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從飲食教育、攀樹到環境文學營:訪建蓁環境教育基金會執行長陳建蓁
去年創辦「建蓁環境文學獎」及文學營的建蓁環境教育基金會(以下簡稱建蓁),今年擴展推出長達9個月的「環境X文學遶境」環境文學營,規模陣仗實屬罕見。
2012年創立的建蓁,多年來從環境教育著手,企圖透過各種近身的公益體驗活動來喚起大眾對環境的愛與認知。10多年來建蓁走過哪些路、留下哪些腳步?Openbook閱讀誌特別專訪執行長陳建蓁(為與基金會有所區隔,下文以其英文名Janny代稱),以及與建蓁共同催生環境文學獎的《上下游副刊》總編輯古碧玲,一起話說從頭。
➤跟著節氣過生活:環境教育+飲食體驗
「好喔,那我們就一起來吧!」一反建蓁在媒體面前鮮少曝光的低調形象,Janny受訪時散發著灑脫的性格與不設限的態度。從言談中亦可發現,即便偶然的邂逅或陌生的叩門,「只要是對環境好」,她都視為一份良緣。
Janny原在美國求學,回台後於非營利組織待過兩年。經營機械製造的父母一直有心回饋社會,經常向她遊說,「不然我們來辦個基金會?」反覆來回討論後,終於在2011年開始籌備。
值得關切的議題百百種,為何鎖定環境?她說:「因為我所學與環境工程相關,而2010年台灣剛通過並實施環境教育法,所以就想從這裡開始。」
環境教育的選項十分寬廣,首先她很想談氣候變遷,但也擔心少有人願意坐下來聽這麼硬的題目。「還好我的同事都很厲害」,Janny自我調侃只是個「一旁出嘴巴的人」,並稱讚同僚「他們想到可以結合節氣,開闢『跟著節氣過生活』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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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氣是季節更替和氣候變化的規律,大眾對節氣也有一定的認知,因此建蓁便規畫了「走讀」與「挑食」兩種活動,分別推廣環境體驗與飲食教育。
Janny表示:「我們希望突破同溫層、接觸一般大眾,帶大家用比較輕鬆愉快的方式走進環境,讓『身體』去實際體驗。希望大家對環境產生一定的敏感度,然後獲得深刻的感受經驗,也許對自己所在的區域也能因此產生一些連結。」
「例如什麼節氣會開什麼花?你到了現場,發現花沒有開或早就謝了,會不會察覺到環境發生了什麼改變?你喜不喜歡這樣的改變?如果不喜歡,願不願意做一些事情,來阻止這個改變?」
她認為:「說教,通常大家聽聽就算了,很難有所行動。若想要起而行動,就得自己去體認,主動想做些什麼。」
至於「挑食」的部分,主要是鼓勵大眾吃當令、原型、原味的食物。一來降低殘留農藥入口的機率,二來也減少過度加工裡的化學物質造成身體的負擔。同時,也是想幫助小農行銷他們自己。
「我們講飲食教育,會跟大家介紹台灣其實有很多人,嘗試用不同的方法種植農作物,他們很需要你的支持。」認識有機與小農,不只友善土地,其實也是友善消費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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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非營利組織的志工們,大暑泡溪水、用落葉作畫
從第一年開始,建蓁很快結識了各種夥伴,不過創建初期知名度還不夠、大眾觸及率低,加上建蓁由衷希望感謝各界NPO志工對社會的付出,所以基金會成立頭幾年,服務對象幾乎全鎖定非營利組織。
有趣的是,雖然建蓁的座右銘是「天天是好日」,包括大熱天也是一種體驗,但第一次辦活動就遇到大暑,仍是個難熬的考驗。後來學員果然熱到受不了,他們還帶所有人進溪裡泡水,可想而知結束後收到的回饋單一片慘叫。
