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因AI失業、注意力經濟、中國科技崛起,如何規範?江雅綺訪Kevin Kelly與5000天後的世界

江雅綺:非常高興能藉由台北國際書展的機會,邀請到科技趨勢先知Kevin Kelly,從他剛出版的新書《5000天後的世界》,談談他心中的科技未來將如何影響當代的經濟與社會。

很多讀者對暱稱KK的Kevin Kelly應該已十分熟悉。對我來說,他不僅對科技發展有異乎常人的敏銳度,同時也活躍於自然生態保育運動。在他多本科技經典中,映照出他對未來科技的洞察,充滿著人文關懷與哲學思維。很多他過去的洞察預言,如今已經一一實現。

從KK的經歷來看,他並非一般認知的「科技人」,但他的見解卻讓許多科技人奉為圭臬。他雖然早年就從學校輟學,但在知識創造與傳播上,卻有極大的影響力。他的人生似乎帶有許多一般人會認為矛盾的特質,但這些衝突的元素,在KK身上卻融為一體,成為很棒的組合。

KK這次的新書書名「5000天後的世界」,首先想請教,為何以「5000天」為界線去想像未來呢?為什麼不是1萬天或500天?5000天在科技的進展上,有特殊的意義嗎?

Kevin Kelly:這是個很好的問題。其實5000這個數字,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我只是想藉這個數字,告訴讀者:5000天,其實是相當短的時間;提醒讀者,所有我們現在覺得非常重要的事情,可能只存在5000天而已,只在過去的5000天裡發生。藉由這件事,改變大家對科技發展、對時間的想像。實質上,5000這個數字本身沒有特別意義。

➤元宇宙中,注意力仍是稀有資源

江雅綺:過去您預測科技的重大變化,像是網際網路、搜索引擎、社群媒體以及科技巨擘贏家全拿等等趨勢,如今一一成真了。在新書中,您認為從內容資料的數位化、人群互動的數位化,下一步將走向「鏡像世界」,把現實世界全面數位化,產生一個和現實等比例的「數位分身」。

那麼您覺得目前Google、Apple、Facebook、Amazon這幾家大公司所強調的「注意力經濟」模式會改變嗎?如果是,會朝向怎樣的趨勢改變呢?

Kevin Kelly:我認為「注意力經濟」的趨勢會持續。就算在我預想的「鏡像世界」裡,所有的東西都會有數位的分身,「注意力」仍是非常稀少的資源,它依然會持續下去。在未來的世界裡,我們會有非常多選擇,可以觀賞各式各樣的串流內容,有各式各樣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但就算有這麼多的選擇,人的一天還是只有24小時,所以「注意力是缺乏的」、「注意力是稀少資源」,在未來仍會是事實。


(圖片截圖自:Netflix紀錄片《智能社會》)

未來,「注意力是稀有資源」仍會成為驅動世界的一股很重要的力量。除了人類創造的事情之外,AI也會持續創造新的事物。也就是說,我剛提到那些所有的選項、活動、內容等等,它們的數量會不斷增加。

我們可以選擇的事物變多了,但注意力仍然有限。所以,我並不認為注意力經濟會發生改變。

➤「學習如何學習」,是未來很重要的技能

江雅綺:您在書中提到,洞察未來的祕訣是「傾聽科技」:把科技當做一個有生命的對象,聽它說些什麼。大家會好奇,雖然您沒有一般人認知的「科技背景」,而且早年就從學校輟學,但您卻在知識創造與知識傳播的面向,有著巨大的影響力,您認為最重要的原因是什麼?

Kevin Kelly:的確,我並沒有一般人認知裡的學術認證,完全沒有這種背景。但我很擅長的事情是,提問,以及保持一顆好奇心。我認為維持「開放的心態」是非常重要的,不妨相信看起來好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面對未來,最困難的一件事情,其實是忘掉自己對於未來的預期,因為未來很可能給我們一些驚喜,讓人出其不意。時時想像萬事萬物可能都有不同的面向,在心中沙盤推演,想辦法做測試,不要很快地下定論。這是多年來,我一直維持的心態。

即使只是直覺,或是看到趨勢、聽到暗示,我都會想試試看。這種過程,跟寫科幻小說或做科學實驗非常相似。

江雅綺:非常謝謝您提醒我們想像力、開放心胸與好奇心的重要性。承此問題,您提到「學習如何學習」是很重要的,學校教育應該更廣泛的教育通才,而非只訓練專才。您對目前學校教育在面對快速變化的科技上,會有什麼改善的建議呢?

