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鴿子回來時叼著什麼?方舟裡的感性言語:張馨潔vs.徐珮芬

➤從零開始的生長

徐珮芬:馨潔讓我驚豔的不只是她貓眼寶石一般閃爍的眼睛,在《你是盛放煙火,而我是星空》中,我好喜歡她用「貓眼」觀看世界的方式──那是一種冷靜的凝視,致命的災難在經過很長的時間之後,清澈的水終究把隕石坑匯聚成一座美麗叫人嘆息的湖泊。

想請馨潔用一種地形來形容自己?

張馨潔:讀珮芬這段話的時候,我正在坐火車回台中的路途上,看向窗外,喜歡的地形有許多,然而我像哪一種呢?

我覺得我比較像是河水沖積而出的沿岸沙洲,有白色的鵝卵石,夏天會長出油綠如髮絲飄動的草,旱季時枯黃短草間隔著幾棵孤單的小樹像莽原。由於豐沛的雨水隨時會淹沒,將一切改換面貌,砂石地無法被期待,因為無法被期待反而擁有更多自由。同時也需要被靜置,等待每次快速輪替的消亡之後,從零開始的生長,始終是一種待定義的狀態,卻又向一切可能的變化開放。

期待自己如同這樣,特別是心智還有文字,往前再讀再寫,再經歷一些,再心碎幾次,我將會是如何呢?我期待變化,也很喜歡慢慢認識在時間之中變化的自己,我信仰時間。

在珮芬的詩作與小說中,我也感受到一種如鹿透徹的視角,那樣的認知是明白人類擺脫不了的對於愛的追尋,還有與生俱來的孤獨,但同時又有一種旁觀自我與世界的冷湛,不再去定義何為現實何為荒謬,因為一切都是虛幻與變動的,死了跟活著一樣難,繽紛糖果屋也可能是一堆彩色藥片,心可以是一間凶宅,住著在記憶裡死去的人。因而在被現實反駁之前,早已毫不羞赧的攤開愛憎,衣不帶水,從容的涉過亂流與深潭。珮芬會用什麼樣的地形來形容自己?

➤無法屈服於唯一的現實

徐珮芬:毫不懷疑回答:我是一座活火山。慾望與暴力匯流之地。太多時候抑制不住炙熱的岩漿,對著這個世界噗通噗通的冒出血。

提出問題的當下,我以為馨潔會形容自己像是貝加爾湖那樣的存在,寧靜而悠遠。沙洲太短暫了,很悲傷。但也令人喜歡。我以為自己應該會告訴妳:「我是夏日中午十二點的柏油路,沒有一隻貓能在上面優雅地行走。」

我在住家附近走路,「看房子」的時候想到這個關於地形的問題。

「看房子」是我的日常。不是大家想像的那種的看房子。抬起頭望著大大小小的每一扇窗戶,古典優雅的雕花鐵窗或是方正僵硬的防盜鋁窗,陽光在白日照入,夜晚有燈火流出。我無法停止想像自己與貓生活在每一扇窗戶裏的可能性:如果住在這樣烏托邦式的大樓內,恐怕會更憂鬱吧?那戶人家的陽台好多鮮豔的盆栽,小心貓誤食了……我是這樣的無法停止寄託於想像,無法屈服於「唯一的」現實。


《藍色情挑》(圖源:wikipedia

鹿擁有一雙透澈的眼睛嗎?我沒這麼想過,真好玩。我對鹿的印象大多是心疼的情感,或許因為電影和故事中的那些路殺、虐殺。妳在書中寫到奇士勞斯基的《藍色情挑》裏,香草冰淇淋上裹著濃濃的咖啡。我深愛這部片卻完完全全不記得這個段落,於是我更確定妳有一雙溫柔的貓眼。想問妳哪部電影的甚麼顏色,讓妳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另外,妳夢過鹿嗎?

