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書書房》第一聲文字獄警鐘已響:香港繪本遭判為煽動刊物,及其他童書藝文短訊

【時事議題】

■香港言語治療師總工會所出版的兒童繪本《羊村守衛者》、《羊村12勇士》、《羊村清道夫》系列遭香港國安局認定涉嫌違反《刑事罪行條例》第10條,亦即製作煽動刊物,引人憎恨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工會的5名理事在7月22日遭到拘捕,本文發表時,其中3位獲得保釋,25歲的工會主席黎雯齡及27歲的副主席楊逸意則還押至今,可能面臨2年以上的刑期。工會將近16萬港元(大約64萬元台幣)的資產也遭到凍結。

黎雯齡、楊逸意日前受訪時表示,羊村系列繪本以粵語寫作以求保存母語,並且特別參考《小王子》的寫作方式,以淺白好吸收的文字傳達意旨。羊村繪本中,「小羊村」和「野狼村」比鄰而居,原本兩村之間設有圍欄,兩邊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但是野狼村民擅自破壞柵欄、隨意將垃圾往小羊村扔、頒布只對野狼有利的規定(例如想吃羊就吃羊),原本生性溫馴的小羊們被逼得起身反抗,其實狼羊之間的衝突,就是2019年反送中前後的香港社會縮影。

黎雯齡和楊逸意認為,自從反送中運動以來,原本應該要保護市民的港警卻經常傳出無故毆打、拘捕市民等新聞,社會上硝煙瀰漫,不僅大人難以理解,小朋友的價值觀也一併遭到扭曲。如果沒有適當的媒介,成人該如何跟孩子解釋這些事情?黎雯齡、楊逸意發現台灣出版界會透過繪本教導公民、人權等主題,便以此為借鏡開發羊村系列繪本,黎、楊二人原本計畫為《羊村守衛者》發行台灣版本,在遭到拘捕後只得暫緩。

這是香港國安法上路以來首度有書籍出版者因涉嫌犯法而遭到逮捕,無疑敲響了第一聲文字獄的警鐘。羊村系列原可在網路上看到完整版,但被下架的速度很快,讀者可多搜尋其他網路備份。

【名家新作】

■兩度入選波隆那插畫大展的插畫家吳欣芷(Cindy Wume)推出繪本《Bookshop Cat》,原先以英文版問世,台版譯為《呼嚕呼嚕的書店小貓》在8月推出。繪圖出自吳欣芷之手自不用說,而從故事發想到翻譯,也都由吳欣芷本人親力親為。

故事主角小黑貓身世顯赫,牠的家人有知名舞蹈家、捕鼠高手、維修工人、廚師等等,這群手腳俐落的貓兒發現小黑貓跟他們非常不同——他只會窩在原地看書,一本接一本。黑貓家人總覺得這樣安安靜靜的很不尋常,經常勸他放下手上的書跟家人一起做事。心煩的小黑貓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看書,便離家出走到書店當起了店員。他原以為從此就能盡情享受閱讀樂趣,沒想到一場沒完沒了的大雨讓客人不再光顧書店,雨再不停可能就會倒店——這時小黑貓的家人突然出現在書店裡,要來幫小黑貓執行拉客計畫,讓生意起死回生。究竟黑貓家族想到了什麼妙招呢?

看似簡單的故事主軸,其實包含了「主動接納」的重要課題——家族中出現了截然不同的成員,要怎麼互相理解?明明正在從事很拿手也很喜歡的工作,親人卻不理解自己的行動,該怎麼辦?有時候,或許急著尋找解套的方法反而會導致反效果,不如就像小黑貓一樣拉開距離,專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等待契機到來的那一天。


《呼嚕呼嚕的書店小貓》內頁(取自誠品線上

■搞笑藝人矢部太郎曾以漫畫《房東阿嬤與我》獲得第22屆手塚治虫文化賞,書籍銷售量破百萬,可謂叫好叫座的人氣作家。今年的日本父親節他推出新作《ぼくのお父さん》(暫譯:我的父親)。作品中,身為童書作家的父親矢部光德是個「非典型爸爸」,他總是一直畫個不停,捕捉所有生活中的畫面,連餐桌上的料理也不放過,等他畫完家人才能動筷子夾起已經冷掉的菜餚。矢部太郎幼時曾經為此心生不滿而抗議,父親回答:如果當下不畫,之後就會消失。之後家中的兔子寵物過世後,太郎才體悟到父親話中的含義。在本書創作過程中,矢部太郎參考父親的日記,挖掘出更多父親溫柔的面向。

