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宛如洋蔥的生命迷宮:讀卡爾.奧韋.克瑙斯高《我的奮鬥》

去年知道木馬文化即將引譯挪威小說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的長篇鉅著《我的奮鬥》,直覺有點瘋狂。畢竟前幾年《追憶逝水年華》的中國譯者周克希才引用法國作家法郎士(Anatole France)的名言「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既搞笑又鄭重地宣佈放棄《追》書的翻譯工作,某種意義上暗示了這個載體輕薄的時代,讀者不見得也有那樣的生命容器可以去承載作者所釋出的巨量細節。

克瑙斯高的《我的奮鬥》因其成書體積,常被與《追憶似水年華》相提並論,弔詭的是它卻異常地顛覆了當代對於閱讀市場的想像。從2009年第一部《父親的葬禮》出版開始,以死亡、童年、愛情、夢想、思想、工作等主題,拉曳出整整六大冊的份量,冊冊皆是厚重的磚形容積。這部書在挪威跌破眾人眼鏡地大賣50萬冊,翻譯超過30種語言,作者亦因此被稱為「挪威的普魯斯特」。這或許也與它所引起的注目與爭議有關。

它的挪威書名《Min Kamp》擬借自希特勒同名自傳的挪威譯名;寫作中起用了大量的真實人名,小說主角甚至與作者同名,就叫做「卡爾.奧韋.克瑙斯高」,此書「自傳體小說」的自我定位自不待言,隨其出版一併引發的倫理性問題亦可想而知,比如他的妻子對此曾陷入抑鬱症之中,他的部分親戚亦因此書而決意對他採取法律行動。


原文版《我的奮鬥》書籍六冊極具份量(取自litterarum

然而,對克瑙斯高而言,《我的奮鬥》寫成而今樣貌,恐不是有意圖而為之。因為走筆行文,我們甚至很難觀察到他有任何對「自我」形象有計畫的擘圖。恰恰相反地,其中的「我」──這位和作者「克瑙斯高」有著同樣名字與生命經歷的「克瑙斯高」,常是從某一場景開始即四處流淌散溢,彷彿沒有邊界的絮叨。事件與事件的關聯性甚為薄弱(幾乎薄弱到難以稱為「情節」)。即使是小說的架構本身,也隨性得不可思議。

首部《父親的葬禮》分成第一、二部分,前者從父親之死回溯幼年記憶,與青少年時代的早戀經驗,第二部分則專注書寫父親死後奔喪、整理遺物的過程。兩者之間彼此串接的,並非小說的虛構性(故它沒有搭架穩固結構、召喚情節的必要),而是「我」──「我」的思索與經驗感受,彷彿黏著劑一樣地組裝起比例、大小皆不一的經驗材料。換句話說,這是一部「膠水」比「素材」更重要的小說。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曾以「杏李」與「洋蔥」區分兩種小說結構的型態:「如果我們至今把文本看成有核的水果(比方杏李),那麼果肉是形式,果核是內容。那倒不如當它是洋蔥,是層層添加外皮(或者層面、水平、體系)的結構,它的體積實則並沒有心,沒有核,沒有祕密,沒有無法約簡的原理,有的只是本身外殼的無限性,包裹的無非它外表的統一性。」

《我的奮鬥》似乎也是後者這一類的「洋蔥」。這非但只關乎它採用一種消弭了形式/內容區分的結構,而是更進一步地揭示了,生命本身的肌理其實如同洋蔥,所有看似內核的意義都僅是外皮,層層覆蓋疊加。第一部《父親的葬禮》開頭寫到幼年時代的自己曾在一個電視報導的沉船畫面裡,看到一張「海裡的臉」。年幼的他試圖讓父親在晚間重播新聞裡,相信他真的看到過那張「臉」,無奈卻只換來父親的嘲笑。小說裡的「我」帶著這種挫傷的羞愧長大,鏡子裡的臉如同洋蔥一層層,歷經年少,成熟,衰老,變得冷而生硬,最終停留在一張和父親當年無二致的臉孔。


挪威小說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取自Berliner Festspiele© André Løyning)

這是克瑙斯高所謂「不只閱讀馬賽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而是幾乎吸收了它」罷。在書寫父親的死亡之前,先寫了的,竟是時間與它自身的重複。如同耗盡半生尋找一張記憶裡看似具有意義的神祕臉孔,到頭來發現自己只是長成了一張父親的臉孔。沒有心,沒有核,沒有祕密。

