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阿福的笑與夢:顧玉玲讀歐大旭《倖存者,如我們》

2021-11-03 11:00

馬來西亞華裔作家歐大旭出版新作《倖存者,如我們》(取自flickr/Internaz

李福來是華裔移民第三代,成長於馬來西亞的貧窮漁村,他努力、認真、勤奮、不服輸,符合所有力爭上游的特質。全球化下的資本跨國流動,工業污染進入漁村,改變了原有的勞動生態,從而也帶動窮人在城鄉、國界間絡繹不絕的遷徒。

從早年落地生根的移民,到現今透過合法、非法管道移動的外勞,以及冒險偷渡的難民,以先來後到及膚色等因素排列成不同種族階序的勞動力,阿福因而可以當上領班,管理一群更弱勢的南亞、中亞、非洲移工,還可以臨時調動沒身分的黑工填補漏洞。往上攀爬的人生似乎是可能的,但「時代改變了,可是工人的生活從未改善」,阿福也只是在底層游移,任何一點意外,都可以摧毀所有努力。

打從一開始,讀者就知道阿福殺人了,但為什麼走到這一步?

《倖存者,如我們》的故事沉重,但敘事筆調如詩,說著阿福的快樂與悲傷,尊嚴與失落,荒瘠中的溫暖與殘酷。作者歐大旭(Tash Aw)對於貧窮漁村的人際網落,邊緣人如何相互擠壓、義氣相挺,有極細膩的描述。

全書以台前、台後的雙軌敘事串連,視角與主述都來自阿福:主軸是往昔,探究阿福殺人事件,回溯他的成長、勞動、思索與掙扎,以非線性的倒敘交疊拉出主角的生平與環境變遷。副軸是現在,阿福接受社會學家譚素敏訪談的順時序歷程,從兩人互動中呈現階級差異,以及受訪問者不會說出口的觀察與內在轉折。台前的主要故事,質問時代如何輾壓個人微小的努力,是誰在殺人?台後的對話張力,則挑戰了溝通是可能的嗎?誰在說話?說誰的故事?

■無言以對的笑

書中第一句阿福自述:「你要我談人生,不過我談的只有失敗。」底層的人一再受到打擊,人生多由失敗綴補而成。阿福不怕苦幹,戰戰兢兢,傾盡全力翻身,工作與婚姻都危危顫顫懸在幸福的崖邊,稍一不慎就要墜落。這麼認真打拼的阿福,在書中卻出現幾次不明所以的突兀失笑,都是在厄運當頭的緊急時刻,他既不出口辯解,也無大動作洩憤,就是失笑,令旁人錯愕。

我們第一次看見阿福突兀地發笑,是在法庭上。當義務律師述說阿福悲慘、未受太多教育,簡化到只剩「毫無希望,是個無法選擇人生的人」,企圖引發陪審團的同情,阿福當場大笑,停不下來,用雙手摀住臉,直至打消年輕律師的熱情與決心。

扁平化的弱勢者故事,只餘刻板印象的悲情,彷彿他只是等待被救援與憐憫的可憐蟲。也就在這場不識好歹的法庭花絮中,阿福說出他為何要接受採訪:「她(律師)弄錯了細節,所有人都弄錯了細節。也許你(譚素敏)可以徹底改正這一切。」細節是什麼?他從家鄉的暴風雨、洪水、蛇、蟲說起,細節是環境,是生活,是所有努力與徒勞無功,是接二連三的意外與崩毀。

之後,阿福在現實生活中的兩次發笑,都在他無預警被開除的時刻。一次是他工作十年的養殖場,原本備受賞識,卻遭老闆娘無證據地指控他偷竊,阿福當場想罵髒話、想砸破玻璃櫃、想踢倒架子,但這些洩憤的動作他一項也沒做,而是咧開嘴笑著,直到被罵:「笑什麼?瘋孩子。為什麼你要笑?」

又隔數年,他在肥佬蟹海鮮樓工作,不惜受傷也要保全店裡遭搶的現金,但最終被老闆以獲利不足而解僱,斥責他無知、不了解世界運作方式,彷彿他只是個不懂事的粗人。阿福當場大笑至掉下眼淚,笑到旁邊的工人也跟著傻笑,「沒錯,他發瘋了。」

兩次失業前的大笑,都出現得突兀、不合時宜,宛如瘋癲。當阿福因殺人案接受審判時,前雇主與同事到場作證他的失控之笑,確認他的精神不穩定,無法意識現實的嚴重性。阿福在法庭上再度摀嘴迸出笑聲,檢查官盯著他像在說:「這傢伙瘋了。」瘋癲是有危險性的,笑是阿福非言語的自我表述,再沒有現成的語彙可以指認他感受到的背叛、難堪、冤屈、不滿,他咧開嘴笑了,而人們說他瘋了。

