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俯拾皆是的文學生活:甘耀明╳李崇建

甘耀明(左)與李崇建自大學時期即是以文相濡的好朋友(文字紀錄:游文宓/攝影:黃子恩/資料提供:2020臺中文學獎)

一群生猛的「新」生代寫作者,有感於台灣小說界沒有文學浪潮,認真創起一個叫6P的團體,利用當時的網路站台創立「小說家讀者」,企圖帶領讀者好好啃食每本小說。沒多久,「小說家讀者」擴增版圖成了8P,更大膽地走出網路、搶救新秀,企圖以瘋狂的方式改變台灣文壇。然而光芒有多大,罵名就有多響亮,最後這個團體沒有一點交代就消聲匿跡,但對他們而言,只是驕傲地轉身離開,因為他們為那個時代留下最風光、也是對文學最真誠的時光。

如今已消失的8P,各自走上適於他們的路,也從「新」生代熟成至「中」生代,偶有結盟合作,創造各種文學光景。其中的甘耀明與李崇建,這對從大學時期就以文相濡的好同學,從討論文學、投稿文學獎、全人中學教書、開辦作文班、合作寫書,如今還有很多已規畫好的題材作品正著手分工書寫。

一位是專注在台灣鄉土書寫的小說家,一位是多方發展的親職教育工作者,文訊雜誌社為這對「書寫夥伴」特別策畫一場對談,在潔晰明亮的台中中央書店裡,讓讀者一同認識他們如何從生活中,信手拈來各自的文學夢想。

▉相知,相惜,成就書寫實驗大冒險

李崇建首先坦然表示已經離文學很遠了。他和甘耀明是東海大學中文系的同學,當時的他們曾徹夜談論文學,在文學獎裡較勁、相惜。畢業後他們還一同到山中任教,創辦千樹成林作文班,甚至一起在寶瓶出版小說。

「耀明是渾然天成的寫作者」,李崇建引諾貝爾得主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曾說的:創作者分成兩種,一種是天生、渾然天成的,一種是感傷的。他指出甘耀明的文筆某部分比他優秀,因為文學存在創作者的某種特色與侷限,「我這種通俗的寫作者,無法理解他所組織與架構的小說,但那就是藝術品。」李崇建說自己屬於感傷的,會透過組織與整理,寫就另種脈絡與創作,也因此才會踏入教育界,並透過書寫傳遞理念。

於是,他實驗性地與甘耀明合作,自己負責企畫書寫的題材與內容,而文章就交由甘耀明負責。「因為他很天真,文筆又好,出版社基於對甘耀明的肯定,也對這樣的題材有興趣,於是達成我做為一位創作者想達到的目標。」從《沒有圍牆的學校》開啟合作書寫,其後《對話的力量》、《閱讀深動力》與《薩提爾的守護之心》,及至預計年底出版的兩本童書《透明人》與《藍眼叔叔》,都是令他們難以預料的事。


甘耀明與李崇建共同出版的書籍

在李崇建大膽表明惜才之情後,甘耀明也娓娓道出兩人自文壇出道以來的種種,包括那段總是在大放厥詞的8P時代。很少參與講座活動的甘耀明,自覺不是那麼擅長運用言語表達,也覺得改變不了什麼。《沒有圍牆的學校》出版時,兩人都默默無名,在新竹誠品舉辦的講座無人參與,書局店員來問怎麼辦,李崇建邀請店員當聽眾。甘耀明回憶,「他真的很有群眾魅力,過程中連路過的人都停下來聽到講座結束。」他們的知名度,就在李崇建的能言善道下開啟了。

甘耀明岔題回憶2011年到德國交流的場景,語氣裡滿是欽佩的口吻:「即使是下著雨的天氣,讀者仍願意搭上40分鐘的車程前來柏林郊區的萬湖參與講座,但講座過程中,作家也只是默默地念著自己的稿,讀者卻不減熱絡地聽到最後。因為那樣的閱讀對他們而言,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文化。」

談到口中毀譽參半的8P時代,甘耀明說,「我覺得那時的我們很風光耶!」那時年輕氣盛的他們很敢玩,單純只為了掀起閱讀小說的浪潮,從網路讀書會、徵文到報刊撰寫專欄,「我們大放厥詞地談論文學,但那就是我們六年級世代的創意,只是想讓文學變得更有意思。」人不輕狂枉少年,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俯拾皆是,也是要有天份跟底子撐腰