事後建蓁開始猶豫,往後是不是取消暑假的活動,沒想到隔年,先前受到酷熱煎熬的勵馨基金會主動表示:「今年『大暑』,我們還要跟你們一起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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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有趣的,還有桃園溫媽媽愛家服務隊一群可愛的歐巴桑。建蓁為感謝她們與社工一起辛苦做家訪,承攬許多社工無法分身的任務,便提議「帶你們去煮東西好不好?」沒想到媽媽們極力抗拒:「不要、不要、我們不要」。原來例行的操持,像每年端午綁大量粽子義賣等事,早讓她們手都快斷掉、已煮到不想再煮。建蓁恍然大悟,立即改變行程,帶志工媽媽們玩她們覺得好玩的,例如做藍染、逛油桐步道,以及吃吃喝喝。
「好玩」變成建蓁環境體驗活動中可預期的快樂,而Janny收獲的是滿滿感動。像馬偕精神科日照病房,除了護理人員,也包括病友,跟著建蓁一起到榮星花園,用落葉作畫、跟樹交朋友。
「我印象很深,有個學員分享他蒙眼抱樹時,有隻松鼠從他腳邊咚咚咚往身上爬(他都沒有彈開耶!要是我早就尖叫了)。我很感動他們走出戶外後,甚至比我們一般人還要奔放。」
Janny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因為那幾年節氣觀念剛好火熱起來,「挑食」的部分也剛好碰上食安危機(頂新劣油事件、米粉沒有米等),引發更多人的關注與興趣,使得活動能夠順利拓展。
➤攀樹營、地質研習營、讓山裡的孩子認識海,讓海的孩子認識山
為了讓基金會能慢慢靠自己能力維持營運,除了感謝志工的免費活動外,建蓁也開始辦理酌收費用的活動。首先推出的教師研習,邀請台北市立大學地球環境暨生物資源學系的教授群,帶領學員進行台灣地質研習,希望參加的老師,未來可以將知識分享給學生。
另外也與東眼山自然教育中心合作,帶領弱勢孩童進行環境體驗。頭兩年建蓁還為此聘請心理諮商師資,為營隊老師建立先備知識。此後,建蓁陸續開發出更多元的活動,比方登山健行、森林露營,或者一日型的攀樹營隊,由學校輔導室的老師推薦孩子們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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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規畫這類活動,是受到市立大學陳建志教授的啟發。他說如果平常人都很缺乏環境的連結,那麼這些孩子恐怕更沒有機會。而且冒險教育有挑戰的成分,當孩子達成一件原以為做不到的事,會對自己產生相當不錯的感覺。像攀樹,我覺得就有這個效果。」
累積了幾年成功經驗,建蓁於2015年接續發展「愛山愛海公益小旅行」,首發帶著新北、台北市的弱勢國中生,跨海到澎湖望安看海龜並且淨灘。Janny自豪地說:「我們沒有租車,全程四天三夜都是用走的。」
公益小旅行乃以校為單位。建蓁認為「山裡的孩子應該認識海」,就帶著南投民和國中的布農族孩子們,去馬祖展開五天四夜的遠征;隔年又覺得應該「讓海的孩子認識山」,便邀請馬祖四鄉五島的國中生回訪南投布農部落、到玉山國家公園體驗登山、去日月老茶廠參訪。
➤童步探險趣夏令營,看海龜、探訪原生蝦蟹
2020年,公益小旅行轉型「童步探險趣夏令營」,這件事與花蓮新社國小關係密切。新社國小是噶瑪蘭語的重點學校,2018年主動向建蓁寄出提案與影片,爭取公益小旅行。因為噶瑪蘭文化有個海龜傳說,所以學生們很想去小琉球。
「小朋友好可愛!他們全校只有24個學生,包括小一、小二生都要上台簡報,說明他們想研究小琉球哪些景點、什麼由來、吃什麼東西等等。老師全部坐下來聽,最後小朋友還用才藝表演來爭取加分。」
