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重新理解東亞的身世與意義:《流離》之路
做為朴範信第二本在台翻譯出版的小說,《流離》相當具有時代意義。
登上韓國文壇四十餘年來,已出版40部長篇小說的朴範信,被寓為「永遠的青年作家」,除了顯示他的豐厚創作力之外,其實也說明作家那充滿熱情的人生觀,以及對於掌握世界變化與趨勢的敏銳度與即時性。
《流離》以男主角流離一生的故事與蹤跡為軸,時序貫穿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葉的東亞。故事中以「水路國」代表韓國、「火人國」為日本、「大地國」為中國,「風流國」則喻意台灣,帶出各國之間戰爭、殖民與分裂的乖舛歷史。
當流離告訴讀者:「我是流離,生在路上,流轉於路上,請不要問我故鄉事。」檯面上說的是,變動的我沒有什麼過去故事,檯面下則直接指出:故鄉之於我是多麼重要。
流離自出生之後便不斷經歷「禽獸時代」的歷史,這其實也反映屬於戰時世代的朴範信,對於所生時代的反思。朴範信自稱案前貼著一張亞洲全圖,流離的移動路線就在這亞洲全圖上,逐漸形成一條各種戰爭發生的路徑。
說《流離》是部理解東亞戰爭病史的歷史之書,或許有些太過,然而生長於南韓的朴範信,的確跳脫了南北分斷體制的思維,讓小說主角帶領讀者去鳥瞰、瀏覽整個東亞的故事。這樣的關懷視野,值得讓人多加注目。

《流離》以東亞為地域單位,在這個各國皆彼此連帶的空間中,故事便圍繞著敘事學傳統中的母題「弒(厭)父與戀母情節」展開。
小說一開始,流離的父親(生父)便嚷嚷著「世上的父親都應該被殺死,國家才有希望。」而流離也在青少年時期與一群男性同儕討論:「很久以前,因為父親們力氣大,獨自占據家裡的所有女人,阿姨、姑姑,甚至女兒們。因為力氣不夠,被趕到曠野去的兒子們淪落到即將被餓死的地步。那時做為自救的策略,提出的方法正是訂立殺父契,將父親一個一個殺死。」
「父親」在小說中象徵著權力、爭奪、性暴力與戰爭。殺掉父親的渴望,便是朴範信透過文學,去實踐無政府主義信仰的一種方式。只是,朴範信大概也明白,殺掉父親無論在形式或意義上,都是多麼艱難而徒勞,因而在小說中也僅能給予三種想像的解決之道。
其一是流離的父親在實踐弒父之前,父親(爺爺)便過世,流離父親因抗爭對象的消逝,也跟著失去生存意志。這幾乎是最無效的方式,因此流離的父親幾乎是以跑龍套的方式,在故事中稍縱即逝。
第二是採取對立分明的方式,透過「附父」一派與「弒父」一派,簡單表達作者個人的價值觀:「靠依附於火人國獲取權勢的父親們的兒子,就如同流離爺爺的兩個兒子一樣,分裂成兩個派別──想要甜滋滋地分食父親摘回來的果實的寄生蟲兒子,以及相信唯有殺死父親,世界才會重獲光明的戰士兒子。」
第三則是透過主角流離實踐弒父這件事,彰顯他的特殊性,並間接賦予角色一種悲劇英雄的性格。
弒父所付出的代價是,流離得了失語症,遺失了自己的名字、祖國與記憶:「『我……』『我……』『我……』流離說道,只聽見這樣的聲音,不知是怎麼回事,流離竟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甚至父親的名字、母親的名字、爺爺的名字也一樣,想起來的固有名詞只有雲至山。『我……雲至山……』感覺好像得了失語症,他無法再發出其餘更多的聲音,似乎在自動步槍的子彈貫穿父親心臟的瞬間,腦裡儲存名字的一條迴路完全斷掉一樣……流離就是在那天擁有了『流離』這個新的名字。」
