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本專給科學家的書,那與我們何干?對此,我們需要了解「公眾理解科技」(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的大背景。比方撰寫本篇書評時,科技部正進行調整,即將改制為「國家科學及技術委員會」。這個變動似乎不起眼,但如果知道這個單位是大多數台灣研究者最重要的資助者,便不難想像它的影響。
科技部這次改制的重點是:科研與產業的連接與呼應社會需求。以我熟悉的醫療來說,如果轉譯醫學強調從實驗室到臨床(bench to bedside)的串連,這次改制目標在彰顯基礎與應用科技的關係,將科學拉出實驗室,擁抱社會(所謂「bench to society」),促進雙方的理解與對話。
歐爾森的自身經歷印證了這個轉變。他的最初兩本書點出敘事的重要,體悟好萊塢式的書寫訓練並非毒蛇猛獸,但操作說不上具體。在《怎樣談科學》之後,他陸續出版《敘事為王》(Narrative Is Everything: The ABT Framework and Narrative Evolution,2019)與《敘事道場》(The Narrative GYM: Introducing the ABT Framework For Messaging and Communication,2020)不論在立論或實作都發展出自己的路數。從這個脈絡看,《怎樣談科學》雖然篇幅不大,但卻是一個「科宅腦」如何摸索出科技與社會的任督兩脈,用說故事來貫通兩者的開悟之作,值得重視。
書中不乏對人文科學的介紹與批評(比方說1990年代的索卡事件與之後的論戰),但或許受限於篇幅與敘述方式,部分段落似欠公允。此外,本書第四部份挑戰科技爭議(如生態保育與全球暖化),指出科學誤解是「流錯方向的故事」。這些觀點從科技與社會研究(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studies)看來頗有新意,但也因同樣問題只能作為教學案例,參考價值多於學術論證。
怎樣談科學:
將「複雜」說清楚、講明白的溝通課 Houston, We Have a Narrative:
Why Science Needs Story
作者:蘭迪.歐爾森(Randy Olson)
譯者:朱怡康
出版:行路出版
定價:39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蘭迪.歐爾森(Randy Olson)
原為新罕布夏大學海洋生物學終身職教授,後搬至好萊塢就讀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他曾編寫及執導包括《渡渡鳥》(Flock of Dodos,2006)在內的多部影片,並與友人長年合辦「攜手編故事工作坊」,教授人們如何改善文章架構。歐爾森也著有多本膾炙人口的書籍,像是《講話別像科學家》(Don't Be Such a Scientist,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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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圖來源:Unsplash/Annie Spratt)
《怎樣談科學:將「複雜」說清楚、講明白的溝通課》是召喚研究者參與科學敘事的教戰手冊。作者蘭迪.歐爾森(Randy Olson)原為海洋生物學者,之後投入多部影片製作與劇本編寫,也開班授徒,傳授其心得。他主張「讓科學有故事,讓科學家說故事」,陸續出版《講話別像科學家》(2009)、合著《攜手合作:當好萊塢故事技巧遇上批判思考》(2013),記下他從科學家轉身為製作人的心路歷程,之後才有《怎樣談科學》這本書。
➤讓科學工作者投入科普,需要動機
如果這是本專給科學家的書,那與我們何干?對此,我們需要了解「公眾理解科技」(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的大背景。比方撰寫本篇書評時,科技部正進行調整,即將改制為「國家科學及技術委員會」。這個變動似乎不起眼,但如果知道這個單位是大多數台灣研究者最重要的資助者,便不難想像它的影響。
科技部這次改制的重點是:科研與產業的連接與呼應社會需求。以我熟悉的醫療來說,如果轉譯醫學強調從實驗室到臨床(bench to bedside)的串連,這次改制目標在彰顯基礎與應用科技的關係,將科學拉出實驗室,擁抱社會(所謂「bench to society」),促進雙方的理解與對話。