「好喔,那就師生通通一起去吧!」Janny說。到了隔年,接到永和秀山國小生態社的申請,剛好花蓮新社的溪流擁有幾乎三分之二的台灣原生蝦蟹品種,於是建蓁又帶著學生造訪新社。
新社當地有阿美、布農、噶瑪蘭三個原民族群,文化相當豐富,對都市、對外地的孩子都非常具吸引力。新社國小校長興起辦夏令營的念頭,想邀請其他學校的孩子一起來共學,由於缺乏經驗,便向建蓁請求支援。
建蓁從此公親變事主,「因為花蓮縣長似乎也很重視,要另外兩個學校也比照辦理,我們硬著頭皮接下來,一口氣辦了三梯次,幾乎整個夏天都待在花蓮。」前進原民部落的「童步探險趣」,從此成為建蓁的常態活動,並打破以校為單位的作法,開放全台學童報名。
回顧10年足跡,建蓁初期多以環境教育、飲食教育為主,後期也開始做起動物相關的教育推廣。關注的議題包含野生、實驗、展演、同伴以及經濟動物5大類。尤其經濟動物,消費者現階段對生產過程、相對價格等仍少有意識,所以這兩年建蓁對畜產、漁產也有較多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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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嬉遊紀+食在四方+我的東引你的小島+園療師的青草生活360度
去年建蓁迎接10周年慶,不僅在松菸舉辦為期3天的慶祝活動,還出版了4本書,同時展開「建蓁環境文學獎」及文學營等工作。幕後最重要的夥伴,即是《上下游副刊》。建蓁在創辦第一年就贊助支持《上下游新聞市集》。
Janny笑說:「直到5年前《上下游副刊》創立,基金會總算跟文學沾上一點關係。」而《上下游副刊》總編輯古碧玲則表示:「建蓁是個滿特別的基金會,完全不干涉內容。這年頭不計較聲名與獲利,還給予充分信任,是很不容易的。」
負責4本專書編輯出版的古碧玲說,近幾年地方創生常提及風型人(有創意的人)就像一陣風,創意的風一吹,就影響很多人;土型人(實踐者)則有如根植在土地上,願意努力不懈地為地方持續深耕。
「我們必須跟有創意和有實踐能力的人一起愛台灣、了解台灣。去年《山海嬉遊紀:跟著風型人、土型人,發現地方生機》一書,就是把合作夥伴帶出場,同時也把建蓁10年上山下海、包山包海的工作,回頭做個總整理。」
Janny自謙平常只讀暢銷榜上的原文小說,還有很廢的休閒讀物,但她誠心推薦《山海嬉遊紀》:「書中25位很有理想的工作者,不是我們平常會看到的人。這本書讓我們知道,原來也有這樣的生活樣式可以看齊。我希望藉此讓大家在自己能力範圍裡,也可以找到為環境做些改變的切入點。」
《食在四方:建蓁華文飲食文選》收錄《上下游副刊》成立5年多來,54篇各種關於飲食風光的散文。古碧玲說:「飲食書寫其實就是每個人的生命映照,在網站上像一顆顆散落的珍珠,編成文選就是把這些珍珠串起來,讓大家看見。」
《我的東引 你的小島》是馬祖文學獎得主陳翠玲首部著作。疫情的封控讓古碧玲察覺,一旦開放國內旅遊,將引起一波小島熱。而東引是外島的外島,風情非常特別,有很多候鳥、特殊的植物、飲食和獨有的習俗。「陳翠玲的生活就是別人遠道而來的風景,」在古碧玲積極的鼓吹下,這本書從去年出版至今已多次再刷,「現在大家談到東引,幾乎都會提到它。」
《園療師的青草生活360度:把青草全方位帶進生活》,是與建蓁合作多年的黃盛璘、黃盛瑩等多位作者的合集。因為園藝治療並非只對特殊族群有幫助,一般人也很需要綠色的生活,所以用360度的青草生活為名,推薦讀者可以全方位跟植物一起過綠生活。
除了上述出版品,建蓁也預計與讀墨Readmoo合作,將去年環境文學獎共20篇入圍及得獎作品出版成電子書,另擴充《上下游副刊》的生態相關文章,合併出版紙本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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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環境相關書籍,本土著作稀少,恐不到一成