張馨潔:對於夢,我總是將之視為對現實的補償,所有的遺憾都能在夢裡得到安慰,我總是忘記自己的夢,也樂於自己總是忘記那個不受驚擾的世界,如果夢過鹿,我希望我夢過一隻犄角優雅的鹿,在溪谷中回頭、定睛的樣子。

我喜歡《You Won't Be Alone》這部電影裡面,歐洲森林裡面生命力旺盛的綠色,那是飽含水分與高解析度的綠色山林,電影裡面主角以女巫不滅的靈魂寄身於各種軀殼,轉換不同的年齡與性別。相較於體驗社會的壓抑,山林像是隱喻她對於成為一個人,勃發的好奇。當她走出被囚禁的十幾年的山洞第一次看見天空,在蒼藍天幕下,她彎身以手遮擋,因為天際大得超乎想像,彷彿要整片墜落下來那樣。她長期與世隔絕,不懂得人類的語言,有一個成年人的思慮,卻只有孩童的詞彙量,事實上她在片中沒有聲音,那些瑣碎的細語都來自於她的內心獨白。


《You Won't Be Alone》劇照(翻攝自youtube預告片)

充滿象徵的設定,彷彿回返成一個可以表述的嬰孩。她問麻雀是蛇嗎?女人是黃蜂嗎?吻是鎖鏈嗎?對一切提出詩意的,本質性的疑問。隨著她的世界不斷的擴張,意識到身為女性的各種限制,感受到愛的重量,她開始體驗痛苦,但山林依舊青翠無聲,我想像那是一種驅動力,推動著心智不斷的被打碎與重建的她,去擁抱那些荊棘,去把痛苦視為一種中性的感受,不帶成見的體驗。我想起我們都在作品中描述過痛苦,而痛苦皆與生機並存,至少我們的腳步沒有停歇,而我們還在呼吸!

關於創作,或也是在對於內在或外在世界的翻找、重構之後,提出詩意的,本質性的疑問,諸如:「麻雀是蛇嗎?女人是黃蜂嗎?吻是鎖鏈嗎?」這樣的打破語言箝制的問句,去探向更內裡,保持懸念,或者自己設法回答。

我想起你在〈睡前童話〉裡面說:「不要相信語言/那是惡魔傳授的伎倆/讓人類學會/笑著欺騙」或者想到《晚安,糖果屋》春與詹姆士上校在真與假之間,開拓出來的迷霧空間:是信者為真?還是禁得起驗證的才為真?我總是相信一個創作者思考得夠深入如你,便會形成一種對語言的執迷與謹慎,縱情的翻玩但留神的駕馭,想請問珮芬是如何看待語言與想像的距離?又或者在你眼中麻雀是蛇嗎?女人是黃蜂嗎?吻是鎖鏈嗎?

➤文字背面的欲言又止

徐珮芬:關於語言與想像之間的距離,請容我恬不知恥地挪用妳在書中的句子作為回應:「有的人寫作像是發聲,對我而言寫作更像沉默……」

語言與我的關係,在近兩三年有了很大的轉變,緣起於我的貓生了病後,長期的攻防戰在我們之間展開。至此我才知道,我不了解語言。語言曾經是利刃、是我的美國隊長盾牌。記得在一場殘忍的爭執中,當時的戀人脫口而出:「妳知道自己多麼善於利用語言傷害他人,妳是語言的暴徒。」

在動物面前,就連獨裁者也要低身。當我要餵貓吃藥時,我總是先以我一貫的伎倆哄騙牠:「吃下去這顆藥丸,就可以跑跳跳、飛高高了呦……」,當然,貓只是一臉嫌惡從我懷中掙脫。

這樣的反覆,讓我發現自己全然不瞭解語言與想像之間的關聯。不過我確實懷疑過女人與蜂、男人與蠹蟲之間的關聯。我好喜歡妳說:「同時吃著干邑冰淇淋,同時埋葬著大象。」我想問,與其是在形容妳自己,我可以把這句話視為妳對女人「這個集體」的註解嗎?

最近看了一部電影《分手的決心》。在片中的湯唯仍舊帶著小動物的精怪與對愛的痴狂,和我印象中的王佳芝一樣。想請妳告訴我:對妳來說,在文學作品或是電影中,最迷人的一個女性角色?妳也會用黃蜂來形容那個女人嗎?

張馨潔:當開始使用文字,我也開始認識了文字的狡詐與不可信,但同時又需要借助文字在搖墜之間築起通天塔,不願放棄任何表述的可能。因而我總期望能看見那些他人文字背後沉默的言語,還有看見文字與思想之間的相吸與相斥。

我想我的答案是,是的。這或許是身為女性感受情感的方式,讓未完的故事在心中綿延「同時吃著干邑冰淇淋,同時埋葬著大象。」是我能夠想出,對於末微情感的表達,那並非是理性所能定義的感性經驗,如同《分手的決心》之中,朴海日與湯唯愛的迷藏。我喜歡這部電影這樣寫愛,更加文學更加細膩,但我不會說這是「抒情美電影」,正如我不想說自己的散文是抒情美文,因為描述與形狀,只是助於辨明複雜如霞光的變化,而非目的。


