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於是轉身向山裡走去:張郅忻X張亦絢談《山鏡》以及「客途三部曲」
出身新竹客庄的張郅忻,首本散文《我家是聯合國》即已展現出對家族、族群與性別的文學關懷。這份深刻觀察,更銘刻於「客途三部曲」的故事肌理。她以家族人物為原型,進一步轉化成小說角色的一道道旅程:始自阿公跨國異旅的《織》,後有母親離庄進城的《海市》,及至新近出版,父親往山裡走去的《山鏡》。
➤《山鏡》牽引出社會發展的縮影
張郅忻表示,書名「山鏡」,想傳達「山是一面鏡子」,折射不同人的利益與慾望。台灣早期山區盛行會員制的度假村,童年的張郅忻常與父親上山,和部落的朋友一同遊歷山林。據她的觀察,從度假村的興趣與沒落、民宿盛行,再到露營區的風行,一切一切構成「山的娛樂史」,都是關於山林與山上諸人的行跡。書寫《山鏡》過程中,她將記憶放入小說,也是對於父輩的一場追憶之旅。
為《山鏡》作序的作家張亦絢表示,原本打算以「如此小的大世界」作為題目,涵蓋她對「客途三部曲」的印象與理解。她說:「張郅忻小說的獨到之處,在於能擘劃一區狹窄的地理或人際關係範圍,在這之內牽引出幾乎是一種社會現象或是發展的縮影。」
以小見大是一種寫作方法,然而當論者要析論小說時,不免顯得困難重重。張亦絢笑稱,《山鏡》細膩、豐富的人物關係,令她在作序時難以輕易說清眉目。她找出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說故事的人》重新閱讀:「班雅明認為,故事跟小說其實是有衝突、不一樣的東西。而我認為,作為一個寫作者,小說其實就是故事的破壞。從班雅明的概念延伸出來分別,就是故事讓人有家的、溫暖的歸屬感,小說則相反。」
張亦絢說:「然而,我在郅忻的小說裡,始終能看到故事與小說的兩面性。作家懂得調配,並未止步於『只想讓你知道我經歷了什麼』的層面。她以處理小說的方式處理各種素材,卻保留那種故事的『陪伴』感。」
➤家族書寫裡的性、成家與敗家
除了故事與小說的濃淡調配,張亦絢也指出,《山鏡》映射出家族書寫的「成家」與「敗家」——當二次婚、三次婚的情況已屢見不鮮,人際與親屬關係更添複雜,小說呈現出非古典忠誠的關係時,青春期的主角又該如何在新增的親屬、多重的人際關係中,認識自己、找出自己?這是社會的一個新課題,而小說則細緻照顧了這些可能性。
「我們該不該思考父母的性?又或者,該思考到什麼程度呢?」這是張亦絢對《山鏡》提出的第三個觀察。她進一步解釋:「在『故事』的處理層次,又或者在人生當中,基本上要有界限分隔。如果太在上一輩的性關係裡思考打轉,自己會變得混亂。」
張亦絢接著笑稱,在張郅忻的小說裡讀到許多這種「錯誤示範」。比如《海市》裡被賦予抓姦任務的孩子,「她一定要能讀出肢體動作裡的性訊息,才能夠判斷!」而到了《山鏡》,敘事者化為國中少女,張亦絢認為如此設定,柔化了原應劍拔弩張的敘事,「畢竟在一個少女的觀點裡,的確容納不進這樣激烈的關係處理。」
張郅忻回應,創作「客途三部曲」的時候儘管是以親屬作為角色原型,但她仍有意識地保持距離:「某種程度上,我本身對他們是陌生的,也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寫——其實這三部曲裡,一定不可避免地遇到跟性有關的事情。」
她舉《織》的故事起點為例,起先的原因僅是,對曾遠赴越南工作11年的阿公「有沒有交女朋友」一事感到好奇,進而展開一條追尋之路。沒想到繼之開展出《海市》裡母親為原型,與《山鏡》以父親為原型的兩部寫作計畫。
出於好奇,進而追尋,接近真相,方能書寫。張郅忻透過大量的田調資料,轉化構成《山鏡》裡對小張行跡的還原與追尋。族群混雜的境遇、身分矛盾的課題,同時開展出一座山、不同族群(原住民族、客家族群)間的矛盾與辯證。她說:「這是一個很曖昧、很複雜的認同問題,而我在最初的書寫,就覺得只有長篇小說的長度,才能夠把我想要說的東西講清楚。」
➤以長篇小說,完成一趟追尋之旅
在QA時段,自言死忠鐵粉的讀者問及小說裡一個重要的轉折,亦即阿美族的追思之旅:「人生很長,如何選擇拜訪的對象和地點?又,是否是透過小說,完成自己對小張的追思之旅?」
張郅忻分享,在父親過世前,《山鏡》小說大概只完成五分之一左右。父親走後,具有阿美族血統的阿姨展開了一場追思之旅,將親人生前的路走過一遍,某種程度上也成為了《山鏡》的組成結構。
雖然《海市》早在2020年就曾付梓,但張郅忻透露,《海市》與《山鏡》兩部作品其實是同步書寫的:「記得寫《海市》進度最多的那一年,其實是因為我跟我媽吵架,大概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說話,反而那一年《海市》寫得特別多。《山鏡》也是到後期才找到這樣一條路。」