去年建蓁首次舉辦環境文學獎,徵件期間撞上疫情高峰,但最後仍收到272件作品。
在談論環境文學獎以前,首先是環境文學的定義與論述。古碧玲表示,我們對環境的觀念一直在改變,過去談環境書寫,人的角色比較抽離,但這個世代無可避免的一定會談到人類世,因為我們已經擾動所有環境,無法規避自身對地球無所不在的影響,如今不可能從環境抽離不談,因此「人在裡面的角色是什麼?」就必須考慮進來。
「十幾年前聯合國開始提里山倡議,或許可以暫時挪用做為我們環境文學的定義。在人類世時代,必須考慮包括生態、生產、生活、生命等『四生』,如何在環境中共榮共存。」古碧玲說,貢寮水梯田就是很好的例子,經過多年的復育,很多消失已久的動植物都回來了。
然而環境變動與人類的影響錯綜複雜,很難事事都簡單清楚地得出結論來,這時文學的書寫,就提供了出路。「文學可以承載很多東西,很多問題都可以透過文學不斷辯證,讓我們的視野不再只是單一的角度。」她相信當人們獲得啟發的種子並開始思考,看世界的眼光與態度就會不一樣,不會再抱持千年不變的、以人為本的種種想法。
此外,古碧玲指出,台灣的環境相關著作目前仍以外版書為大宗,本土書佔市場不到一成。「雖然外版書內容非常深入也發人省思,但畢竟不是我們熟悉的環境。為了更認識我們自己的環境,才會希望藉由文學活動的陪伴成長,讓更多本土創作者願意在這個領域持續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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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文學全面性學程
如同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環境文學創作者的培養也需要長期耕耘。建蓁幾經考量後決定營隊先行,文學獎則兩年辦一次,也因此才有了2023年規模盛大的「環境X文學遶境」。
文學繞境規畫的概念是,動筆之前需要有研究方法、需要現地的體驗;動筆時則需要老師的指導,拆解文學的門道;寫作也不適合閉門造車,最好有夥伴同行,互相激勵、彼此看見。
「總之就是希望啟迪大家的思維,也走進現場,最後一定要讓大家都有辦法寫作。」古碧玲說,文學繞境因此包含總計25位講者的33堂課、8場嚮導式體驗,還有讀書會,遴選了5本書希望學員深讀,儼然已經是一門環境文學的全面性學程。
她舉第一場「台北地景三部曲」導覽為例:「第一站城市綠地,你可能走過大安森林公園100次,也不知那裡經過哪些歷程、有哪些動植物,它們在什麼狀況下生存。第二站城市水文,大家只知瑠公圳不知霧裡薛圳,台大如何變成今日的台大?整個變化怎麼來的?晚上去永建國小看馬明潭遺跡,很少人知道大安森林公園螢火蟲復育基地的種,正是從那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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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繞境讓文學與閱讀不再那麼靜態,也讓文章背後的人被看見。古碧玲想到:「去年文學營有個很有意思的學員,念的是北藝大劇場設計,卻一有空就到戶外觀察生物,一天到晚去大溪漁港撈下雜魚,哪種魚出肉率多少如數家珍。他還對螞蟻熟到不行,閒餘也幫台大動物館做動物解剖,導致營隊每個講師壓力都好大,認為他根本應該直接當講師,不要來當學生。」而今年他果真成為講師了,8場導覽中的大溪魚港就是由他負責。
古碧玲說:「你會發現原來人也有這樣的形貌,跟這些年輕的創作者一起,我也學到很多。去年頒獎典禮發現,我們的作者都好年輕,後來他們彼此混熟,成為互相參與的一群,我相信他們在創作這條路上不會孤單。」