小說以當代敘事回應了古典希臘神話傳統,並結合東亞近現代的命運變故,是朴範信表達人間關懷的重要方式。朴範信透過「弒父」的不同安排,將世界所有問題都推給「握有權勢的父親們」,然後將試圖解決問題的兒子們分成兩派,讓人以為只要選擇這兩種方式就能解決問題。
但是,朴範信試圖要追問的是:父親不在,問題就不在了嗎?又或者只是像流離的父親一樣,在父親不存在之後,也渾渾噩噩地失去生存意志而尋死呢?也許這些父親存在的意義,就是讓不滿的兒子們耗費一生去抵抗。這也可以說是流離之所以成為主角的意義所在。
儘管如此,當父親的象徵意義始終與家國、名字、身世連結在一起時,小說實際上依舊落入邏各斯(Logos)中心主義的系列討論中,把性別二元對立起來的套套邏輯。尤其當失去家國的流離成為離散者之後,他「反流離」的方式是邂逅、追憶不同的女性角色時,實在讓人忍不住質疑,小說中對於父權的解消趨力,是否只是要成就作者最終想展示出的,一種屬於異性戀男性的自戀與耽溺。
而為了完成這件展示工程,在《流離》中,不難發現故事從弒父戀母,逐步演變到厭男戀女。小說中的男性,除了主角流離外,幾乎最後都成為負面角色。小說中的女性,總因悲慘命運而引發流離的同情。即使偶有耍壞的女性,在流離看來,也都成為難以忘懷、容易原諒的回憶。
也許細心的讀者會想反駁說,小說中也出現了主角流離的泛性戀描述。這其實也能成為作者跳脫二元性別對立框架,展現多元性別觀的證據。
關於流離展現泛性戀思考的段落有兩處:
「流離覺得世界上有數萬種花,而正如同那些花中沒有一種是相同的一般,愛情也是一樣。肉體的交合僅是愛情的細微表象,並非完整的象徵。為了尋找紅色髮帶,探查慰安所時,流離充分看到並了解到男人的性欲是多麼不可信的生理欲求,愛情與如此野蠻的衝動如何能夠畫上等號?」
以及:
「流離對於愛情是沒有男女之分的,例如當時流離分明是愛著乞食的,流離堅信那是愛情。當他看到拿著槍、騎著馬、馳騁於荒野的乞食時,心裡經常感到悸動;他也極度想將自己的額頭倚靠在乞食滿是皺紋的胸口,那如何不能叫做愛情?」
也許單讀這兩段引文,能夠證實作者對於多元性傾向的關懷。然而,假如這樣的安排實在無法在故事發展中形成積極意義,僅是曇花一現時,我寧願將之解讀為,這是作者對於時代的變動相當敏銳,並且在意著各種讀者的反應之後所做出的寫作決定。
不過,即便《流離》展陳的是老舊的性別觀,它在地理空間的安排調度與歷史視野上,始終提醒了我們,不僅要觀察東亞中的韓國,也要同時注意韓國中的東亞。即便小說在這部份的野心實在太大,使得細節經營上顯得相當缺乏,以致每個地名、歷史人物都僅是一個無法生出豐富意義的符號。然而我們始終無法否認,朴範信對於小說中地理想像力的擴充,某個程度上的確貢獻出重新發現東亞、理解東亞不斷被補充的身世與意義。●
作者簡介:朴範信 1946年出生於韓國忠清南道論山郡,畢業於圓光大學國文系和高麗大學研究所。1973年以短篇小說《夏天的殘骸》當選《中央日報》「新春文藝」,登上文壇。45年來累計出版了50多部作品,其中40部是長篇小說,改拍為影視作品的創作多達20部以上,有「韓國永遠的青年作家」之譽。 著有小說集《兔子與潛水艇》、《白牛拉的牛車》、《香井的故事》、《空房間》,長篇小說《火之國》、《沉默的家》、《喬拉傑峰》、《古山子》、《銀嬌》等,另有《關於小鹿的隱喻》、《因為空,所以芳香》、《去往岡底斯的路》等散文集。曾獲大韓民國文學獎、圓光文學獎、金東里文學獎、萬海文學獎、韓戊淑文學獎、大山文學獎等。 |
現場》蕉風‧雨林‧跨境書寫:台灣與東南亞文學展
梅雨季後的夏至晴光和煦,我搭著火車一路向南,直奔國立台灣文學館。這天我有個任務,要將眼前所見的景象拍下來,把照片寄給「燦爛時光東南亞書店」的筆友,因為他們的作品正在裡頭展出。