Kevin Kelly:我確實對學校教育有幾項建議。首先是,因為科技發展迅速,AI科技日新月異,我認為「好的答案」、「正確的答案」的價值,已經越來越低了。現在問機器就可以取得答案了,對吧?如果想知道什麼事情,google就會提供答案。雖然AI現在給的答案,可能不是那麼準確,但隨著時間過去,它的準確度會越來越高。

未來,不是答案,反而「提出好問題」會變得越來有價值。這正是人類很擅長做的事情,也是AI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沒辦法跟人類匹敵的事。「問好問題」其實非常困難。我認為學校教育的重點,應該讓學生學習如何問好的問題。

第二項建議是,我覺得教育應該要讓學生學到,但它現在還沒有做得很好的一件事情:讓每位學生知道,「自己該如何學習」,才是最有效果的。

我很希望我高中畢業時,就能學到這件事情。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怎樣的條件下學習,效果才是最好的,因為我沒有機會去測試、證明或實踐。比如說,背誦某些東西之後,我應該要睡多少個小時,效果才會好?如果要記單字,應該重複,還是不斷地使用,對我的效果才是最好?

「怎樣學習效果才最好」,對每個人來說是不一樣的。我們應該在學校教育裡訓練學生,了解自己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有最好的學習效果。這並不只是在台灣、中國或亞洲,其實全球的學校教育,都很缺乏這個面向。

這個面向非常重要,因為我們一生會不斷地需要「學習」,因此,不管是找工作、建立家庭、養兒育女都需要這種能力。我認為,「學習如何學習」非常重要。

➤規範科技公司的真正目的,究竟應該指向什麼?

江雅綺:美國及歐盟近年不斷對科技巨頭提出新規範,也進行反壟斷調查。您在書中提到「這些規範沒有什麼意義」,「規範反而會讓壟斷情況更加惡化」。但同時您也認為,目前資料產生的價值,都被科技巨頭公司吸走了,應該思考可以讓大眾分享資料利潤的方法才對。所以您認為還是需要一些新的規範,只是目前政府打擊壟斷的法規方向是錯誤的嗎?

Kevin Kelly:您提到「規範」,其實我是贊成科技需要規範的。但規範的目的應該是讓消費者、競爭的公司達到公平的場域。

現在大家談到的壟斷,好像有點太過強化,把它的重要性提得太高了。如同您提到溝通保護,它自然會形成壟斷的現象。自然形成的壟斷,對大家都有益處,而且,這種自然壟斷其實不會維持很長的時間,它會自然地衰退。

我不贊成的是,「時機還未成熟就施加規範」。因為大家施加規範的時間點,常常都是我們對這個科技,僅有一點點了解的時候:稍微知道一點好處、壞處在哪,就急著想要施加規範,其實這樣做很不適合。

我們對於科技的理解,在它問世第一個5000天時,都還是不足的,在這項科技存在5000天之後,我們才會比較了解它的能耐。因此,在第一個5000天所施加的規範,我都會說,是時機還不成熟所施加的規範。我認為,施加規範的步調可以慢一點,等更了解科技的能耐之後再行施加。

壟斷這件事,它影響的時間、範圍可能會超過5000天,或者說,某一間或某幾間公司主宰整個產業,可能維繫的時間也很長,但其實也是會自然消退的。比如說Facebook、Google,現在看起來像科技巨頭,在網路世界非常有份量,但主宰情況也會自然衰退的。5000天我不敢講,但提到規範與科技時,我認為應該慎重地挑選時間點,不要在時機不成熟時施加,這對科技產業才會是好的。

➤歐美對中國的科技管制,短時間是阻礙,長時間是刺激創新

江雅綺:您在書中提到,「亞洲」將是未來科技的重鎮,預期10年內中國將推出類似iPhone、且全世界都會買單的產品。您也提到深圳會是類似美國矽谷,是科技創新的地帶。是什麼原因讓您認為中國的科技創新,將發展得如此之快?