張郅忻坦言,小說與自己的關係相當複雜,尤其涉及追思之旅的篇幅,「某些時刻真的很想念父親!」然而,她也時刻提醒自己是在寫作的狀態,必須斟酌下筆,拉開距離。張亦絢也補充說道,在小說裡,她讀到了一種角色「健康的依附」的狀況,亦即「避免角色對歸屬感的完全否定」:「他們的依附有時候可以外於家庭,但從來不是與世隔絕的狀態。這很難得,而且具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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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郅忻 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博士、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希望透過書寫,尋找生命中往返流動的軌跡。曾於蘋果日報撰寫專欄「長大以後」,人間福報副刊專欄「安咕安咕」、「憶曲心聲」。著有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孩子的我》、《憶曲心聲》、兒少小說《館中鼠》,長篇小說「客途」三部曲:《織》、《海市》、《山鏡》。另著有研究專書《重寫與對話:臺灣新移民書寫之研究(2004-2015)》。 《孩子的我》入選《文訊》「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一九七〇後臺灣作家作品評選」中二十本散文集之一。《織》入圍臺灣文學金典獎長篇小說獎及臺灣歷史小說獎推薦獎。曾獲桐花文學獎、客家歷史小說獎、2022年度最佳少年兒童讀物獎、馬偕傳教士紀念電影劇本首獎等。 |
現場》死亡只是月亮又一次的盈虧:詩與坂本龍一《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講座
廖偉棠在開場時坦白,他非常喜歡坂本龍一,所以起初聽聞教授死訊時難以消化,直到讀了《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他才再次從坂本身上得到許多力量。「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這句話雖是倒數計時,聽來悲觀,但也讓廖偉棠想到感恩:「我們人生這麼短暫,我還能看見這麼多次滿月,真是很了不起,比看不到還是要好很多。還能看到滿月、能聽到坂本龍一的音樂。」
➤時間、音樂與詩
身為詩人的廖偉棠,在讀《我還能看見幾次滿月?》時記下記號之處,都是坂本提到詩的地方。在這次講座中,他也引述書中提到的詩作並詳加說明分析,從教授的讀詩軌跡,看見死亡跟生命帶給坂本的變化。廖偉棠也補充,他在教授另一本書《音樂使人自由》中,讀到了「坂本龍一用音樂接住了地球的墜落」,他本來沒發現,但這句話其實是致敬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Rilke),而里爾克也是坂本在書中提到的第一位詩人。
坂本在書中引用里爾克的詩集《時間之書》,詩中寫「時間傾斜」,讓坂本感受到了時間的無形與流動。時間是坂本創作的核心,但不同於傳統音樂家對時間感的強烈控制,坂本描述自己其實「缺乏時間感」,或許正因他對時間的想像並非線性,使得他的音樂帶有詩文一般、具有廣闊空間的自由。
從里爾克的詩作裡,坂本解讀這位修士聽到了教堂鐘聲而感知到時間。而聯繫著敲鐘與時間的,就是「聲音」。晚年的坂本致力於收集可見之物的聲音,將自然的聲響融入音樂、讓庭院中歷經風霜雨雪的鋼琴發出聲音——時間以這些形式進入坂本這位藝術家的心中,再反饋出來成為他的音樂。
廖偉棠形容里爾克是這本書潛在的神靈,坂本除了引用里爾克的詩,他的葬禮音樂倒數第二首大衛.席維安(David Sylvian)〈Orpheus〉,曲子寫希臘神話中的奧爾弗斯,里爾克最有名的一首詩就是〈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
在這首詩中,里爾克想傳達的是:「即使我們不能逆轉死亡、不能救回死去的愛人,但當我們用音樂在跟這個世界說話時,我們已經懂了死亡的意義,我們已經超越了死亡。」坂本在這本自傳中,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學會死亡、如何跟自己的死亡握手言和。
里爾克傳達的生死觀,當中還有種認為命運是神所安排好的宿命論,但里爾克又進一步的超脫——「如果我們是神的工具,我們寧可成為神的樂器。里爾克的想法就是,我們要用一生來學會愛,學會苦難,學會死亡,就是為了成為這一把自由的琴。在所有的不自由之中,音樂是最自由的。」廖偉棠相信教授也接收到了里爾克的這種超脫與自由。
同樣是談生死,坂本在書中也多次提及俄國詩人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Арсе́ний Тарко́вский)。在〈LIFE, LIFE〉裡,坂本讓大衛.席維安朗讀塔可夫斯基的詩句,詩裡寫母愛、寫相遇、寫生命的延續、寫事物消亡,但還有一些東西不滅。廖偉棠推論坂本之所以反覆提及塔可夫斯基,是因為他們都在深思這個步步逼近的死亡究竟是什麼。
➤死亡與災難他都要接住
廖偉棠認為坂本龍一更大的人格魅力,在於他對現實的介入。坂本向來不忌諱談論他的政治立場,他反核非戰,也用自己的影響力帶來改變。坂本與吉永小百合合作朗讀原爆詩,也曾跟福島震災詩人和合亮一合作演出。但坂本在書寫現實也曾遇到困難,其中影響他最深的災難就是九一一事件。他無法解決藝術倫理的難題——要以災難為主題創作時,要如何不被說是嗜血跟巧言令色?