台文館推出暑期文學特展「蕉風‧雨林‧跨境書寫:台灣與東南亞」,以文本、樂音、影像,多方呈現台灣與東南亞各國的文學發展,從中梳理彼此緊密連結的關係。
展覽分為幾大主題:「遷徙與交流」主要呈現歷史、戰爭因素下的人員遷徙,及當代流行娛樂的交互影響。「華文文學在東南亞」展出各國華文文學刊物、發展情況概況。「國境移動進行式」以近20年在台灣的外配、移工的文學書寫和影音記錄為主,呈現生活面與異國旅行的對話視角。
踏進館內往左手邊走,紅磚白牆築成古色古香的拱廊,走進展間,迎面而來是一道竹簍堆砌而成的牆,遷徙時的徬徨困惑,瞬間席捲而來。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甜蜜蜜〉,原曲是印尼民謠〈划舢舨船〉(Dayung Sampan);台語流行曲〈小姐請你給我愛〉則來自已故印尼歌手Gombloh的〈蜂蜜與毒藥〉(Madu dan Racun)。跨越世代與國境的旋律,早在無形中成為台灣流行樂曲的共同記憶。
由「華文文學在東南亞」走到「國境移動進行式」,這才發現,一直在展場聽到的講話聲音並非來自訪客,而是出自牆上輪播的影片。那是移民工文學獎得獎者的紀錄影片,以及台北市外籍勞工詩文比賽的朗讀身影。
2014年第一屆移民工文學獎頒獎典禮,正是在這棟典雅古樸的台灣文學館舉辦。移民工文學獎是為台灣的東南亞移民、移工創辦的寫作比賽,邀請他們以自身母語,書寫在台灣的酸甜苦辣愛恨情仇,呈現不同視角的文化觀察與差異。這也是台灣文學的新風貌。
移民工文學獎開辦至今已有4年,移民工的寫作身影、得獎作品以及手寫稿件,回到台灣文學館的殿堂內展出,別具一番意義。
展牆旁是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在2008年出版的《凝視驛鄉》移工攝影集。同行看展的友人們紛紛談論起自己印象最深刻的照片:房門上永遠插著的鑰匙、洗手台上不讓移工暫掛衣服的黃色小鴨,這些照片雖不在展牆上,卻鮮明地從我們的腦海深處跳出,想必在當事人心中,更留下難以遺忘的生命記憶。
▉一封監獄來的信
「國境移動進行式」展區的部分展品,是由燦爛時光書店提供的。我此行前來的目的,正是為書店筆友拍下這些物件在展場的景象。他們無法親臨現場,因為他們此刻正在台北監獄服刑。
故事要從燦爛時光書店開張的2015年底講起。當時我們收到一封來自桃園龜山的信件,寄信人是綽號「米其林小胖子」的印尼受刑人,信件由台灣獄友代筆,以中文工整書寫。米其林小胖子聽到關於燦爛時光書店的報導,鼓起勇氣請同學寫信,希望我們能將印尼文書借給他看。
燦爛時光透過TIWA的協助,將書本送進去。而後,又接連收到其他印尼受刑人的來信,為著同樣的理由──他們在日日倒數枯燥孤寂的囹圄歲月中,渴望能有母語書籍,慰藉漂泊失落的心靈。
其中一位筆友,我稱呼他為「詩人迪迪」,在所有通信的受刑人當中,他的印尼文字跡最為優美,性格也最穩重。
在某次收到來信時,我發現字跡出現變化,原本代筆人行雲流水的中文筆觸,突然變成小學生習字般,一筆一劃中有著生澀。我化身柯南,前前後後仔細對照往來書信,確認信中的詩作〈我的好朋友Sahabat Baikku〉,中印對照的文字全都出自迪迪之手。他不僅透過閱讀母語刊物,也藉由詩文創作,找到靜心等待歸期的方式,在文字中寄託寂寞與想念。
▉鐵窗下,筆尖上的自由
另一位展出作品的筆友是畫家達坦,他在北監砂畫班工作,負責製作訂製的砂畫跟素描。這砂畫可不像我們小時候在公園玩一幅50元那樣簡單,得自行構圖、上膠、調和砂子的顏色,若不小心打個噴嚏或呼了口大氣,就會風飛沙了哩!