《分手的決心》飾演女主角的湯唯(圖源:IMDB)

經珮芬一說,我也覺得電影裡的湯唯好像王佳芝,「小動物的精怪與對愛的痴狂」說得真好,我記得她吃豪華壽司時,自得其樂脫下外套的樣子;還有戲裡那真與假的眼淚……但每投入一些,就要讓雙方的攻防洗牌重發,卻終究會被帶至設想之外的結果,甚至賠上自己,原先為了避罪求生,最後轉為求死,像黃蜂蟄人後,人一般是不會死的,但黃蜂會。

在我心中最迷人的女子是《記得我愛你》的伊莎貝‧卡蕾,電影保留了她絕美的臉龐,她在電影中罹患慢性失憶,不斷的謄抄重要的記憶於隨身小本子上,最後終於揚棄了所有語言,但她記得所有的感受,我想她仍會有如黃蜂那樣對愛的渴求。現在想起這或許也是某種隱喻,放棄表述被內在想像統御的一種狀態,或許正比苦於駕馭想像與語言的我們還要和諧吧!

有妳的閱讀與理解讓我感到心安還有感激,那些文字背後欲言又止的沉默,果然只有頻率相近的人才得以接收!見妳在臉書時時提起的貓咪,隨之牽繫的悲歡,那些如夢如真的疼痛,我相信也鑲嵌在妳敲擊的每個句子裡,哪怕當妳談論歡愉之時,那是你的文字背面,同樣珍貴的沉默。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晚安,糖果屋
作者:徐珮芬
出版:啟明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徐珮芬

花蓮人,清華大學臺文所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周夢蝶詩獎及國藝會創作補助等。二〇一九年美國佛蒙特駐村藝術家。出版詩集《還是要有傢俱才能活得不悲傷》(2015)、《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2016)、《我只擔心雨會不會一直下到明天早上》(2017)、《夜行性動物》(2019)。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你是盛放煙火,而我是星空
作者:張馨潔
出版:九歌出版
定價:3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馨潔

伴養2.5隻貓,愛動物勝於愛人。曾獲全球華文星雲獎散文首獎,首部散文《借你看看我的貓》入圍2020年臺灣文學金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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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11 19:00
話題》如星系縱橫交錯,折人心神魂魄:謝佩霓談朵卡萩《怪誕故事集》

➤寫在講座之前:朵卡萩作品永續的感染力

這回要分享的是2018年曼布克獎與諾貝爾文學獎雙料得主,波蘭作家朵卡萩(Olga Tokarcuk)的最新中譯作品《怪誕故事集》。如果您已經被朵卡萩及其大作圈為「朵粉」,這本自然不能錯過;若仍覺未得其門而入,這本有很大的機會成為入門和破門的一本。

儘管有布克獎和諾獎加持,朵卡萩的得獎作品《雲遊者》還是讓許多讀者燒腦傷神不已。個人研判,假使要以朵氏大部頭小說進入她「百科般」的藝術世界,一般人肯定窮於應付。有此認知是誤解,因此卻步更是大可不必。

朵卡萩下筆,時而恢宏時而精巧,兼寫巨觀和微觀。無論篇幅長短,都是叩問,而非究責。她堅持以文字為工具,邀請時人齊心協力,抽絲剝繭進行文化考古。畢竟,朵卡萩的作品雖然佈局雄心勃勃且人物極其複雜,可是營造得最成功處,也在於寫人寫情寫景的敘事生意盎然又平易近人。朵卡萩取材自稗官野史,以現代知識體系剖析後,訴諸以魔幻寫實的手法進行闡釋,驗證官方正史所載,擴充也重建了我們繼承的歷史。

90年代的創作在寓言式思考的鋪陳架構下,再訪過去的時空人事,即使有旁徵博引,不免為曾經的拭去、失去與逝去,暈染上童話色彩。然而,朵卡萩之所以在呈現重返之旅時,加濾鏡凝聚高光,斷不是為粉飾太平。她並未美化過去,但也無意創造歷史野蠻粗暴已逝的錯覺。她的努力,促使作為後人、而非當事者的我們,得能產生共情情牽,與彼時急轉直下的斷裂謀合,在歷史丕變中婉轉過場,從而能讓種種的不可逆,上心但能過心。