Kevin Kelly:我不認為中國在科技發展上會比較快。然而,顯而易見的轉型是,它已經從模仿複製其他人的產品,變成具有創意地發明新東西了。我不覺得它在某些面向、領域的發展,會快過矽谷或台灣。


台積電為全球晶片重鎮(攝影:Briáxis F. Mendes)

從產業鏈別來看,美國一直都是軟體、APP,各種數位產品的中心;中國一直在機器人、機械、製造業非常強大;而在台灣,晶片製造也是全球沒有其他國家或地區能夠匹敵的。

在產業與科技發展上,我們也能看到類似的模式。比如,大家都知道好萊塢是電影產業的中心,義大利米蘭是世界的時尚中心。未來我們會看到類似的生態系,每一個地區都會有自己專精的產業,這樣的產業有一整個網絡和生態系,作為後盾與支援。

中國的發展不一定比較快,但它會有能力產生出新的東西,而不只是複製。我的想像是,中國在製造業上,將會有非常長足的進步(也許軟體會稍微差一點)。很容易能想像到,中國之後有機會製造出非常好的電動車,設計精良,價格也便宜。


中國美的集團近年頻頻收購國際各國的家電與機器人公司(照片來源:Midea Group)

江雅綺:感謝KK提醒,每個地區都有它的特色及強項。不過,美國正收緊對中國科技的輸出、嚴格管制有美國智財的科技和設備賣給中國科技公司。您覺得這樣的做法,會否影響中國科技發展的速度?或是,這反而促進中國自主的科技創新?

Kevin Kelly:短期而言,這樣的措施確實可以防止中國發展出製造某些產品的技術。雖然中國現在已經有能力製造出通用型、比較舊型的晶片,但短期來說,他們還沒有辦法做出最頂尖的晶片。

長期而言,這種做法確實將加速中國的創新能力,但我認為這件事情是好的,我非常樂見世界各地加速它們創新的能力。所以,以短期而言,這些措施有可能限制、限縮中國進展的腳步,但長期而言,它將加速中國創新的速度。

➤科技與環保的巨大衝突,真有兩全之策嗎?

江雅綺:您認為科技不是全無問題,它可能49%是負面的,但51%是正面的,創造未來的,正是那些對科技樂觀的人。您自己本身既是科技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是知名的自然生態保育活躍人士。您怎麼看有些人認為科技就是一種「違反自然」、「破壞自然」的事情?科技發展與自然保護之間的衝突,您如何看待?

Kevin Kelly:乍看之下,科技只會摧毀自然,破壞自然,非常多的面向都是如此,但科技的本質並不是如此,它也不必一定是如此。我們現在已經看到,科技其實有潛能,發展出更環保的科技,或者現有科技是有能力開發出更環保的版本。比如核能,大家都知道核能有很強的毒性,但未來很快可以開發出更清潔的核能。

我們可以想像或發明出更環保版本的科技,代表科技的本質不必然是違反或破壞自然的。隨著科技的發展,我們將有能力發展出對環境更友善的科技。因此,我對科技的擴張是非常樂觀的。我們一定有辦法發展、發明,甚至把更環保的科技加以商業化。我認為科技跟自然之間,本質上並不矛盾。

以台灣很熟悉的晶片產業為例,生產晶片需要非常乾淨、非常純的水,需要比一般過濾系統出來的水更純。需要很乾淨的水、空氣才能夠生產晶片,表示高科技產業是需要乾淨的環境,且並不樂見汙染。

我對科技的未來這麼樂觀,並非認為未來不會有問題,而是我們解決這些問題的能力,比想像中的更強大。


國立臺灣海洋大學副教授、臺灣法律科技協會理事長江雅綺

江雅綺:我們知道您長期思考科技、社會、人類等不同面向,您也出版了很多相關著作。先前貓頭鷹出版社曾出版您的《釋控》,在這本書中,您曾提到「九律」。今日您仍認為它是適用的嗎?或者您對此說法有所更新?

Kevin Kelly:先釐清一下,我說的這個「九律」,nine laws of god,「god」裡面的g是小寫的。這九條法則主要想說明:若想要無中生有,從零開始打造某個複雜的東西時,可以依循著這九條規則。

尤其像是AI、人形機器人、可以自給自足的太空站,諸如此類的複雜事物,你會需要一些原則。九律會是設計時,值得依循的好原則。但九律並不適用於個人行為,它跟十誡不一樣,九律比較像「設計的原則」。

比如,九律的其中一條原則提到:若想打造複雜的東西時,比較好的做法是,從簡單的版本開始做,先做一個有效、可正常運作的簡單版本,再把複雜程度慢慢往上疊加。這種做法,比一開始就想要組裝非常複雜的新事物更好。我認為九律的設計原則,在今天仍然適用。

➤AI將取代人類嗎?如何與AI合作?