為此坂本有段時間失去了創作慾望,直到在街頭聽到流浪漢彈奏披頭四的音樂,他才釋懷。廖偉棠形容:「他用音樂跟恐怖主義較量,既然你在製造死亡,我就把它都接住,把它抱緊,讓死亡變成溫暖的東西,一個我們可以去理解的東西,這就是坂本龍一想到的辦法。」
坂本對災難總是不斷進行反思,最打動廖偉棠的就是他與三一一海嘯鋼琴的相遇。原本,坂本認為這台鋼琴音調已經不準了,但後來彈奏時,他領悟到,所謂音準其實是人類定義的,會不會其實大自然的音準才是真正的音準?
廖偉棠延續著里爾克的訊息,人就像神的樂器,那麼這個樂器的音準,是我們自己調適它?還是交給大自然去調適?說到這裡,廖偉棠分享讓他讀了對死亡再無恐懼的一句詩,是陶淵明的「縱浪大化中,無喜也無懼。」跳到大浪裡獲得自由,就如同這台鋼琴被海嘯帶走,縱浪大化了,又回到坂本面前,帶他去思考自身的音準。其實,不是坂本救了這台鋼琴,而是這台鋼琴救了坂本。
➤「蝴蝶墜,其聲轟隆,冰凍時」
在鈴木正文的代後記中,收錄了數則坂本龍一最後的日記,當時他已重病,日記僅有短短幾句。但這些簡短句子中,仍可以看到坂本強大的生命力。他寫到他看賈木許(Jarmusch)執導的電影《派特森》(Paterson),對法蘭克.奧哈拉(Frank O’hara)與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這兩位詩人感興趣。
廖偉棠解釋,這兩位詩人如何寫享受食物的愉悅,為坂本帶來寬慰。在生命最後,坂本提到富澤赤黃男的俳句:「蝴蝶墜,其聲轟隆,冰凍時」,廖偉棠指出這首詩不但是一個人對生命的體悟,還有對生命的挑釁性。蝴蝶是一種無聲的生物,在冰河時期萬籟俱寂,如果有一隻蝴蝶出現了,牠會為這個寂靜的世界帶來一點點聲音。這也是一種死亡的境界。有別於講座中提到的其他德語、俄羅斯詩人,坂本在最後回歸到日本對死亡的領悟,而這個死亡當中傳達了「一點點聲音」。
不同於西方對於月亮總有陰性、幽暗的負面性,在日本神話傳說中,月亮可以令人獲得永生、再次誕生的機會,因為月亮總是陰晴圓缺。這也啟迪了大家對死亡的信念——死亡不是終結,死亡只是月亮又一次的盈虧。這時候再回頭看《我還能看見幾次滿月?》,感動又多一層,「既然你已經看過這麼多次滿月,你應該知道你的人生、你的生死,就跟月亮盈虧一樣。」
廖偉棠特別找出坂本書中的一段記憶,他曾在即興演出的曲與曲之間不經意回過頭,從希臘神殿的柱子中看見月亮的身影。20幾年前這樣微小的畫面,坂本龍一卻一直記著——那一剎那,月亮在告訴他,音樂是怎麼回事;而過了20多年,月亮再次告訴他,生命是怎麼回事。●
ぼくはあと何回、満月を見るだろう
作者:坂本龍一
譯者:謝仲庭、謝仲其
出版:麥田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坂本龍一
1952年出生於東京,東京藝術大學碩士。
1978年推出出首張演奏專輯《 Thousand Knives》,同年與細野晴臣、高橋幸宏合組音樂團體「YMO」,後於1983年解散。之後以個人名義發表了《音樂圖鑑》、《Beauty》、《async》、《12》,不斷追求創新的態度贏得世界的迴響。參與演出及配樂的電影《俘虜》曾獲得英國影藝學院最佳電影配樂,《末代皇帝》則分別獲得奧斯卡金像獎、金球獎最佳電影配樂,以及葛萊美獎最佳影視媒體作品配樂專輯殊榮。他同時也積極跨界,創作《LIFE》、《TIME》等舞台作品、在韓國與中國有大型裝置展。對於環保、和平議題也多所建言,創立森林保育團體「More Trees」,並成立「東北青少年管弦樂團」,支持三一一受災地區青少年的音樂活動。
2023年3月28日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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