假舉辦的「給國高中生的漱石講座」內容改寫而成。小森藉由自身閱讀漱石作品的經驗,以漱石生平為軸線,除了帶出作品創作之脈絡,更趁機交代那個現代化、帝國化的時代,種下年輕學子反省歷史的契機。

生誕150.jpg不過更具文化份量的,應是岩波書店出版的《生誕150年:做為世界文學的夏目漱石》。這本書是2016年年底,日本菲莉絲女學院大學所舉辦的日本文學國際會議的論文集結。一如書名所示,此會議主題為「漱石如何閱讀世界/世界如何閱讀漱石」,是試圖替這位堪稱日本近代文學中最重要的作家找到世界性的定位。

書中收錄的論文,包括田久保浩、大野英二郎兩位討論了漱石與英國文學、歐洲文學之間的關聯,也有飯田祐子以性別角度切入,展示女性閱讀漱石的可能,另外更有李廣志、朴裕河分別介紹了中國、韓國目前對漱石的譯介情形。整體而言,的確提供了更廣泛的視野。

其中,東大教授林少陽的〈漱石與中國文學〉,以比較文學的角度,在夏目漱石和中文圈,乃至當時正經歷近代化的中國之間找到了連接點,更值得同樣身在中文圈的我們關注。文中提及,漱石《文學論》與章炳麟〈文學略論〉有極類似的問題意識,同樣關注了西洋的literature概念與漢語的「文」、「文學」概念之間,該如何翻譯轉換與磨合的問題;以及漱石的漢詩創作,其實映射出傳統中國士大夫創作漢詩時,反身求諸內心的精神等等。由此延伸,或許這與該時代的台灣古典文學情況也能展開比較與對話,進而讓當時整個東亞對「文」的知識交流圖像更為明朗。

台灣能否主動在對話中現身

對話是重要的,藉由對話,人們才能認知到彼此的存在。《生誕150年:做為世界文學的夏目漱石》,就是典型藉由學術研討會的形式,再一次確認、確立漱石文學的意義,並將這份意義向世界發信。

對話往往需要接點。可惜的是,台灣與日本的歷史曾經有那麼深刻的關係,但在當今、在日本,這些相關議題的討論中——無論是文學、文化,或甚至更為政治的——台灣卻往往聲量極低或甚至缺席。同時,台灣內部對相關議題亦缺乏關心。

近年來,漱石作品在台灣的翻譯與出版,其實頗具規模。但或許就是因為缺乏夠力的接點,致使作品的討論熱度始終不高,接受程度也仍有待加強,於是可能連帶地,在「做為世界文學的漱石」這樣的議題中,台灣也難以插上話。

這當然和國際政治等現實處境大有關聯,不過卻也不是毫無破口。

上面提到的朴裕河,台灣對她可能相當陌生,然而她卻是這幾年十分受到日本文化界與學界重視的韓國學者,其所引發的問題,甚至扣連著日本與韓國的外交關係。

朴裕河曾在慶應義塾大學、早稻田大學攻讀日本近代文學,現為韓國世宗大學教授,著有《國族認同與性別:漱石・文學・近代》,並將夏目漱石、大江健三郎、柄谷行人等人的作品譯介進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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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學者朴裕河(右)及其在韓引發爭議的作品《帝國的慰安婦》(照片取自朴裕河臉書)

朴裕河在日本最為人知的著作,應該是《為了和解:教科書・慰安婦・靖國・獨島》以及《帝國的慰安婦:殖民地支配與記憶的鬥爭》。這些著作,在韓國出版時並未引起話題,反而是在譯成日文、獲得日本學術相關獎項後,才回頭在韓國引發爭議,甚至被慰安婦團體控告毀謗、受到首爾地檢署的起訴。而這些事件又引起日本自由派知識分子的奧援,引發了一連串後續效應。

