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文學作為今天的交代:張亦絢談小說合輯《大疫年代十日談》

2021-10-29 11:00

(林鈺馨/攝)

《大疫年代十日談》這本集結29篇故事的小說集,在美國是2020年7月出刊的。我翻看自己同年6月的日記,有「疫情:美國已有超過12萬人死亡,台灣加零多日後,有原因不明的零星確診。」一句。同年8月,則是「全球疫情71萬死亡。」曾經從某個前法國殖民地小島傳訊告訴我「這裡什麼事都沒有」的朋友,不久前告訴我「現在這裡每天都有人死亡」。全球一方面同時進入疫情時代,另方面,各地疫情的節奏與速度並不同步。

或許是因為選擇與薄伽丘《十日談》遙遙相望,當代的「二十九談」,顯露了某種古老的睿智:誰說我們關心疫情?我們永遠有比疫情更值得關心的事——但弔詭的是,如果不是因為疫情,我們還真不會想起。

這種兩面性,構成了本書強烈的魅力:文學既看疫情如影隨形,又能將它視若無睹。可能嗎?我們來看看。

人生苦短,文學要快

雖然形式上是短篇小說,但各篇作品都比我們熟悉的短篇還短,若干作品也令人想到比如芥川龍之介或卡夫卡某些更帶即興風情的「小段落」。相對於「標準短篇」,我會稱它們為「自由短篇」。其中最短的〈外頭〉翻成中文還不到3頁,但效果簡直像飛鏢一樣——不,或許要說金針暗器?小說認為人類並不會真的從疫情中學到教訓。

如果從希伯來文翻譯的〈外頭〉將「惜言如金」與「一語中的」藝術做了完美結合,〈系統〉則是另一種形式的「大曝其短」——這篇小說只以兩種敘述構成,當代最熟悉的「文句」:輸入搜尋引擎的「詢問句」,以及作者對「他們」的短句描述。從「小孩無聊可以玩的活動」、「我的學校什麼時候能開學」到「如何剪頭髮」不一而足——但作者並不只是用它們來標記疫情時期的浮光掠影,文中的「他們」,「就像我們」,但「像」不等於「是」,而這中間的差別,非常值得深思。

不再有什麼「情節」了,重大情節都在搜尋引擎裡了,那麼然後呢?〈系統〉不只示範了「文學追上網路」的策略,其中「搜尋搜尋系統的反搜尋」,也極具開展性。

為什麼作者們不約而同地速戰速決呢?我想到第一個來到我心中,定調本書的那句話——「別人的遺書」。遺書也是遺囑,是最後的畫重點—— 尤其是為那些沒來得及親自告別的「別人」補作——必須掏出的是最無可取代的核心,最不能帶進墳墓的祕密:這不只是小說,這也是交代。

彌補、慰藉與更大的接納:收屍的必要

無可避免地,不少故事,隱藏的主題都是「收屍」。

〈木蘭下〉的律師克莉斯蒂「希望大家都準時,不喜歡閒聊」,帶有典型公事公辦的專業個性。在小說裡默默改變了作風,認為「致哀的徒勞」的同時,決定向前來辦理遺囑夫婦中的母親「致哀」——因為她無意中知道他們喪失了兩個孩子中的一個。

小說非常節制簡約,連孩子的死因都沒提及。然而在封城之際,還出門「當機立斷」辦理遺囑,已說明這個城市與家庭如何為死亡所籠罩了。「從來就沒有適當的話」——克莉斯蒂在心底這麼說。

有時候,也沒有適當的人。這是第一篇〈認出〉的主題——收屍在理論上已變成公寓管理員的工作,究竟鋼琴女教師琵樂有沒有機會對中年的害羞黑人女性說出「臨終之言」,小說暗示這是有點如夢似幻的。然而,就算這只是主述者基於愧疚「腦補」的,也是有意義。因為在人類生活裡,不只生者與死者需要能對遺體進行「告別式」,屬於精神的部分,也需要「收殮出殯」。〈認出〉有如為死者闔上眼晴的溫柔之舉,那是在大疫期間,許多人被迫放棄、被迫喪失的部分。

如果〈認出〉中,住在不剩幾人公寓中的兩人比較像萍水相逢,我非常喜歡的〈晨耀大厦〉,則將「收屍」一事,帶到悲劇的昇華作用中。大小兩個難民貝琪與伊娜,來自同一個地理區域,但這個經歷戰亂的所在,一大一小很可能屬於互有宿怨的陣營。