在這部充滿大量細節的作品裡,敘事/時間多半無有意義,小說裡的「我」(尤其前半)常僅是被欲望與情感推著走。他將這種無意義的時間與重複命名為「生活」,並且渴望以「生活」本身的侷限,去驅動「生活」:「當生活觸及邊緣,往往便更加懷念;那一刻前方之路敞開,生活終於又向前移動。」克瑙斯高說,那就是「生存的藝術」。

這個具有揭示性的開頭,某種意義上或許才是父親「真正的葬禮」:父親死了,留下一座堆疊散落各種時差的垃圾屋子;唯有清理/清點過去,才能讓「此刻」往前邁進一點點。它為這部看似具自傳與回憶錄性質的作品,給出一種關乎時間與生命的法則,不僅僅只是面向過去,或許有更多時刻裡,是嘗試從「過去」的廢墟瓦礫裡尋求奧援、以期通往「未來」。

通往哪裡?或許「我的奮鬥」哪裡也不通往。正如你我的「奮鬥」,最終也都並不真的通往一個遙遠的「哪裡」。克瑙斯高曾自白,《我的奮鬥》的起點,是為了他苦思許久的另一部小說所做的準備,是一種類似切換跑道的預備性工作。

彼時他的寫作剛剛起步,現實的負擔龐大且沉重;孩子相繼出生,而父親已經死去;作為一個作家,他尋求抽象的技法,看似面對的是紙上未開始寫成的小說,實則也是他自己的現實:該寫什麼?該用什麼身分活下去?父親?作家?兒子?一切現實彷彿一則抽象的隱喻,而隱喻有時卻更像一則嚴峻的現實。

彼時那部作為「答案」的作品尚未寫出;而小說家懸置目標、無心插柳繞路寫就的《我的奮鬥》卻像一條長路,漫無目的地朝向看不見盡頭的地平線開展。它喻示著那些途中不見遠方、徒有腳下道路的奔跑,每一步既是懸崖,也是最小向量的「奮鬥」,指向生活裡最小單位的掙扎。書中跟隨作者一路所撿拾的,皆盡是他生命裡輾開的卑微碎片──大量無關緊要的細節,無法產生敘事連續性的情節路標……反諷的是,也正是這些缺乏組織與結構的碎片,引領他最終抵達他所懸置的。

而我私以為,那正是它與《追憶似水年華》的最大差異:生命的迷宮,經驗的濃霧,在無法確知前方是否存在著意義的每個此刻,以僅有的視野裡最細筆精工的筆觸,克瑙斯高寫出了一釐米的當下,所換取來的最近最近的未來。如同洋蔥的層層生成,將生命的外皮置換成內裡。說到底,他還是有路要往下走的。


(翻攝自Youtube/Intelligence Squared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我的奮鬥1:父親的葬禮
MIN KAMP 1
作者:卡爾.奧韋.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
譯者:林後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卡爾.奧韋.克瑙斯高(Karl Ove Knausgård)
挪威最重要的當代作家之一,被譽為「挪威的普魯斯特」。1968年生於奧斯陸。1998年,以首部小說《出離世界》(Ute av verden)獲得挪威文學評論獎。2004年,以第二部小說《萬物皆有時》(En tid for alt)獲得北歐文學獎,及國際都柏林文學獎提名。2009年至2011年間,克瑙斯高出版了六部自傳體小說《我的奮鬥》(Min Kamp),主題分別為死亡、愛情、童年、工作、夢想與思考,此系列完成後,隨即獲得挪威文學界最高榮譽──布拉哥文學獎。2015年9月,更獲得了德國《世界報》文學獎。如今《我的奮鬥》系列已被翻譯成數十種語言。近年著有《四季四重奏》(暫譯,Årstid encyklopedien)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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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射計畫》小誌不死:世界最獨特的法國小誌圖書館(La Fanzinothèque)

Fanzine在中文世界裡或許會以「小誌」稱之,然而在英文字源上,是從「fan」(粉絲同好)與「magazine」(雜誌)組合而成,可以說是一種「同好誌」。因為表現內容或意見訴求的不同,也發展出如Graphzine(圖像誌)或Zine(字義上的小誌,容納非同好觀點)等不同形式。

無論人們怎麼稱呼它,這些出版的文本,事實上是一種極難收藏的品項。它們沒有出版程序帶來的索引,從個人乃至數個同好出發,憑藉著表達慾望的抒發而成形。有些出版品甚至離經叛道、不受管控,以隨手可得的材料自行「DIY」一篇心得文、碎語與妄想,難以受到主流視角關注,也不容易覓得其軌跡。