Janny也表示:「我們做這件事,自己也常常被他們感動。我們的首獎得主才23歲,他們是那麼清新,看到這些年輕面孔,就覺得台灣還有希望。」
去年最小的參賽者16歲,是個愛鳥的小男孩,雖然文筆還有待成熟,但未來的蛻變值得期待。年紀最大的是一位退休牧師,因為不熟3C,作品是由兒子代為投稿。得知自己作品將收錄在電子書裡,他十分驚喜感動。
人有時只是欠缺機會,如果可以給予機會,也許就能造就更多機緣。建蓁出版的《食在四方》裡有多篇素人作品被選入教科書。例如有一位為了讓孩子認識家鄉而搬回部落的阿美族作者,對自己只有高中畢業,竟能入選高中補充教材,感到無法置信。還有一位作者少年顛簸,在台東認識先生後才安頓下來。得知作品有機會入選小學五年級課本,被即將就讀小五的兒子讀到時,她忍不住激動落淚。古碧玲說:「這是我做為編輯最高興的時刻了。」
身為基金會執行長,Janny常把感謝與「我很幸運」掛在嘴上。她說10年一路走來,建蓁從不強求什麼,但時候到了,總是有對的夥伴出現。像文學獎評審、文學營老師,即便只見過一次面,也多爽快答應。好像只要懷著一個心念,天地間就有一股力量來相助;而明明是服務別人,自己卻獲得再教育一般,被正能量填滿。
Janny說:「其實我們都只是做『覺得自己可以做到』的事,規畫的所有活動,都有我們特別的想法在裡面。至於成效如何,我只希望像一顆種子住進大家心裡,如果有天發芽,就是我們賺到了。」
古碧玲也說:「環境如何被理解,扎實的內容還是最重要的,建蓁很棒的一點是都能夠耐心等待。」她還希望大家能把一些遊程留給台灣,「即便台灣這麼小,我們還是所知有限,真的可以把我們的腳步,留一點給自己腳踏的土地,更深入去了解。」
人物》原來如此,壞掉了也可以很美:專訪馬欣
她旁觀自己的生命,又把生命交付電影。閱讀馬欣,偶爾讓人分不清虛實——這回她是在講述自己、虛構他人、還是評品影中情節呢?新作《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尤其如此。
馬欣原來喜歡這樣的創作方式嗎?
不是的,馬欣說,那跟喜歡什麼創作方式無關,「我只是沒有那麼喜歡這個世界吧。」
於是她旁觀,不只創作如此,生活更是,她不要與自己與世界沾黏得太深。唯電影不同,不管什麼故事,她都投入得很深,因為「就算看電影,看到在故事裡受了傷,那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吧?」馬欣說。
說完,見她邪邪的笑,笑裡有真誠——啊,你應該同意,馬欣本人跟她的書一樣好看,古怪而傾斜,那是《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的源頭。
➤大風吹,吹「覺得自己奇怪的人」
馬欣的生命中有很多的「原來如此」。
像是「我是到出書的以後才發現,原來大部分的寫作者,不會這樣代換人稱來表現自己嗎?」又或者是「原來那樣的電影,對大家來說是很沉重的啊?」也可能是「原來我這樣的想法,會讓別人覺得我很奇怪?」
很奇怪嗎?以《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來說吧,開頭幾篇是短小說,中間夾以小品,尾部散落諸多影評——馬欣的創作當然奇怪,因為那太自由的,不被結構綁住,難以定義,古怪有趣。偏偏體制最怕難被定義的種種了,因此她顯得奇怪非常。
但若問她,也許古怪的是這個社會才對。
比方說,馬欣無法理解為何生而在世,許多人積極生活的方式,體現在「搶得上流社會的入場券」。
她回憶:「我國小被放在一間很詭異的學校,記得那時候班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某些同學周日的時候可以『被選進』去造訪大明星同學的家。那棟房子啊,大概就像《怒嗆人生》的主角劉愛美住的那種吧,裡面還有個很大的游泳池喔。造訪過的人就會成為某種指標型的人物,大家每天就討論著誰能去啊誰不能去啊⋯⋯這種話題。」