➤從提筆寫作到創造歷史:朵卡萩30年筆耕路

在過去120年間,波蘭已產生6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這個國家從1905年就開始得獎,平均每20年誕生一位諾貝爾獎得主,而波蘭語甚至不算主流語言。就諾貝爾得獎人平均年齡來看,朵卡萩算是年輕,卻也非常厲害。2018年得諾獎時她才56歲,似乎代表著這是21世紀這個時代做出的選擇。波蘭多難興邦,很多人甚至質疑它走不到21世紀。但波蘭內部力量強大,打從1989年脫離前蘇聯至今,這樣內爆的衝擊仍推著他們繼續前進。

朵卡萩發表第一本詩集那年,正是1989年,與六四事件同年。當年有許多事件同步發生。有趣的地方在於,作家、異議分子在有限的資源下,往往選擇詩來表達己見,因為寫詩即是用最精簡的語言,或最少的時間來抒發,甚至可以藏在最小的空間裡。

我們會說,專業工作者要想達到巔峰,不管是從事繪畫、音樂或是寫作,至少需要30年來養成。第一個10年,讓同領域者認同她屬於這個專業場域;第二個10年階段,開始進行理論化、受到討論,或是公開展示作品、取得獎項肯定;第三個10年,就開始醞釀走進名留歷史之路。以朵卡萩來講,從第一本作品在1989年出版,到2018年得獎,恰巧30年,正是典型的例子。此時的她,正在創造歷史。


波蘭作家朵卡萩(Olga Tokarcuk ©Jacek Kolodziejski)

➤欣賞作品的前置鋪陳:了解朵卡萩的獨特性

每個創作者都是獨一無二的,透過這個獨一無二的角度和眼界,或是說單點的貫穿,包括過去的過去、現在的現在,都可以幫助我們更理解藝術家或文學家的作品。

朵卡萩出生在波蘭的蘇萊胡夫(Sulechów),這個地方早在11世紀波蘭王國建立時就已發展為大城鎮。她與烏克蘭有密切關係,她的祖母是烏克蘭人。朵卡萩是一位專業且熱血的心理治療師,她自詡是榮格的信徒,也曾擔任公設心理治療師,免費為有需求的人服務。另外,朵卡萩從第一部作品至今都是獨立出版,因為她意識到,像她這麼小眾的作品,很難有被出版社青睞成書的機會。

先了解以上要素,閱讀《怪誕故事集》就會有更深的理解。


(大塊文化提供)

➤如同星系,縱橫交錯的寫作方法 

朵卡萩認為自己的寫作風格就像天空中的星系。自古以來,人類都會仰望星空,聯想到許多事物,接著編造出故事、彼此分享。到底這些星座為我們做了什麼?一開始是定位,為我們指示方向;再來,就是讓我們有故事;接著,人類創造神話,讓我們能夠共享這一切。這樣一步一步交織起來,就如星象、星雲一般彼此相繫。例如《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就是朵卡萩以84則短篇,組成一個精密的故事。

閱讀她的作品時,不用急著確認線性順序。因為她的故事是化整為零的,是多線發展的。她會在不同的交會點上等你。未來可能是過去,現在可能是未來。當你單獨看一顆星星時,可能體會不深,但是隨著篇幅越讀越多,猶如看著一片星群,再加上個人生活經驗或是記憶中的氛圍,會有更多體悟。

➤作家就是治療師,剖開自己,創造共感

朵卡萩認為,我們做任何事情、任何有創意的行為,都是自我治療,差別只在你會不會和他人分享。

許多文學家用集體心智創造出神話,或比較通俗的故事,但最重要的是,他們願意剖析與揭露心裡的事情。也許眾人會覺得他們狂妄或荒誕,他依舊要把這些東西寫出來。唯有創造出一個讓大家能共感、共振的角色,否則我們永遠無法知道是否有可能一起抵達什麼地方。

在《怪誕故事集》這10個故事中,包含了至少200個角色。而這些都是朵卡萩身為心理治療師的職涯經驗積累的。她很清楚,讀者可以藉由這些角色的遭遇來獲得體悟,不用真的去經歷他們的生活,而是將情感投射其中,藉由共鳴來超越當下的限制,這也同時是心理治療中,一種自我治療的方式。 