江雅綺:接續《釋控》這本書,其中有一句提到「生命就是最終極的科技」(Life is the ultimate technology),呼應您的新書,書中認為人工智慧是未來很重要的趨勢。面對人工智慧的快速進展,很多人都擔心自己被人工智慧或機器人取代。您覺得,人類有什麼獨一無二的優勢?面對這樣不可避免的趨勢,您會給讀者什麼建議,和「人工智慧」共存嗎?

Kevin Kelly:確實,這是大家提到AI時會一直重複的論述:AI會非常強大,全面掌控人類的世界,它會做出對人類有害的決策,殺掉人類或者取代人類。這些故事聽起來都很刺激,但現實是完全不一樣的。

就我所知,現今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因為AI而失去工作,有些人因為自動化失去工作,沒有錯,但是自動化不完全等於AI,不管是作家、X光技師或律師,都還沒有人因為AI而失去工作。當然,我們可以思考各種可能性,但現在已經發生的現況是,並沒有所謂AI取代人類這件事。


圖片來源:pixabay

原因之一是,雖然AI科技不斷發展,但AI所處理的,主要還是AI做起來很簡單,但人類處理起來很困難的事情。對於講求效率、重複性很高的事情,AI做得非常好。我們可以問AI不同問題,讓它一直解答,或者AI也善於某些低階的創意,它可以拿一個東西,變化出不同的版本,這些是AI做得很好的。

但是,若要AI做出突破,它做不到,因為突破這件事情,本身是非常沒有效率的。短期而言,我們人類可以去做那些不講求效率的事情:比如負責問問題,問開放性的問題。因為這些事情很難以測量、量化,很難定義它們是否成功。對AI而言,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它們沒有辦法處理這類事情。

人類應該專心做我們做得很好的事情,將重複性的工作交給機器人。人類專心做發明、發想與創意,這些難以量化與測量的事情。我認為未來可以盡量把講求效率、生產力的事,交給AI和機器人做,人類也不會因為AI而失去工作。

重要的反而是,如何跟AI合作。AI思考的模式跟我們不一樣,它們具備跟我們不一樣的智能與創意。在未來,人類、AI與機器人三者的合作,反而才是最強大的團隊。

大家請不要擔心,不會因為AI的關係而沒有工作,大家要在意的是,未來能不能好好地跟AI合作,這才是重點。

江雅綺:最後一個問題,今天是國際書展,書展現場也有很多您的讀者,您能不能跟我們分享,您最喜歡的一本書?

Kevin Kelly:這個問題其實回答的方式有好多種,我想跟在座各位分享,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這本書曾經得過美國的國家圖書獎,但在業界也曾有很多爭議,因為有些人覺得它根本不是一本書。這本《全球概覽》(WEC)是一本雜誌,它蒐集非常多跟工具或者跟書籍有關的資源、建議與推薦。我自己也很榮幸在《全球概覽》工作,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這本書對我的人生有非常大的啟發,包括我後來自己創立的事業,比如《連線》雜誌(Wired Magazine)。所以,我認為《全球概覽》是對我最有影響,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

我也想藉此感謝今天參與的各位,讓我有機會分享我的觀點。很高興看到我的書在台灣推出繁體中文版。唯一的遺憾是,不能親自飛到台灣跟大家一起共享新書分享會。非常感謝大家撥空前來,不管各位是在線上或現場參與討論,讓我有機會跟各位分享我的觀點,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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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寺尾哲也X張惠菁X黃麗群相談《子彈是餘生》:殘酷的價值體系及其所創造的

講座主題:智商越高,致傷也越高?《子彈是餘生》小說與人生的相談會
與談人:
張惠菁(作家、衛城出版總編輯)
黃麗群(作家、《新活水》總編輯)
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作者)

