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書房》從前比較好?「回頭看」,你看見了什麼?
常聽人提及日本珍視昔日故舊,縱使時代淘洗,仍總會設法保留傳統或重述某些記憶,在各種小說、戲劇等作品中,也時常看得到這類故事。然而,每一種「回頭看」的背後,往往有不同的動機與意義。
▉若冲熱潮的後勢
其一是若冲熱潮。若冲,指的是江戶時期以畫風細緻而聞名的畫家伊藤若冲(1716-1800)。過往,他在日本美術史上並未受到太多重視,相關資料也稀少,但近年,隨著歐美率先肯定其畫作,加上許多展覽,例如2000年於京都國立博物館展出的「沒後200年 若沖」、2006年於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的「普萊斯收藏 若冲與江戶繪畫」展等等,都重新喚醒了當代日本人的注意,並開始再次評價他的作品。
去年春天,於上野東京都美術館舉辦的「生誕300年 若冲」,據說為期一個月的展期內,參觀人數就將近45萬,達到這波熱潮的頂點。同時,去年亦有大量關於若冲的書籍出版,光是雜誌、MOOK,也有十數種以他為專題。
若冲畫作之精細,技巧之高超,色彩之鮮豔,各家電視台紛紛以現代科學方法來分析其中奧祕。從科學的角度來觀看繪畫,其實也為當代熟悉科技的一般社會大眾,提供了一種理解藝術的切入角度。無獨有偶,今年1月,講談社就將美術史學者今橋理子22年之前的著作《江戶的花鳥畫——圍繞著博物學的文化及其表象》編成文庫本,重新出版。
此書在當時即已提出創新視角,認為德川江戶時期的日本在鎖國政策之下,雖然縮限了對世界的知識視野,卻意外地開啟人們對身邊周遭動植物的關心,並發展出了類似博物學式的興趣。而人們熱衷於採集、栽培、觀察,進而熱衷於製作各種圖譜、圖鑑,最終,這種風氣也影響了江戶時期的畫家們,並表現在花鳥畫當中。
換言之,花鳥畫在江戶時期的風氣下,獲得了近似於現代科學的觀察精神,使藝術與科學產生接點。此書出版之時即獲三得利學藝賞之肯定,也成為學術研究的里程碑。如今文庫本化,更使得學界的研究成果不只深鎖於學術象牙塔,而能夠搭著前述若冲熱潮的餘溫,普及至社會中。另一方面,這股對若冲的關注,未來也可能再轉化為對江戶繪畫整體的關注,其後勢仍值得留意。
▉復甦的田中角榮
若冲熱潮代表的是以不同的視角、不同的方法來再發現歷史,也讓當代藝術家(如村上隆)從過往的「舊」東西中發現「新」靈感。相對於此,另一「回頭看」的熱潮,所帶有的意義可能更為複雜,其在出版方面引起的效應也更為巨大。那就是從數年前延續至今的角榮熱潮。

4年前,適逢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去世20週年,而在那段時間前後又有許許多多相關書籍出版,如《田中角榮:戰後日本悲傷的自畫像》 (中公新書,2012)、《昭:與田中角榮生活的女人》 (講談社,2014)、《田中角榮100句話~送給日本人的人生與工作之心得》(寶島社,2015)等,尚有數十種書籍、雜誌。而去年年初,過去曾大力批判田中角榮的石原慎太郎,也出版《天才》 (幻冬社),以類似小說的形式替田中角榮寫下「自傳」,一時蔚為話題。截至今年,這股熱潮依舊方興未艾,甚至還有田中真紀子《父親與我》(日刊工業新聞社),以女兒的角度來描寫田中角榮。
田中角榮出身新潟農村,只有小學學歷,卻當上日本首相,並以其手腕在政治界與財經界留下深遠影響。他在任內提出「日本列島改造論」,推動基礎建設工程,令一般民眾印象深刻,卻也因其「金權」招致批判,最後更由於收賄而下台,可謂評價兩極。然而事過境遷,金權帶來的負面觀感已漸漸稀薄,取而代之的則是「田中神話」之復甦,且愈演愈烈。
已有許多評論者注意到這股角榮熱潮,更重要的是,這些評論者都不約而同指出:在這股熱潮背後,存在著對過去的嚮往,以及對現今經濟、政治環境,還有對首相安倍晉三的不滿。