■著有《怪物園》等作的日本人氣繪本作家junaida推出新作《街どろぼう》(暫譯:偷走小鎮的巨人)。故事中的巨人孤單地住在山上,有一天晚上他再也耐不住寂寞,跑到山腳下把某戶人家連屋帶人整棟挖起,帶回山上跟自己作伴。房子裡的家人告訴巨人,如果只有他們一戶住在山上也會寂寞,可不可以把他們的親戚也帶來呢?有一就有二,後來整座小鎮都被巨人搬回山上,但身型巨大的他坐在小鎮正中央、被鎮民環繞的時候,卻依然覺得自己孤零零的。接下來他會怎麼做呢?

junaida表示,或許巨人就跟小時候的自己一樣,和周遭的世界之間缺少重要的連結。junaida在童年時期一直轉學,沒能結交感情深厚的朋友,不管走到哪裡都不覺得踏實。他表示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經常心情很差,不過在聽到龐克音樂之後,開始和周遭的世界產生共鳴和連結。但如果在同一個地方試了又試、只能得到同樣的結果,離開原地倒是個勇敢的決定。


《街どろぼう》內頁(取自福音館書店

■時間來到8月,被疫情綑綁的夏天終於解開束縛,但如果整個暑假都因為疫情不能出門,你會怎麼辦呢?在美洲原住民小說作家Joseph Bruchac的作品《Rez Dogs》中,女孩Malian來到Wabanaki保留區探望祖父母,後來交通因為疫情中斷,Malian回不了波士頓的家,只能留在保留區。雖然她喜歡祖父母,但是他們的居家環境和波士頓大不相同,網路訊號斷斷續續,讓Malian遠距上課時非常痛苦,擔心自己會不會一直困在原地永遠離不開。她的焦慮在野狗Malsum出現後有了寄託,在Malsum的守護之下她敞開心胸,更願意接觸祖父母,教他們使用視訊通話,聽老人家回憶往事,聽他們說起從前被迫離開家庭就讀寄宿學校的事情⋯⋯

本書書名Rez Dogs原本在英語中指的是原住民保留區中的野狗、半放養的狗,後來變成原住民、保留區的泛稱。故事最後Malian還是回到了城市,但結尾所說的「真正的rez dog永遠不會離開保留區」卻更顯深刻。不管是Malian在疫情中的遭遇、現代原住民的處境,以及祖父母所承受的寄宿學校創傷,在此刻讀來都能和時事呼應,別具意義。


Joseph Bruchac出版新作《Rez Dogs》(左圖取自Dawnland Voices

■以《Birdsong》榮獲加拿大兒童文學獎的Julie Flett推出新繪本《We All Play》。她用溫柔的筆觸畫出許多動物嬌憨天真的姿態,翻開書頁會看見毛茸茸的貓頭鷹一齊回頭盯著你瞧,酷似石虎的短尾貓(Bobcat)瞇著眼睛在地上翻滾。書中的兒童與動物快樂嬉戲,大人看了也好想變回小孩,找回童年時期的純真以及和大自然的連結。

書名副標題「Kimêtawânaw」是Cree語中「一起玩耍」的意思,作者Flett是加拿大原住民Cree-Métis 族裔(Cree族女性和英、法、蘇格蘭通婚的後代),她在書末附上Cree族語與英語的動物詞彙對照表,並且感謝父親帶領小時候的她領略大自然的樂趣。


《We All Play》內頁(取自GreystoneBooks

【電影改編】

■法蘭克.赫伯特風靡超過半世紀的科幻經典《沙丘魔堡》(Dune),三度改編大螢幕,這次由丹尼維勒納夫執導演筒,新生代演員提摩西.夏勒梅飾演主角保羅.亞崔迪。預告片近期釋出,電影將於10月上映,小說六部曲的完整譯本將在9月問世。