其實兼具知識份量與可看性的讀物其來有自。達爾文的《物種原始》固然創新,但本身也是暢銷書,足以與彌爾(John Mill)的《論自由》在市場上競爭。但科學的體制化影響研究成果的表述,19世紀起論文的格式日趨一致,氾濫的專業術語造成閱讀屏障,因此才有科學振興社團的產生,科普也隨著現代化腳步傳入東亞。
以戰後台灣來說,老牌的《科學月刊》剛度過50周年;1980年代來自日本的《牛頓》雜誌曾風騷一時;近年則有兼容翻譯與本土專欄的《科學人》。網路時代裡,我們有政府主導的「科技大觀園」,民間的「泛科學」,甚至中研院也創設「研之有物」網站,使其研究成果更加親民。
科學事業日趨龐大複雜,科普被納為一環,而其中不乏具科學家身分的寫手,歐美最知名的或許是提出「兩種文化」看法的小說家史諾(C. P. Snow)。但撇開「科學家兼治人文」的迷思,要讓一般科學工作者投入科普需要動機。
➤好萊塢式的書寫訓練並非毒蛇猛獸
《怎樣談科學》作者歐爾森指出,科學「杵在敘事世界裡」,不論是書報討論、實驗室會議,甚至同儕審查等活動都需要溝通。但更重要的是,如果科學家是學術社群的一份子,是社會的一份子,他們沒有理由以「專業」為由逃避與社會溝通的責任。如李國偉在〈科普寫作與閱讀的動機〉指出的,科學不僅應該向廣大納稅人報告成果,更要與其他專家分享發現,共同擴展知識的視野。
這是歐爾森的立場。加入影視產業之前,他是典型的科學家,在哈佛大學取得博士,在大學執教,參與跨國相關研究。他大可繼續教書,有暇時再寫幾本教科書與科學普及讀物,但他終究選擇與前輩不同的路子,勇赴傳播業闖蕩。如果古生物學者古爾德(Stephen J Gould)象徵的是「名科學家/名作家」的秀異典範,歐爾森則期待透過敘事,拆下科學家與科學家之間、科學家與外界之間的溝通高牆。這也是本書英文書名訴求「Why Science Needs Story」的原因。
歐爾森的自身經歷印證了這個轉變。他的最初兩本書點出敘事的重要,體悟好萊塢式的書寫訓練並非毒蛇猛獸,但操作說不上具體。在《怎樣談科學》之後,他陸續出版《敘事為王》(Narrative Is Everything: The ABT Framework and Narrative Evolution,2019)與《敘事道場》(The Narrative GYM: Introducing the ABT Framework For Messaging and Communication,2020)不論在立論或實作都發展出自己的路數。從這個脈絡看,《怎樣談科學》雖然篇幅不大,但卻是一個「科宅腦」如何摸索出科技與社會的任督兩脈,用說故事來貫通兩者的開悟之作,值得重視。
➤將科普交給人文研究者不實際,應將敘事帶入
就內容而言,《怎樣談科學》用手把手的方式,教導如何簡潔有力地表達想法,構成動人的書寫,與其他教寫作的書籍差別不大。但要注意的是,本書訴求的讀者是自我感覺良好的科學家,要如何讓他們放下工作,瞭解「讓科學有故事」的主張,是本書的關鍵。
於是,第一部份歐爾森從論文最熟悉的「序論、方法、結果與討論」(IMRAD)格式開場,指出IMRAD格式不是理所當然的寫作方式,它看似簡單明瞭,但卻誘導研究偏好(比方有「陽性結果」才是好論文),而且段落之間不是缺乏連接,就是因關聯複雜而混淆讀者,激不起閱讀興趣。這是科學走不出專業社群,侷限在少數同儕的根本原因(以上主張歐爾森曾以投書方式登在《Science》期刊)。
找到問題後,歐爾森提出將敘事帶入,要求科學家在每一句話裡把握「還有……可是……所以」(所謂「ABT」)的敘述邏輯。在第二部分,作者用此方案循循善誘,讓讀者覺得說好故事不難,而且有助於研究表達。此外歐爾森認為。將科普交給人文研究者並不實際,因為人文研究也是「研究」,有類似敘事邏輯與溝通問題。因此,科學要說故事,範本並不在人文,而是清楚不燒腦的好萊塢劇本。這些敘事模板不僅沒有讓創意打折,還可以活化敘述,徹底改變科技溝通的基底。
➤質勝於文、重視科學活動、「問題—解決」的書寫框架
而約占全書一半篇幅的第三部分,便是從科學家的需求出發,「自力救濟」的敘事訓練計畫。從選字、造句、段落等,由小到大,由短而長,用例句與ABT的敘事模板,反覆操練科學敘事如何經營。在此不深入這些方法,只提出三個異於一般寫作教科書的特點。
第一是強調質勝於文。作者開宗明義釐清科學固然需要敘事訓練,但重點不是塑造風格,而是充實內容。他直白表示:「非說內容不可,因為敘事必須含有內容。」
第二是重視科學活動。作者善用會議簡報、論文摘要或科研計畫申請書等文本為例說明,拉近與讀者的距離。
第三是「問題—解決」的書寫框架。如同英雄片一樣,本書教導科學的「英雄論述」,讓科學家在這個可被接受的框架中營造敘事,使它更曲折有可看性。