此事內情頗為複雜,本文篇幅不足以詳細交代。在此只能簡單澄清,朴裕河並不能簡單歸類為「親日右派」,她所對抗的對象,實為韓國國內高漲的民族主義,但卻也不可諱言地受到日本的修正主義傾向所歡迎。有興趣的讀者,不妨自行參看朴裕河的著作,以及前田朗主編的《「慰安婦」問題的現在:「朴裕河現象」與知識人》,方能有更為詳盡的理解。

回歸正題。朴裕河能夠由日本近代文學研究的角度,一步步踏進慰安婦這個極具爭議的歷史議題(同時也是政治問題),因而展開(姑且先不論爭議)一定程度的對話。反觀台灣,即便曾有類似的歷史處境,我們對此的認識、討論和發聲,卻都仍待加強,甚至在這些議題討論上近乎消音,這是值得反省的。

文學遺產的可能

或許有人會認為,「慰安婦」議題所內含的爭議過於複雜,也離文學太搖遠。那麼,不妨參考朴裕河新近作品《引揚文學論序說:朝向新的後殖民》的做法。

引揚.jpg「引揚」,指日本戰敗後,在台灣、中國、滿州國、朝鮮等地進行的遣返,有此經驗者約莫有650萬人之多。然而,朴裕河觀察到,日本知識分子對於「引揚」經驗的書寫與關注,比「終戰」、「原爆」來得低許多。

她分析,後二者大多傾向日本國民的「受難」經驗,在戰後日本的處境下容易廣泛流傳。而「引揚」所扣連的則是「殖民」、「加害」的記憶,再加上,引揚者的「外地」記憶異於「內地」,這種種原因,都使得這類書寫容易受到隱蔽、遺忘。這本書,就是基於這樣的問題意識,而試圖重新發掘、整理這些「引揚文學」,去認識這背後所具有的複雜性。

這種作法和以往研究在韓日語文學、在台日語文學等取徑略有不同,而是直接從被視為正統主流的日本文學中找出內爆的切口。此書出版後,也頗獲得注意。可惜的是,在此書中,朴裕河雖然簡單提及幾個台灣出身的名字,但她大部份分析的仍是以朝鮮引揚的日本文學者為多。

其實除了朴裕河提及的尾崎秀樹、埴谷雄高之外,尚有日影丈吉以及如今較廣為人知的西川滿,他們都有一定份量的著作,而這些也都是台灣可以加入這場對話的接點。

在產業上,文學扣連著內容生產、出版、改編等經濟層面,但在產業之外、在單純的閱讀與消費之外,文學也可以扣連到歷史、國族甚至文化外交等政治層次。我想強調的是,「文學」與其他議題或領域的距離,並沒有想像中遙遠。甚至,「文學」的空間是連通著這些議題的。對於文學遺產,我們可以有更多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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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伴讀 劉霽vs.小子》第三章:神秘高手現身指點,小子的「超地獄特訓」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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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正等待小子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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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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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腳,絕對不能碰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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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再說一次,腳,絕對不能碰到地。」

《在地獄》與沈默的武俠小說

小子:在地獄》我記得是關於輪迴與海上漂流的故事,雖然只是在海上漂流,但小說中這群人的情感是很激動的,我想要把這樣的激動跟海結合,讓海浪的視覺來象徵這部作品。就我讀來這是一部和一般武俠小說不同的作品,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待這部作品?