➤在父權文化下,捏塑豐富角色向女性致敬

此外,朵卡萩的所有作品中,或多或少都摻雜了4種角色設定:神女、聖女、烈女、貞女。讀者可以發現,這些角色看似不同,在某個角度上卻是連貫的,也像是對於勇敢、溫柔、做自己的各種女性致敬。有個有趣的比喻:「男人是事業家,女人是預言家,最具備這般天賦的預言家,就是家庭主婦。她的日常就是面對日常,挑戰如何將日常過得不同,因為日常並不是一成不變的。」若讀過朵卡萩的作品就會發現,這句話也體現、貫穿到她所有作品之中:從《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收集夢的剪貼簿》、《雲遊者》到《怪誕故事集》,都是如此。


藝評人謝佩霓(大塊文化提供)

如果要我用幾個關鍵字來描述朵卡萩,會是:左派、素食主義者、女性主義者。此外,她是個積極的行動派。但打破許多歷史紀錄的她,功成名就了嗎?並非如此。至今仍有波蘭人稱她為叛徒,她的行為被眾人認為是恐怖分子。波蘭在共產箝制下生活太久,想法、心智都被扭曲。像朵卡萩這樣的關鍵少數、了不起的文學家,其實老早就注定了悲劇。

我們常講,歷史上被記載的第一位女詩人莎芙,至今留下的只有隻字片語。但柏拉圖讚她可謂第10個不世出的繆思。可是,這麼厲害的人為何連明確的生平資料都沒有留下?我們不得不說,這個世界一直以男性為尊,特別是在西歐的傳統,父權是絕對的。這樣就可明白,為什麼都到了21世紀,朵卡萩依舊要強調她是女性主義者。難道我們從60年代談到現在還不夠嗎?經過了3個世代仍不夠?因為真的還是有困境。但我們不是非成為極端分子不可,最後一切仍需要好好地融合,讓世界可以順利運轉。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怪誕故事集
Opowiadania bizarne
作者: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譯者:鄭凱庭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nczuk)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當代最受歡迎女作家。善於在作品中融合民間傳說、史詩、神話與心理學理論,融合真實與魔幻,遊走現實主義與超現實主義之間。她就讀於華沙大學,主修心理學,畢業後曾擔任臨床醫師,後來轉而從事寫作。自認是榮格的信徒,常以這位心理學大師的理論來激發自己文學創作的靈感。1989年出版第一本作品詩集《鏡中城市》,4年後首部小說《書人的旅程》問世,博得廣泛好評。而最讓她聲名大噪的是1996年出版的《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與《收集夢的剪貼簿》,先後獲得波蘭權威文學大獎「尼刻獎」(Nike)。後以小說《雲遊者》獲得曼布克國際文學獎肯定,並以《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奪得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

在諾貝爾獎的得獎致詞中,她對文學做了以下定義:「文學以『為什麼』為起手式,即便我們僅能一次又一次以『我不知道』來回答這個問題。」她闡述文字對於世界的重要性,認為人類怎麼「敘述」世界,會為世界帶來重大意義。那是歷史之不可或缺之原因,文學亦同。

譯者簡介:鄭凱庭
政大斯拉夫語文學系學士,波蘭華沙經濟大學國際貿易管理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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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文學轉譯,讓臺灣從在地走向國際,走進生活日常:訪臺文館館長林巾力

9月30日,臺師大臺文系教授林巾力接任國立臺灣文學館第七任館長,並於交接典禮上宣讀任期內的三大方向:「國際推廣、深化傳承、跨域多元」。專長台灣現代詩、鄉土文學及台灣文化思潮史研究的林巾力,父親是臺灣詩壇一代巨擘林亨泰。出身文學世家的她,上任三週後接受Openbook訪談,回顧當日心境,非常慶幸自己能在前人萬事俱備的基礎下,成為新一任的掌舵者。

林巾力分析,去年臺文館從四級升格到三級機構,終於與各個國立博物館同重,無論從實質層面或象徵意義來看,都代表臺灣文學在國家體制裡受重視程度的提升。除了肯定幕後強大的工作團隊,林巾力也感謝前幾任不同專業的館長各展其長,譬如甫交棒的前館長蘇碩斌因具備社會學專業的知識背景,完成了諸多文學轉譯與創意發想;抑或2016至18年任職的第五任館長廖振富,將臺文館的體制、組織辦法及條文擬定得更加細緻完善等等。

以文學外譯與駐村作為接軌國際的具體方法

林巾力透露,上任的第一個規畫重點是加強國際連結。因應近年兩岸關係導致現階段國際情勢嚴峻,她從實際考察經驗,觀察到國外研究者對臺灣感到好奇:「除了半導體產業之外,國外民眾很想了解臺灣的文化與歷史,以及我們與中國大陸的關係到底如何。」

一個土地面積這麼小的國家,為何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國外民眾或許透過網路與社群媒體報導,得知臺灣人民熱情友善,甚至還有風靡一時的「奶茶外交」,但是如何讓他們進一步了解臺灣的人文歷史?