➤系統如何造就人的虛無、欣羨與痛苦

張惠菁:什麼樣的人會被認為是天才,而且必須不斷地在競賽中去證明「我是更優秀的那個人」?競賽比什麼?怎樣才是最強的?這全都是看不到、但已經set在那裡的「系統」,所有人被放進去以後就忍不住跟著玩了。一般人對於更成功的人懷有欣羨,可是順著欣羨的眼光看,是看不到系統怎麼運作的。順著怖畏的眼光看,同時看到欣羨在系統中何以成立、怖畏何以成立、慾望如何流動的時候,就會看到整個系統。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寺尾寫痛苦的世界,這個痛苦非常精細。與其說這本書是在講天才、憂鬱、自殺、霸凌等負面的事物,不如說是告訴了我們系統怎麼運作的?它到底怎樣為難了裡面的人?裡面的人即使玩得再好,都難以脫身。

小說每個角色在系統裡的相對位置,是有層次的。大家都是聰明人,但沒有人的聰明是一樣的。寺尾寫出了高智商天才對競賽的執迷跟追逐,為架構世界的判準,可是每個角色對於被天才的光線照到,感受「我的才華被他的才華輾壓」的反應過程都不一樣。相對於最光亮的角色,底下所有人都有暗影,這不同暗影的投射能不能形成(小說的世界)是需要才華的。

黃麗群:這幾年我有個無聊的心得,所謂的人,不要說覺悟啦,也不要說昇華,也不要說修行,但可能就是那個意思,各位知道就是語言很有限。人上人這件事情的難呢,在寺尾的這本書裡已經寫盡。系統回饋跟競爭的強度,超乎從遠古到現在並沒有多少進化的人類脆弱的心理強度,那強度極為壓迫人類的心靈。

這幾年流行一個說法「一切都是好的」。可是,為什麼什麼事一定都要是好的、美的?當你這麼說的時候仍然在摒棄、恐懼被認為是不好的。人類決定了「玫瑰是好的」、「仙人掌是不好的」,把這件事應用在人身上的時候,人會非常困難。因為人必須成為他自己。如果他是仙人掌,就必須成為仙人掌,但在系統裡就會被砍伐、被否認、被輕視。如果是玫瑰,寺尾就寫了玫瑰的世界,玫瑰如何在大家的手心裡面,一片、一片地被剝掉。

大家會說價值沒有這麼好揚棄,但現在看來很厲害的,在古代可能都是廢物,三秒鐘就死掉。這足以證明價值本身一直在變動跟浮動。可是,寺尾在現在的系統裡面,已經做到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且是高價值的成就,你為什麼想離開那個(矽谷工程師)世界,又為什麼會走進這個(寫作)世界?

➤創造有故事性的東西,文字最能單獨做到

寺尾哲也:寫作是從小的興趣,國中就會寫《獵人》同人文,後來因為課業壓力沒再繼續。2016年Google工作穩定後,開始重新寫大眾向BL色情小說給三五好友看(黃:你剛剛說色情嗎?),對,比這本口味重很多。後來發在論壇有些正面回應,我就越來越想創作。後來接觸耕莘青年寫作會(想像朋友寫作會),會內有非常強烈純文學創作的風氣,我就踏上了這個歪路。

為什麼要離開工程師的世界?我對寫程式很有熱情,可是對於做產品沒有熱情。做產品絕大部分都是苦工,跟80/20法則宣揚的正好相反,現代有用的產品都是無數工程師肝腦塗地用80%力氣,在20%最佳化上面做出來的,直到完美,產品才會成功。一個工程產品,如果只有50%機率會正常運作,那就是超級爛。產品要追求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不出差錯的運作。最後我的熱情被消耗完了,工作只剩賺錢的意義。


(聯經出版提供)

Google工程師會覺得人生是無限長的,可以無止盡追求功名利祿,人生只會越來越好。那個好是指數等級的,線越來越陡峭地長上去。問題是肉體就是有年限存在嘛。我那時生了一場病,就意識到我可能不會活那麼久(笑),寫作有些成果,財務進入比較自由的狀態,所以就想試著全職寫作。

黃麗群:我也滿好奇,你為什麼會想要寫小說?對你來說這件事情是愉快的嗎?

寺尾哲也:很愉快啊!

黃麗群:愉快的點在哪?