在主述者的童年時代,關於兩個難民的身世,全都與幻想與童話難分難解——故事結尾,作者也沒以真相大白的方法交代,反而透過主述者看到某一新聞的遙距,暴露出少數移/難民,令人凜然的寂寞與複雜度——(母)語言在「收屍」一事上占據的奇特與核心位置,在在透露了對「反對同化暴力」的認知。伊娜的出面,並非單純的和解,有幾分希臘悲劇安提崗妮味道的本篇,揉和悲傷與尊嚴,對抗了現代社會,文化多數普遍對文化少數的簡化與無知。

重新想像「原來之處」

即使如收屍這樣的最後句點,有時也必須借重人們最初的起源。小說出現相當高比例,對「原來之處」的回顧。「海地的洞穴」或「80年代戰亂的德黑蘭」都與身在其中的封城之城疊合了起來。

〈以前的遊戲〉中,衣索比亞的形象鮮明異常。因為在美國開計程車的舅舅,在跟甥兒玩「先生請問要去哪裡?」的遊戲,兩人用想像力漫遊世界時,舅舅「從來都沒要甥兒選衣索比亞」。像許多移民一般,舅舅全力維護甥兒以美國為起點即可的記憶。然而,長大的外甥從紐約來幫助可能搶購不到日用品的舅舅時,外甥以為舅舅苦惱的是停車位,舅舅終於表示:「我想要回家,我想要有人告訴我怎麼離開這裡。」

一般來說,離鄉背井,多往更安全、健康與便利的想像區移動,並不惜付出代價。但當疫情打破既有的想像秩序後,付出的代價多半已無從追回。而疫情的困頓感奇異地並不陌生,它反而喚起了「移好就好」之後,原來只是進入「新困區」的感受。就像故事裡的舅舅,別人在疫情中才「在停車場等」,他則是「每天都這樣做」。有人是在疫情後對動彈不得叫苦連天,但是「哪裡都去不了」早就是許多人的日常寫照。〈巴塞隆納:不設防的城市〉就是用滑稽的語氣道出此事。

疫情的第一波彷彿對眾人大喊:「通通不許動。」對曾經大遷徙,跨國甚至跨洲移動以開展人生的族群來說,遠走高飛不再具有解決萬難的性質。以自由移動允諾個體自謀出路的全球化原則,儘管備受批判,但恐怕都沒有疫情給的教訓來得深刻。

小說集裡反覆出現的「應該重頭來過」,比較不是傳統的倒退鄉愁,而是往結構的更深處走去。疫情很新,但災難很老,從這個角度來看,再戳性別不平等(〈沒耐心.葛莉薩達〉)或憶起同志愛侶譜系但停止艷羨(〈洛杉磯河故事〉)等重整起源的意義,才更為立體。疫情不可能在真空社會與真空歷史中解決,所有應付過天災人禍的記憶與多樣化知識都應再動員。

「文學不遲到」不等於「文學趕熱鬧」

從書名猜想,我們很可能以為收錄的是些「應景文章」,但這本書可以說什麼都是,就是不是「應景文章」。許多文學的初學者,常常沒能處理好想要即時回應時事的熱望,使得目標中的當下文學淪為應景文章。這本小說集其實也是絕妙的小說課,充分示範了「文學不遲到」如何不等於「文學趕熱鬧」。

合輯中有不少是台灣讀者熟悉的世界知名作家,儘管作者群仍有一定程度的英美語系中心,但比較是那個力保多元的英美語系。其中〈系統〉作者是美籍台裔的游朝凱,去年甫獲美國國家書卷獎;〈晨耀大厦〉的作者蒂亞.歐布萊特除了26歲即獲英國柑橘獎,在前南斯拉夫成長至12歲的經驗,多少滲入其作品。若是對該區域的歷史與藝術感興趣,本書也不失為一個入口。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大疫年代十日談:世界當代名家為疫情書寫的29篇故事
The Decameron Project: 29 Stories From the Pandemic
編者:紐約時報雜誌(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譯者:徐立妍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紐約時報雜誌(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29位當代名家共襄盛舉,包括:瑪格麗特.愛特伍、莫娜.亞瓦德、馬修.貝克、米亞.科托、艾德維琪.丹提卡特、艾希.埃度格恩、朱利安.傅克斯、保羅.裘唐諾、烏佐丁瑪.伊維拉、艾加.凱磊、瑞秋.庫許納、萊拉.拉拉米、維克特.拉維爾、李翊雲、迪諾.門格斯圖、大衛.米契爾、麗茲.摩爾、迪娜.納耶利、蒂亞.歐布萊特、安德魯.奧哈根、湯米.歐蘭芝、凱倫.羅、卡蜜拉.沙姆西、蕾拉‧司利馬尼、瑞佛斯.索羅門、科姆.托賓、約翰.瑞伊、游朝凱、亞歷杭卓.贊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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