「文學提供很好的平臺。」林巾力說:「我們都知道文學不只是文字文本,更是思想的產物,反映時代的特質,尤其臺灣文學更是如此。臺灣文學的啟蒙,早期是作為社會運動的一環,彼此關係緊密。在現下這個大家對臺灣感到好奇的時刻,文學若能扮演反映臺灣社會、人文、歷史等想法的載體,讓世界透過文學來理解我們,這會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為了達到國際交流與推廣目的,林巾力特別推舉「文學外譯」與「駐村」兩個對應方針。從過去參與臺灣文學外譯的經驗,她判斷這是讓世界了解臺灣文化最根本的方法;駐村則是在文學的輸入與輸出之外,更深化對不同國家文學及文化的理解,「臺文館非常適合作為國際交流的平臺,讓世界文學走入臺灣的同時,也讓臺灣邁向世界。」

林巾力將駐村細分為「翻譯人才駐村」與「作家駐村」。她舉例翻譯人才駐村的執行方式:「讓他們來臺灣3個月或是更長的時間,由館方協助安排行程,或者讓譯者自行探索皆可。館方會針對駐村譯者有興趣翻譯的主題,協助他們與作者交流,透過這樣的形式讓他了解臺灣社會,作為他翻譯的工具以及知識基礎。」

作家駐村則是從創作者立場出發,邀請國內、國外作家進行深度對話。林巾力說明這類交流的必要性,剖析儘管駐村時間有限,但若能為國外作家搭起深度交流的橋樑,讓他們看見臺灣更深厚的文化底蘊,並將這些經驗產出成中、短篇小說或其它文學作品,透過語言與創作傳播給國際讀者,便能將臺灣文學豐富多采的樣貌推向世界。

從傳統典藏邁向數位應用

典藏是博物館的重要機能,館藏品的多元更能彰顯臺灣凝聚文化集體記憶,與建構文學知識體系的態度。林巾力強調,文學是積累而來的,相較於日本文學或其他已發展出多元並置史觀的國家,臺灣在蒐藏、保存與再現這些歷史檔案方面,必須更努力才行。

那麼,如何活用現有館藏?除了常規策展外,臺文館近年在數位典藏與線上資料平臺的建置,以及文本詮釋與優化上花費了不少心思。館藏的數位化,讓大眾能輕易在家中即可檢索到感興趣的資料,林巾力說:「臺文館正式館藏非常多,有12萬4000件藏品。現在利用線上搜尋、資料透明化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提供給大眾更全面了解臺灣文學的管道。無論出自於知識上的好奇,或是做文學IP的轉譯,這些藏品都成為我們的根本,能在未來達到最好的利用與發揮。」

文學的「轉譯」不止侷限在語言文字的翻譯層面,更能應用在生活物件的質地中。而線上資料平臺的建置與檢索門檻的降低,也帶來了更多跨界合作的可能。林巾力舉臺灣設計師品牌UUIN於10月中旬舉行的臺北時裝周2023春夏大秀「MOGA毛斷女孩」為例,創立UUIN的三位年輕設計師主動找臺文館合作,以《臺灣新民報》作為設計元素,並結合優人神鼓的演出,為時裝周華麗的視聽盛宴增添了文化深度。

林巾力說:「他們以『毛斷女孩』(moderngirl)為主題,想展現1920年代的臺灣。我們館藏的《臺灣新民報》便是非常好的素材。設計師將報紙上的文字融合在服裝設計,穿在模特兒曼妙的身材上,達到非常現代的視覺效果,成品非常好看。這是數位化的成果,讓年輕人關注到這些硬梆梆的史料,並將它轉化成創作的元素。」

「MOGA毛斷女孩」系列服裝設計,演繹台灣女性時裝設計的變化。

➤透過多元轉譯,鞏固文化認同

「毛斷女孩」只是其中一個案例。林巾力細數在前館長的挈領下,已有不少跨域合作的實戰成果,譬如今年10月慶祝19週年館慶時,臺文館邀集在地知名店家以文學家的作品為靈感入菜。因而有阿霞飯店循著蔡珠兒《紅燜廚娘》的〈自討苦吃〉料理出「金沙酥炸脆苦瓜」;Hērá酒吧以琴酒茉莉花茶特調的「日光節約」,展現黃麗群《我與貍奴不出門》中〈半糖半冰〉有點甜又不太冰的滋味。文學大宴重現作品中的氛圍,也更貼合大眾的日常。