寺尾哲也:(寫小說就像)創造類似多寶閣或某種玩意兒的機關,這種玩意兒可以給別人玩完之後,他會做出一些情緒反應,是你希望達到的一些情緒反應,哇我覺得這實在是……

黃麗群:你好壞心喔,怎麼年紀輕輕就想玩弄別人(眾笑)可是,為什麼你會選擇語言跟文字這個媒材?對你來說一定是有特殊的性質才會選擇它,否則為什麼不去唱歌、跳舞?

寺尾哲也:如果後設的去分析自己為什麼喜歡小說、編故事,是因為我是個沒有身體、只有頭腦的人。我非常鄙視身體跟任何身體相關的秩序等,但非常非常看重頭腦,因為可以分析。對我來說,有故事性的東西,就是我想要創造的東西,不見得要文字,但文字是最能夠單獨做到的事情。

➤活著逃亡的路徑

黃麗群:我決定小說好不好,通常看它讓我覺得尷尬的時刻有多少。有些是作者對題材的洞察過度用力的尷尬,或修辭想表現「我很會寫」的尷尬。當時讀〈州際公路〉這篇作品有點shocked,我很久沒有讀到從頭到尾都不尷尬、不想調動任何一個小說部件的作品了。

《子彈是餘生》不是想像中的短篇小說集,埋了很多奇妙、詭譎,但不至於讓人討厭的技巧在裡面。看的時候,我稍微考慮了怎麼定義文體這件事,短篇小說跟長篇小說中間有沒有互相嵌合的有趣狀態。寫的時候,你就以這個前提來設想佈局嗎?

寺尾哲也:〈 渦蟲 ∀〉、〈現在是彼一工〉、〈州際公路〉這三篇是先完成的。出書前我構思了目前這個連法——利用不同篇第一人稱「我」是不一樣的人,把故事拆散在不同篇章。散著看的話會是短篇小說,合起來看故事之間會是彼此連在一起的,像推理小說的感覺。

張惠菁:寺尾哲也寫出這樣纖毫畢現的世界,終究有些角色察覺了系統建構的虛無,對人生做了另一種選擇。天才們仍然在系統裡被痛苦地消磨、形成各種虐與被虐的對位關係。我在想,這樣的世界有沒有出口?有沒有非死亡的出口?我們看到寺尾哲也離開原來的生活方式,找到出口了(寺尾:希望如此)你心目中這些角色有可能找到出口嗎?下個作品會不會提供逃亡的路徑?

寺尾哲也:進行中的第二本書會是一本散文。但我的確會想要在下一本小說創造一個角色,不以死亡的形式,而是以活著的形式脫離這個系統,脫離後發現,其實熟悉的痛苦比起陌生的、可能不痛苦的環境讓他安心,過一陣子又再回去系統。我想創造這樣的一個角色。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子彈是餘生
作者:寺尾哲也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33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寺尾哲也

昭和63年生,台大資工系畢。曾任 Google 工程師8年,待過 MTV、台北、東京。小說曾獲林榮三小說二獎,兩度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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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簡單說真話:透過繪本與孩子談戰爭與恐懼

義大利朋友說起孩子因為看到烏克蘭戰爭的新聞畫面,好幾天悶悶不樂,甚至晚上會做惡夢。「上一次發生類似的事,是家裡的小狗死了之後,小孩開始問,是不是爸媽還有自己,有一天也會死掉。」朋友問及我的想法,希望我能從大腦神經科學的角度和曾經當過小學老師的經驗,給她一些建議。

回望歷史長河,今天的我們其實身在人類發展史上最健康、長壽、富裕的時代,但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從古自今未曾稍減。被比喻為第三次世界大戰,拖延了三年的新冠疫情,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儘管已經發展出先進疫苗,各國也努力簽署和平協議,生在網路時代的我們更能用便宜且迅速的方式取得知識與訊息,但人體的恐懼核心——位在大腦顳葉深處的杏仁核——卻從不停止做工,時時忙碌運轉,千百年前如此,今日也是。產生焦慮、偏執情緒算是輕微狀況,嚴重時,不同型態的恐懼甚至會導致嚴重的身心病症。

戰爭流亡、種族歧視、社會暴力⋯⋯對成人來說已屬不易消化之事,對孩子更是巨大的衝擊。我們如何面對恐懼,跟孩子談沉重話題?成人如你我又是怎麼處理這類情緒?