長大以後,這樣的狀況依舊在馬欣身邊存在,彷彿上流社會流著奶與蜜,使眾人趨之若鶩,即便沾到一點邊也覺得受到眷顧。「大家好像都無法認清,哪怕去了一次兩次,他也只能是附屬,而不真正屬於那個圈子啊。我實在不懂為什麼那些人喜歡這樣玩。後來,乾脆當作看一場實驗,聽他們討論這周誰可以進去,下周誰又進不去了,像是大風吹一樣。」
大風吹才是日常,馬欣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此理,其他例子如——學生時期考完試,班上總要大風吹,成績好壞決定你的座位,昨天還在旁邊的人今日可能就離你得遠遠的;老師看待學生的方式也隨風吹,昨天勢力雄厚的家長,可能只在一個環節出錯,地位一口氣掉了三四階,老師看人的眼光便也瞬間掉下,馬欣說:「我們家當時就是這樣,老師那時候會抱著一種惡作劇的方式窺探著我的生活,這滿有意思的——不是有些人說老師不可能參與霸凌行為嗎?我的老師就是參與了啊。」
說起這些,馬欣以介紹動物星球頻道的口吻,興趣趣的說著。彷彿這些生態鏈都與自己無關緊要,一方是軟弱無力的可愛動物區,一方準備的獵殺的眼睛伺機而動,馬欣不要參與這場循環,她要當莽原上的喬裝者,冷冷地目睹,時時提醒自己:不要沾黏太深,不要寄予真情。
「那時候我還沒有感覺人生是重是輕,殘忍或者善良,只是覺得世界有很多髒髒的東西要準備摳掉。」
為了把髒東西摳掉,她於是學會寫作了。
➤即便有任意門,也未必只能走向明亮
「我是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體會到寫作的樂趣,那是我的任意門。」馬欣說,學校很無聊,充滿了階級性,在看似一程不變的循環中,有時老師會在課堂上讓大家任意作文,「我記得當時寫了一趟旅行,描述我走向遠處的郊外,寫我和木橋與河流的相處。」
聽她的回憶,其實常常分不清楚真假,哪一句是小學的記憶、哪句是成年後的附加?到最後只能整個人陷進去,無條件相信她,因為馬欣的敘述太真了,像是電影鏡頭,有光與暗影,她形容小學二年級的寫下的木橋老朽不堪,旁邊的小河如大姊姊一般對她說著故事,陽光灑下如有聲響,照著樹影窸窣作響,她透過寫作和光影與垂老的大樹對話,她形容創作是自己的任意門,要去到哪裡都可以,「從那扇門後可以看到很多很純粹的生命,一個不會被階級玩弄或者制約的地方。我這才知道,原來寫作是這樣的啊,原來寫作能帶我去那個地方啊。」
又是一個原來如此:原來寫作能夠摳掉那些髒髒的東西啊,馬欣明白了。此外,馬欣的「任意門」最棒的地方在於,那並不總往向光處敞開。
「我的門,就是一種生物活著的本能,不是要帶往你去明亮的地方或者給予什麼承諾,像是真正好看的書,也是黑暗與明亮全都放在同一個地方才對吧?」馬欣說。
對她而言,無論黑夜與白天都是中性的存在,無所謂正念或者負面,「人類用很侷限的思考才會把一切都要往正負方向歸類,花開花落都是自然的一環,花若不敗壞,怎麼會長出其他的東西呢?硬要把正向往前面推的動作,會讓我很害怕。如果沒有經歷過黑夜的歷程,我不無法相信白天能給我什麼。」
由是來看,閱讀馬欣,若讀到了痛,那是因為裡面包藏著甜蜜。她寫殘酷的時候,裏頭有著純真,並且同樣珍視著殘酷與純真,平等對待痛與蜜,才會讓人感覺心頭那麼緊。而事實上,這也才是她童年的真相。
對,馬欣的童年有純真也有殘酷,純真是漫畫,殘酷則反應於漫畫的捨棄。
聊起這段往事,她記憶如新:「小時候住在一個二層樓的房子,某天忽然被媽媽告知要跑路搬家,說她有個朋友晚點會騎著摩托車過來載我,要我把重要的東西收一收趕快走了。我第一時間就問:漫畫怎麼辦?房間裡的娃娃倒無所謂,但是我最珍藏的漫畫怎麼辦?摩托車的空間不夠,整櫃漫畫當然是不能全部帶走的,後來帶走的反而都是最不重要的課本。那時候,每天面對那麼多討厭的科目,回到家看到漫畫櫃就覺得好有力量,可以重新開始了。但是,那天驟然在一個小時內要我切割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就是生命第一場痛教育吧。」