阿福的笑,是他僅存的行動,意義紛亂不明,毫無實質作用,卻有效地打斷、干擾了既有程序,令人驚愕,令時間暫停,以抵擋廉價的同情憐憫。世界太荒謬,倖存者無言以對,只能失笑。

■武俠英雄的夢

阿福的夢,直到第二部描述童年時才出現。他與母親流離失所,攢錢買下靠海的荒地,墾拓、除草、挖沙、整地,母子辛苦打造農田與魚塭,安身立命。唯有想像的白日夢,支撐少年阿福艱辛的奮鬥,他幻想整個村莊受到海怪蹂躝,他藉著勞動鍛練身手,終於擊敗怪物,保衛所有村民。「他們不會知道那位武俠英雄的身分,不過有些人在家中歡聚慶祝時會私下說,是阿福救了我們大家。」

武俠夢幾乎是所有弱小孩童心中最澎湃的夢想,為受壓迫的人伸張正義,打倒地主、土匪、惡魔,為善不欲人知卻廣為流傳受到愛戴。那是他心中真正的翻身,有尊嚴的利他與自我成就。

現實卻是夢的反面。全球暖化導致大潮接連來襲,海浪吞噬家園,母子倆連申請補助、或貸款買新地的權利也沒有。

「我們生錯了種族、信錯了宗教──誰會幫助我們?政府一定不會。我們知道像我們這種沒錢的華人根本連試都不用試。」

最困苦的時刻,母親檢查出結腸腫瘤,醫生說至少長了十年怎麼不早點就醫?母親卻像個佛教徒似地,說必須面對自己的命運。這一幕令人鼻酸,窮人的常態,原本的小病痛拖到無法解決,就算不拖也沒錢治療,最終只能說一切都是命。看似宿命、認命,實則是沒有條件對抗或改變。母親過世了,英雄夢碎了,阿福卻笑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在笑」,這可能是他最早有意識的發笑,命運太殘酷,窮人不是不努力,不是不想改變,但個人微弱的力量就像他扛負的沙包,風一吹就倒,海一來就散。

殺人案之前,領班阿福管理的外勞集體得了霍亂,但沒有錢就醫,養殖場荒廢缺氧,他再一次逃匿到白日夢裡,幻想一把火燒掉養殖場,把病毒趕到地底,用混凝土埋掉重建,老闆返回時將見到健康員工及嶄新養殖場,讚美阿福:「你真是個武俠超級英雄。」在阿福的武俠夢中,大潮與霍亂都得能夠被解決,他成為英雄人物,但現實裡,悲劇將至,終將吞食他的人生。

現實是如此脆弱,生活條件千瘡百孔,經不起任何意外,但意外永遠等在前方。不佔人便宜、容易心軟、不願開除生病外勞的阿福,總幻想階級翻身,將擋在眼前的阻礙劈砍殆盡,為民除害,成為英雄。颱風與病毒都是外在的環境破壞,有錢人愈賺愈多,窮人無從抵擋,他幻想幫助受迫害的人,打垮怪物,燒掉霍亂,驅除一切障礙,抗敵保衛村民與工人。但最終,素昧平生的奈及利亞移工穆罕默德.阿夏杜爾,成為阿福無路可去時,眼前唯一可見的路障,他自幼時便鍛練的勇氣與身手,竟只能欺負比他更弱勢的非法黑工。

被全球化浪潮推擠遷徒的勞動者,滅頂者眾,倖存者載浮載沈。阿福成為凶手,在自述中向受害者吐露心聲:「你的名字已經被遺忘了。你跟我其實很像,我的朋友啊。」社會將遺忘他們的臉孔與姓名,他犯的罪將被扁平為任何一個華人流氓的罪,很快就沒有人記得了。這些近似呢喃的話語,若是在公開場合,有一般人、正常人、有名有姓有臉孔的人在場,不管他們是否願意聆聽,阿福可能也只好閉上嘴巴,突兀地笑起來吧?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倖存者,如我們
We, the Survivors
作者:歐大旭(Tash Aw)
譯者:彭臨桂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歐大旭(Tash Aw)
出生於台北,小時候隨馬來西亞籍華人的雙親回到吉隆坡,在馬來西亞念完中學後到英國劍橋大學研讀並考上律師執照,於倫敦一家法律事務所服務。他一心嚮往創作,工作餘暇埋頭寫作,後來毅然放棄待遇豐厚的律師生涯,進入東安格利亞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著名的創作課程就讀。《和諧絲莊》即是在東安格利亞大學讀書期間完成。此書出版後,與石黑一雄共同競逐曼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入圍《衛報》「第一本書獎」(Guardian First Book Award),同時榮獲2005年英國惠特布列(Whitbread)首部小說獎、大英國協作家獎「東南亞與南太平洋區第一本書獎」(Commonwealth Writers’ Prize),2007年入圍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

之後陸續出版作品包括廣獲媒體書介好評的《沒有地圖的世界》、讓他二度入圍曼布克獎、獲選全美公共廣播電台及BOOKPAGE雜誌年度好書的《五星豪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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