《沙丘》原作上下集於1965年出版,之後赫伯特又寫了5本續作,串起沙丘六部曲。書中的時空設定在遙遠的未來,受到帝國統治的人類忌憚科技的力量,改用獨特的香料提升心智能力達到人形電腦的功能。在整個宇宙中只有沙漠行星「阿拉斯基」生產香料,原先獨占香料星球的哈肯尼家族將控制權轉交給宿敵亞崔迪家族,名義上是為了維護和平,事實上哈肯尼家族卻和皇帝聯手,要一舉鏟除亞崔迪家族的勢力。在一連串鬥爭發生之後,主角保羅被沙漠民族弗里曼視為救世主,學會駕馭可怕的「沙蟲」,修煉精神與肉體的力量,迎接自己的命運。

沙丘六部曲世界觀龐大,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雖然步調略顯拖沓,女性角色不如男性凸出,不過書中的設定影響深遠,其中的政治寓言更是不在話下,英國《衛報》稱如果沒有沙丘系列,也不會有《星際大戰》與《冰與火之歌》等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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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人生.侯俊明》閣樓裡的書

在古老的年代𥚃,閣樓是許多人的祕密基地,佈滿灰塵、蜘蛛網,堆積著不捨得丟但也用不著的各種雜物。父母家的閣樓是童年記憶的資料庫。中年的我也有一個閣樓。通往閣樓的樓梯是用過世的父親遺留下來的匾額一塊一塊裁切下來做成踏板的。有黑色漆面、有紅色漆面,雕凹的文字貼著金箔,莊嚴,華麗的讓我一階一階踩踏著上閣樓。

相對於喜歡讀書、愛書的藏書者,我的書不算多,但在我的閣樓,滿滿的十六櫃,已經沒辦法再放下更多的書了。它就像是一個迷你圖書館,存放著我從小至今擁有的書。我真怕閣樓地板承受不起書的重量。

這是一棟老舊的透天街屋,鄰居老人家説它有80年了。2013年購入之後我陸陸續續重新裝修時特別拉高屋頂增建閣樓,就是為了放書。沒有經驗也不懂得要求包商,建築材料沒有用得很結實。擺好了書,閣樓木地板就下彎變形了,導致閣樓下方的靜心室拉門卡住拉不動。很怕它塌毀。但我終於可以把所有的書集中收攏在這個閣樓裡,它帶給我一種幸福的「完整感」。彷彿我只要把所有的書一列一列的排好,我的人生就完整了。

數位化時代,可以輕易的獲得大量資訊,但記憶卻破碎了。

就以音樂來說,高中之前聽的是唱片,大學之後聽的是卡帶,40歲之後是光碟,50歲之後是網路。由於自己跟不上時代的進化,串連不起自己的音樂史,聲音的記憶支離破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但又沒有具體、嚴重到可以說它是痛苦。

相對於音樂,書籍的閱讀與擁有雖然也快速數位化中,但很幸運的,到目前為止都還是可以很「真實」的擁有實體書,可以保有傳統的閲讀習慣。這是我這個世代很需要的一種「完整感」吧。需要收攏這麼多的書在身邊才能有「完整感」,這在講求「斷捨離」的數位化時代,還真不合時宜,難以啓齒的需求。

我買了不少的書,但真正被完整閲讀的書不多。

在我有限的閲讀經驗中,我發現我沒辦法跳著閲讀。一定要從第一頁開始,逐頁逐字往下看,完整的看完了,才覺得自己跟那本書建立了深刻的連結,心滿意足的在書的最後一頁寫上「某年某月某日俊明閲畢」,彷彿我不僅擁有了這麼一本書,甚至,它就要內化成為我的血脈筋骨了,成為我生命裡的一部分。它是我的資產。無法被奪走的資產。

如果只是挑著(跳著)看書,在床頭、厠所裡隨興翻閲,即使看了好一陣子,自己仍疏離得像個事不關己的觀光客,隔著玻璃看橱窗,無法融入,更不可能從閲讀中長出血肉。跟滑臉書一樣,也有很精采的貼文,但始終就是在「滑」的狀態,流動的,無法定下來,再好的內容都進不了我的生命裡被確實的吸收。滑到最後眼澀了、脖子硬了,但仍匱乏得感到空虛。