沈默:我對我自己武俠小說的定位比較「邪魔」,我會引用漫畫、嚴肅文學、現代詩歌、散文的形式在結構與精神內容上不斷突變。比如《在地獄》很明顯就是跟《魯賓遜漂流記》、《蒼蠅王》、《少年Pi的奇幻漂流》有著深刻的對應,我也試著要表達現代人時時刻刻在漂流,隨時會被各種浪潮吞沒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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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獄》立體書封設計圖,小子提供

有些讀者讀我的武俠小說會覺得「這不是武俠小說」,但這就是我要做的:要有伸展的機會才會有生存的可能性。像李小龍的截拳道雖然源自詠春,卻也吸納了許多日本與西方的東西一樣。如果要說我的小說是外家拳,我的理解會是我引用各種東西來活化武俠小說這封閉已久的死水。

其實我在明日工作室出版武俠小說那幾年,我們這批參加温世仁武俠小說大獎的寫作者有滿多在創新、在為武俠小說找出路的,可惜在明日工作室暫停出版事務後,還是得面臨武俠小說已經難以暢銷的現狀,大家也各自尋找自己的營生。《在地獄》是我在明日工作室的最後一部小說,雖然我寫過幾十部武俠小說,但《在地獄》的封面是我最喜歡的,我想也是因為你的設計跳脫了以往武俠小說「該有的樣子」,這的確跟我的創作概念相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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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師》像真打,《師父》反而像假打

小子:對於武俠小說家我有一點很好奇,如果武俠小說寫作者沒有自己練武,在寫招式的時候是單純靠想像力嗎?

沈默:我們有很多養分,比如武俠小說、電影,或者是格鬥漫畫和電影。當然像是溫瑞安、喬靖夫是真的有練武術的,從喬靖夫的《武道狂之詩》來看,在第七或第八集以前是拳拳到肉,每個動作在現實都似乎做得到。之後則風格一變,引用了「借象」的概念。這並不是他的發明,而是傳統武術當中有過的理論,雖然是真實存在的說法,卻讓他的小說更像虛構了。

在武俠作品當中,武術的「真實性」不見得是最重要的,以電影《一代宗師》跟《師父》來看,《師父》裡的招式都是真的,但是他不可能真的打,所以一般人會覺得打起來好假,反而《一代宗師》可以用風格化的視覺效果呈現出逼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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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武術的人或許會比較喜歡《師父》,因為他們看得到門道,但一般人就無法體會這一層。其實真正的對打是不好看的,再怎麼真實的東西出了領域就會「失效」,就沒那麼有趣了。

武俠與武術面臨了相同的困境?

小子:劉霽剛剛推薦我一本書:徐皓峰的《逝去的武林》,我雖然還沒看,但從你剛剛說的武俠小說寫作者的困境,似乎也很符合這本書的書名。

沈默:以前的武俠人容易把自己固定在一個範圍裏面,曾經武俠小說的銷售量可以讓這範圍無限寬廣,但這已經是過去式了,如果繼續活在自己的神話裏面,這群眾就會越來越縮減,甚至就此滅絕。

小子:我覺得傳統武術也是一樣,門派包袱太大,好像比試就是把整個門派賭下去,像前陣子的新聞,其實輸的並不是太極,只是他本人而已。

沈默:傳統武術一定要立派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西方武術則像其他運動一樣:一開始可能是一群人自己再玩,再慢慢演變成規則與競技……其實傳統武術也就是世界武術的一支而已,唯有拋開包袱才能發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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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DSC0996.jpg小子:傳統武術一定要是現在的樣子嗎?武術千百年來武術就是在探索人體傷害與防禦的極限,以這樣的基本面來看從來沒有式微過。換作設計來說就像現在設計師已經不需要會照相製版,但對於美感的要求不管多少代都是需要的,傳統武術表面上也只是像照相製版一樣,形式可能消滅但精神與需求一直都在。

沈默:武俠小說的未來說不定也是如此,其實武俠的精神一直都在,超級英雄也是武俠。再講得直接一點,說不定這個世界一直不需要武俠小說,是把武俠當作靈魂、眼睛和語言的我需要武俠小說而已……

面對即將到來的對決,怎樣才算贏?