《戰爭》 A GUERRA/大塊文化 © José Jorge Letria, André Letria

繪本是相當有效的工具。英國兒童文學作家、出版人艾登.錢伯斯(Aidan Chambers)曾說:「故事是人類使用語言創造和再創造自己的方式。人類所有的想法——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的未來會變怎樣——都依靠語言來創造。能改變和塑造我們的,其實不是生活經歷,而是講述這些經歷的故事。在將生活重塑為故事之前,我們無法找到並思考這些經歷的意義。真正改變我們的,並不是所經歷的事件,而是故事。」


艾登.錢伯斯(圖源:By Niccolò Carant, CC BY-SA 3.0)

大塊文化image3系列出版的《戰爭》(2020)、《戰爭改變了小圓城》(2022)、《遷徙者》(2023),在我看來,是三本優秀的繪本作品,它們在廣度極大的光譜上探討人類經驗與情感,讓讀者(不管兒童還是成人)透過故事理解經歷,並在閱讀這些作品時感同身受,不需要在現實中直接經驗無情戰火,也能體會和平的美好與可貴。

2021年,俄烏戰爭持續膠著,雖然戰火離義大利有段距離,但飆升的葵花油與麵粉價格讓我們很有感,日常生活不再像往常那般甜美靜好。接近秋天,我接受大塊文化邀請,翻譯了繪本《戰爭改變了小圓城》。翻譯期間,正巧在義大利當地報紙讀到這本書作者與繪者的專訪文字:這對搭檔來自烏克蘭,繪本早在戰爭發生前出版,內容探討戰爭帶來的黑暗和痛苦,以及衝突結束後,傷口是否能慢慢結痂,創傷能不能被抹平。

「在書中,我們把戰爭擬人化,它是有個性的:戰爭黑暗、無形無體,而且安靜沉默、毫無感情;戰爭聽不懂人話,暴力和仇恨是它的語言。」作者與繪者在訪談中提到,小圓城經歷的幾乎就是烏克蘭的現況,「有一天,戰爭來到了這座城市。出乎所有人意料,更沒人知道該如何反應,生活該怎麼前進。對我們來說,傳達小圓城人民在面對殘酷現實時,如何不失去希望,並且繼續往前走,是非常重要的。書中,小圓城居民團結起來,提出絕妙的方法終結戰爭,最後取得勝利。」


《戰爭改變了小圓城》© Romana Romanyshyn and Andriy Lesiv/大塊文化

對比起《戰爭改變了小圓城》,無字繪本《遷徙者》則透過圖像說故事,以象徵手法呈現可能因為戰事而流離失所的遷徙者:一群造型各異的擬人動物,不同族群、年歲、性別,集合行進,隨身都帶了小提箱。全書靜默無聲,強大的力道卻令人窒息。遷徙者所到之地總是陰暗,時而烏雲遮頂,時而驚濤駭浪;日子艱難緊迫,處處危機四伏,但遷徙者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冒險之旅。


《遷徙者》© Issa Watanabe/大塊文化
Migrants © 2019 Issa Watanabe / Libros del Zorro Rojo

書中有個特別的「人物」——擬人化的死神,是個穿花洋裝的小骷髏——整段旅程她跟隨這群遷徙者,如影隨形,經歷他們所有的苦。即便周遭植物光禿枯萎、大地一片死寂,遷徙者還是很團結,共同迎接挑戰。在每個落腳點,他們都試著創造生活秩序和儀式,流離遷徙的日子還是要如常,依舊要有尊嚴。同行者病了,大家不分彼此,互相照顧;旅伴不幸死了,伸出援手幫忙的,是穿著花洋裝的小骷髏,她臉上滿是悲傷表情。

閱讀《遷徙者》的過程,我眼淚直流,感受書中人物的悽愴痛苦,卻也得到安慰:在遷徙者乘著小船渡過狂風暴雨的大海之後,他們抵達彼岸,一個植物悄悄萌芽,可能再度建立安穩生活的地方。伴著淚水讀,害怕與不安得到宣洩,情緒彷彿被淚水洗淨,雖然一路充滿苦難,但希望終究在。


《遷徙者》© Issa Watanabe/大塊文化
Migrants © 2019 Issa Watanabe / Libros del Zorro Rojo

Catharsis一詞來自希臘文,中文翻譯成「淨化」,從醫學角度來看,其實是一種導瀉與排解的方式,用來清理腸道;在精神治療上,目的則是疏引和宣洩。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在《詩學》(Poetics)中提到,觀看悲劇的過程會讓觀眾產生憐憫和恐懼,到最後,不好的情緒會排出體外,情感得到淨化與昇華。