新買回來的書會被放在書桌上、餐桌上、電視櫃上,放在顯眼處,以為隨時隨手可取讀。甚至會放進背包裡,背進背出,以為可以在任何的空檔取出閲讀。所有的書就這樣在想讀、未讀的拉鋸中被移置到坐椅後方的書架。再過一陣子,又有新書進來,就只好再把先前的書請走,把它擺在更遠的書架上。

歲月總是不饒人的,肚子會屯積脂肪,書架再大也會被塞爆,失序了,它們就從視線可及的日常生活空間被搬上閣樓「典藏」了。

每一本被買進來的書,都有「非買不可」的理由。但通常是非理性的帶著強烈情感的購買動機。每一本書都是一件充滿了回憶的個人「遺物」。它們在書架上,召喚著我。反覆提醒我曾經對這個世界上的什麼議題有過什麼樣的熱情、是什麼吸引了我?

架上的這些書,無論是在衝動購買的當下,或在數年後已經遺忘它的偶然再次瞥見中,都仍令我悸動。那是關於自己這一生的摸索。

青少年是世界文學、二十多歲是宗教民俗、三十多歲是性愛、四十歲是身心靈,五十歲是臨終照顧。

在創作的準備階段,一定會卯起來搜尋購買相關的書籍。即使是出國旅行,也會憑著嗅覺找到書店,泡在書店裏找書。

成堆成堆的書,買回來,卻沒閲讀,只是看著書背上的書名,就彷彿自己是神童般的有超能力,一眼就能穿透吸收書中精華。

待在書庫就好像坐擁軍火庫,興奮,有安全感。

書買回來,第一件事是落款、蓋章。簡單的就只是「某年某月某日俊明購自某地」。或也會寫下購書緣由、購書當時自己心境、時空背景,例如是為30歲生日而買……。

讀了書,會在書上劃線、寫眉批、寫讀書心得。但現在書買回來,大多是二手書,心想,哪一天它或許會再度淪入二手書市,就讓它乾乾淨淨的留給下一個讀者吧,就不再在書上落款、塗塗寫寫什麼了。但寬衣解帶揉捏推拿的親密閲讀感也不再有了。

我讀得最認真的書,大概就是「課本」了,尤其是國文課本。

小時候,讀課外讀物是會被駡的。我很乖,所以偶爾看課外讀物也會自我譴責的,覺得自己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課本」裡原本就有很棒的文章,熟讀課本有很多的好處。最直接的是可以考好成績,獲得榮耀。這些課文也確實能刺激思考,但我接受的是填鴨教育,大部分的學習時間都在「背誦」。而我也享受在背誦裡,尤其是論語「子曰」。上了大學也還在背,心經。我不是聰穎的學生,背了,大都忘了。在考試那天能記得就好。

為了減少罪惡感,在少有的課外閲讀中,我讀「傳記」。我被告誡,男孩子讀「小說」,沒出息,所以我向偉人學習。我讀富蘭克林、林肯傳、鄧肯、梵谷傳。高中畢業那一年跟畫室學長姐組了讀書會,我閲讀了更多的藝術家故事。

我的閣樓藏書裡,有半數是以圖像為主的書籍。我終究是個畫畫的人,靠視覺感官吸收外在資訊,並且以視覺圖像來傳達感受。雖然我在創作中有很大量的書寫,文字構成了我創作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文字來自文化的學習、意識的建構,而圖像大都來自更原始的、本能的、莫名所以的潛意識。在我的創作中,文字與圖像相互支援、交叉共振,形成我完整的表達。但更重要的是文字不僅表意,文字本身就是圖像性很強的「符咒」,是可以「天雨粟、鬼夜哭」的。我們可能讀不懂古埃及文、西藏文,但卻隱約能感受到碑石、經書裡傳遞著什麼神祕的力量而被感動。即使面對尋常書本文字,我也常是視覺感官性的在享受「看書」,而不是「讀書」。但很奇怪的,我對漫畫無感。眼花撩亂,無法從中體會到任何閲讀的樂趣,就像我無法從煙酒品嚐出什麼迷人的滋味,我想那可能是什麼身體或智能上的殘障。