然而這種看似恣意創作、沒什麼大道理的玩意兒,竟有一群人自1989年開始,竭盡所能地全方面網羅,更在法國普瓦捷市(Poitiers)成立了坐擁6萬冊藏品的小誌圖書館(La Fanzinothèque),供人現地閱覽。

為了方便於對「地下」(underground)、「反文化」(contre-culture)軌跡的保存,創館研究員Marie Bourgoin等人以協會的模式經營這間小誌圖書館,營運方式介於博物館、圖書館與工作坊之間,唯有支付會費的會員才能出借館藏,館內也提供民眾製作小誌的設備與空間。


小誌圖書館的館藏空間

小誌圖書館初期收納的藏品,與1980年代音樂領域的龐克、搖滾文化密切相關。現任館長Guillaume Gouardes本身也在當時製作了金屬樂(Metal)的小誌。由於主流媒體沒有發聲管道,Gouardes在家裡自行印製了將近600份的刊物,拿到相關場所如唱片行、漫畫專門店寄賣發放。

影印機的普及,使得小誌的形式得以發展,無需經由主流媒體審查,更不需要自我約束,一切另類、反主流,乃至無政府主義的聲音,都能夠盡情地暢所欲言。然而,我們該如何留下這些軌道之外的聲音呢?

世界各地的小誌生生滅滅,小誌圖書館當然無法全數收編。目前該館絕大多數的藏品仍仰賴捐贈,每個月約莫收到70本刊物,僅有1%的館藏是採購而來的。除了小誌之外,藏品的形式也包含CD與DVD、合輯、塔牌物件等,多數的內容為漫畫、視覺圖像或詩集類。

由於部分藏品使用的材質脆弱易腐,加上為了方便讀者查找,小誌圖書館從2011年開始也與普瓦捷大學合作,進行藏品數位化的工作,到目前為止,已有超過3000本作品上線。若在索引中找不到相關藏品,讀者也可以依照研究主題,申請線上版本,加速數位典藏。


依「搖滾」類型分區擺設的小誌作品


《漫射報》第3期的封面插畫,出自台臺灣漫畫家漫畫家致怡+ZEI+之筆,描繪等待靈光的少女,善用著五感與多種工具,安放繽紛跳耀的奇思,細緻的畫筆展現了漫畫的工藝性。了解更多,請上「國家漫畫博物館籌備小隊」粉專。(圖:臺史博提供)

網路普及後,人們能隨心表達意見的管道大增,小誌圖書館收到的作品數量因此有下降趨勢,對小誌形式有興趣的人不免感到擔憂。關於這點,Marie Bourgoin認為,數位空間因科技變化快速,比起紙本形式更難留下痕跡,人們最後還是會回到紙本的觸感,持續藉由物質媒材發表意見。

館長Gouardes從陸續收到的作品中,也觀察到近年法國小誌的發展趨勢:以往常見的音樂類文化誌日漸減少,視覺類的漫畫和攝影相關作品則占了大半。此外,酷兒文化與女性主義的議題有更多的表達需求,尤其這些領域中較為激進的意見通常不為主流媒體所接受,因此更常以小誌形式發聲。

小誌圖書館每年舉辦5次左右的展覽,開放民眾參觀。Gouardes表示,該館的展覽規畫有兩大軸線:一是依藝術家辦展,二是回顧型,以過往的潮流和議題規畫策展,曾舉辦過搖滾文化展、女性漫畫小誌展等。除此之外,小誌圖書館還提供一種機動性質的展示服務。


小誌圖書館館內的展覽空間,圖為Édition Adverse出版社的回顧展

或許因為多數的小誌頁數不多,展示與挪動便利,小誌圖書館在固定展覽之外也提供「小誌巴士」(Fanzinobus)的服務,讓不同地區的讀者更加認識小誌文化。住在較遠地區的讀者可以指定地點,提出要求,「小誌巴士」便會載著相關主題的藏品,「親自到府」讓大家共襄盛舉。

為了使小誌文化生生不息,小誌圖書館也不定期規畫手作活動,讓民眾親自動手製作小誌。入會的會員也可以預約工作室,利用館內的絹印設備、Riso影印機現地製造、現地收藏。儘管目前最大的難題是收藏的空間越來越少,但這間全世界最獨特的小誌圖書館,仍期待各地有趣的自由之聲,源源不絕地湧進這塊寶地。


