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我田野,我記錄,故我在:利格拉樂.阿𡠄的女族書寫

2024-11-27 12:00

從部落田調、幾度中斷的散文,到終於完成小說《女族記事》,利格拉樂.阿𡠄(Liglav A-wu)構思這個排灣部落的故事,已經超過10年。去(2023)年初,她將抽屜裡的文稿拿出來密集改寫後,交出成品。她描述寫作過程行雲流水,最快時日產3000字,但背後原因竟是:「太需要宣洩工作壓力了!」

口中說著「壓力越大,產量越大」的阿𡠄身兼多職,除了是作家,還是原住民族電視台專題記者、也曾擔任製作人。過去5年來,她還投身國家人權博物館的「原住民族政治受難者暨相關人士口述歷史影像紀錄計畫」,奔赴全台蒐查史料、訪談田調,執導完成共15位原民受難者紀錄片。

在新聞工作、白色恐怖歷史調研兩種高壓工作的夾殺下,寫作對阿𡠄來說,自然是「非常療癒的事」了。尤其面對白恐議題的沉重,她坦言幾乎需要尋求諮商,因此,寫作對她而言是轉換情緒,她也藉此首度從散文跨足到小說,織就成《女族記事》這部優美如詩篇的部落記事。

➤從自身部族開始的田野

束起一頭灰白長髮,阿𡠄話聲沉穩,訴說的卻是各種衝突記憶。她體內流著交雜的血脈——母親出身屏東來義鄉排灣族文樂部落,比母親年長25歲的父親,是來自安徽的外省人。「身分認同」對年少時的她來說,曾是個難題。

她從小隨父母住在屏東,父親過世後,母親搬回部落,她也在17歲左右,逐漸從平地眷村走進母族部落,開始與vuvu(排灣族語的祖父母輩,此處指外婆)親近,「我的部落田調可以說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沒有斷過。」

不論婚喪喜慶,或日常的衣食住行,阿𡠄總是纏在部落的vuvu們身邊問東問西。然而,排灣族有嚴謹的階級分界,非頭目家族者對部落事務沒有決定權,甚至不能過問,因此出身平民之家的她,可說頻頻犯忌。vuvu擔心她的行為違反禁忌,常以殺豬儀式道歉,她笑說:「所以一路下來,vuvu為我殺過好幾次豬!」

《女族記事》著墨她在1990年代於部落所見,女性mamazangiljan(排灣族語的部落之王,也稱族長、頭目)面對孫子分家爭產時,如何在傳統和現代間的衝突做出協商。小說藉由樂歌安這位族長人物,呈現其家族四代所經歷的時代變遷,以及發生在她們身上的愛情、工作、繼承等生命故事。而與樂歌安維持終生友情的平民女性吾艾,原型即是阿𡠄的vuvu。

阿𡠄解釋,小說雖名為「女族」,但排灣族並非女系部族,而是採「長嗣繼承」制,由家中第一個出生的孩子為繼承人,不論男女。但她自己的家庭剛好三代皆是長女,小說中的樂歌安也真有其人,因此女性領導、女性情誼,甚至是女性的情愛故事,便串成了筆下動人的篇章。

或許因為電視台工作的影像訓練,《女族記事》的敘事充滿畫面感。阿𡠄表示,雖有長年的口述紀錄為本,但寫作時她又特地回到部落「感受」——例如總是跟隨著吾艾出場的檳榔、飯桌上的芋頭,得親自去聞聞它們的氣味。還有書中描寫頭目巡視土地時,會沿途凹折樹葉做記錄,也是後來再訪才從老人家口中聽到的情境。

相較於女性主角,書中男性角色「戲份」不多,卻畫龍點睛,豐富了部落的性別圖像,並帶出幾被湮沒的歷史。例如「從中國回來的」里本,原是樂歌安的少年情人,兩人因階級不同被迫分離,里本也在二戰時被徵召上戰場。殊不料,失去音訊40年的里本,原來在戰後滯留中國,在當地生活成家,晚年才帶著傳奇色彩千里返鄉,回歸部落。

這般人物不僅存在於小說中,也是阿𡠄在部落真實認識的長輩。而這亦是那一代原住民日本兵的共同經歷,他們的故事曾零星被媒體報導過。

➤積澱已久的創作能量

成年後,阿𡠄除了是外省小孩、排灣女兒,還多了泰雅媳婦的身分。她隨前夫、同為作家的瓦歷斯.諾幹居住在中部的泰雅部落,摸索全新的部落文化。1990年代初兩人創辦《獵人文化》雜誌,投入原住民文史研究與發聲。

她表示,泰雅有著與排灣截然不同的傳統,帶給她很大的衝擊。她過去的散文作品《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祖靈遺忘的孩子》等,即大多書寫原住民女性面對的衝突矛盾。

「但這次,就算散文越寫越長,仍不足以承載我想表達的東西,於是決定跨到小說。」對她來說,跨越最大的坎不是「虛構」,而是長篇敘事的筆法和結構。不過初次嘗試,她充分享受到小說彈性更大的自由感。