林巾力感念諸多新型態的嘗試,無不仰賴前輩作家們對臺文館的信任,將文學作品交由館方典藏,才得以透過數位化的形式與大眾相遇,產生各種跨界的結合。林巾力重申:「文學轉譯是很重要的。」日前臺文館推出文學咖啡包,針對文學作品去調配相對應的咖啡,旨在行銷推展館藏品、文學金句。「這種類型的轉譯,既能帶給民眾對文學的全新體驗,又可製造商機。」


Hērá酒吧以黃麗群《我與貍奴不出門》為靈感,特製調酒「日光節約」。


臺文館邀集在地知名店家以文學家的作品為靈感入菜。

不可諱言,現下流行的文創商品易流於「可愛即正義」。林巾力分析,臺文館有文學作為根基,衍生商品設計上特別著重其中的故事性,就算消費者只是一時衝動購物,也可以因此認識商品背後的故事;未來就算物品破舊或消失了,這則故事早已浸潤在消費者心中,甚至進而讓他對文學產生興趣。

多元轉譯的最終目標,是讓大眾對自身文化產生認同。「擴大來說,是讓我們去Proud我們自己臺灣的東西。」林巾力表示:「當這種從歷史去尋找知識的氛圍建立起來之後,它本身就是一個品牌。將臺灣文學與歷史對外連結,讓它逐步變成全民意識裡頭的常識,這種文化行銷本身就是一種商機,而且也具有創造性。我們想要去創造這個,雖然路還很長,但我們已經啟程了。」

草擬國家語言基地,搶救瀕死母語

說到文化認同,去年由文化部、教育部、客委會及原民會共同主辦、臺師大承辦的「2021年國家語言發展會議正式大會」,林巾力正是團隊的核心成員。她表示會將參與的經驗與心得帶入臺文館:「這部分很重要。消極面來講,譬如客語、臺語、馬祖語等國家語言目前幾乎是瀕死狀態,儘管看似很多人會講臺語,但仍面臨新世代越來越少人使用它的窘境,而語言附著的就是文化本身。」

她剖析母語日漸式微的原因:「在歷史背景中,不管是現代化需要標準語言或出於壓迫,華語的強勢犧牲掉了許多不同的語言,我們要趁它們尚未死滅之前,把它找回來。它們還殘餘在我們的腦海裡,等著我們召喚,的確有種時間上的急迫性。」

依據《國家語言發展法》,國家語言係指「臺灣各固有族群使用之自然語言及臺灣手語」。那麼要如何具體執行復育母語的計畫,來達到傳承、復振及發展等願景呢?林巾力指出臺文館本身已有許多語言的出版品,包括兒童繪本。但她也深知,除了出版相關書籍、籌辦母語活動之外,還需要一個固定的場域來鏈結人才。


臺文館期以「台灣文學史長編」繪本製作企畫,讓兒童及青少年讀者親近台灣文學。

對此,林巾力分享一個概念雛形。她曾與多位長官討論,希望在臺北成立類似「國家語言基地」的空間,來落實《國家語言發展法》。如果能有固定空間來進行資源整合,包含籌辦活動、固定聚會與母語交流,必然更能加快復育母語的腳步。她列舉先前推廣母語時曾遇到的各種困境,譬如母語媽媽們想舉辦母語講故事的活動,場地往往是首要的難題。若有專門為這類活動設計的適當場所,定能凝聚大眾說母語的意願。

「這當然是未來的規畫,我們會持續兼顧出版品與活動。」林巾力補充說明:「臺文館也是手語的示範館,手語是國家語言之一,我們本來就在推廣了,若可以成立一個更穩定的基地,有系統的推動國家語言發展,這會是我任內想要達成的目標。」她直率表示,(受訪時)上任僅三個禮拜,如何更細緻思考執行面的問題仍需要時間,但她對此規畫充滿期待。