小誌圖書館館內收藏的臺灣作品,左起:《佛陀跳》、《熱帶季風》1~3集

相關資訊:
如希望該館收藏你的小誌,可以英文或法文撰寫相關出版資訊,包括:編者、作者、作品簡介、印刷技法、印量等,並郵寄至:La Fanzinothèque, 185 rue du Faubourg du Pont Neuf, 86000 Poitiers, Fr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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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9 15:00
採集人的野帳I》重返台灣植物調查的黃金時代ft. 漫畫家英張、植物學家董景生、CCC編輯任容

漫畫家英張2017年以植劇場改編漫畫《天黑請閉眼》正式出道並奪下金漫獎最佳新人獎,接續出版懸疑作品《森山朗讀會》展現個人說故事的獨特魅力,今年則推出以日治時期為主要背景的職人漫畫《採集人的野帳》,與讀者一起重返「台灣植物調查」的黃金時代,除了有讀者口碑撐腰之外,更在年初被總統蔡英文列入選書書單之列。

《採集人的野帳》以大稻埕草藥行之子的視角出發,遙遙致敬著有《綱要臺灣民間藥用植物誌》的台灣植物探險先鋒佐佐木舜一。主要背景取材自大正13年(1924年)興建的台灣首座植物標本館——台北植物園腊葉館,透過一行人的野外採集,講述日治時期如何發現植物並製作標本的時代故事。

第一集出版後,出版社選在故事的起源地台北植物園腊葉館推出漫畫展(即日起至4月18日),吸引了不少植物迷與漫畫迷。開展當天同時舉辦的幕後製作簽書分享會,由作品在《CCC創作集》連載時的責任編輯任容主持,並由林業試驗所植物園組研究員兼組長的董景生擔任與談人,植物學家與漫畫家一同對談,帶領讀者直擊幕後創作祕辛與甘苦。


林業試驗所植物園組組長董景生(左)與《採集人的野帳》作者、漫畫家英張(植物園提供)


展期自即日起至4月18日,有興趣的讀者,請千萬不要錯過(照片:台北植物園提供)

分享會當日儘管下著春季連綿的陰雨,但腊葉館仍滿室明亮如煦,粉絲們擠滿一樓,與漫畫家和植物學家熱情交流。漫畫的彩色原畫展設在腊葉館二樓,循著階梯上樓,除了可以看到漫畫中的真實場景,展場也有採集人的工具實體亮相,得以對照出漫畫其來有自的考察依據。

▇繪製緣起:和服催生而出植物故事

英張在分享會上提到,這是她的第三部作品,雖然她從高中、大學就對繪製漫畫產生興趣,但出社會後大多是獨立接案,以插畫及平面設計為主,擔任過出版社兩年多的美編。雖然一直嚮往漫畫,但英張一開始並未動念投身,「因為對於漫畫回收比例、收入來源的不穩定有著不安的因素」,直到她的室友在《CCC創作集》刊登漫畫,鼓勵她嘗試投稿,英張才真正採取行動,一腳踏入漫畫領域。

《CCC創作集》不同於其他平台的之處,在於其中有不少作品是取材自台灣歷史、文化或科普衍生的原創漫畫。透過《CCC創作集》,英張與蓋亞文化簽約,先交出構思已久的《森山朗讀會》腳本,進而認識、熟悉業界,催生出第一部作品《天黑請閉眼》。

「因為我喜歡和服,也喜歡日式建築,所以兩個的交集點,就是日治時期。」英張笑著提到,像是一種先射箭再畫靶的概念,為了喜愛之物,開始捲起袖子:「後來無意間發現,日治時期正好是台灣植物學發現的黃金時代,於是我想,這兩者可以結合。」透過興趣和嗜好,去涉獵有意義的題材,成為《採集人的野帳》繪製的緣起。


漫畫家英張(照片:台北植物園提供)

▇三方合作:史實考察

《CCC創作集》的編輯任容表示:「也因為英張的提案,所以我們開始找尋台灣植物界的權威單位,那就是設置最早的台北植物園。」從作者、編輯再到專家學者,《採集人的野帳》有了雛形,並且成為三方合作的產物。

以歷史為根據的漫畫有兩種創作模式,英張說:「第一種當然是先蒐集史料,再慢慢發展出故事;但我選擇的是第二種——先訂下繪畫方向、故事大綱之後,再找尋符合的史料與知識。」在這過程中,最需要謹慎注意的便是歷史的痕跡,任容也指出:「這部漫畫如果沒有專家的協助指證,是沒有辦法順利進行的。」