「每次提到創作的機緣,不得不提到被性騷擾的經驗。」李崇建坦然訴說自己18歲時看電影被老人摸大腿、當兵時被士官長猥䙝的故事。但生命是有韌性的,即使日子過得很苦,也總得找到一扇救贖的窗口發洩。「這些心靈受到的痛苦或抱怨,甚至自己的夢想,就寄託在日記,兩年下來寫了6本日記。加上從小就喜歡讀詩詞歌賦,也把詩詞寫入這些苦痛裡。」

或許發覺自己在創作上的天份,退伍後的李崇建積極考進東海中文系,也為了想申請獎學金開始創作,「我可是班上第一個得東海文學獎的喔!」李崇建隨即看著甘耀明想證明這個事實,甘耀明則只是笑著頻頻點頭。

因為愛創作,大學時的李崇建把生活裡的大小事情寫進故事裡。當時他愛戀一位女同學,雖然一年跟她講不到三句話,可每天看著她走路、看著她上課,連她掉落的紙條都默默收著。這段說不出口的情感,化成獲得系上文學獎的〈暗戀小扎〉。李崇建還自曝,當時有位評審是靜宜大學的教授,因為太喜歡這篇〈暗戀小扎〉,就拿來當教學範例,誰知弟弟正是這堂課上的學生,看了哥哥的暗戀文章被當成範例,覺得丟臉至極。

李崇建也寫古典詩。他曾與當時的學弟、今台師大國文系教授徐國能一同瘋狂寫詩投稿,不僅每戰必捷,也一同創下了許多趣事。其中之一是當時規定每個獎項只能投一次,兩人投稿數量過多,不得不借用他人之名。徐國能以班上男同學之名,投了一首〈夜談三首〉,李崇建讀後覺得有感,也借用女同學之名另投一首〈夜談三首次韻友人〉。揭曉時,他獲獎了。李崇建說,幸好結果如此,否則不相識、只提供名字的兩位同學恐怕是要來場情感革命了。甘耀明在一旁笑說,每次聽李崇建講這些過往回憶,都覺得歷歷在目。


作家李崇建

相較於李崇建的瘋狂行徑,甘耀明說自己是在傳統SOP底下教育出來的孩子,接受古典式的教育,從小被要求背詩、練書法,「差點走上公務員的人生。父母總是期望孩子能過得安穩平順,但往往彼此的想法都有落差。」

考大學選填志願,猶豫著該選什麼科系時,一日甘耀明載隔壁女同學回家,隨口問了她的志願,就也不經意地選填中文系。大一時曾因為古典文學科目過多而心生放棄的他,卻因為一篇暑假作業,成就現在的小說家。

「他的內在是叛逆的,表面說不喜歡,可是卻為了一篇不喜歡的東西琢磨了3個月,還寫了8大張稿紙。」李崇建以心理的角度分析著,實則憐惜眼前這位天生的寫作者。甘耀明則回應:「那份作業我得了甲上上,感覺很虛幻,而且教授覺得我很適合念中文系,不知怎的……就覺得好像應該留下來繼續念中文。」

「其實那時有意識到,創作,就是在寫貼近內在的東西。」甘耀明開始說起村上春樹如何成為村上春樹的故事。一場球賽、一顆被接住的外野球,村上頓悟到自己可以成為一名小說家,但故事並非如此平順。

「他被自己的語言框住,但腦袋有此作品的圖像。」

「他都在看經典作品,因為他本身是位譯者。」

「可是他明明英文很破呀。」

「他想到用翻譯體的概念去書寫。」

「他用破英文書寫他想要寫的東西,然後翻成日文。」

兩人突然很有默契地一句接著一句,訴說村上如何創造出村上體,「很多人都覺得他永遠不會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因為人都很習慣侷限了」,連結尾也接得如此生動有默契。

▉得失心不要太重,因為失敗總是笑著看你瘋顛

談到大學時期的閱讀與參與文學獎的經驗,甘耀明說他當時是不太看小說的,創作也都是以散文為主,反而是他們的同學、目前是東海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的陳慶元小說讀得最兇。