林巾力觀察到,以往都會區經常是母語流失最快速的地方,但現在已有不少年輕人自發性使用母語對話。她認為或許可以用跨域實驗中心的概念,結合文學來為國家語言找到穩定的推展動能。她構思,也許可以固定選擇週間的某一天作為國家語言日:「以臺語為例,進到這個空間的人就得盡量講臺語,另外安排臺語志工導覽,讓民眾整天沉浸在說臺語的世界裡,而客語的情形也是。就算不會講臺語、客語的人進到這個空間也沒關係,他們可以嘗試聽與說,讓語言真正走入日常生活。」

言談間雖未提及林亨泰,卻隱隱有所呼應:

沒有語言
這世界
可能也沒有什麼驚訝
沒有驚訝
這世界
可能也沒有什麼情愛
沒有情愛
這世界
可能再也無需留戀了

——〈爪痕集.之六〉,林亨泰

從她奕奕的神色,恍若能看見當年捧讀父親詩集的女兒,自他手裡繼述了語言乃一切文化根柢的志業。

在地協作文學走讀,漫步臺南

臺文館位在臺南的中西區,建築本身便是國定古蹟(原臺南州廳),加上地理位置緊鄰孔廟文化園區,是在地居民閒暇之餘的日常散步路徑。博物館學近年提倡博物館必須承擔起一定的社會責任,並強化地方參與及社區協力,那麼,要如何讓文學更走進普羅大眾呢?

林巾力表示:「過去人們對文學館的想像總是很文青的,彷彿來到這個空間,必須自備一些對文學的知識,才比較能進入狀況。」也因此,她更加期待文學的跨域轉譯,能從食衣住行等面向走入大眾的日常生活,「像臺文館的兒童樂園,便是針對孩童設計的場所,我們提供說故事的場地,也會進入校園舉辦相關活動。」

又如臺文館與台南社大公民寫作社合辦公民文學雜誌TO DO《土道》第13期發表會,「來參加寫作班的成員有些是公務員或老師,但也有勞工階層的女性積極參與寫作班。」林巾力說明:「那並不是很深奧的寫作課程,是讓在地人寫在地的故事,並且效法臺灣文化協會大廟興學的精神——古早時代的廟口本就是個公眾空間,在廟口榕樹下開講很適合。」


臺文館與台南社大公民寫作社合辦公民文學雜誌TO DO《土道》第13期發表會。

當然博物館不可能包山包海,她強調:「臺文館並不是直接舉辦符合普羅大眾需求的活動,比較是與某些已經在特定領域耕耘很久的團體合作,進而去接觸群眾。」舉例來說,臺文館提出許多條臺南中西區文學走讀路線,邀請專業講者從歷史或小說視角來說臺南的故事。曾任《臺江臺語文學季刊》總編輯的台南一中退休教師陳正雄,已經在這塊領域耕耘多年,他使用臺語來走讀吳園,因為對這些故事具有特殊的情感記憶,導覽時便格外生動感人。

落實永續發展與循環經濟

林巾力強調博物館與人、土地的關係密切。2015年9月,聯合國永續發展會議(UN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Summit)列出17項目標,希冀全球能攜手解決當代人類面臨的生存困境。為了接軌全球,臺灣如何在以「永續發展目標」為前提下落實改革?臺文館又如何擔起表率之責?

林巾力反思,文學博物館在環保路上還有努力的空間,未來會將這項目標當成一件嚴肅的事情看待,從企業身上取經,藉由連結產、官、學、研等平臺,往永續發展的方向努力。她舉10月底在葉石濤無菸廣場舉辦的「小南人市集」為例,從基礎教育做起,自材料與概念上著手,由專業職人帶領兒童開啟永續學習計畫;抑或者臺南紡織集團近年致力於淨零碳排與循環經濟等等,都值得借鑑。

瞻望未來,林巾力笑著回應:「臺文館也可以讓文學不只是在學術的殿堂與象牙塔裡,透過多元方式,讓國家的資源與菁英團隊的力量,打進一般人的生活當中,這是很讓人開心的且期待的一件事。」

採訪告一段落,我想起林亨泰的詩句:

青苔 看透一切地
坐在石頭上 久矣
青苔 從雨滴
吸吮營養之糧 久矣

在陽光不到的陰影裡
綠色的圖案
從闇祕的生活中 偷偷製造著
成千上萬 無窮無盡

把護城河著色
把城門包圍 把城壁攀登
把兵營薨瓦覆沒
青苔 終於燃燒了起來

——〈群眾〉,林亨泰

彷彿後來的人們,終於接住從歷史裡拋擲出來的一記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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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資婷(國立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
2022-11-10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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