提到漫畫創作過程的專業核實問題,董景生忍不住苦笑:「我們也沒想到這部漫畫會讓植物園的同仁這麼辛苦。」因為漫畫家構思內容,選定了植物之後,必須進行歷史判斷,才能確認作品裡涉及的植物在故事設定的時空背景下是否已經「被發現」,才能斷定是否能納入故事中。「這中間需要調出植物園大量的歷史資料來佐證。」董景生說。

「就像英張所說的,大正時期是全台植物的大發現時代,幾乎重要的植物都是在這個時期被採集,腊葉館便是當時第一座植物標本館,也是台灣植物的資料庫。」正因淵源相近,林試所及台北植物園投入大量心力:「有時候我們對於一個物件的看法不一致,甚至還會吵架。」

這是漫畫背後的歷史角力,也是植物分類科學家的細微爭執。「《採集人的野帳》裡面處理的植物,除了必須先確認當時(大正時期)是否已經被發現之外,還要考究那時代的名字稱呼。」作為虛擬故事,《採集人的野帳》的考察完全不馬虎,只為了帶給讀者最正確的知識與史料。董景生笑著說:「我們也很感謝有這部漫畫,像是幫我們這些待在學術象牙塔的植物學家打開了一扇門,得以走到大家面前。」


左起:漫畫家英張、植物學家董景生、漫畫編輯任容。(照片:台北植物園提供)

▇植物學家的堅持:每一片葉子都不能放過 

任容接著指出,這部漫畫的心力不僅於此:「每次都是由作者英張提出需求,編輯去尋找台北植物園的專家,再請他們找到相關對口,去辨識每一個知識是否正確。」因此在《採集人的野帳》中,同一個植物都有可能必須重新畫過兩三次。分享會現場更在投影幕上秀出對比圖,請在場讀者一同揪出修改前與修改後的版本差異,其中更動的細微程度令人驚呼不已。

漫畫家完成初稿後,由編輯提供給專家檢查,接著由不同人來比對細微差異,達到求真求實的效果。再細微的差異,都因為三方的堅持,讓每一片葉子都不被放過,才能有如此優質的成果。


(圖片來源:蓋亞文化


《採集人的野帳》內頁(圖片來源:蓋亞文化

▇歷史場景重現:台北植物園的前世今生

回顧了細微的作畫差異後,任容指出,創作過程另一項艱鉅的挑戰,在於距今百年以前的場景重現。英張解釋自己向來作畫的方法:「如果是杜撰的虛構場景,我會透過個人喜好來繪製。」例如某些不具名的街道等等,除了保留時代特色(例如維持石造路),皆是英張的個人畫風。

「但如果漫畫中出現實際存在過的場景,就會先透過老照片(例如下一集會出現的『溫室』),去畫出可能的景象。再來則是透過《CCC創作集》提供的論文,以及《圖解台灣日式住宅建築》這本書,來構建每一幕的場景。」英張隨即話鋒一轉,苦笑著說:「開場那幕的大稻埕,雖然沒有實際走訪,但我也參考了《老屋顏》以及老照片來構造,結果因為劇情設定,只出現一下就燒掉了……」語畢全場爆笑。

董景生隨後介紹了英張漫畫與老照片的相似度,他舉下一集即將登場的場景「溫室」為例:「當時植物園的溫室是種植蘭花,但溫室主要是在緯度高一點的國家才有,台灣是亞熱帶,其實並不適合溫室,所以當時溫室主要是用於颱風時期可以保護植物。為了解決台灣溫室過熱的問題,現在會透過風扇來降溫;日本時代則是透過水流,讓植物行蒸散作用,因此當時的溫室非常潮濕。」

英張的漫畫沒有錯過這些細節,在她筆下,植物園的溫室蒸氣氤氳,地上有著水漬的痕跡,董景生忍不住大讚:「讀者們可以看見,英張的漫畫還原時代的時候,是非常有溫度的。」

▇漫畫虛構與真實:角色設定如何拿捏

既然《採集人的野帳》取材自台灣真實歷史,必然有許多人好奇,究竟哪些部分是真實,哪些部分則屬虛構?作者是否有自己說故事的一把尺?分界又在哪裡呢?