2019年,侯俊明個展「身體祭 Body Festival」展場照片

創作者最大的本領大概就是捕風捉影,「給一點顏色,就開起染房來了」。我也是這樣從書本汲取創作養分的。隻字片語就能被延伸、衍生出繁花盛開的末世花園。早年我的創作大都來自神話、傳說,天馬行空的加以改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創作《搜神記》,核心理念就是來自山海經的刑天。在「執念導致身體變形」的構想下開展出整個系列的創作。

晚近,我把跟他人訪談當成一本一本的書來閲讀,把私密赤裸的情慾史發展成「身體圖」。我總是告訴受訪者「這個故事來自於你,但不是你」。受訪者的陳述總是在創作中被刻意揀選、剪裁,重組了故事也偏離了「事實」但卻更接近「真實」。往往我自己看別人對我的訪談逐字稿,也會有這種陌生感,明明都是自己説過的話,怎樣讀起來像是別人的故事。

不只是創作上的需要,在現實人生中我們也需要不時的從「我的」故事中抽離,不過度的自我認同,這樣才能給出自我重塑的空間。成為自己人生的編輯。

我的閣樓之上還有一個專區,閣樓中的閣樓,儲放著我自己創作的出版品。也有十多櫃。有些是出版社發行的,出版社用一箱一箱的書來扺版稅。有些是辦畫展時畫廊印製的,也是一箱一箱,一次印刷就是幾百本,都賣不掉也不好隨便送人。但它們也都是我完整人生重要的一部分。


侯俊明
國立藝術學院(今北藝大)第一屆美術系畢業。以大型版畫、裝置作品為主要創作形式。從宗教民俗汲取養份,作品具強烈儀式性。曾代表台灣參與威尼斯雙年展。專職創作,也帶領靜心工作坊,透過瑜伽、呼吸、吟唱啓動創造力,以創作療癒身心。近十多年進行訪談創作,陸續完成「父親」、「身體圖」、「乩身」等主題。著作有圖文書《搜神記》、《36歲求愛遺書》、《穀雨不倫》、《鏡之戒》、《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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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8-12 12:00
書評》撬開古墓的石棺之後:讀《政治檔案會說話:自由時代公民指南》

如何寫一部沒有檔案的歷史?筆者在進行戰後台灣精神科醫學體系與國家威權的相關研究時,有位精神醫學前輩在仙逝前答應接受訪談。他語帶暗示地和我訴說「曾經有間病房,只有特定醫師能夠接近」,卻又拒絕說出所有關鍵人物的姓名,這讓我更決心冒險打開潘朵拉的盒子。

我相信老醫師是有意圖的。訪談期間,我感受得到他壓抑的語氣底下,渾身賁張的正義感,只不過,不知是否礙於袍澤之誼或明哲保身之道,他不便把實情全盤托出。他的專業良知告訴自己,必須揭露病房裡曾經發生的不義,但經過一番權衡,他決定讓眼前這位包袱相對輕盈的醫學史學徒「代筆」。

以上只是我個人的猜測。這樣的猜測也讓我的研究緩慢進行了8年。追索真相的8年期間,所有的受訪者一一杳逝。我一面惋惜自己沒有機會追問更多,一方面焦急著手邊沒有直接的檔案可供立即查閱。而心中更大的疑惑在於:檔案真的存在嗎?所有的史實只能經過交叉檢證,好像必須奮力從鉛管理擠出乾掉的顏料一樣,作畫的同時還得一面狐疑,這幅畫真的畫得完嗎?

老醫師所指的,是地下黨「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蔡孝乾,曾經在台大醫院接受治療那段鮮為人知的舊事。除了蔡孝乾這個名字是確定的,其餘關係人的身分,老醫師三緘其口。訪問8年後,我把研究成果寫成〈戰後台灣精神科醫師的能動性,及其與威權國家的距離〉一文,發表在英文期刊上。

讓人扼腕的是,在論文於去年出版前,始終未能見到這段史實的文字鐵證,於是只能利用有限的資料,想辦法掌握口述者的言外之意,勾勒出大致的研究方向。直到在《政治檔案會說話:自由時代公民指南》的第8章,偶見林正慧研究員寫出台共首腦的「瘋狂與死亡」段落,章節還附了好幾張蔡孝乾住院情形報告表等相關彩色剪影,這段「政治犯曾在台大住院」的歷史才相對具體而完整地水落石出。