沈默:武術的價值不是內家可以做到天地同化合一、也不是外家可以如何擊倒世界,就像小子說的,是追求自身的極限。我覺得這概念或許放在出版的編輯設計兩端也是相通的。

欲知後事,靜待下回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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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小說家沈默的背影

採訪:王離
攝影:王志元
場地提供:紀州庵文學森林


沈默推薦的武俠小說書單:

BB_0.jpg張大春,《城邦暴力團
BB_0.jpg古龍,《歡樂英雄
BB_0.jpg金庸,《俠客行
BB_0.jpg溫瑞安,《將軍劍
BB_0.jpg徐皓峰,《道士下山
BB_0.jpg梁羽生,《雲海玉弓緣
BB_0.jpg慕容無言,《大天津
BB_0.jpg黃易,《覆雨翻雲
BB_0.jpg司馬翎,《劍海鷹揚》
BB_0.jpg黃健,《血劍倪淑英
BB_0.jpg徐行,《跖狗
BB_0.jpg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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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為「武俠小說」的詩創作計畫
作者:沈眠(沈默) 
發行:S.O.S R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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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沈默

1976年,降生十月,武俠人,與夢媧生活在愛戀深處,育有貓帝、魔兒、神跩三頭貓兒子以及一人類女兒禪,現專注以寫字為生,將武俠視作畢生志業,意圖為武俠領域製造更多的突破與可能。

多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得主,近期出版著作有《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幻影王》、《詩集》、《在地獄》、《2069樂園無雙》以及《我的短刃抽出,便是長長的一生》(溫武短篇合集)。主持【飛一般沉默】個人新聞台Blog。甫於SOSreader連載完《王的十二女色》,現正於鏡文學連載武俠小說《英雄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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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17 22:16
現場》給你一個生活提案:不只賣書的書店
台北的Muji Book,攝影:沈如瑩
台北的Muji Book,攝影:沈如瑩

仔細想想,台灣的書店在很久以前就開始「複合式經營」了。街頭巷尾的書局裡,不都總是兼賣著各種花俏的鉛筆橡皮擦、文房四寶,甚或貼紙之類的小玩意兒嗎(我小時候連桑葉都是在校門旁的書局買的)。放眼望去,現在單純只賣書籍雜誌,完全沒有其他商品的書店,可謂鳳毛麟角。

一間店裡販售的商品,內容組成是種動態平衡。最初一定是由經營者出發,除了自己的專業與理念等主觀因素,客觀的成本條件評估亦不可少。例如擅長做蚵仔煎的人,總不會貿然開間牛肉麵店;售價也會根據食材、房租、人事等支出而定。之後隨著店面的實際營運狀況做出調整,例如來店的顧客常有人詢問湯品,或許就會考慮增加蛋花湯等搭配的菜式。

一般而言,當商品種類增加時,顧客會因為期待更多的變化,而提升來店的意願,也可能因此而增加消費金額。最基礎的複合經營,通常都來自發現和回應顧客的需求。所以學校旁的書局除了參考書、漫畫等學生需要/喜歡的閱讀類型之外,也會販賣更能吸引學生駐足、以零用錢就可帶走的文具,又或者像每年三年級自然課開始飼養蠶寶寶時,提供一袋袋的桑葉給像我這樣生活範圍裡沒有桑樹的都市兒童。

▉從書寫工具到生活提案

80年代的連鎖書店風潮,將文具禮品業務從地區書局的範圍一舉擴大。在還沒有「文創」這個字眼的年代,這些書店不僅販售基礎文具,也增加「新潮文具」的比重(新潮文具指的是造型上有授權卡通圖案或特定形象,以學生族群為主客層的文具商品)。現在以木製音樂鈴稱霸市場的知音文創,當年以「金音」起家,販售包括史努比/花生漫畫、台灣插畫家凱西等創作者的延伸商品,幾乎每家書局都看得到;以往只在專門筆店裡出現的鋼筆,也開始占有一席之地。

在「讀書」被孩子們貼上負面標籤,而「讀閒書」被大人們貼上負面標籤的閱讀環境下,這些與閱讀、書寫沾上邊的商品,某方面提升了人們踏進書店的意願,也成為書店提升毛利的收入來源(大體而言,文具比圖書的毛利約高10%)。