雖然這彷彿只是日本社會的輿情,似乎與台灣並無太大干係,不過,若改從國際政治的角度來看,卻可能有所牽連。正是在田中角榮任內,日本開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他也被歸類於親中派。同時,日本社會對安倍晉三的不滿,還蘊含著對安倍政府過度親美的不信任,再加上川普當選後的震盪餘波,這些,都多多少少與角榮熱潮有所呼應。
在台灣,時常能聽見「台日友好」、「台日攜手」之類的論調。然而這波角榮熱潮所隱含的意向,對比於當前台灣社會之戒慎中國、政府之親美,其實頗為不同。對此,當然不需要完全將台灣與日本這兩造給標籤化、均質化甚至敵對化,但我們依舊可以從這些不同之處展開反思:如果台灣與日本友好,那麼這份友好到底立基於什麼群體?立基於對彼此什麼樣的理解之上呢?或許,這是站在台灣的角度來看角榮熱潮,所能開啟的最基本思索吧。
▉盤整共同體的記憶
「回頭看」,可以是重探過往,也可以如同角榮熱潮,既懷舊也暗批現在。不過,這種「從前比較好」的懷舊敘事,未必真的那麼深植於所有人心中。例如去年,日本公益社團AC Japan推出一支公益廣告「對手是1964」,而無論電視、收音機或報紙廣告的版本,都搭配著同樣的文案:「別在笑容上,輸給那時候的日本人。別在夢想的大小上輸了。別在對人的體貼上輸了。不只是在生活的富裕上,在心靈的豐足上,也絕對不能輸。對手是1964年。」
AC Japan 2016年度活動「對手是1964」,以星野源新歌「Hello Song」為廣告歌曲。(「對手是1964」活動頁)
廣告期許日本能再次藉著2020年舉辦奧運而強盛,但是,影片才一推出,卻在網路上引起不少批評。有人認為這是團塊世代意識的過度投射,美化了歷史;有人認為這是轉移焦點,粉飾現在政府工程頻頻出包的窘境;也有人認為過去與現在的社會情況差異太大,根本無從比較;更有人對那個年代陌生、完全不知道何以值得懷念。
可見得,一個群體若缺乏共同的記憶,就無法對同一段歷史感到共鳴。然而記憶也需要整理,也需要專門的學者「回頭看」,從紛雜的陳跡中梳理出清晰的樣貌。文章末了,就來簡單談談今年初甫出版的兩本重要著作,它們的「回頭看」正滿足了這個需求,而且兩者都有同樣的關心主題:「青年」。
佐藤卓己《青年的主張:視線的媒介史》(河出書房)是四百多頁的重量級著作,詳盡研究了NHK過去的長青節目「青年的主張」之流變。「青年的主張」是一個辯論演講比賽節目,於每年成年之日舉行,參加者都是當年度即將滿20歲/成年的年輕人。自1960年於電視播放以來,即成為重要的國民節目,曾媲美紅白歌唱大賽;但從1990年起,該節目改名為「青春message」,最後於2005年停播,如今這個熱鬧一時的節目竟被人遺忘。
佐藤卓己是首位詳盡考察這項辯論演講比賽及直播節目的學者,他細緻地分析當中「青年」形象的變化、如何折射出社會上「大人」們的視線以及對「青年」期待,更藉此描繪戰後日本社會發展的軌跡。

另一本福間良明《「勞動青年」與教養的戰後史:「人生雜誌」與讀者的去向》(筑摩選書)則與佐藤卓己互補。福間考察許多專供青年閱讀的「人生雜誌」(中文或許該稱勵志雜誌),並從中推測其讀者樣貌,也由此替戰後庶民史補白。
這些「人生雜誌」的讀者,多是社會中低階層、受經濟限制而無法升學的青年。他們一方面為了生活而必須忍受高工時與低新,一方面也因為自己與主流的「青年」形象格格不入而感到孤獨,也是因此,才需要在這種「人生雜誌」中尋求安慰。這種心靈勵志雜誌過往總是難以進入學者、學界之眼,但福間卻在這些材料中,找尋到隱沒在歷史與社會下層的身影。
這兩本著作都是難得而紮實的歷史研究,他們「回頭看」那些過去不被知識份子所重視、卻是普羅大眾曾經的共同記憶,更藉此揭露了歷史的原貌,盤整了共同體的記憶,讓人們可以更加明瞭自身的樣子——這是「回頭看」最根本,也最重要的意義。●
書評》我是我的正在虛構。我是我所虛構的。
1.
我寫了詩,然後我變成詩人;我寫了小說,然後我變成小說家;我出了專輯,然後我變成歌手……
我是什麼?我是誰?一直是藝術的重要論題,當我將自己詮釋或過度詮釋成某個樣子時,那到底是真實的我?還是虛構的我?
是界限完成了我,還是自由完整了我;而「我」又是活在怎樣的理解裡呢?