展讀之際,心中閃過這樣的念頭:身為政治史的門外漢,如果當初手邊有這本由國家人權博物館、台灣民間真相和解促進會連袂策畫,5位歷史和政治學者執筆的「指南」,或許筆者挑燈夜戰的日子會少一點,不再需要從卷秩浩繁的史料堆中摸石過河,也不用擔心拿來當成信物的無憑口說,缺乏白紙黑字的證據。


過去曾是羈押並審理一般重刑犯和政治犯的景美看守所(取自flickr/We Make Noise!

官方和民間聯手出版一本政治檔案的使用入門工具書,看起來的確相當反常。這本書的副標已經清楚揭示了意義:人民擁有超越立法者和政府的最高主權,人民的利益即為國家的利益。然而事實上,政治檔案所牽涉的人事幾乎涵蓋了從國家元首到公民的所有細節,不同層級的檔案一旦開放,應該對公民開放到何種程度?

對於國家官僚而言,允許人民洞悉政府機密情資,極可能造成國家政治誠信的危害;監控類型檔案的開放,更有可能波及無辜第三人的隱私。《政治檔案會說話》這本書所涵蓋的,都是基於公共利益、追求真相與轉型正義而開放的檔案,尚未涉及機密層級,但理解起來已經相當耗時費力。

自從解嚴以來,台灣的民主體制不斷透過政黨輪替和制度改革而漸趨完善,然而卻從未清理威權時期遺留的各種不義和創傷,其中緣由不知凡幾。即使檔案解密了,也不代表就此撥雲見日。

如同許多史學界討論檔案的第一步:要解讀政治檔案,就必須釐清檔案形成的歷史。從中古世紀到今天,檔案館多由政治、宗教、商業或慈善機構建立,管理者的任務往往在於維護這些機構的權威。檔案中的證據不僅構成對過去的描繪方式,也體現了機構及它們身處的社會文化。檔案的去留也說明了機構希望後人如何回望過往。而這些機構體現了什麼樣的社會文化,我們便會透過什麼顏色的鏡片看待歷史。

《政治檔案會說話》的第一部,告訴讀者誰是檔案的生產、保存者:5位故事能手從法律沿革、保存機關、現有資源、解讀途徑和文件類型,針對當前台灣逐步開放的檔案和可用的資料庫做了初步的引導介紹。

然而光是檔案的基本介紹,已經是永遠說不完的複雜知識生產史。組織龐雜的情治工作小組、盤根錯節的編碼方式,甚至數以萬計的線民資料,文件中各種身分的刻意置換,指向了一個半世紀來不斷膨脹、難以清晰勾勒的黨國機器,以及國家如何藉由各種威嚇利誘動員,驅使全民參與監視、擔任線民、提供密報的手段。


(取自Unsplash/Denny Müller

對傳統歷史工作者而言,不斷發掘、梳理以及解讀原始文獻檔案,是讓自己越來越接近真相的不二法門。但隨著檔案本身成為一種學門,歷史紀錄的保存,本身便意味著一樁政治行動。紀錄的保存或摧毀,在在提醒著後人所有事物當時夾帶的意義和決定去留的「正當性」,都非一成不變。誰參與了檔案的書寫,便也意味著誰參與了政治。檔案的打開,並不會使事情變得更簡單。

雖然《政治檔案會說話》封底上的書介說:「政治檔案是暴露國家暴力之惡的關鍵紀錄。」但若仔細探究檔案,不難發現資料呈現的並非絕對的惡。梳理檔案的目的也並非只是揪出惡人,而是全盤理解加害者、被害者和救援者之間的微妙互動。

透過嚴謹的歷史工作,除了可能揭破當權者的有意誘導,呈現被害者視角的真相之外,或許也可以呈現出加害者更加立體的人性。

書中第二部,透過蔡懋棠、崔小萍、蔡孝乾和許席圖這4位在不同案件中落難的政治犯案例,作者群為讀者示範如何運用可用的檔案資源,找到關鍵文件,揣摩文件生產者的視角、資料原本的作用,分辨史料的真偽和可信度。如同作者們一再強調:文件上的基本資料、口供筆錄、自白書的內容,甚至檢討報告中呈現的內容,沒有一樣是直接可信。為此,吳俊瑩博士在〈蔡懋棠案〉裡甚至提出了「結合口述歷史、形成問題、帶著問題讀檔案」的方法學。