隨著營運模式的不斷變化,文創商品在書店的角色,也逐漸從被動搭配轉為主動參與。書和蚵仔煎的不同之處,在於每間蚵仔煎店的味道都不一樣,但同一本書卻不管在哪裡買都是一樣的,於是如何讓一本書「被看見」、讓顧客願意為了書店而來,就成為非常重要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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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公館主題明確的「台灣e店」除了書籍之外,也販售台灣老地圖、各式議題T恤、毛巾與旗幟

書店的複合式經營能夠如此多元性發展,也正因為「書」擁有各式各樣的內容,無論和什麼樣的商品搭配都不奇怪,反倒能夠將文字內容延伸到實體,從各方面詮釋閱讀在生活中的可能性。從寫著詩的明信片到彩妝書旁的化妝品,只要想得到的題材,沒有不能做的——重點在於如何做。

主題搭配其實沒有什麼對錯,只有層次高明與否。就跟寫專欄不能離題(喂)一樣,在規畫及選品上,也要時時緊抓核心。想得太少,做出來的主題固然缺乏驚喜(我又要舉那個在瑜伽書旁邊放瑜伽墊的例子了),但想得太多卻也可能失去焦點,讓顧客不明暸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的意義是什麼。如果整間店都這樣,不僅空間顯得雜亂,更可能因為目標客層不明確而造成反效果。

▉與其做全,不如做「偏」

這麼說或許有些抽象,我們不妨到台北信義區走一遭,就能遊逛位於市政府捷運站周遭百貨商場裡,三種體系的連鎖書店。從連通道直接進入統一時代百貨,五樓的Tsutaya Bookstore,是許多人到日本旅遊必定朝聖的「最美書店」蔦屋書店,以企業加盟形式拓展海外市場的第一個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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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Tsutaya Bookstore,攝影:沈如瑩

Tsutaya Bookstore Taiwan約150坪大小(書店與咖啡約莫各半)的面積,對於逛慣日本店型的讀者而言,似乎稍微迷你了點。不過如同先前系列文章裡提過的,書店的好壞並無大小之分,即使佔地僅數十坪,也有機會做出精采的選書。Tsutaya書櫃上的分類標充滿主張,平台也強調打破既定類型的陳列方式。

不過,或許因為開幕初期,營運狀況尚不穩定,Tsutaya Bookstore Taiwan目前的平台組合仍以單書為主,缺少跨類搭配,書架上的選品也顯得面目模糊,尤其人文、文學類型,細看後不免覺得可惜。

連鎖書店一般都經營綜合類型,但既然標榜「提案」精神,在櫃位數有限的狀況下,與其想要做「全」,不如做「偏」——例如以日本文化、歷史、文學為主題,做出「只要是這個類別的書,在這裡一定找得到」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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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品信義店。照片取自誠品官網

相隔不遠的誠品信義店,已佇立在此超過10年,是台灣人習以為常的書店。誠品商場複合經營的模式,在世界各地仍少有,Tsutaya更曾來台取經。儘管近年因出版市場保守,誠品也不斷調節經營策略,仍不失為購書和參加活動的去處。大型書店雖然在遊逛時少有驚喜(如果找書時遇上太資淺的店員,可能還會有點驚嚇),卻是維持出版產業與大眾聯繫的重要管道。

穿越過幾棟百貨公司後,可以遇到隱身於新光三越A11三樓的Muji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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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Muji Book,攝影:沈如瑩

必須強調,因為無印良品本身就是以「生活提案」為經營核心的品牌,在將書籍納入販售品項時,已經有了非常明確的範圍和方向。又因為書只是店內商品的配角(與一般書店正好反其道而行),所以並不能以典型的書店選品模式看待。