開篇出場的人物「佐佐木慎一」,明顯是向台灣植物探險先鋒「佐佐木舜一」致敬,但英張說:「這些真實人物在我的故事中,只會是改名過的NPC。」除了佐佐木舜一之外,台灣總督府的林業部部長「金平亮三」、奠定台灣植物學基礎的「川上瀧彌」也都短暫化名出場。

「《採集人的野帳》作為類型想像故事,希望還是以『青春成長』主題為主,希望不會因為歷史而限縮,而且更能製造出說故事的空間。」英張表示。

虛構的主角群除了大稻埕草藥行之子「許涼山」,佐佐木慎一的助手「松尾」,更加入不知真名的漢人孤兒女孩「霧草」,透過三位主角來推動故事。英張說:「不同於我前兩部作品是以懸疑的主題為主,可以比較自然地吸引人,《採集人的野帳》作為『歷史、植物、職人』三元素的科普類型漫畫,我希望就算對於背景知識沒有興趣,也能夠讓讀者『光看人物互動就能看下去』。」

漫畫家的考量是故事本身就要說得出彩,而不單單只是舉著知識的大旗:「所以設計三人主角,可以有更多互動,他們之間可以有『不打不相識』的笑鬧關係,而且情緒也更多元。」


《採集人的野帳》內頁(圖片來源:蓋亞文化

而站在台北植物園的觀點,董景生希望藉由漫畫來貼近大眾:「因為這些植物保存、製作標本的技術,就是植物園的日常。」除了劇情考據之外,植物園的專家們也加上許多真實發生過的小故事,提供給英張作為素材,讓整體故事能有可愛的動人之處:「例如台大森林系和中興森林系的前輩,就曾經告訴過我們,當時真的有用獵槍來取得高枝剪無法取得的植物標本。」這也成為《採集人的野帳》出現的小小情節。

「又或者大家可以看到,霧草的人物設定前景,是已經滅絕的『烏來杜鵑』。」台灣目前被發現的五千多個植物種,在那個被稱呼為「植物大躍進」的年代已經完成了三千多種,「其中就包含早田文藏發現的台灣杉。」董景生提到,正是因為這些細節,讓虛構的故事有了真實感的骨架。

▇意外的真實:虛構的番外篇

漫畫中一場「猴子大鬧植物園」的場景,曾經讓編輯和植物園的專家們上下翻找,考究「那個年代植物園到底有沒有可能出現猴子?」隨後發現,在1914年那時期,該處真的是台灣第一座動物園,的確可能會有生物留下來生活:「更巧的是,去年真的有猴子跑進來,動保處怎麼抓都抓不到。」董景生笑著說。

由於英張平日居住在台南,並不是每次都會親自北上來確認細節,這些考究的過程都是後來才得知的:「我本來只是想製造衝突,畫了一個逗趣的橋段,並且收一下前面埋的伏筆,沒想到讓大家大費周章。」在虛構中意外有著真實,也是《採集人的野帳》格外動人的原因。

而在霧草出場的〈山賊村〉一話中,原先設定山賊村賴以維生的是盜採牛樟或牛樟芝,但在編輯與植物園一方確認後,表示那個年代應該無法搬運,情節有些不合理,因此回報英張必須修改設定。英張表示:「但這一話必須要有很強的破壞性原因,才能讓山賊村成立,所以我們轉向毒品。」結果經過努力,編輯與專家真的發現當時日本官方有取締私有鴉片種植的紀錄。誤打誤撞之下卻找到了有力的證據,董景生笑著說:「所以這也是課本沒教的事,沒想到漫畫也可以幫大家補一下正史,這就是漫畫家的創作空間啊。」 

從提供故事腳本的漫畫家英張、協助完成作者任務的CCC編輯任容,到實事求是的植物學家董景生與台北植物園眾人,一部好的時代漫畫,除了要有深厚的文化研究背景,更得要有強而有力的團隊作為後援,才能提供給讀者兼具知識性與娛樂性的優秀作品。


(照片:台北植物園提供)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採集人的野帳 1
作者:英張 
出版:蓋亞文化
定價:2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英張
自由創作者,著有漫畫版《天黑請閉眼》、《森山朗讀會》、《採集人的野帳》。
2018年以《天黑請閉眼》獲當年度金漫獎最佳新人獎。
學生時期的我不曾對自然界感興趣過,反倒在出社會後,透過閱讀、植物圖鑑美編、綁製乾燥野草束的經驗,「植物題材」這個種子才悄悄埋進我心中,經過幾年的累積,這個題材終於以現今的樣貌面世。感謝《CCC創作集》的編輯任容及林試所的老師們,尤其是蔡思薇老師,承蒙諸位的包容與相助,才有這本《採集人的野帳》。
最後,也許成品和當年想像的不太一樣,但我終於可以告訴那時的自己:「你的故事發芽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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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9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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