馬欣說,好像是從那天開始,她覺得這世界上沒什麼不能切割的,所有事情都是能夠失去的——說這些話的時候,馬欣語氣很輕,臉上笑意不變。她創作的時候應也是如此,我們必須這樣認識馬欣才對,否則讀《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時,會以為裡頭全擠著一張張愁眉苦臉的表情,其實不然,那些沈甸甸的憂愁,都是把眉頭疏開才講的,能夠講出來的傷痛,就表示足夠的力氣能旁觀看待了。
➤無用的練習,寫作原來是求生
本書被冠上「痛散文」的標籤,聽起來像是船錨一樣往下沉,不過每句話其實都輕盈如鳥:如果知道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傷害自己,那即便面對世間的再大的痛也不必害怕,我們是塵埃,是被風揚起的沙土,觀看而不介入,落在哪裡都無所謂的喲。
必須是這樣才對,可是啊——「去年母親離世後,有段時間我什麼東西都寫不出來。」馬欣說。
長年以來,她能夠輕盈的理由,能夠摳掉髒污的方法,都是因為她有那道門可以自由穿梭。然而母親的逝世,以馬欣的形容,那是「從七、八歲開始,你長期依賴的那道門突然被封死了。留我一個人在這個髒髒的世界,我很害怕……這時候意識到,寫作對我來說不是一種創作行為,是求生的本能。」
這件事情,是馬欣生命中最新認識的「原來如此」。
她一樣很淡的談起當時的心情:「原來面對至親的離世,是花再多時間有心理準備都沒有用的。」
馬欣說,幾年前疫情席捲世界,眾人彷彿開啟了一場孤獨練習,這對她來說駕輕就熟,無痛適應,然而與母親的關係不然。她說:「我媽媽生病十年了,這種心情我應該也算是練習了十年,但一直到去年母親離開,我才發現至親去世,這種感覺即便我預先練習了多少次,還是徒勞。」
母後半年,馬欣陷入生命的當機,她說那是:「一個po文都沒辦法寫出來,有幾天連吃飯都會忘記。」作為一個創作者,各方截稿壓力接踵而至,她一面逼自己寫,一面知道再也寫不下去了,她哪裡都去不了啊。
幾近崩潰的那一日,馬欣記得「那天外面很吵,工人在修水管,灰塵飛揚,一杯水都不能好好喝,機哩呼嚕的工程聲響個沒完,我有大把理由不必創作,整個人呈現半放棄狀態……」
我要把一切丟掉了,我什麼都不要寫了。
就在這念頭之後,忽然之間,福至心靈,把一切丟掉的感受,使自己成為空殼,世間的一切都有權利把她打開、灌入她、填補她,就這樣,馬欣的「任意門」突然開啟,前一秒鐘說什決定什麼都不寫的馬欣,立刻打開筆電,寫下《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的第一篇「在欲望的人間罐頭裡有雙死魚眼」。
面對這篇文章——
「馬欣竟然開始寫小說了。」讀者可能會這樣驚喜地發現。
「那是馬欣『首度虛構極短篇創作』。」行銷文案找到了方向。
——然而對馬欣來說,這毋寧是一個,以為再沒什麼好失去的人,最終的奮力一跳。再一次,她承受一次劇烈的生命切割,用力拍打一堵被封死的門,於絕望之際以後,大門敞開,她不由分說,無論盡頭是光或暗,她要先離開此地,於是赤腳跑入,遁回七八歲的年紀,再一次,無所畏懼的寫出痛楚與甜蜜。
所以,讀到什麼都沒關係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難以分類,人稱亂跳,虛實交錯,漆黑可怖。世界本是如此,生命原來如此。只要可以繼續寫下去,只要她還能以文字、交付她生命中全部的真實。如此一來,即便是壞掉的歪斜的破敗的人生,也是古怪美麗的啊,對吧?●
作者:馬欣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馬欣
以「痛散文」澄清人心的伏流
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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