台灣雖然是Muji Books最早設立的海外據點,但相較於中國、香港的大坪數,台灣兩間分店的規模都不大,但卻十分別緻。台灣小型書店的經營模式多半著重人文、文學,很少看到側重生活書籍的選品方式,這點已讓Muji Books做出市場區隔。主題精準而不貪心,加上清楚明確的陳列(我猜陳列規則應該也寫在他們的工作手冊裡),讓許多原本在其他書店裡很少被注意到的品項,都跳了出來。或許大部分消費者到無印良品,並不是為了買書,但做為營造氛圍的高手,他們不僅讓書籍成為烘托商品最好的文宣,也讓生活提案的精神更飽滿。(希望這段不會被誤認是業配文。)

▉喝咖啡、看展覽、來去書店住一晚

在商品結構的複合之外,還有業種搭配的複合,最常見的應該就是餐飲了。就算規模再小的書店,擺張桌子提供咖啡,對很多人來說似乎是基本款。餐飲同樣是增加顧客來店率和提高書店營收的方式(否則百貨大戰也不會變成美食街大戰了),畢竟雖說書是精神食糧,大部分的人還是選擇優先填飽肚子。基於許多對於「看書聽音樂喝咖啡」的浪漫想像,這個組合似乎理所當然。

除了現場的餐飲服務之外,現在也有越來越多書店,長期或定期販售有機食品、小農的作物。若再配合烹調示範、活動市集等多元模式,不僅能推廣好的食材,也讓書店成為讀者、社區交流的中心。

畢竟,實體書店的最大特色就是空間。在書店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不只有書籍買賣而已。很多人會覺得這說法過於浪漫,但正因為網路時代的發達,真實的人際接觸反而更該重視,書店就是最適合創造互動關係的場所。所以除了以不同商品和業種創造閱讀的可能之外,相關的活動和講座更是不可或缺。

現在不論大型或小型書店,都花非常多力氣在耕耘活動上。形式從單純的新書座談,到系列策展、讀書會,甚至獨立影片與音樂發表等。大部分的活動都是免費參加,收益來自當天販售的相關商品。不過根據經驗,人潮爆滿的講座不代表書一定賣得好,所以現在也有不少付費講座,有些可以折抵購書金額或飲料。雖然辦講座的目的不在賺錢,卻也較能避免書店勞心勞力卻可能還要倒貼講師費的窘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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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詩人陸穎魚所經營的書店「詩生活」,結合詩集與文創選物。照片:詩生活提供

除了以上提到的這些,目前世界各地都有更多書店,努力嘗試不同的營運手法。譬如與展覽空間合而為一的書店,日本的森岡書店應該是這種形態的極致了。森岡書店「一室一冊」的概念非常大膽,但是被選中的書並不是單純大量堆疊,而是搭配素材豐富的延伸展覽。就我所知,從開幕到現在不但不賠錢還有盈餘;前陣子吸引不少愛書人的話題,則是旅行時投宿在書店附設的旅館(但這樣晚上到底是該睡覺還是該看書呢);或是台灣近年蔚為話題的幾個付費閱讀空間——或許可說是新時代的租書店,展出店主收藏的大批絕版雜誌書籍......這些都是展現閱讀可能性不同面貌的嘗試。

在營運上,複合模式有很多種可能。或許是全部自營(自行選品、進貨、管理),也可能互相投資,甚至是以專櫃型態招商(劃出固定的營運範圍,收取租金或是營收抽成)。聽起來好像自營最厲害,但卻不一定是最好的方式。「隔行如隔山」絕非假話,雖然也有十項全能的老闆,不過很多時候一手包很容易會顧此失彼,不夠到位的選品或服務,很可能讓顧客無所適從,反而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如與各種領域的專業人才合作,更能有1+1>2的效果。

無論閱讀趨勢如何變化,從「書」延伸而出的多元空間,都必須不停做出新的嘗試,這是以「內容」為基底的一場場閱讀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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