我把《戰爭》、《戰爭改變了小圓城》、《遷徙者》一起讀,想著朋友那個看了戰爭畫面、受到恐懼折磨的孩子,也思考著悲劇的本質:如古代希臘人說的,悲劇的故事主角歷經一連串痛苦折磨,身心承受災難,但最可貴的是,趨於毀滅的同時,主角獲得了心靈的純淨,觀眾(讀者)也跟著領悟人生至真、至善、至美的真諦。

我建議朋友帶著她的孩子讀《戰爭》。這本小書由父子檔聯手創作,詩人父親的文字極簡卻無比深刻,畫家兒子的彩筆則充滿力道。可以試著把文中的「戰爭」一詞,替換成自己所恐懼的——暴力、歧視、欺騙、冷漠——創造出量身訂做的全新故事,最能回應自己的經歷和受折磨的心,釋放和修補情緒的旅程,亦由此開始。

這些主題沉重的繪本,是最有效的治療工具。它們簡單說真話,用故事與圖像引起憐憫和恐懼之情,讓讀者感同身受。一同經歷旅程後,宣洩恐懼,也透過故事傳達不容摧毀的真善美。


《戰爭》 A GUERRA/大塊文化 © José Jorge Letria, André Letria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遷徙者
Migrants
作者:渡邊依莎(Issa Watanabe)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渡邊依莎(Issa Watanabe)

1980年出生於祕魯。母親是插畫家,父親是詩人。她擁有文學和藝術創作的教育背景。她曾主導許多計畫,透過藝術形式來促進社會融合,曾獲得西班牙La Caixa Forum頒發的Obra Social獎。她經常受邀到國際書展進行講座交流。這是她第一本繁中版作品。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戰爭改變了小圓城
Війна, що змінила Рондо
作者:羅馬娜.洛瑪尼新(Romana Romanyshyn)、安德瑞・雷西夫(Andriy Lesiv)
譯者:楊馥如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羅馬娜.洛瑪尼新&安德瑞・雷西夫

「還是孩子時,我們對一切都很好奇。但當時在我們的國家,沒有多少書能以有趣的方式告訴我們非常簡單的事情。這種匱乏的經歷,促使我們創作有趣的圖文書。藝術和科學是我們主要感興趣的領域,我們想創造一個藝術與科學的合體,融合世界的感性感知與理性認知。」 ——R.R & A.L

來自烏克蘭的創作雙人搭檔,畢業於利維夫國家藝術學院(Lviv National Academy of the Arts),共同經營 Studio Agrafka 藝術工作室,被譽為啟發烏克蘭當代文化的重要藝術家之一,關注國內文學與美學教育,作品三度榮獲波隆那書展拉加茲獎、德國書藝基金會世界最美麗的書銅牌獎,入選德國法蘭克福書展dPICTUS精選 100 本優秀圖畫書。其他作品可見Image3書系《看見聲音》(2018)、《大開眼界》(2019)、《動無止境:一部關於世界萬物的移動演進史》。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戰爭
A Guerra
作者: 何塞豪爾赫.萊特里亞(José Jorge Letria)
繪者: 安德烈萊特里亞(André Letria)
譯者:吳俞萱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何塞.豪爾赫.萊特里亞

葡萄牙詩人。1951年生於卡斯凱什,創作涵蓋詩歌、小說、舞台劇、新聞報導、廣播電視節目。作品獲獎無數,被譯成十幾種語言,曾獲葡萄牙自由勳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獎,並擔任葡萄牙作家協會主席。

繪者簡介:安德烈.萊特里亞

國際知名插畫家。1973年生於里斯本,1992年開始插畫創作,也涉足動畫電影和劇院布景設計。插畫作品入圍布拉迪斯拉瓦國際插畫雙年展、波隆那插畫展、薩爾梅德童書節,曾獲葡萄牙插畫獎、古爾本基安獎、3×3兒童圖書年鑑銀牌和銅牌、美國新聞設計協會傑出插畫獎,也曾擔任波隆那數位童書獎評審。作品在美國、英國、西班牙、義大利……等國出版。2010年,創立Pato Lógico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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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馥如(旅義作家、繪本研究者)
2023-02-13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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