或許因為預設的讀者是忙碌的科學家,《怎樣談科學》沒有太多科技細節(反倒引用了不少影視作品)。它倡導模式寫作,而本身也用此公式撰寫,文句簡單,平鋪直敘,但這樣可近的寫作方式也有代價。
書中不乏對人文科學的介紹與批評(比方說1990年代的索卡事件與之後的論戰),但或許受限於篇幅與敘述方式,部分段落似欠公允。此外,本書第四部份挑戰科技爭議(如生態保育與全球暖化),指出科學誤解是「流錯方向的故事」。這些觀點從科技與社會研究(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studies)看來頗有新意,但也因同樣問題只能作為教學案例,參考價值多於學術論證。
➤將科技帶入社會,靠科學家現身是不夠的
而對科學家來說,或許接受《怎樣談科學》的最大障礙,在於對科學本質的反省。本書推薦好萊塢式的寫作,讀來清楚具體,但閱讀之際總會浮上「科學就這樣簡單?」的疑問。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在此不牽涉太多科學哲學,只想指出ABT模式在表達占有一席之地,但不是科學思維。對此,讀者可以參閱日本科學哲學學會前會長戶田山和久的《「科學的思考」九堂課:學校不教的科學》,比較他們如何談科技的演繹與歸納,當有更多心得。
此外本書中譯本的標題安上「溝通」兩字,但內容以單向的表達(例如演講與發表)為主,與人文講究的修辭頗有差距。作者知道「真理不會自己說話」,但要認真談溝通,就不能只用ABT模式自言自語。書中帶到希臘戲劇的「agon」,也就是論辯的概念,但如果讀者繼續延伸,翻翻亞里斯多德的《修辭學》,就能體會在取得正確結論外,溝通還包括理解辯方論點、洞悉辯方意念、同理辯方常識的技巧,它們也適用在科學活動與科普中。
更放大一點看,要真正將科技帶入社會,光靠科學家現身說法是不夠的。就像食品一樣,要讓科學的精神食糧既營養美味,又能讓民眾在賞味期限內正確享用,需要社會端更多的創意、自律與治理。這是一場「科普革命」。它牽涉的不止是有識者倡導的素養教育,也是本書作者所標舉的敘事文化。裡面不僅有學術鬆綁,讓多元敘事滋養壯大,科學「社會影響」的定義更要改寫,從僵硬死板,聚焦同溫層的引用指標,擴大到如何在社會產生有意義的激盪與討論。
從這個角度延伸,本書對培育「π形人才」也有啟示。敘事不只要讓科學「好溝通」,更是打造未來科技公民的重要環節。特別在跨域學習的高教趨勢下,大學端不只承接108課綱的理念,用敘事力打破兩種文化的魔咒,更要為未來社會需求導向的科技,培育跳脫框架、科文共裕的生產者與消費者。科學家不用時時抱怨被「過度引申」與「斷章取義」,媒體也不用牽拖不懂科技,以此為藉口擺脫查證責任。以上願景或許有點過於理想,但卻是停止社會空轉,穩健邁進的起點。
➤對生命產生稍微不同的視野
歐爾森在本書最後提到古爾德,認為他是「完美科學家的化身」。確實,古爾德承繼達爾文的傳統,致力科學溝通,專業與科普著作等量齊觀。但歐爾森在此想強調的是古爾德(或其他科學工作者)的「人性弱點」:古爾德揭發科學的偏見,告誡科學家不能自外所處的時空與文化,但他自己也曾犯下類似錯誤。因此,歐爾森引用古爾德的專欄標題總結這本書,希望讀者「對生命產生稍微不同的視野」,用敘事的角度觀察事物。
回想台灣。上世紀書市便已譯介古爾德,他的《達爾文大震撼》、《貓熊的大拇指》或《生命的壯闊》是許多科學課堂的補充讀物。但在讚嘆這位興趣廣泛、知識淵博的國際學者之餘,我們還可以更進一步,透過《怎樣談科學》發掘本土的敘事能量,產生扣合在地脈絡,引發關注的科技。套句歐爾森的話,或許那一天我們就可以高興地報告讀者:「台灣,我們的科學有敘事了!」●
怎樣談科學:
將「複雜」說清楚、講明白的溝通課
Houston, We Have a Narrative:
Why Science Needs Story
作者:蘭迪.歐爾森(Randy Olson)
譯者:朱怡康
出版:行路出版
定價:39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蘭迪.歐爾森(Randy Olson)
原為新罕布夏大學海洋生物學終身職教授,後搬至好萊塢就讀南加州大學電影學院。他曾編寫及執導包括《渡渡鳥》(Flock of Dodos,2006)在內的多部影片,並與友人長年合辦「攜手編故事工作坊」,教授人們如何改善文章架構。歐爾森也著有多本膾炙人口的書籍,像是《講話別像科學家》(Don't Be Such a Scientist,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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