「陳慶元都讀黃凡、張大春,全都是後設型的小說,連寫的小說也都是如此。」李崇建在甘耀明提起老同學的名字時,像汽水罐被打開似地湧出過往競爭失敗的「氣」體。當時他與陳慶元的創作都以詩為主,表面上以文相濡,但其實心裡較勁得狠。大三那年,兩人都參加了五四文藝節散文獎,「我心底就是有個聲音,覺得第一名會是我的。」然而卻在一個清晨接到陳慶元歡欣無比的獲獎消息,「心都撕裂了。」


作家甘耀明

李崇建的妹妹也是作家,身為哥哥的他,卻打從心底覺得妹妹不會創作。有一年他投稿南投縣文學獎,妹妹獲得當年小說組第二名,自己則一個獎項也沒有。憶起這些過往,李崇建覺得創作的路上都是有個契機跟引子在引領著大夥,很有趣,年少的自己總是痴人夢想著會得名。

甘耀明回憶說,大學時期嘗試寫過詩、散文、小說,也參與過劇本寫作,但他一直偏愛小說。後來參加系上舉辦的「夔鳳文學獎」,意外獲得第一名。當時還有位學姐買了個麵包請他,封他為「小說王子」,他以為文學好像很簡單,自己似乎能夠寫些小說,就這麼誤打誤撞地寫下去,直到後來認真思考小說的本質時,才發現書寫的過程其實很困難。

「有人可以一起大言不慚、一起討論創作、討論文學,創作才會變得有趣。」李崇建覺得自己和甘耀明之所以不同,在於他和另一群同學把文學當成生活的一部分,大家互相感染,互相學習與成長。而從未與他們這群人一同討論的甘耀明,卻默默地在校園內辦起刊物。

▉創作要有空間發表,才能被看見

1994年,甘耀明和曾獲聯合報散文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的陳慶元,創立《距離》文學雙月刊,曾掀起東海的文學創作風氣。甘耀明說,「因為寫了很多東西,也很晚才參加校外的文學獎比賽,主要是希望有空間可以去發表、出版,所以辦了這本月刊,前後也有六、七年吧!」

文學獎是很好的發表場域,也是對創作者的肯定。當時很多創作者的奮鬥目標是「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兩人因為對寫作都有期待,因此李崇建也跟著踏入小說領域,「但好像長得沒完的假期,還要布局。」李崇建的第一篇短篇小說〈狗奪〉完成時,甘耀明反覆看了三次,覺得寫得很好。1998年,李崇建的〈上邪!〉獲得第12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佳作,甘耀明的〈上關刀夜殺虎姑婆〉則落選了,但他還是很開心,因為評審之一的陳映真喜歡這篇作品,甚至提出「新鄉土派」的詞彙,「覺得滿有意思的,雖然還是沒有辦法抹平自己摃龜的小小遺憾。」


許多書迷與過去作文班的學生特地前來聽兩位老師談文學

李崇建鼓勵喜歡創作的人大膽地寫,不要只想著怎麼寫好,那樣反而會受到侷限而寫不出來。他談起兩人一起去山上體制外的教育教書,還做過很多不同領域的工作,「這些生命經驗,都是書寫的來源」。甘耀明後來大膽跨出步伐,毅然離開教育場域,只為了專心寫小說,至今仍投注許多能量在小說創作,「回頭檢視耀明的創作歷程,他才是那個一直享受在文學創作裡的人呢!」

這兩位大學時期就結識的夥伴,實踐的路途上還有很多夢想與期待,他們找到各自擅長的領域,保有各自的創作方式,彼此看重,也彼此包容。相信在文學路上,他們能透過一本書,一場講座,帶給讀者長久深遠的影響力。

這場座談會後,李崇建在臉書留下這段文字:

會後與耀明在中區散步,少年時代繁盛的民族路,如今凋零殘舊,難以想像,我們在柳川步行,在中華路吃臭豆腐,喝了一碗蓮子湯,感覺青春走過的路,即使凋零殘舊了,都有著美麗的初衷,在秋日傍晚的步子仍輕盈。


如同見到老朋友般,甘耀明與李崇建分享了許多文學旅途上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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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國高中職生閱讀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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