當讀者以為《謎樣場景》是一本小說時,黃以曦出乎意料地取消情節。當讀者以為:這不是一本散文嗎?她卻編造個人體驗,讓讀者發現,所謂「經道出的真實人生」,難道不都是虛構的、不都是磨過稜角的圓石、不都只是「作者視角」的嗎?
於是《謎樣場景》成了一本既好看又不好看的書。
好看的是,黃以曦在形式上攪動了文體分類那種「固體觀念」,讓讀者在閱讀之始起了好奇;而內容則從「我」出發,不是循著某個主要故事或是串連高低起伏的情節而成。內容描述或論證或有感的,是由「我」所增生的突觸──是不限於佛洛伊德、拉岡、米德等分類式的,奧德賽追尋式的或黑格爾辯證式的,又或是科幻電影中透過機器擺出面向人類群體般反思式的,而是彷彿沒有一個本來的「我」的「我」。
她拉著讀者一齊思索、質疑「真實的我」。
那個人們閉上眼視為理所當然,並有著堅固定義的「我」,到底是什麼?
黃以曦的「我」包含了經驗、虛構與科學假設及多元演繹之各種,「我」沒有定型,卻也不是百變。「我」是在這個架著堅固岩盤的世界的縫隙中長出的韌性思維。
她讓身為讀者的我,看見清明。
但清明者的代價首先是痛苦,然後是孤獨。
2.
清明對黃以曦而言,無限迷人。
但《謎樣場景》對於一個期待人生如故事般講出的讀者而言,卻是不那麼好看的,缺乏故事主線引導的讀者,將獨自面臨出戲、離題、迷霧與後設。究竟「後設情節要如何情節」?
或許這就是黃以曦的詭計。
從目錄來看,如此龐大數量的篇章,很難達到結構上的統一,而她做的便是拆解。標題的長成如種子般,成為該篇文章的核心或關鍵詞,而內容則宛如她的思維所長出的花果葉,龐雜又細碎——「沒想清楚的事情想清楚了?」或是「想清楚的事情想清楚了沒?」問題與答案隨著她思考「我」的各種「不同義反覆」過程而時有繁密、時而稀疏。
有些寫作者總愛設計詭計引誘讀者,卻又不把話講完:
「我想告訴你一個故事,但故事到這裡只有一半,剩下的就交給你自己了」。
但黃以曦不一樣的是,她連一半都不帶讀者去。讀者身在一個未知故事入口的地方,要如何找得到這如迷宮般的人生出口呢?
是夢,夢不需要入口。
走入這本書時,讀者會發現「我」已不是那個固定的什麼了,而是「我與我還有我跟我及我我我」的無盡解離、鏡中映射。
讀者逐步經歷本書的三個部分:「空間」,講述了從「我」與另一個人的關係解離開始,討論存在、討論「我」為何;「劇場」,從愛情與親密關係中看見社會互為依賴的「建構」本性;「時間」,企圖超越孤獨與選擇,走出迷宮、走向昇華。最終,這看似好像有個完結的結束,有個出口了嗎?
沒這麼簡單。黃以曦不想輕易放過讀者,「我」不但是「虛構」的,也是「共構」的,因此讀者在閱讀這本書時,也得自己好好努力。畢竟她展示的寫作目的那麼地有錨無定,方向又如此細碎未知,且論述的內容不僅是表面的分析、故事的體會,更是在事物核心中持續深探。但能挖得有多深,是最難理解的,因為惟有讀者跟得上,才能挖得夠深。
要挖得多深才找得到出口呢?
夢沒有出口,只有醒來。
醒來是痛苦又孤獨的,醒來的人便是清明者。
3.
夢就是悖反;而醒來就是建構。
悖反是徒有虛名的情節與戲劇效果,建構才是人生的本質。
再一次重述看似存在的悖反命題:每一本好看的散文都摻雜了小說的虛構,那是從「我」的角度所看見的「真實」,有點偏頗卻又如此貼近。而每一本好看的小說也都滲著散文的真誠,那是「我」裂解無數個「我」,並循著情節或角色而增生演繹的構作,太過巧合卻又如此精準。
或許是黃以曦有著社會學與心理學的閱讀訓練,其所選用的詞彙充滿架構理論的鑿跡,精彩又精美。但《謎樣場景》以大眾對小說的認知而言,必然是難讀的,也必然是十足挑戰性的。
「我」才是她要談的,而非我的故事。
如果你也是那個想深探「我」,而不僅是閱讀「我是誰」的故事的人,那麼此書想必很適合你,因為答案都是從問題開始的。●
Aporia
作者: 黃以曦
出版:一人出版社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黃以曦
台灣彰化人,資深影評人,台大社會系畢業,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肄業。2001年起從事評論工作至今,2005年曾獲選柏林影展新力論壇(Berlinale Talent Press)影評人項目,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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