砂畫上砂時必須調節呼吸,因為任何一絲氣流都可能影響到作品成敗,所以工作時連窗戶、電扇都不能開,暑熱中可以想見必然大汗淋漓。信中他們甚至打趣說:「一走出去,不知道的人可能以為這個人為什麼尿褲子了呢!」可想而知在這炎炎夏日,有多麼像烤箱了。
達坦送來的第一幅畫作是書店負責人張正的照片,素描畫栩栩如生,筆觸相當輕柔精細,彷彿輕輕一吹,碳粉就會隨風而起。畫作擺在書店裡,幾乎每個客人都以為那只是一張黑白照。
經年累月磨練出細緻如砂的素描畫風,總讓人覺得少了創作上的新穎。我開始試圖在信中鼓勵達坦創作,以家鄉記憶、囚禁自由等等為題,希望他撇開照著圖片作畫的舊習,勇敢創作。這些提議三番兩次遭到婉拒,我決定暫停自以為鼓勵、實則強人所難的舉動。
未料沒過多久,突然收到一個大信封,裡頭裝著達坦的創作素描──理著平頭的男子獨坐鐵窗下作畫。囚禁與創作有著同樣孤獨的本質,但至少在監獄裡,某個程度來說,創作是自由的。
提筆書寫詩文,讓迪迪有著不同於其他受刑筆友的文人氣息,而砂畫班的達坦,亦在習畫過程中多了靜思沈穩,少了浮躁不安。
這兩位詩人跟畫家,因為同一件海上喋血案而入獄,無邊無際的藍天大海,對漁工而言不是浪跡天涯,更不是浪漫,而是另一座與外界斷了聯繫的牢籠。從海牢到鐵牢,歸期遙遙無期。他們是犯了錯,理當受到刑罰。但是什麼環境讓他們起了衝突、什麼原因致使他們走上一條不歸路?
宜蘭監獄擔任管理員的林文蔚在《獄卒不畫會死》一書中說:「當他們真正得到療癒時,被他們傷害、殺害的人,也會得到療癒與安息。」我相信罪犯的矯正,絕對不只是把他們關進大牢裡那麼簡單。展品背後的故事來不及細述,透過信紙畫作上的一筆一劃一字一句,將思念與盼望編織其中。
台文館外一排鳳凰花樹正盛,揭示暑假正式到來。若你有機會到台南走走,不妨來台文館參觀特展,走進蕉風雨林,感受與你情感貼近的共鳴。●
【展覽資訊】:
「蕉風‧雨林‧跨境書寫:台灣與東南亞」文學展
地點:國立台灣文學館展覽室B(700台南市中西區中正路1號)
日期:即日起至10月8日止
時間:星期二至星期日,09:00~18:00(星期一休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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