阿𡠄自述文學閱讀很雜,從馬奎斯、莫言、海子,到鍾文音、童偉格,與原民作家巴代、瓦歷斯.諾幹等,「他們對我的刺激是,我很想知道他們筆下的世界是怎麼觀察到的?於是我的方法就是回到我的田調現場,去觀察,然後寫出來。」至於文字形態,她最推崇的是小說家王定國。

筆耕近30年,在《女族記事》後,阿𡠄又完成長達10萬字關於原住民政治受難者的散文,並馬不停蹄地著手撰寫下一部關於白色恐怖的小說,預計15萬字。

創作力如此豐沛,她自認是因題材累積已久,尤其關於白恐受難原住民,是她從1990年代便與瓦歷斯.諾幹投入的議題,當時蒐集到的名單有45位受難者。遺憾的是,當時訪談累積的近3000卷錄音帶,全在921震災毀於一旦。直到將近20年後,她才重新投入,接下紀錄片拍攝工作。

其實,白色恐怖離她並不遠。她透露,父親年輕時曾因玩無線電被舉報,遭逮捕、關押數個月,「他說牢房每天都會點人頭,從1數到100帶出去。有一天數到他了,他就被裝進麻布袋,直接丟到海裡,後來幸運被漁民救起。」如此驚駭的往事,父親只在喝醉時偶爾談及。後來,她在國家公開的檔案中,也並未找到父親的案件。

說這話時,阿𡠄同樣波瀾不驚。若不是記憶太深沉,就是她已經歷/聽聞太多。

➤錄下流逝的傳統,記住變化中的掙扎

身為新聞記者,阿𡠄同時關注原民運動,尤其國土計畫、原住民白色恐怖受難者以及原住民族實驗教育,是她近期最關注的三大議題。

她認為,社會運動若只上街頭、沒有累積論述,會是一種「消耗」。因此,或帶著未解的懸念,或出於記錄的急迫,她投入田野。她的書寫,也常常源自田野。

在眾多身分中,她自認不是站在第一線的運動者,而是個記錄者。就如《女族記事》刻畫部落階級文化和現代社會潮流間的衝突,樂歌安以智慧化解了挑戰,但在現實中,她坦言結局「沒那麼圓滿」。她自己對部落的兩造意見,並無明確立場,「我傾向靜觀其變,我的角色是,記錄部落文化在淘汰或保留的過程中,所歷經的轉換與掙扎。」

阿𡠄說,排灣為台灣人數第二多的原住民族,且分布地域集中在南部,這兩個因素讓它所受的都市化衝擊,相對較少。不過,她仍透過迂迴的方式,珍惜著被時代一點一滴沖刷掉的傳統,如書中以不少篇幅描繪樂歌安成為族長繼承人所必經的nakivecik(文手),以及她離世後巫師的安靈與召喚儀式等,她以口述、文獻融合小說筆法,為這些近乎失傳的祭儀,留下神祕又充滿臨場感的紀錄。

談及原住民文學的發展,阿𡠄不願武斷評論,但她提到,隨著創作者的生命經驗越來越豐富,主題早已不限於身分認同、原漢衝突等,其定義和範疇也越來越駁雜——是「作者身分」抑或「題材」屬於原住民,才能稱原住民文學?描寫都市原住民、同志、甚至架空歷史的奇幻神話,算不算?歷史小說、研究調查報告、部落誌之間的區分,是否越來越模糊?

面對這些爭論,她毋寧抱著包容態度,畢竟寫作對她而言,最珍貴的就是「自由」,是她在新聞任務之外,能夠「好好呼吸」的一方所在。寫到卡關時,她就看電影或逛網路文學平台紓壓,BL、懸疑小說都是喜歡閱讀的類型之一,並以這些線上作者「日更三千」的進度來砥礪自己。

是的,BL,有何不可?她接著話鋒一轉,表示排灣部落內早有同志家庭,她認識最老的一對vuvu年過七旬,部落裡也有認養其他家庭孩子的同志多元成家。她自己的vuvu都說:「這有什麼?很正常啊!」

書寫的題材源源不絕,只怕時間不夠。這或許是利格拉樂.阿𡠄下筆如此疾速、且始終在路上的原因。

女族記事
作者:利格拉樂.阿𡠄
出版:晨星出版 
定價:39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利格拉樂.阿𡠄

漢名高振蕙,既是排灣族也是外省二代,數十年來始終在身分認同的河流裡跌跌撞撞,流離在父系與母系的家族故事中,著有《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祖靈遺忘的孩子》等散文集,以及《故事地圖》兒童繪本,編有《1997原住民文化手曆》。近年來投入「原住民族政治受難者暨相關人士口述歷史影像紀錄計畫」的拍攝工作,完成共15位原住民族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紀實紀錄片。另外也開始著手小說創作,2024年出版首部長篇小說《女族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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