回想筆者利用少量而有限的政治檔案進行研究的過程,一路和檔案開放的進度競速,寫作過程顛簸彳亍,一度想就此放棄。但面對的除了自己的好奇心之外,還有曾向口述者表達堅決伸張正義的承諾,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敲起鍵盤。原來許多難以評論的人情世故、留下懸而未決待補的空白,還有經常不自主出現,覺得應該大方指名道姓,或反過來點到為止就好的種種直覺,都可以從《政治檔案會說話》裡讀出緣由。

檔案的開放,就像冒險動作類型電影依循的劇情公式,一旦獲得開啟地下城池的金鑰、撬開受到詛咒的石棺,便可能同時召喚出一連串無以預測的凶險。

陳翠蓮教授在〈結語〉中暗示,檔案一旦大量開放,在迷霧中隱身的加害體系與加害者,便有機會一一現身。舉書中最後兩章為例,兩則範例中除了提到蔡孝乾「入獄精神遭受刺激」、許席圖「關押期間遭到刑求,罹患思覺失調症」之外,對於精神醫學在錯綜複雜的心戰網絡中,究竟是被當權拉攏為協力者,或剛好相反地做為救援者,並無太多著墨。真要開始追究,勢必舉步維艱。

筆者憶起曾與另一位精神科醫師耆老的對話。同樣是8年前,在約好的佛教醫院診間,親切而慈祥的招待和談吐,讓人無法想像眼前這位溫厚的長者,曾經出現在政治受難者的書中,被控訴曾與警備總部合作訊問政治犯。錄音機按下的那一刻,他對我說:「過去那個沒有人權的時代,發生的事情我們今天就別談了吧。」

那一刻,「別談了吧」肯認了一切。而我看見的是一個雖然曾經身為醫學翹楚、爭議之人,但歷經三個時代之後,仍堅守著醫療崗位,謙卑助人的長輩。這個圖景,並無法藉由政治檔案的公開而顯現。

政治檔案系統的建置和開放固然重要,要如何精準說出一則故事,《政治檔案會說話》提供了一套圖則教學。副標題「自由時代公民指南」,固然企圖龐大,作者群卻也不斷提醒使用者必須高度自律。但這勢必還不夠:在民主制度依然青澀、意識形態依然分裂的社會,歷史工作者更須認清自己的任務,運用專業主動積極地使用檔案。唯有如此,受屈辱者在時間中等待清白,受壓迫者等待自由的同時,歷史才能真正成為徬徨者的嚮導。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政治檔案會說話:自由時代公民指南
作者:陳進金、陳翠蓮、蘇慶軒、吳俊瑩、林正慧
出版:春山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國家人權博物館
2017年12月13日總統公布《國家人權博物館組織法》,歷經多年籌備的國家人權博物館於2018年正式成立,除持續推動威權統治時期相關人權檔案史料文物的典藏、研究、展示、教育推廣及國際交流工作外,亦擴大支持各種人權議題及當代人權理念實踐推廣的組織發展,展現臺灣追求落實民主人權普世價值的決心。2019年,人權館成為國際人權博物館聯盟亞太分會(Federation of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Museums–Asia-Pacific),與國際人權思潮接軌,促進民主與人權理念的推廣及深化。

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委員會
臺灣民主化之後,政府對「轉型正義」缺乏積極作為,未如其他新興民主國家清理歷史、反省威權體制。於是,一群關心轉型正義的學界人士在2007年成立「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真促會以民間之力進行白色恐怖受難者訪談計畫,出版《無法送達的遺書》、《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臺灣轉型正義階段報告》,並催生國家人權博物館與《促進轉型正義條例》等政策。未來,真促會仍將持續從法制、人權、政治、歷史、文化等各層面深耕轉型正義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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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吳易叡(牛津大學醫學史博士,成功大學全校不分系副教授)
2021-08-10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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